小山重叠金明灭,
鬂云欲度香腮雪。
懒起画娥眉,
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
花面交相映。
新贴绣罗襦,
双双金鹧鸪。
今夜在你眼中,我,又是何种风情?
“丑八怪!没人要的丑八怪!丑八怪!丑八怪,丑八怪……”一群锦衣华服的孩子追赶着一个小小的身影,间或有孩子俯身捡起地上的石子,向前方没命奔逃的身影砸去,“砸死你这个丑八怪!”
“别!别!”小小的人儿双手抱头边逃边讨饶:“求求你们!别再欺负我了!求求你们……呃!”
“你这个丑东西!”追逐的人群中,较年长的一个华服孩子扯上那个女孩的衣摆,“看你还往哪跑!”女孩被他拉倒在地。
“别!别……”女孩近乎呜咽起来,两只撑在地上的小手早已血迹斑斑,这时慌乱地向前推搡着,想要推开这一切恐怖的折磨。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这般地对她!她做错了什么!
“抬起你那张又丑又贱的脸来!”为首的孩子脚踩在她肚子上,趾高气扬地命令道。
“不,不……”女孩捂脸发着抖,拼命向后缩去,谁知有个孩子早已饶至她身后,狠狠地踢了踢她屁股:“丑八怪你还敢逃?踢死你!”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放过我好不好……好不好……”
“贱女人叫你抬头听不见是不是?”为首的男孩倏地从腰侧抽出一把缀满宝石的波斯匕首,“唰”地一抽,银亮的刀刃泛起寒光逼向女孩。“别逼本少爷捅你几刀,抬头!”
“不!不要!”女孩簌簌发抖,使劲摇着头,摇散了一头青丝。
“不识相!”男孩恨得咬牙切齿,“朗清朗明,给我上!”
“是!少爷!”男孩身后两个远比同龄人壮硕的小鬼高声答道,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女孩两边,一人架起一只胳膊,“给我安分点!”朗明不耐烦“哇哇”乱叫的女孩,左手搓刀,一掌向她柔嫩的脖子劈下,只听女孩一声闷哼便软了下来。
“哈哈!有你们的,看来功夫又见长进了!”少爷高兴得手舞足蹈,“去,给我把这个丑八怪绑在那边那棵树上!”他兴奋地搓着手,“今天又有好玩的了!也让你们几个好好见识见识!”身后的孩童无不够长脖子等着看好戏。
朗清朗明架着已然昏过去的女孩来到少爷指定的那棵大桉树下,解下随身携带的粗麻绳,将女孩反手缚在树上,朗清一只脚抵着树,使劲拉紧绳结,“我就不信这次还能让这个小贱人给跑了!”一旁的朗明重重点了点头,上次他们少爷要玩“游戏”,他俩绳结没系牢,一个不留神让那小贱种跑了,回去就是好一顿的毒打!现在那伤口还在隐隐泛着疼。
忽然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屁颠屁颠地上前,一把扯住女孩的头发向后拉去,“少爷,您请!”小小年纪已是一脸的谄媚。
“很好,杜之书!”少爷赞赏地点了点头。
人群暴发出一阵惊呼,孩子们一个个瞠目结舌地望着杜之书细白的手下,那张惊世骇俗的面孔!那是一番怎样骇人的修罗之貌啊!
一条裂缝破开原本小巧的上唇延伸至鼻下,血色的内腔暴露无疑!颜色发黄参差不齐,有如深秋枯枝般的牙齿,这能称之为人的牙齿么?这分明像是某种啮齿动物的尖齿!此时女孩醒来了,用力磨着牙,从齿缝间绝望地吐出“嘶嘶”声,浅灰色的眸子盈满了泪水。在初升的旭日下,她额头硕大暗红的“丑”字无所遁形。那是一道刚好的伤疤,向外突出的血肉虽已纠缠凝结,那刚刻时的血腥残忍还是昭然若揭!
“嘿嘿,恢复得不错嘛,”少爷把玩着手里的华贵匕首,“上次到现在不过十天而已,不知道今儿个本少爷的‘杰作’需要几天才能结疤呢?”少爷陡然凑近女孩,“咱们,开始吧?”眼里闪烁着野兽闻见血腥的兴奋光芒。
“嘶嘶……”女孩满腔的悲绝,早已汇不成任何语言,只能发出小兽般无助的嘶鸣,恐惧的灰眸牢牢盯着男孩手中明晃晃的匕首。
少爷全然没将女孩的悲鸣当回事,尖锐的刀尖抵上女孩苍白的脸,“反正你已经丑成这样了,再加个把伤疤有什么呢?”猛地一用力,匕首刺入女孩的左脸脸颊,“呃!”女孩闷哼一声,紧咬着下唇不发出卑下的讨饶呼痛声。“你怎么不叫了?”少爷蹙起眉头,不满地加重了手下的力道,女孩却只是紧闭着眼,忍受这非人的虐待。“哼!不识好歹!”少爷咬了咬牙,驾轻就熟地持刀在女孩脸上肆意切割起来。
“哈哈!看我的字,真是越来越好了!”
少爷身后的孩童立刻暴发出一片赞美之声,少爷大笑,心情极佳地扬长而去。哼!早上被三哥欺负的一口恶气总算发泄了点!
女孩颤抖着伸手探向左脸,触手是凹凸不平的面颊,一片的血红!他又对我做了什么?那个一遭气就拿我撒气的人又对我做了什么!她凄凄然起身向栖身的破庙踉跄而去。
柳清瑶名字很美,那大概是她唯一美的地方——她天生的兔唇,并且有一双异于常人的浅灰色眼睛。就因为她这畸形的长相,她在襁褓时就被父母遗弃,后来是一个风烛残年的乞丐老太将她捡了去,尽她所能地将她抚养长大。可这世上唯一对她好的老人昨天已经去世,留下她一人陪伴这座风雨中已摇摇欲坠的破庙。
柳清瑶的名字是绣在襁褓上的,那是她被遗弃时裹着的华贵襁褓,绣银丝的抹边,柔滑的双缎面——这一切都说明着她,该是个好人家的小姐,可为什么她被遗弃了呢?柳清瑶轻抚开裂的上唇,是因为这个吧?
柳清瑶跌跌撞撞踱进城郊的破庙,扑上已隐隐散发出霉味的稻草堆,嘤嘤地哭了出来:“奶奶……”她生命中唯一的依靠已经不在了,今后她身体受了伤,心灵受了创,该向谁去倾诉?她才十三岁啊,为何要承受这么多?为什么!
忽然她触到一个坚硬的东西。扒开覆盖的稻草一看,是奶奶拾到的一面铜镜,正背面向上静静地躺在那儿。铜镜的背面,中心是一只象征长寿的乌龟,内区为八卦图象,中区是十二生肖图象,外区则为篆书铭文,柳清瑶没上过什么学堂,只偷偷在外偷听了段时日,那些繁复的字她也认不得几个,但这么一面古朴华美的铜镜该是出自富贵之家,也不知奶奶是在哪儿拾到的。
柳清瑶怔怔地看着这面奶奶视若珍宝的铜镜好一会儿,刚刚凝住的泪水又像是断了线的珍珠般落了下来,“啪嗒啪嗒”落在铜镜上,她轻轻将铜镜拿起,颤抖着反转过来,明黄清澈的镜面顿时耀起她浅灰色的眸子,她怯怯地向镜中一看,“啊!”差点失手将铜镜扔了出去!
她,她的左脸上,竟被那个娇纵凶残的少爷刻上了“八怪”二字!与她额头上的旧伤正好构成“丑八怪”一词!她虽然识字不多,但这三个从小别人叫她到大的字还是认得的。她本只不过是灰眸兔唇,但被那个丞相家的玄孙刻上这三个字后,整个脸显得恐怖异常,好似修罗炼狱中爬出的女鬼一般!
柳清瑶双手撑地,手指痉挛地紧扯枯草,灰眸瞪得异常的大。我毁了我毁了我毁了!奶奶,我该怎么办!我寻你而去吧?寻你而去!
柳清瑶灰眸渐渐飘摇起来,她挣扎着站起身,向庙外走去。那儿有口井,一口浑浊的,好久无人使用的井。就这么寻奶奶而去吧,没人会知道,没人会在意,少了我这个丑八怪,对那些匆匆路过的人来说,根本无关痛痒。
她就这么一步一蹒跚地向那口废井走去。
突然,一个十五、六岁的年轻男子冲了出来,摔倒在她跟前,柳清瑶不禁发出一声惊呼。
“对、对不起!”男子慌乱地爬起身,“小姐你没事吧?”一双清澈见底的黑玉双眸定定地向柳清瑶这边望来。
柳清瑶连忙以袖遮面,这么一张血淋淋的恐怖面庞,还是留着她自己暗自神殇吧,可不能吓着了别人。
“小姐?在下看不到你,在下是个……是个盲人……你没事吧?有没有被我撞伤了哪儿?”男子焦急地询问着,两手慌乱地舞动,生怕柳清瑶有个什么闪失。
“没……没事……” 柳清瑶的声音低如蚊呐。原来是个盲人啊,怪不得见到她骇人的容貌没有发出惊呼呢——可惜了那双水漾的眸子,那么清澈却不能视一物。柳清瑶登时可怜起眼前这个盲人少年来,一种同病相怜搀杂着母爱的天性,让她不由得对这个面如冠玉的年轻男子产生不可言喻的好感起来。
男子听闻柳清瑶羞涩柔软的嗓音道着安好,连忙笑嘻嘻地向她的方向说道:“小生名叫顾连城,因双目失明所以持竹竿以辨路况,不想刚刚被一恶犬叼走,故一路行得狼狈不堪,适才被一物绊倒,这才无意间冒犯到小姐,望小姐海涵……”
“扑哧” 柳清瑶实在憋不住笑出了声,“公子是读书人吧?说话怎么这么文绉绉酸溜溜的。”这顾连城可真有意思,年纪不大却老成自得的很,一副穷酸文人相……不,他可不是什么穷人!柳清瑶这才将眼前的男子瞧仔细了。缎白缀苏的衣衫,腰间系一块镂雕“猛虎坐山图”的玉佩,成色翠绿欲滴,下缀月白珍珠配繁复福结,宛然一副富家公子的打扮。有钱人家的少爷……柳清瑶蹙起眉头,那个凶残的身影在她脑海中不断与顾连城切换纠缠着。还是少和这人接触为妙!柳清瑶低下头,欲转身离开。
顾连城看不见柳清瑶的神情,仍旧自顾自地说着:“三个月前在下还未失明,堪堪读了几本‘圣贤’,到让小姐见笑了……”他心里直想套得柳清瑶说说话,哪怕是只言片语也行!只因柳清瑶青涩却又柔软甜美的嗓音,是他这辈子所听过的最美妙的声音了,虽然他目不能视,但能配得上这天籁之音的也只有倾国倾城的绝世容颜。
“小姐,敢问芳名?”他在府中本就是轻佻风流的人物,没说上几句话,就套问女儿家的闺名也不觉得唐突。
“我,我得走了……” 柳清瑶连忙欠身想要离开。
“小姐小姐!”顾连城急得直皱眉,“难道是在下开罪小姐了么?竟连芳名都不愿相告!在下只是怕撞伤了小姐,绝无任何非分之想!”一副信誓旦旦言之凿凿的模样,但那双晶亮的眸子却早已出卖了他的心思。
柳清瑶只觉这人除了一双眼睛尚清澈之外,满嘴的油腔滑调,不想再和他多纠缠,“柳清瑶。”她淡淡留下一句便转身离去。
“柳清瑶,柳清瑶……清瑶……好美的名字……”顾连城呆楞在原地呢喃着柳清瑶的名字,竟一时回不过神来。
柳清瑶默默走在鹅卵石铺就的石子小径上,垂着头看着她前前后后颠簸的绣花鞋。那鞋面早已脏污不堪,鞋尖也已经绽线,还能穿多久呢——真可笑,她这个将死之人还担心鞋子能穿多久作什么?可是——被那个顾连城一闹,寻死的决心,似乎不那么坚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