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梧桐
我叫梧桐(@梧桐在纽约),70后,出生在武汉城区的一个小康家庭。我从小顺风顺水,像大多数人那样读书、上班、结婚、生子。大学毕业后,我在一家国企安安稳稳地工作了24年。
我们单位有内退的政策,45岁那年,我毫不犹豫地选择提前退休,过上了每天去公园跳广场舞的悠闲生活。但时间一长,我总觉得没什么意思,经常会想:难道余生就要这样度过吗?
去年9月,我在纽约长岛一个海边餐厅过了自己的49岁生日。
2019年,儿子正在美国读大学,我觉得刚好可以利用陪读的机会看看世界,于是也去了美国。为了方便交流,我在纽约报了一个语言班学英语,没想到才学半年,家乡武汉就暴发新冠疫情。先是我母亲不幸感染,紧接着是中美断航,想回国很难,我又上了一年网课,后来实在闷得慌,便想着给自己找个事做。
今年初,我在纽约逛街时看到一家电器专卖店在招聘,没想到很顺利地应聘上了销售岗位。现在我每个月工资比在国内多了5倍以上,虽然很忙,工作有很多挑战,但我感觉人生从来没这么充实过,整个人状态非常好,像一块充满电的电池。
这是我工作的地方,办公区有三台电脑,后面是家电展示厅。
我出生在武汉江岸区的一个城镇家庭,父母都是国企职工。以前单位政策好,职工如果做第三产业,自己养活几个人做生意,名字可以挂在单位,并且还能在单位退休。我爸自己开了个经营部,我妈去做了食品进出口贸易,主要生产香肠的肠衣。
记忆中,我家的生活一直不错,不愁吃不愁穿,单位还经常会发一些物资,特别是每年夏天的时候,爸爸总会把成箱成箱的清凉饮料往家里搬,还有吃不完的西瓜,妈妈把西瓜对半切,我们都是每人捧着半个瓜,大勺大勺地掏着吃,冰箱里还有很多牛奶味、巧克力味的雪糕。
我们家一共有三个孩子,我是老大,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过去一些国企的职工子女可以直接进入单位工作,父母希望我们人生都平平稳稳的,少经历点风雨,所以我们仨大学毕业后都去了父亲所在的国企,端上了旁人羡慕的铁饭碗。
刚步入职场的我,拿到工资后给自己买了一条蓝色连衣裙。
九十年代初,中国的计划经济时代尚未结束,需要很多为商品定价的人,所以学价格专业会比较吃香,我在江汉大学读的就是这个专业。
1992年毕业后,我进入一家国企的业务科,负责做商品账,工资每月三百元,工作挺轻松,只要等客户去提货后把提货单返给我,我再和销售单据配对一下就完事。每天事情就那么多,做完就没了,从来不加班。
我们上班时间是早上8:30到下午5:00,中午有两个小时的午休,早上和中午都可以在单位食堂吃,不用花钱。如果家里有什么事情,跟领导说一下就可以走了。
这是去凤凰古城旅游,那些年我们单位职工每年都去不同的地方旅游。
在单位工作一段时间后,我和几个朋友一起去公园划船,那时正是春天,武汉的樱花都开了,我们在船上往湖边看去,到处都是粉红的一片,非常漂亮。在那几个朋友里面,有一个男孩是我闺蜜带过去的,给我的印象很阳光开朗,但我也没多想,而他在那个时候已经对我一见钟情。
我们处了两年的对象,1995年的一天,我们一群朋友去下馆子,大家边吃边聊,聊得兴致勃勃的时候,他突然跟大家说有重要事情要宣布,接着拿出一只钻戒,单膝跪在地上说:“我现在要向你求婚,请你嫁给我吧,我让在座的朋友做我的见证人。”
大家乐开了花,一边起哄一边叫我答应他,当时候我很感动,觉得他可以托付,于是答应了。结婚四年后,我们有了一个小男孩。
我和先生在黄鹤楼的合影,我们俩感情一直很好,在生活上他总是迁就我。
我先生是做生意的,运营着一家对外物流贸易公司,而我空闲时间比较多,所以孩子主要是我带大的。小时候他很调皮,读书成绩也一般。但我没有像现在的父母那样“鸡娃”,从小送孩子去学各种兴趣班,只要他健康快乐地成长就可以。
到了高中,看到班里有人出国留学,儿子跟我说他也想出去。我们夫妻俩都觉得出国读书是条不错的路,身边有好些朋友都送孩子出国读书了,费用确实不低,但好在家里长辈能给予一定的支持。我爸做生意,我们买房子他就曾出了一部分钱,我公公是一家公司的高管,经济条件也不错,所以就答应了孩子的请求。
这之后,儿子好像突然醒悟过来,开始知道要为将来着想,成绩一下子上来了。高三那年,他向班里出国的同学请教经验,自己在网上申请了美国的西雅图大学。
这是儿子一岁的照片,我们全家人一起到餐馆吃饭。
2018年,儿子19岁,先是去澳洲读了一年语言,然后再去美国上学。学校和住宿都是他自己安排的。我们问过这小子要不要帮他联系留学中介,他拒绝了,“我才不要中介,中介都是为信息不对称的人服务,很多信息明明都可以在网上找到呀”。通过这件事,我觉得儿子比以前变得更懂事,更独立了。
在他出国学习前两年,我刚好45岁。普通国企的退休年龄是女性50岁、男性60岁。因为我们属于特殊行业,企业职工可以选择提前退休,差不多到年龄的时候,我内心已经很期盼。
一想到退休之后谁都管不了我,每天可以睡到自然醒,爱去哪里就去哪里,爱干嘛就干嘛,有种马上就要放飞自我的感觉。当领导问我要不要内退的时候,我几乎没有犹豫。
身边还有很多同事都选择了内退,我们单位虽然是国企,但整体工资水平一般,每月5000元,武汉当时的平均月薪是3000元,我们也没高多少。内退后,有的人选择做第二职业,比如做会计的可以出去带账,有人家里条件好就什么都不做,安心养老,也有人坚持做到50岁才退休。
这是陪伴我多年的办公桌,不忙的时候,我在这里泡泡茶、插插花。
刚退休的时候,我每天都会去公园锻炼、跳广场舞,和我一起跳舞的人,有比我年纪大的老大妈,最大的80多岁,也有比我小的全职太太,只比我小几年,孩子上学后没事就过来跳,我在她们当中算比较年轻的。
不会跳没关系,我们有老师在前面带着,还有队形,大家都穿得花枝招展的。刚开始当众跳的时候我也觉得不太自在,后来慢慢熟悉之后就觉得没什么。
我和舞友们在公园的草地上,红色衣服背对镜头的是我,我不太喜欢拍照,一般都给她们拍。
每天跳完舞以后,我会和几个舞友一起过早,就是吃早点,吃完再一起逛菜场。我老公那时还没退休,他忙工作不能陪我,我回到家只能自己一个人看看电视,做做吃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这样的日子一直重复了一年半,我真是觉得没什么意思,每天看得到头,简直是数着日子等老......
直到2019年,刚好我去美国的申请通过了,心想一定要利用这个机会去美国好好玩玩。跟孩子在一起有个伴,又可以利用国外的语言环境学学英语。我憧憬着能在这边待个一年,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再回去,不然在国外待那么久,别人问起来我还说不了几句英语,这样多少有点尴尬,总得有些收获吧!
这是我从香港飞往美国纽约肯尼迪机场的机票,坐上飞机的时候我很兴奋,感觉日子又有了新盼头。
我住在纽约法拉盛的华人区,法拉盛是皇后区最热闹的街区,其中一条街商业街叫缅街,非常长,沿街都是门面。儿子虽然考取了西雅图大学,但学校还没有开学,所以和我一起在纽约住。
他帮我在华人区的语言学校报了课程。我记得第一次去语言学校的时候,学校里的老外一边看着我,一边跟我旁边的中国女生用英语在说话。我不知道她俩在说啥,让女生给我翻译,女生说:“他问我认识你吗?”
就连这么简单的一句英语,我都没听懂,我还是上过大学的人,这么多年,英语全还给老师了。后来在学校上了一段时间,我的英语总算有点进步。毕竟以前还是有些底子的,老师一说,我脑海里的记忆就被唤醒。
刚到美国的时候,我在纽约市区闲逛,在自由女神像前面留影。
语言学校的上课时间是从早上九点,到下午三四点五点都有,有时候一天待在那里都可以。学校因为在华人区,在里面可以说普通话,日常出行也没有问题,而且华人区里有中国超市,买菜买调料什么的都很方便,我平时在家自己做饭,如果去学校就在附近的中餐馆吃,生活上没什么不习惯。
我的同学都是年龄比较大的华人,最年轻的60多岁,最老的101岁,所以我当时觉得很奇怪,跟大家聊起来才知道,很多老人都是年轻的时候来美国的,刚开始为了生计,忙着去赚钱,根本没有时间学英语,到老了生活稳定下来,才想起报读语言学校。
也有一些老人是晚年才来,有个大姐80多岁,是退休以后从上海过来投奔女儿的,老牌大学毕业,在国内做工程师,英语基础不错,来到美国后发现听力不行,就去学英语,总之大家都不闲着。
这是我语言学校的课程表,拿到手的时候,我有种回到学生时代的感觉。
就这样上了半年的语言学校,2020年初,武汉突然暴发新冠疫情,没多久我妈妈被确诊了。由于疫情来得太突然,刚开始医院没有足够的床位,她一直住不进院,我妹妹只能在家里照顾她,自己买药,自己买氧气瓶。
我急得要死,晚上连觉都睡不着,想立马飞回我妈身边,偏偏那时候回国的航班又断航,我跟纽约的武汉同乡会联系,跟国内医院的医生打电话,都被告知没有办法,因为床位太紧张了,所有人都只能排队等。
幸好妈妈身体好,没什么基础病,在家里耗了大半个月后,她终于住进了医院,治疗半个月就出院了。妈妈说住院期间,医生们对她是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照顾,而且费用全免,我当时听到很感动,真的很感激政府。
疫情暴发前三个月,母亲(右一)来美国看我,我们还一起去了华盛顿旅游。
可是躲过了武汉,却躲不过纽约的疫情,三月份,纽约也因为疫情而封城。新病毒刚开始出来的时候,大家都很害怕,超市排好长的队买东西,营业的时间也缩短,货架里的手纸和矿泉水都被抢空,我囤了很多纸,到现在都没用完。
国内疫情的时候,华人都把口罩寄去国内,到美国疫情爆发,超市里面已经没有口罩可买,直到春节后国内复工,又把口罩寄到美国领事馆。那时一次性口罩都已经卖到50到100美元一盒,一盒50个,换算成人民币相当于6.5到13元一片;我通过武汉商会免费拿到了三盒口罩,还有两包手套、一些药品,把美国口罩最贵的那段时间捱过去了。
拿到国内寄过来的防疫物品,看到包装上的汉字很亲切。
到了五月,纽约解封,街上的人也渐渐多起来,大家对这个病毒也更有科学的认识,而我身边的华人也没有谁得病,所以我没那么害怕了。倒是疫情出现后,语言学校一直停课,我只能天天在家里上网课,儿子也没办法去西雅图入学报到,和我一样在家上了一年的网课。
我每天对着电脑觉得很厌烦。有那么几天,我喜欢出门四处走走,疫情在家待久了,在外面抬头看飞机从天空飞过,好像也成了一种享受。因为没有老外可以对话,我觉得自己的听力没有多大提高。
有天我去保险公司办业务,别人跟我聊起来,知道我45岁就退休大吃一惊:“哎呀,你太有福气啦,这么年轻就不上班呀!”听到他们这么说,我都愣住了,不知道怎么回答,所以就琢磨着自己是不是应该去工作,在交流中也可以练练英语,不然老这么闲着实在浪费生命。
有次我路过一个卖电器的地方,觉得比较好奇,心想这边的电器会不会卖得比国内贵呢?于是就进去比较一下价格。接待我的是一个来自马来西亚,说普通话的大姐,我跟她聊了一下,刚好看到橱窗上贴着在招聘的信息,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问对方是否在招聘,“我有点感兴趣,但英语不好,只会简单的句子。”她说:“没事,你去试一下,不试怎么知道结果呢?”
在这位大姐的鼓励下,我拨打了招聘张贴上面老板的电话,老板让我去他总店面试,走路过去也就七八分钟。走到总店后,那里有好几个工作人员,老板在他们当中,因为大家都穿得十分朴素,哪个是老板我还真看不出来。
左一是马来西亚大姐,如果没有她的鼓励,可能我就不会去尝试应聘了。
我问“请问谁是老板?”一个60多岁的老人就走出来了,他把我的情况问了一下,我跟他说的都是实话,提到自己在美国从来没有工作过,英语也只会最基础的,简单应付别人还行。“好,你明天来试工吧。”没想到老板还真让我去试工。
第二天我过去了,一起试工的还有两个华人,都来了美国很多年,一个在赌场做了十年的荷官,还有一个在老外公司贴商标。工作几天后,老板没让她们来上班了,但也没有通知我试工的结果,于是我就每天都过去,坚持上了几个月的班。
现在回想起来,老板愿意录取我可能是因为这个因素:第一天去试工的时候,老板的侄女跟我们几个人讲解,因为多年在国企养成的习惯,我听领导说话都带上笔和本子去记,而另外两人都没带。当时老板的侄女看到就说:“你们俩跟她一样,去拿个本子啊。”她两人才急急忙忙地去找,所以她可能觉得我比较积极,就让我留下来了。
这是有试工时候做的笔记,对着那些陌生的家电名词,我整个人都是蒙的。
通过试工后,我又得面对新的难题。因为我对美国家电行业很陌生,刚开始工作的时候,我被一大堆家电种类弄得头昏脑胀。
美国的家电分为烧煤气和插电两种启动方式,还有各种不同的型号和尺寸,比如炉子有火力的大小,有13000、17000、18000、21000等不同的火力。像冰箱这些比较大件的电器,还要考虑能不能通过客人的别墅楼梯,光想这些东西把我脑袋都搞晕。
这是我们电器展示厅,我必须背下每台机子的信息,等客人来到才能给他们介绍。
虽然我在电器行业是小白,但这里的老板和同事都很好,我有不懂就请教他们,他们都很有耐心地教我,特别是热心的马来西亚大姐,我们住在同一栋公寓,所以成了好朋友。因为我对英文不熟悉,所以老板让我先从接待华人顾客开始,我们是国内老牌子,顾客都是以华人为主,华人炒菜比较多,所以需要用到抽力比较大的抽油烟机。
因为不了解当地的风土人情,我还发生过尴尬的事情。有次一个老太太过来看空调,我叫她老人家,按照国内买卖的习惯说道:“您是老人家我会给你优惠的”,老太太听到不高兴了,因为国外老人都不喜欢别人说她们年纪大。
老板在旁边听到就说:“你对美国风土人情的知识是零呀!”听到他这么说,我特别难为情,后来再也不这么叫别人了。
低收入人群可以免费申领空调,这是我在帮他们填表。
在这里我每天工作的时间是,早上8:20到下午6:30,夏天旺季有时候会到晚上7:00,没有职工饭堂,没有明确的午休时间,有时候我在吃饭,客人来了我得马上去接待。
以前在国企,单位很人性化,有午休时间,有周末双休,公共假日和年假都是带薪的,而这边是上一天班算一天钱,休息天没有工资。
国内的人说话比较客气,工作上需要懂得人情世故,这边的人说什么话都就很直接,也没有国内那种酒桌饭局要应酬。
我每天的工资是130美元,加上每台机子30美元的提成,我现在的工资是前单位的5倍多,不用上班的时候,我还会去商场给朋友们代购一些生活用品,有护肤品、化妆品、奶粉等,这又是另外一笔客观的收入。现在的我每天都过得很充实,虽然工作有挑战性,但还是挺开心的。
这是我代购的东西,乱七八糟的一大堆,只要美国有的我都可以帮忙买。
在美国这两年多,我感觉自己在思想上的转变非常大。以前在单位工作,日子得过且过,凡事只要不冒头,人家也不会找你什么茬,反正平平稳稳过一生就挺好。我还盼望着早点退休,颐养天年呢。
到了美国之后,我觉得很惊讶,年龄在这里竟然没有太多限制,这里的人到了67岁才能退休,你也可以选择62岁提前退,但养老金要打折。其实很多人到了70多岁还在工作,他们都不认为自己老,只要身体还行就一直干下去,在工作中找到自己的价值。
像我的武汉老乡,90年代下海开音响行,送女儿出国读研究生,后来女儿在美国成家立业,他就过来投奔女儿,现在70岁还在装空调,如果换成在国内,这个年龄谁敢请他?我语言学校的同学,80岁的老太太还在给人做护理,我看她每天还挺开心的。
对比之下,我觉得自己前半辈子的人生就像白开水一样,说实话真没多大意思,现在能换一种活法蛮不错的。未来的日子里,我还会挑战自己,看看自己能在私企里做到什么程度,还得用多久才能把英语能拿下来,我相信人的潜力是无穷的。
撰文:伊淇
出处:头条号 @自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