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危机爆发之后,关于美国正在(或已经)走向衰落的言论纷纷出笼。最近两年间至少有六部“衰落论”(declinism)的著作问世。《外交政策》杂志主编格拉瑟(Susan Glasser)曾说过,衰落论如今是“美国最大的增长性行业”。而在美国历史上,“这个国家最好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之类的论调源远流长,甚至可以追溯到立国时期约翰 · 亚当斯的言论中。按照约瑟夫 · 约菲(Josef Joffe)的分析,最近半个世纪以来,已经出现过五波美国衰落论的浪潮。
第一波源自 1957 年苏联卫星上天所引发的震撼,美国人感到被苏联甩在后面的危险。第二波发生在 1960 年代至 1970 年代,当时美国陷入越战的泥潭,学生造反运动风起云涌。第三波出现在卡特执政时期,急剧的通货膨胀和美元贬值导致了严重的忧虑。而衰落论的第四波始于日本的强劲崛起,一直延续到 1990 年代初期。如果我们重读傅高义(Ezra Vogel)的畅销书《日本第一》,而将其中的“日本” 替换为“中国”,那么衰落论就“穿越”到了 2012 年,出现了第五次回潮。
那么,美国的衰落究竟是一个现实还是某种“迷思”?至少奥巴马总统不以为然。他在 1 月 26 日(编者注:本文写作时间为2012年)的《国情咨文》演讲中言之凿凿 :“若是有任何人告诉你说,美国正处在衰落之中或我们的影响力已经衰退,他们并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但奥巴马知道自己在谈论什么吗?据报道,他的这番言论并非信口开河,而是依据他所阅读的一篇文章《美国衰落论的迷思》,而且奥巴马在演讲当天的下午还在一次非正式会议上对此文做了长时间的讨论。这篇文章出自著名的新保守主义思想家、美国布鲁金斯研究所外交政策高级研究员罗伯特·卡根(Robert Kagan),摘自其新著《美国造就的世界》,最初发表于 2 月 2 日的《新共和》杂志。
在这篇 8500 多单词的文章中,卡根严厉批驳了美国衰落论,认为这些说法是基于草率的分析与浮泛的印象,也源自对于过去不真实的“怀旧幻觉”,完全经不起严格的检验。他指出,衡量一个国家的相对实力变化并不容易,但还是有一些基本指标可循,也就是中国人所说的“综合国力”:(1)相对于其他强国的经济规模和影响力;(2)与潜在对手相比的军事实力的量级;(3)在国际体系中施加政治影响力的程度。以这三项指标来判断,无论是与其他国家的横向比较,还是与自身历史的纵向比较,美国都没有走向衰落。在经济方面,美国占世界 GDP 的份额自 1970 年代以来就一直保持在大约 25% 的水平,今天依然如此。在军事上,目前美国的年度国防开支接近 6000 亿美元,超过其余强国之总和,而且美国军队拥有最先进的武器装备,也具有最丰富的实战经验。
在国际政治中,美国的伊拉克战争虽然饱受非议,但与越战相比还是成功一些。在反核扩散与反恐方面,虽然仍然有许多隐患要解决,但相比 1990 年代已经获得了明显的进展。在全球范围内,美国与欧洲盟友的关系是牢固的,近几年来在亚洲的联盟已经发展壮大,并改善了与印度的关系。
评价国家的兴衰还有一个时间跨度的要素。一个大国不会突然无疾而终(大英帝国的衰落发生在几十年的时间尺度之中),用短短几年的证据来判断往往不足为信。在这方面许多“衰落论者”并没有信誉良好的记录。保罗·肯尼迪(Paul Kennedy)在 1987 年的名著《大国的兴衰》(The Rise and Fall of the Great Powers)中言称美国正在走向衰落,到了 2002 年他又宣称,美国与其他国家之间“力量之悬殊”是史无前例的,而今天他又开始讨论美国衰落是无可避免的。2004 年,法里德 ·扎卡里亚(Fareed Zakaria)宣称美国正享有自罗马帝国以来未曾见过的“全方位单极地位” 优势,但仅仅四年之后他就以“后美国的世界”以及“其余国家的崛起”(the rise of the rest)来著书立说。难道在短短几年之内,美国相对国力的基础就发生了如此戏剧性的转变吗?卡根的答案是断然否定的。
在他看来,当下甚嚣尘上的衰落论有几方面的原因。首先是对“过去的好时光”的怀旧幻觉。这种幻觉是 1990 年代特殊时期的产物,当时美国经济状态良好,苏联解体,而中国尚未表现出经济繁荣的可持续性,美国就俨然变成“唯一的超级大国”,似乎可以为所欲为。但这从来不是事实。卡根以大量证据表明:综观当代历史,美国的确做出了非凡的成就(包括马歇尔计划、北约联盟、联合国以及布雷顿森林体系),这塑造了我们今天的世界。但美国也始终遭遇挫折、挑战和失败(从中国倒向苏联到朝鲜战争到冷战时代的核危机再到越南战争)。在所谓“软实力” 方面也是如此。在战后几十年中的许多时刻,美国的道德形象并不令人称道(种族歧视问题,马丁 · 路德 · 金和罗伯特 · 肯尼迪被暗杀,肯特州立大学的枪击案,以及尼克松水门事件等等),而在冷战时期许多国家向往苏联而非美国的政治制度。
衰落论盛行的第二个原因是中国的崛起。中国经济总量将在未来某个时候超过美国,成为世界上最大的经济体。这意味着美国的经济地位或许会面临严峻的挑战。但是,单纯的经济规模本身并不是衡量国力的唯一标准,否则,中国在 19 世纪初就应该是世界头号强国(当时它已经是世界上最大的经济体),而不会成为那些欧洲小国的受害者。即使中国的经济总量再次达到这一高峰,但在人均 GDP 方面仍远远落后于美国和欧洲。今天和将来的中国与旧日的苏联相比无疑都要富裕得多,但其地缘战略地位更为困难。中国至少需要几个盟国才有机会将美国逐出其在西太平洋地区的要塞,但目前是美国在这一地区拥有盟国。
就此而言,美国的历史纪录从来都是好坏参半。今天美国的影响力既不在其鼎盛期,也并非处于低谷。在过去两个世纪中,美国发生过许多次严重危机 :从废奴运动,南北战争后的重建,到 19 世纪末工业化造成的无序混乱,以及大萧条期间社会福利的困境,再到冷战初年的困惑与偏执,多次出现政治体制的功能失调,陷入无望的僵局,似乎无法找到解决方案。任何人如果诚实地回顾一下 1970 年代──当时的水门事件、越战、经济滞胀和能源危机,都会明白目前的困难绝非史无前例。
的确, 美国当今处在艰难时期。但一次经济衰退,哪怕是一场严重的经济危机, 并不必定意味着一个大国终结的开始。在 1890 年代、1930 年代和 1970 年代,美国都承受了深重和持久的经济危机,但每一次危机都在随后的 10 年之内出现强劲反弹,最终获得了比危机之前更强有力的地位。1910 年代、1940 年代和 1980 年代都是美国全球实力和影响力的高峰。总之,美国得以安然度过危机,在危机之后比其他国家更为强大和健康,而各种竞争对手则相继出现问题。造成这种结局或许并不仅仅是偶然的好运气,而是优越的制度使然。那么,期待美国再次转危为安也就并不是盲目的一厢情愿。
哈佛大学著名政治学家约瑟夫· 奈(Joseph S. Nye)在 11 月的《外交政策》杂志发表文章,对所谓“衰落论”专家提出质疑。他指出“衰落” 是一个隐喻,用有机生命的周期来比附国家,但我们对国家的周期实际上知之甚少。西罗马帝国用了 300 年才从鼎盛期走向崩溃。而在美国刚刚独立之后,就有人哀叹英国将会变得和撒丁岛(Sardinia)一样微不足道,但此时工业革命正将英国推向最强盛的国家。简单地说,我们并不知道美国现在处在其生命周期的什么阶段。
再者,衰落论者们可能混淆了周而复始的“循环变化”与无可回返的“真正趋势”,也混淆了“绝对衰落”和“相对衰落”。没有可靠的证据表明美国出现了绝对衰落,而相对衰落是指领先国家与其余国家之间的差距在缩小,但缩小的差距并不意味着美国就失去了领先地位。在这方面,约瑟夫· 奈重视中国潜在的挑战,但同时认为中国的发展前景还有许多未知的不确定因素。
本文摘选自刘擎经典著作《纷争的年代:当代西方思想寻踪》
出处:头条号 @新民说iHum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