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独自一人的宿舍
在圣安 DRA 宿舍的门口目送最后一个室友 Popo 坐上出租车后,我拖着身子回到了空荡荡的宿舍,这栋昔日热闹的宿舍楼里,现在只住着不超过 5 个人。
英国三月份疫情的飞速肆虐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就在春假马上要开始的前一天,校长的一封邮件让整个校园都沸腾了:一个学生从瑞士回来后出现发热现象,经过测验为新冠阳性。刹那间,所有人的旅游计划都变成了出逃计划。在各个国家都陆续传来疑似要封锁国门的消息后,原本淡定的外国学生也开始骚动起来,想尽一切办法返回各自的国家。
但是我回不去。 即使疫情较之前有所好转,我的家乡湖北还处于封锁状态,更糟糕的是,很多国家的中转不接受湖北籍公民。跟父母沟通过交叉感染的风险后,看来我是要留在这里了。
就在这短短几天内,圣安像是被迅速掏空了一样,每天都能听到行李箱轮子在地上气促翻滚的声音。我的五人宿舍里,Christina 和 Grace 这两个苏格兰本地人果断直接回家,法国人 Juliet 和她的朋友搬到了镇上,Popo 则是被她妈妈要求以最快的方式回泰国。
仿佛一夜间,整个宿舍就剩下了我一个人。
【02】孤独是我大一的常态
我把书桌直接搬到了原本五人共享的厨房和客厅,享受着一个人的时光。父母每天都会打电话,害怕我一个人在宿舍这么密闭的环境下住这么久会很压抑,我却不以为然。毕竟,我形单影只生活的日子,并不是从疫情把一切腾空的那天开始的,而是我大一不想承认却一直存在的常态。
一直不知道是苏格兰狂风暴雨阴郁的天气还是自己个性上面的改变,曾经很有人气的我,进入大一却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影子。上课的时候独自一个人执拗地坐在第一排,下课后周围的人勾肩搭背三五成群,我却一直一个人孤零零的在人群中穿梭。在食堂的时候,也是挑那种最靠角落的位子吃饭,只是背后传来的一阵阵似曾相识的爽朗笑声会经常让我出神。
每次回宿舍,如果碰巧见到外国室友,双方都会尴尬的闲聊几句,然后赶紧结束对话,闪进各自的房间。关上房门的那一瞬间,双方才松了一口气。我往床上一躺,拿出手机划划,发现除了父母,好像也没再和别的人有联系。
可就算是和父母打电话,电话开头的那方永远都是“最近学习怎么样啊?”开场,如果抱怨新修的学业难,经济老师上课有口音讲的太快,我仿佛能看到电话那方皱起的眉头:
“那自己调整啊,跟上老师节奏啊。现在不吃苦以后更辛苦,不要天天玩……”
直到我不耐烦的 “嗯” 打断,电话那方才会犹豫着问道:“那其他的方面呢,吃的好不好,有没有交到新朋友,有没有有意思的事情?”
如果不由自主地回复 “没有!”电话那头又会重复,“跟优秀的人同行才能学到东西,你看你如果不优秀,表面上有人搭理,实际上人家不会瞧得上你…….”
因为和父母相隔千里再加上不同时区,我不得不意识到这些断层是不可避免的。每当这个时候,满肚子的委屈要是能够和有相同背景的朋友倾诉就好了。
可是每次,伸出去拿手机的手却都缩了回来,不想让自己的烦恼影响到朋友,更不想让他们觉得我把他们当成垃圾桶。旧朋友不敢麻烦,新朋友更不能麻烦。这些阴郁的情绪堆积着,越积越多,我却找不到合适的方法去化解。
【03】赶不上的 ddl
最让我感觉孤独难受爆发的时刻,是一个人在黑夜哭着回宿舍的路上,却也不敢哭出声,怕行人看笑话。
那一天是星期五,本学期计算机课编程作业要交的 DDL 。八点五十, DDL 的前十分钟我才把所有文件程序报告打包上传,再按照习惯把程序下载后看看运行正不正常。
在终端输入学校的检查 test 后,我往椅子上一躺,没想到原本全部通过的十个 test 在第三个就莫名其妙 fail 掉了。那一刻,我真的崩溃了,一个星期的起早贪黑毁于一旦,那分数会有多低我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跟 course coordinator 发完邮件解释后,我颤颤巍巍地从 CS lab 走回宿舍,天特别黑,路灯把人的影子拉得好长,天气却感觉比以往更冷,那天的月亮倒是很通透很漂亮,抬起头看的时候眼泪却不自主地顺着眼角落下来。
手机突然传来微信消息提醒,一看还是只有爸爸永远万年的黄金开头 “在吗?”
点开微信朋友圈的小红点,发现铺天盖地的是同学们对一个同学的生日祝福,照片上的合影大家看上去其乐融融。只是我,好像又被排除在外了。更难过的是,在我知道的为数不多的中国留学生中,是我最早认识的她。
“原来我就是一个成绩又差又没人缘的 loser 啊。” 晚上睡觉合眼前,这句话不停的在脑海里回响。
【04】机场的 “逃兵”
不知不觉,我一个人在英国将近快待了三个月,在飞机机票被各种因素取消了两次后,我在黄牛那里买到一张比较稳妥但是价格很贵的机票。我的回国方案是先和三个人拼 shuttle 从圣安出发到爱丁堡机场,再从爱丁堡机场飞到伦敦希斯罗机场,之后再展开其他国家的转机逃毒之旅。我因为拼车认识了一个女孩胜利,在疫情之下初步建立起了革命友谊,一路上也互相照顾。
等到了爱丁堡机场,发现因为更繁琐的值机手续和隔离措施,导致值机的队很长。好不容易等到了我和胜利,胜利要托运的箱子却超载了。她可以在另一个柜台办 overweight 的额外收费,或只能把箱子里多余的东西 “自行处理”——也就是丢掉。
胜利匆忙把箱子在地上打开。她的眼睛不安地在行李箱里的每一件物品上扫来扫去,犹豫着到底要割舍哪一件。更困难的是,即使胜利的箱子在超载柜台上重现检查合格后,她还要再次在值机处重头排队。
我看了看手表,越来越逼近登机时间,一个念头不可避免地从内心冒了出来:真的要在这里继续等着吗?如果换做平时,我一定会坚决留下来等,但是此时,我有可能面临的机会成本是一张难求的巨额机票,我承担不了登不上飞机的严重后果——宿舍已经退了,没有重头再来的机会。
那些话语在喉咙里滚烫地打转,最后还是蹦了出来:“胜利,我可能要先走了。你弄好了赶紧过来跟我汇合。”
我没有勇气仔细去看她脸上的表情,像逃兵一样前往安检处。
在靠近登机口的区域里我挑了个没人的隐蔽位置蜷缩起来,眼睛却一刻也没离开安检出口,直到胜利熟悉的身影出现。我们俩终于碰面了,可是我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我们之间的话一下子少了许多。在飞机上,这个场景一直不停的在我脑子里回放,我当时应该等她,她最后也没有迟到。在口罩和防护服的双重闷热下我的意识迷迷糊糊,我跟胜利算不算朋友呢?正是因为我没有跟她一起经历这样一个困境,所以后面她对我有些冷淡,我们还可能成为朋友吗?
想着想着,我在飞机上迷迷糊糊睡着了,隐约之间心里却好像已经有了答案。
我心里真正遗憾的,是没有等胜利而错过了这一次培养友情”轰轰烈烈“的机会,而我之所以能够这么想是因为我已经知道了她不会错过飞机的这个结果。但是如果她真的错过了飞机,我的第一反应绝对会是“还好我没有等她。” 我之前总是以为友情要经历一些轰轰烈烈的大事才会产生牢固的根基,但是如果超出了我的承受范围,就不见得是一件值得做的事情了。
【05】原来友情是双向
6 月 20 号晚上 23:50 分,飞机终于降落在了浦东机场。在去隔离酒店的大巴上我发了一条微信动态:“回家了。”配上了大巴玻璃外模糊的窗景和闪烁的霓虹灯。
4 点在酒店洗漱完毕后,我直接瘫在床上沉沉睡去,醒来的时候发现这一次朋友圈的小红点亮了格外多,许多蹦出来的的信息让我受宠若惊。
难道是因为终于和朋友们身处同一个国家同一个时区的原因吗?那个从前大大咧咧的自己好像又回来了。没有之前丝毫的顾虑和犹豫,我开始毫无保留的和密友们分享此次的逃毒之旅,以及我被迫 “抛弃” 胜利这个在我心中难以消除的疙瘩。
我的朋友方在群里说了一句:“难得索回来了,话终于多起来了,感觉你之前从我们的生活里面消失了,不怎么主动说话,三天才回复个消息。”
我有些不好意思:“我的大一不顺心的事其实挺多的,不想把你们的心情也变糟糕。很多时候我觉得孤独也不敢跟你们讲,总是觉得你们有了新的生活新的朋友新的开始,不想再去打扰你们了。”
“你就是想太多,朋友不就是用来解决这个问题的嘛?如果你跟我们倾诉,哪怕我们不能在实质上帮助你真正的解决问题,也会让你觉得起码有人在这里陪伴着你,we are here for you,you know?”圆插了进来。
“再说了,我们也都有各自的烦恼也感到过孤独,没有谁是立即就适应大学的环境的,所以才要互相交流互帮互助嘛。”老如直接在群里甩来一个小人扭动全身的表情包,“总是觉得你一直自己想太多又不说出来,到头来困扰的只是自己。”
原来我这么多的顾虑和烦恼,实际上是自己给自己设的套?我豁然开朗。不敢联系旧的朋友诉说近况烦恼,不敢打扰新的朋友进一步发展患得患失,总是害怕倾诉这些烦恼会让别人觉得我这个人负能量、爱抱怨、甚至没能力去解决问题。
那一瞬间,我突然想起之前一位博主说过的 “show your vulnerability”。这位博主初中就到美国去读书,跟我的大一一样,在很长时间觉得孤单和沮丧。现在再回头看这句话,才终于明白之前这个瞧不起的“示弱”真正的含义。
当你敢把你的烦恼或是内心真实的所感所想分享给无论是新朋友还是旧朋友的时候,其实是一种表达信任的信号,更好的情况下还可以引发所谓的共情。真正在意你的朋友,不会认为当你展示你的焦虑和难受是 sign of weakness ,相反,他们会认为你更加真实。尤其是现在大家都宁愿在一切社交媒体上展现自己的光鲜亮丽的一面,真诚和敞开心扉这一点也变得更加难能可贵。
在隔离酒店和朋友聊天时,如果我的安慰和聆听能让朋友开心起来, 连带着自己的心情也莫名其妙变好,或者更确切的来说是一种心安。我之前担心诉苦会招来朋友的厌烦,是因为我忽略了 “双向” 这个概念。友情,或者说任何一段关系的建立,都不应该只是单方的付出,而是双方共同贡献和维系。如果我害怕总是向朋友索取,那我也可以主动付出。我经常听别人说哪怕跟父母的感情,也要用心经营。或许就像在银行里存钱一样,如果害怕总是取钱透支,那就也同时积极往里面存钱。
从小到大书里,剧里,电影里,描述着伴随一个人的成长,周遭都在变,但是个人的孤独是永恒的。可是孤独不是孤单,孤独的 “独” 字更透露出了一个人永远保持独立的决心,这不同于孤单的“形单影只” ,因为哪怕我们保持着个体上的独立,却一直在人生不同阶段去寻找 “belonging” 。
就像这次逃毒回国,哪怕这次历程和可能遇到的各种突发棘手情况要我一个人承担,并不会有谁能够在这上面实质性的帮助我,但是一旦知道回家之后我的朋友在那里等着我,我回去的步伐就更坚定。
遗憾的是自己离开圣安后终于认识到了这些,但是一切都不会算晚。今年转到美国上学就是一个新的开始,再见到人的时候,我或许就不会像原来一样看似偏执独行,实际内心患得患失,而是会鼓起勇气问一句:
“嘿,要交个朋友吗?”
撰文:索 Soph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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