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地直生,名琼,字公言,为人豪爽,能好人之急,且颇具胆色,乡间邻间少有名声。一日,外出访友,归来,错过了宿头,夜投鹿胎山。
鹿胎山,原名不详,因旧时猎户,专以射猎为生。到此山中,见一带胎母鹿,用箭射之,不偏不侧,正中头部。谁知那鹿不随箭而倒,反带了箭矢,急急跑到林中,跳上两跳,把小鹿生了出来。老鹿产后,把小鹿身上的血舐了干净,方才倒地身死。猎人见了,好生不忍,随弃弓抛矢,寻他处生计,此山也就改名为鹿胎山。
山上有个小庵,人们随山名叫做鹿胎庵,此庵苦不甚大,早已未有人居。庵内真是:蛛网灰尘满地,荒虫杂草丛生。金刚菩萨身残,凄寥荒寂风响。直生借酒力,信步走进庵内,顾不得污秽,收拾了个干净所在,将门掩好,就准备铺衣而眠。谁知刚未躺好,就觉腰间有一硬物,伸手摸时,竟是一个溜圆物什,拿到窗前,借月光看得分明,原来是个孩童玩物——不倒翁。不知山下谁家幼童曾在此戏耍,遗忘丢弃于此,风霜虫咬,此翁颜色早已斑驳,木质腐朽,蛆虫爬于其中。直生不以为意,将此翁扔于一旁,依旧倒地而卧。
朦胧之中,庵外山风早起,吹得屋内树影飘摇、阴影憧憧。一时间酒力上来,睡不着,正在辗转反侧之际,忽听到庵内响动,睁眼瞧时,却见一黑影在月阴之下隐隐而动,将刚扔在地的不倒翁翻了个身。
直生见此,不由呼道:“何人在此?”响动闻声嘎然而止,黑影也突得不见。
见此异状,直生心里嘀咕,也许是地内土鼠,见左右无人了,在夜间作怪。遂不去理它,闭眼欲眠。谁知,睡意刚起,屋内又有响动,直生又大喝一声,并未起身,响动又倏然停了,于是又转身欲睡,如此反复,三四次有余。直生颇感不耐,起身操起防身齐眉短棒,四下虚张哄赶,要将庵内土鼠赶出,讨得一夜安生。
岂料,齐眉棍棒刚举,就听月阴之下,有童音“嘤嘤”而泣。直言闻声大骇,执棒细看,见一黑影于月阴下,角落之间,簌簌发抖,似是非常恐惧。此影身材矮小瘦弱,似一失家孩童。正想上前开声询问,突忆起此庵邻旁别无人迹,渺无人烟,荒草漫坡,夜半三更,会有何人到此,必是山魑木魅前来惑人。
生向有胆气,毫无怖畏,大声问道:“你是何物,敢来作怪!”童影不答,只是啼哭不止,声音凄厉悲惨。
直生无奈,语气稍缓,又道:“你是何物,来此害人,殊知我向我胆色,不怕尔等魑魅,还不快快离去,如若不然,小心棍棒不认人鬼妖异!”
童影哭了半响,见直生语气已缓,方才轻声答道,语气清朗,“阿叔莫怕,我虽为鬼身,但绝无害阿叔之意,只因我父觅食未归,我饿死在此庵后殿。今日来此,是为寻阳间旧时玩物,以作戏耍,望阿叔莫怪。”
直生见他自认出鬼,确有些心虚,但仗着酒力,又见此鬼年幼,遂也不惧,便收了棍棒,问道:“你可现身一见吗?”
童鬼答道:“如阿叔不怕,小子便可现身,但恐惊吓了阿叔。”
直生道:“不怕,不怕。”
于是童鬼在黑影中起身,站在了月华之下,直生细看,虽是鬼魅,没有影子,但也长得眉清目秀,削瘦俊朗,只是由于饥饿而死,身子瘦骨嶙峋,让人怜惜。又见童鬼垂首侍立,颇为佝束,也蓦得心软,于是低身拿起地上早已枯朽的不倒翁,替与他,柔声问道:“这是你的玩物吧,莫怕,拿去耍。只是不知阴府有没有伙伴与你一起?”
童鬼见直生柔声细语,本是极其畏惧,此时脸色稍缓,只是不接。
“怎么,你不要了吗?”直生抖落了不倒翁上面的灰尘与蛆虫,奇道。
童鬼摇头,半响才轻声道:“身已是鬼,成无形之体,世间有形之物,原是拿不起。”说完,抬起头,期盼地看着直生手中的不倒翁。
直生恍然,又问道:“阴魂怎样才能享用阳世之物。”童鬼答道:“焚烧即可。”
直生闻语,呵呵一笑,便欲从怀中取出火种,将不倒翁烧与他。谁知此时,庵门忽得扣响。在此黑夜静寂之际,响声突如其来,虽响,却也让他惊了一悚,起了身冷汗,等欲转身问时,却听得童鬼轻呼:“坏了,我父来寻我了,阿叔,切莫泄我踪迹。”话音未落,已消失不见。
直生听言,心中颇有疑惑,刚想再问,却听得门外却扣得转急,生遂执棍大声道:“何人在庵外扣门,报上名姓!”
扣门声止,有一阴森男声在庵外答之:“我乃鹿胎刘念嗣,闻君在此,特来一见。”
直生道:“我与你素昧平生,见我何事?”
“闻君豪爽,颇具胆色,又能好人之急,故有一事相求,不知能相见吗?”语气虽然阴森冰冷,却也诚恳非常。
直生心中思付,方童鬼消失时,说其父来寻,恐就是这个鹿胎刘念嗣了,只怕也亦是鬼,本不愿开门。却又转念一眼,他虽是鬼,但有求于我,必不敢害我。况堂堂男儿,顶天立地,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怕他作甚!
于是,壮了壮胆,收棒将庵门打开。只见月下庵门,站有一人,面容枯槁,四肢零丁,血肉模糊,神情呆板,不由惊惧大骇,倒退了几步,手执棍棒摆了外门户。
那鬼见生出来,亦不拱手,只是身子直直一揖,道:“闻君之名久矣,不想今日得见。”
直生见此人虽凶鬼恶煞,但言谈诚退,便收起门户,奇道:“荒庵野岭,你非鬼即怪,难道鬼怪也知阳间之事吗?”
鹿胎刘念嗣笑道:“人鬼虽阴阳殊途,但也颇通音信,君之名在此处,人鬼皆知。”
直生听言,不禁大笑,随不怕此鬼恶形阴语,召刘念嗣坐于月下,促膝而谈,问道:“君从何而来?为何在此作鬼?所求何事?”
刘念嗣身形已破,只是半蹲,答道:“我乃外乡之人,因遭兵乱,携儿飘零至此,恰逢饥荒。我去寻食,将儿放在此庵之后,不想归来,儿已饿死。我悔恨不已,亦坠崖而死,随子同去。想着能在阴府相聚。谁知,来到阴府,千般寻觅,也未得儿面,想是儿死之后,怪我无能,挣不得裹腹的寒食,故心怀怨恨,躲开不与我见,因此寻觅至今。”
直生问道:“你是否求我,为你寻得儿魂?”
刘念嗣道:“寻儿乃我死时执念之事,不敢有劳君之大驾。我只因一灵不灭,故而成鬼。又因死去无罪,不入冥司,遂各处游荡寻觅。今日来到此间,见庵内儿尸裸露,暴于风雨烈日之下,毁于鸟兽蚊虫之口,心中不禁悲凄难禁。想儿跟我生前受苦,死亦不能还乡,尸身零丁凄惨,实在是我之大过。今闻君在此,特来相求,望君待天明之时,为儿尸谋一安身之穴,念嗣来世报草投环,定报君之大德。”说完,两行男儿清泪竟自眼眶流出,落在地上,化为漂渺的云烟。
直生听言,又见此鬼拳拳之心,悲凄之意难以言表,不禁心中也戚戚焉,于是允道:“此等小事,举手之劳,你且无虑,待得天明,我自当用力尽心。”
鬼见直生答允,再三拜谢,又见地上不倒翁,又道:“此翁乃我儿心爱之物,望君也能焚于儿坟之前,使儿在阴府亦可玩耍,有劳有劳。”
直生敬然而允,随与之聊起阴冥之事,言谈之间,颇为相得,恨不能生前相识。言来语去,夜色已深,直生感到些许困倦,正在恍忽,突见刘念嗣伸出血肉模糊,已露森白之骨的手,向自己抓来,不禁大骇,悚然而起,酒刹那变成冷汗,大声叫道:“我即允你之事,为何还要害我性命?”
鬼见直生惊醒,收手揖身道:“君勿惊莫怪,我与君谈话已久,颇为相得,竟忘了自己乃是鬼身,阴阳有隔,使君不自禁被鬼气所迷,刚才只是想让君清醒,事出突然,勿怪勿怪。即然君已答允,我已无虑,当再去冥府寻儿,愚儿顽劣,不知寻得几时。待寻得儿后,自当再来报君之大德。”
说完,转身离去,留直生目瞪口呆,冷汗淋漓,然心已清醒,却见月华之下,一黑影走出庵外,而黑影背后,那童鬼则附于其上,对着自己做着鬼脸,并拱手道谢。
此时,天渐微明,山下已隐隐有了鸡鸣,直生假寐至天光,到了庵后,果见一蓝偻童尸,不知何时身死,尸体早已腐朽,露出森森白骨,臭味难当。直生不畏恶臭,于庵后树旁起了一个坟堆,并刮去树皮,上书:“鹿胎刘念嗣与子葬于此,直琼敬立!”并将庵中不倒翁焚于坟前,又下山取得冥纸清酒,为之祭奠。
后直生外游,一日,大雨倾盆,遂避于树下,却见大雨之中,隐约有人对自己招手,迷惑间走进雨中,刹那就淋了个精光,谁知刚出树荫几步,霹雳便自天而降,方才避雨的苍梧大树转眼变成齑粉。直生悚然而醒,再看雨中,哪有人迹。是夜睡而有梦,见鹿胎刘念嗣携子而来,子手亦执不倒翁,对生点头微笑。念嗣拱首道喜,道:“君今日避过一劫难,实属万幸。”生方知雨中乃念嗣之魂,不由侧身而拜,念嗣慌忙将直生扶起,道:“君他日全尸善举,方有今日之报。乃君之大德不亏,何来感谢。”
后一起谈鬼论阴,直生问道:“做人做鬼孰好,鬼亦不怕天公之怒吗?”
念嗣抚子之首,笑而答道:“问心无愧,即使为鬼也心怀坦荡,一心报恩,电闪雷鸣也无所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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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琼在向我讲这个故事时,一脸的唏嘘和感慨,我则哈哈大笑,起身,拍他的肩道:“兄台的故事确是精彩,想人死而为鬼,一念不灭,舐胎报恩之情犹自不忘,实在让我辈阳世之人汗颜敬佩。只是世间朗朗,鬼神之论只为警世怪谈,作不得真。”
直公言听言肃然问道:“君不信世间有鬼吗?”
“当然不信,”我笑而答道。
直生默然不语,半响才道:“今日就让君一见,身即鬼类,闻君爱听鬼文,特前来一叙。”言毕,忽然不见。
我骇然起身,惊觉而醒,方知刚才乃一梦境,此时夜色已深,晚风袭袭,而手中《二刻拍案惊奇》正翻到二刻卷十三《鹿胎庵客人做寺主,剡溪里旧鬼借新尸》。
醒而掩卷沉思良久,改卷末诗云:
何缘世上多鬼神,只为人心执念深。
若使无欲亦无求,何来夜半听鬼文。
转自:榕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