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气静谧,溪水如歌。
江南的秋天,多了三分萧瑟,少了七分闷热。百草依然湿润,并无枯萎迹象,秋蝉的声声低鸣,也没了炎夏的喧扰和欢畅,枝叶已开始泛黄,随风颤颤舞摆,似要急切地扑入尘埃,摇摇欲落。
临安府上有一大户,远近闻名。此人姓李名宇,已七十有三,丧妻多年,不曾再娶。
膝下有子三人,长子次子都已成家立业,唯有三子却只一十三岁,不谙世故。
李宇少时,祖上经商做绸缎生意,家产积累甚多,晚年喜得贵子,欣喜非常。小娃娃生得白白胖胖,俊秀可人,李家上下倍加宠爱。于是引香拜佛,不料却求得一下下签,李宇惊惶不安,急寻高人求解,后得清凉寺寂善禅师指点:此子八字缺土,偏偏命里犯金,若想成年富贵,不可在家中藏金带玉,需揽财守户,方能去祸消灾。李宇便将家产变卖,将所有金器皆溶换白银,所有首饰银子藏于水缸,锁在后院厢房。宅内更是戒备严密,临安府各大镖局精心挑选来的一流高手,日夜三班,轮换守卫。
据说,李宇将这些白花花的银子整整填满了八只大缸。于是就有人送了他一个外号,叫“李八缸”。
李八缸身材魁伟,师承少林俗家,虽已七十有三,仍是矍铄有力,双目灼灼,鹤发银须,梳理得光洁整齐。
李家后院内有一花园,园中有一株榆钱树,儿时已在,不知究竟有几年。蒺草丛里有茸花飞上飞下,似与秋风嬉戏,枯叶随风而舞,细听时,只觉沥沥萧飒,嗡嗡回响,四无人声,声在树里。
每日清晨起来,李八缸便在花园的小亭子里沏上一壶武夷乌龙茶,练一躺虎鹤双形,然后去城中太白楼上与几位酒友小饮听歌,生活倒也逍遥自在。
长子李宜霖四十有五,幼时便送少林习武,性子刚烈,力大无穷,待人倒是谦逊有礼,从不招惹是非,也从不持强欺弱。承接父业之后,南七北六奔波来回,生意场上并不如意,与李八缸的感情更是淡泊的很。二子李宜亭比老大小了四岁,游手好闲,至今不曾娶妻,终日里与一帮狐朋狗友厮混烟花场地,吃喝嫖赌,无所不能。
李月生在李家人的眼里就是一个活宝贝,李八缸自小教他习武强身,月生天资明慧,一学便通。只是性情古怪,似永远长不大,永远也懂不了世故人情,虽然聪明伶俐,却也让李八缸很是头疼。
李月生幼时不擅言语,玩伴甚少,性格内向孤僻,反与家中养得小猫小狗感情颇深。
李八缸曾化得不少银子从京城托人捎来纯种蒙古狗,月生喜欢,取了个名字叫“李儿”,整日翻墙滚地,口中叫唤:李儿李儿,来跟爹爹玩。李八缸心里疼极小儿,虽然无缘无故多了个犬孙,面上难堪,嘴上却从来不说。“李儿”长得高大威猛,毛皮光亮,熟通人性。月生把玩数月便没了兴趣,人突然安静下来,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李儿看,似中邪般口里喃喃自语,不知说些什么。
李八缸急忙又花了大价钱买来波斯国的家养花猫,月生爱极,终日与花猫为伴,冷落李儿,那李儿却知道失宠,呜呜叫起,恨得张牙舞爪,双目赤红,要月生一个巴掌拍过去才能安静。一年冬天,李月生受了风寒,一病不起,三日不曾下床,那花猫便无人照顾,居然在一天夜里钻进花园树洞,活活冻死。此事被月生知道,他也不哭不闹,大雪天脱光了衣裤,跑到屋外挨冻。李八缸又惊又怒,问其原因,月生只说一句:你不是不管猫儿死活的么,我也冻死你儿子。
李八缸曾有个习惯,极爱留须,长须齐胸,最长时有过一尺,常常单手执腰,挺胸抚须,大笑三声,以须长酷似关云长而引为自豪。一日,月生玩得无聊,便嬉闹着去抚李八缸的长须,思忖了半饷,忽然好奇地问:爹爹,你这胡子这么长,夜里睡觉时,是把它放在被子里面,还是放在被子外面?于是,李八缸被这个问题困扰了一夜,他将胡子放进被子里面,只觉浑身不舒服;又将胡子放在被子外面,好象也不妥,终究不知道胡子该怎么放置才好。第二天清晨,李八缸两眼通红,二话不说,将胡子一刀割了,从此这三寸银须,便再也没敢留过四寸。
李八缸知此子极难管束,无可奈何下,便在春暖花开之时给月生定了亲事,娶来了媳妇。这女子姓车名桂香,长像并不出众,为人倒是通才达识,端庄贤惠,与李家老少妇幼相处融洽,亲善和睦。
自从花猫冻死,月生的性情越显孤独,再也没养过其他宠物。与李儿和好如初,形影不离,夫妻之间反而疏远,一天里能说得上的话最多三两句。玩得累了,衣来伸伸手,饭来张开口,车氏也不生气,从来是露着笑脸,将丈夫当儿子般哄到书桌傍,耐着性子劝他读书写字。
月生沉毅寡言,贪玩成性,桂香劝他读书,他极不情愿,只说功名利事他心中不求,不解读书用处。妻问:你不读书,怎知为人事?月生便说:晏婴所云,哲夫成城,哲妇倾城,聪明的男子可以使国家稳固强盛,聪明的女子却能使国家颠覆流离,我如此笨拙之人读书何用?妻子笑笑,说:你不求功名也是可以,你我孝顺爹娘,好好过日子,读书既是消遣,何必想这些无味的天下大事。月生一怔,闭口不再多说一字,心里暗自寻思这过日子的小事也不容易罢?抬头望着窗外,枝头有飞鸟跃过,振翅欢唱,射向碧空如洗的天穹,月生叹了口气,喃喃道:奈何望不到边……目光神游,心事就浓烈起来。
春去秋来,无人知道李月生心里在想些什么,他每日在李家大宅过得衣食无忧的日子,与李儿游戏,与花鸟为伴,不经意时他会对着宅墙,仰视天空,眼神里流露了一丝自由的渴望却被他一闪而过。
袅袅秋风,清爽怡人。
李八缸清晨起来,仍然喜欢在花园小亭子里品茶赏花,惬意时便舞起拳脚,虎虎风声,只看那数片枯叶斜弋飘落时,竟忽然觉得气喘得厉害,头昏目眩,险些跌倒。李八缸闭目养神,心里暗自叹了声,轻轻地摇头。
李八缸每日去喝酒,正午必回,今日迟迟未归,家里人心里着急起来,却听门外有熟人来报:李老爷子晕倒太白楼。众人这下慌了手脚,老爷子岁数大了,万一有个闪失做后辈的罪过不小。亲朋好友将李八缸送到李家,只说老爷子喝酒谈心时无人看出异常,不明原因地突然从椅上栽了下来,吓坏了傍人。家里人安置李八缸进厢房躺下,他倒是神智尚清,直说要见寂善师兄。
清凉寺的主持便是寂善禅师,虽潜心研佛,却也涉释人情,通晓世故,深得临安百姓信赖。二人以师兄弟相称,至交多年,识为知己,如今李八缸突然要见寂善师兄,李府家人自然知道老爷子心事,急奔清凉寺去请寂善。
寂善闻讯,神情漠然,沐浴更衣之后,便来见李八缸。二人在厢房倾谈一夜,次日凌晨突然出现四个和尚,抬了一顶粗布衲帘的小轿来,收拾了李八缸的换洗衣物,将老爷子抬进轿里。寂善在李府走了一圈,径自到了后院花园,在门上加了根铁链,跟着轿子一言不发往清凉寺去了。李府上下暗自猜忌,疑心老爷子是要不行了,才找来寂善和尚安置后事,只是如今话也不曾交代一句,以后这家谁来主持?
平日李八缸在家,管教有方,家风严谨,此时突然不在,二子李宜亭说话的声音便大了起来:老头子不在,家里自然由我作主。于是,设宴摆酒,请来外面不三不四的朋友,通宵畅饮,猜拳笑骂,好不痛快。月生只是不语,照例溜狗读书,家中变故似与他毫不相干。
李宜亭与几个朋友整日寻欢作乐,府中丫鬟仆人怨声载道,敢怒又不敢言。友人中有多事好奇者,询问起八缸藏银的传闻来,李宜亭被问到痛处,脸色一沉,很是恼火。
原来那后院花园只李八缸一人去得,外人一步休想靠近,便是李家亲生儿子,也不曾窥视半眼。友人怂恿:李老爷子不在,岂不是天赐良机么?李宜亭心思隐动,意痒难忍,半夜起来,约了两个熟谙偷窃勾当的江湖朋友,换了一身夜行黑衣,轻手轻脚地往后院摸去。
后院高墙耸立,花草寂静,中有铁门紧闭,铜环钢链,宛如棍粗。铁锁更是牢牢相扣,沉重无比,看那模样,纵有神刀利斧也削不得丝毫。李宜亭颇觉失望,抬头忽见墙边有一矮桂树,粗枝斜长,临空探伸,心里一喜:若是攀到树枝,滑落到墙上,却也容易。三人心意相通,顺着粗枝晃荡往墙头移动,脚尖触瓦,人已翻身而过,悄无声响,身轻如燕。李宜亭压低声音,笑骂一句:果然是贼胚子。
花园草木无声,偶有夜鸟枝头扑扑而动,小亭边几片枯叶缓缓飘落,更显得苍凉孤寂。三人弓着身子,屏住呼吸,悄然往厢房过去。厢房位在花园正中,红木青窗,雕花图腾,甚是别致。四周有池塘围绕,浮萍在月色下黯然闪烁,走过木桥,三人忽见房内有亮光渗出,时跳时隐,不由心里欢喜,只想这定是成堆的银子光亮如此,才这般惊心刺眼。
厢房窗门紧闭,密不通风,看不仔细屋里布置,李宜亭东张西望,不知从何下手。
那二人虽与李宜亭交好,但也各怀鬼胎,今夜偷进李家后院,本来就是李宜亭的意思,若是进去大肆掠夺,恐李宜亭不依,毕竟这是他自己家的财物,不如就由着李宜亭领头,分点辛苦银子来,逍遥快活几天,日后追责起来,大可推脱了事,李家二子取来的银子,是偷是窃,与他们便无半分瓜葛了。
李宜亭为人谨慎,此时见夜闯后院这般的顺利容易,心里便犹疑不绝起来。都说李宅大院戒备森严,李八缸曾在临安府各大镖局请来一流高手日夜把守,今夜怎么一个都见不到?后院死寂沉沉,人迹难寻,偏偏房里有这诱人银光,莫非有诈?
忽然,大门吱地一声,自行而开,三人一惊,低身想躲。却见门扇在夜风中晃晃摇弋,屋里黑呼呼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李宜亭心里愈发紧张,大气也不敢吐,小心地进屋,借着月色,便瞧见了墙角边有一排长桌,桌上整齐地端放了八只精致的水缸,大小寻常缸盆一般无二,黝黑发亮,异常阴森,缸口用皆以红布遮盖,徒生寒意,令人毛骨悚然。李宜亭眼珠子转动,暗想古怪,后面二人心里均想:传闻原来不假。欣喜万分时,哪里还顾得了许多,冲了上去,便去揭那红布。
揭开红布,果然是一缸澄亮耀眼的白银,却见缸内沿口处,有一排银子在缓缓挪动,那人红布仍举在半空中,却是怔住,银子怎么会动?
一道银光突然临空激射,冲上红布!那人一声惨叫,整个人凭空弹起,拔足往门外跳出,左脚踩在右脚上,一头栽进了池塘。那道银光跌回缸中,赫然竟是一条极细的银色小蛇,碧白如玉,闪闪发光,正昂头吐信,扭动着身躯,丝丝有声。
那被咬之人在池塘里翻滚几下,便没了动静,身子陷在淤泥里,随着浮萍和落叶一点点地沉了下去。二人骇出一身冷汗,撒腿狂奔,只恨少长了两条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