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与俄罗斯关于俄乌冲突的持续争论中，俄罗斯国家杜马议员马特维切夫（Oleg Matveychev）提出了一个非常奇葩的要求。
他要求美国将阿拉斯加归还给俄罗斯。
3月14日，接受《每日邮报》采访时，他说：
「我们应当考虑从制裁与战争造成的损害中寻求赔偿，因为这些都需要花钱，我们应该拿回来。......归还所有属于俄罗斯的财产，那些被美国没收的俄罗斯帝国、苏联与当前俄罗斯联邦的财产。」
在他看来，这些所谓的俄罗斯财产，包括目前属于美国加州的罗斯堡（前俄罗斯人的定居点之一）和阿拉斯加等地，甚至还包括南极洲。
他认为，这些地方都是俄国人发现的，理所当然应该归属于俄罗斯。
◎ 俄罗斯国家杜马议员奥列格·马特维切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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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番言论一出，立刻引起了美国的回应。
阿拉斯加州共和党参议员穆尔科斯基（Lisa Murkowski）表示，阿拉斯加是美国在19世纪从俄国手中合法买入的，美国不可能归还。
她甚至用了「这永远，永远，永远不会发生」（That will never, ever, ever happen）这样斩钉截铁的话，来表达坚定的态度。
不过，马特维切夫的要求虽然不靠谱，却引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
历史上一直以对外扩张闻名的俄国，为何要将一大片土地卖给美国？
/ 01 /
俄属阿拉斯加的时代
俄国历史学家克柳切夫斯基（Vasily Klyuchevsky）曾说：
「俄国历史是一部收集领土的历史。」
这句描述非常准确。任何一个人都可以从地图上看出，俄国曾是一个横跨欧亚大陆的巨型帝国，在美洲也有面积不小的殖民地。
阿拉斯加就是其中一片。
阿拉斯加的故事开始于1741年。
这一年，航海家白令（Vitus Bering）率领船队跨海考察。他们的目标是穿越今天的白令海，了解对岸的陆地状况。
◎ 维图斯·白令（1681 - 1741），著名的俄籍丹麦裔航海家、探险家，白令海、白令海峡都以他的名字命名。白令本人于1741年航海途中死在阿留申群岛。图为关于白令船队的绘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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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海过程中，船队运气很差，遭遇了风暴侵袭。因此，他们没有登陆阿拉斯加，只航行至阿拉斯加南岸以及阿留申群岛的部分岛屿。
但是，水手们在航行中的见闻开始广为流传，如北美大陆土地贫瘠、荒无人烟、不适合居住，但沿海地区水产丰富，且有许多水獭和海豹。
这些消息打消了一部分探索者的出海念头，却吸引了另一部分俄国人的目光：毛皮商人。
于是，为了水獭和海豹的毛皮，阿拉斯加迅速成为毛皮商人的目的地，从堪察加半岛到北美大陆的航线也逐渐出现。
◎ 现代游船从阿拉斯加到堪察加半岛的航行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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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1784年，在叶卡捷琳娜二世支持下，俄国毛皮商人们在阿拉斯加建立了三圣湾殖民地。
这是俄国在北美洲的第一个固定殖民地，标志着俄国对北美洲殖民的确立。
以此为基地，俄国开始在北美大陆大肆扩张。
但是，随着对北美开拓的深入，俄国商人不得不开始与其他国家的商人进行竞争。为了确保俄国在北美大陆西部的优势，沙皇保罗一世决定建立一个组织：
「它既能坚决执行排挤英国设在阿拉斯加、阿留申群岛和中国的贸易公司的路线，同时又能进一步实现扩张。」
于是，类似于东印度公司的俄美公司（Russian-American Company）成立了。
◎ 1806年，俄美公司的旗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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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殖民贸易公司，这个公司代表着俄国在北美的利益，充当着总督的角色。苏联学者奥孔在《俄美公司》一书中，评价它：
「俄美公司面临着实现一项宏伟扩张计划的重任。实施这项计划，可使俄国在包括加利福尼亚的北美洲西部沿岸地区，以及在夏威夷群岛、萨哈林岛南部和阿穆尔河河口等地进一步巩固下来。这些移民区，连同已经属于俄国的堪察加、阿拉斯加和阿留申群岛一起将使俄国成为整个太平洋北部流域的拥有无限权力的主人。」
简单来讲，俄国希望通过俄美公司，将太平洋北部变成自己的内海。
俄美公司起初也回应了这种期待，迅速成为俄国在北美大陆扩张的先锋，垄断了整个阿拉斯加的毛皮贸易，并在北美建立了15个移民区与大量的临时据点。
其中，就包括马特维切夫提到的加州罗斯堡。
这是俄国于1812年建立的北美最南端的据点，不仅为阿拉斯加提供补给，还成为了俄国继续南扩的根据地。
等到19世纪中叶，俄美公司已控制了涵盖太平洋沿岸、阿留申群岛、科迪亚克岛和阿拉斯加在内的广大区域。
这片区域的面积超过150万平方千米，被称为「俄属美洲」。
◎ 1860年的俄属美洲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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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好景不长。
随着克里米亚战争的巨大失败与俄美公司愈发严重的经营问题，俄国将战略中心全面转移，在东方的目光开始转向黑龙江一带。
阿拉斯加的位置变得尴尬起来。
1866年，俄国外交大臣哥尔查科夫正式提出，俄属美洲已成为鸡肋。比起遥远的阿拉斯加，距离俄国更近的黑龙江流域可以提供更多资源，且与俄国连成一体，战略意义更大。不如转卖阿拉斯加，以调整政策重心。
亚历山大二世思考后，同意了这一提议。
由此，俄国主动将阿拉斯加推向了美国一边。
/ 02 /
售卖阿拉斯加
当然，上述几句简短说明恐怕难以让人明白，俄国究竟为何要将阿拉斯加卖给美国。
事实上，顾学稼、于宁宁等研究相关问题的学者对此进行过总结。从俄国的角度出发，主要出于以下几点考量：
第一，俄美公司每况愈下的经营。
俄美公司并非是一家纯粹的私营企业，它更像一个带着政治目的的半政府部门。
它自创立之初，经营就时有问题。
在最核心的毛皮生意上，俄美公司的加工方式粗劣，经常将优质毛皮原料加工成劣质产品，甚至在市场上毛皮供过于求时，采用焚烧原料的方式来维持价格。《俄美公司》中就记有：
「在1810年和1813年均烧毁过海狗皮。在伊尔库茨克烧毁了79600张海狗皮。在鄂霍次克烧掉了32199张兽皮。不负责任的官商作风很快就使公司开业时的资本消耗干净。」
同时，由于阿拉斯加靠近北极圈，物资不足，生活必需品常年需要外部补给来维持运转。殖民地的维护开销是一笔巨款，俄美公司的高官还常常营私舞弊，贪污公司资金，导致俄美公司长期面临资金周转不足的压力。
◎ 1837年，俄美公司的船只在新阿昌格尔（今阿拉斯加锡特卡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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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19世纪中叶，毛皮贸易逐渐衰落，而茶叶贸易勃兴。
俄美公司在俄国政府的资助下，改为经销中国的茶叶，还获批可以从上海将茶叶直接运往圣彼得堡。
即便如此，以往经营水平就不高，更多依靠垄断来获取利润的俄美公司依然无法自负盈亏，不得不依靠政府补贴度日。
克里米亚战争，则成为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战争后，对于从阿拉斯加贸易中，为俄国赚取的利润极低，还不断从母国吸血的俄美公司，俄国政府不再重视。公司几乎瞬间濒临崩溃。
第二，俄国的战略转变。
克里米亚战争后，俄国陷入虚弱状态，整体战略趋于收缩。
亚历山大二世接受哥尔查科夫的「养精蓄锐」政策，目光转向了更务实的方向。在东方，这一方向就是与俄国接壤的黑龙江一带。
鸦片战争后，英国在中国获取了大量收益。俄国害怕英国在华力量过大，触角延伸到北方，影响到自己的在华贸易。
所以，将东方战略中心转移到了黑龙江流域。遥远的阿拉斯加则基本被俄国放弃。
第三，阿拉斯加的距离与安全问题。
阿拉斯加与俄国本土隔着白令海，相距遥远，俄国难以全面防卫。
克里米亚战争期间，俄国就曾担心英国攻占阿拉斯加，既威胁俄国的贸易，又可能将阿拉斯加当做跳板进攻俄国本土东部。
如果将其卖给美国，不但可以强化俄美关系，还可以在英属加拿大和俄国之间建立缓冲区，让美国人帮忙抵挡英国人，俄国本土的安全得以保障。
◎ 克里米亚战争期间，联军对塞瓦斯托波尔的俄罗斯海军基地进行围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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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俄国与美国都与英国不和。
克里米亚战争惨败，英俄关系飞速恶化。
为了与英国抗衡，俄国希望借用美国的力量，以后与英国作战时能使用美国的港口。
故而，克里米亚战争后，俄国一直比较亲美。
一个1863年的事例，可以说明俄国与美国当时的友好。
这年9月，俄国海军前往美国访问时，正值南北战争。俄国军舰驶入旧金山港口后，有南方同盟的私掠船发出了威胁。
但俄国舰队没有还击，也没有趁着美国内战打劫，而是发表声明说：
「如果南方私掠船对旧金山发动攻击，俄国舰队纯粹出于人道主义的考虑，将保护旧金山的和平居民。」
这种表态，赢得了当时美国人的极大赞赏。
而美国在国际贸易方面，与英国有着全面矛盾。更重要的是，当时英法承认邦联为交战方，拥有作为正当敌人的权利，这被当时的美国视为对自己内政和主权的粗暴干涉。
因此，19世纪中叶，由于共同反对英国，双方开始亲近。
基于这几点，俄国很快行动起来，开始与美国磋商阿拉斯加的售卖。
最终，1867年3月，两国在华盛顿完成会谈，美国成功购得阿拉斯加。
从这一刻起，阿拉斯加正式离开了俄罗斯的怀抱。
一直执着于国土扩大的俄国，第一次做出了缩小国土的选择。
/ 03 /
西沃德的蠢事
我们今天看来，俄国出售阿拉斯加，无疑是不太明智的选择。
但在19世纪，阿拉斯加买卖一事上，经受嘲笑的并非俄国，而是美国。
当时，美国主要负责这件事的是国务卿西沃德（William Seward）。很多人认为他花费一笔巨款购买这样一块与美国其他州不接壤、没有大规模开发的土地，是一件十足的「蠢事」。
◎ 威廉·西沃德（1801 - 1872）的照片和签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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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西沃德并不这么认为。事实上，早在克里米亚战争期间，见到俄国形势不利，有些美国参议员就萌生了购买俄属美洲土地的念头。
西沃德对此进行了推动。他支持购买阿拉斯加的理由主要有两方面：
短期来看，购买阿拉斯加可以解决美俄之间的潜在矛盾，一致对抗英国。
1784年，美国开辟了对华贸易。美国人开始在毛皮贸易中分一杯羹，与俄国人在北美西海岸争夺毛皮。《俄美公司》中提到：
「仅在1800年这一年中，美国就从俄属美洲运走了18000张海獭皮。美商多运走一张海獭皮，就意味着俄国人少一张海獭皮。」
针对俄美公司主导的俄国殖民南扩，美国国会在1821年提出要予以警惕。学者谢德风在《一七六五——一九一七年的美国》一书中，提到了当时美国国务卿写给俄国驻美大使的信件，其中写道：
「也许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来坦率而明确地通知俄国政府：世界将来的和平以及俄国本身的利益不能借在美洲大陆的任何部分建立俄国殖民地而得到改善。除去在美国以北不列颠的领地之外，南北美洲其余的地方今后必须归美洲人管理。……新兴的美洲诸共和国和美国一样不容许有一个俄国的邻邦。俄国企图扩张领地至北纬51度的要求是……不能存在的。」
这意味着美俄之间同样存在矛盾，只是这种矛盾相较与英国之间的矛盾浅一些，所以存在一致对英的空间。
但矛盾终究是矛盾。如果想要化解矛盾，那么俄国将阿拉斯加卖给美国，就是一种选择。
◎ 1814年，阿拉斯加科迪亚克岛圣保罗港（今科迪亚克镇）的俄罗斯人定居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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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期来看，阿拉斯加可以为美国创造财富，同时赢得战略优势。
南北战争前后，随着工业化与资本主义的迅速发展，美国开始不仅仅将目光局限于美洲和加勒比海，视线逐渐随着西部开发移向了太平洋。
西沃德就是美国应该在太平洋地区提升影响力观点的支持者。
他提出了「太平洋贸易霸权」的主张，认为控制海洋的商业国家才是真正的强国，力主将美国打造成太平洋沿岸最大的商贸国家。
位于北美洲最西侧的阿拉斯加自然引起了他的注意。
因为阿拉斯加正好处于他设想的从纽约到旧金山到亚洲这条贸易线路的中间，他希望将阿拉斯加变成美国太平洋贸易的主要基地，帮助美国从领土扩张转向海外商贸扩张。
◎ 阿拉斯加州的面积与美国48州的直观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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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种想法的指导下，西沃德积极主持了与俄国驻美公使斯托克尔的商谈。
一方想买，一方想卖，双方一拍即合。
经过一方价格上的拉锯后，敲定了720万美元的数字。
可拿到俄国在条约上的签字后，西沃德迎来的却是媒体「愚蠢的西沃德」「阿拉斯加是西沃德的冰箱」「国会在无可奈何的情势下，扮演一个替不成器儿子偿还赌债的逆来顺受的父亲角色」的批评声浪，以及民众此起彼伏的抗议声。
由于极大的舆论压力，美国国会未能按照条约规定，按时付款。
最后，在西沃德的推动，以及斯托克尔重金贿赂部分国会官员的情况下，条约才得到通过。
就此，阿拉斯加这片总面积超过150万平方千米的土地，以每英亩（约4000平方米）2美分的价格，正式交到了美国手中。
◎ 关于阿拉斯加购买协议的签署油画，西沃德坐在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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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移交后不久，就再也没有人用「西沃德的蠢事」这种说法，来形容阿拉斯加的交易了。
到1903年，阿拉斯加的税款已达到950万美元。同时期每年生产的鱼、毛皮及挖掘出的黄金和油气，价值高达1.5亿美元。
无数美国人开始转而为西沃德送上赞美之词，认为他做了一笔超值的交易。
事实也的确如此。
阿拉斯加为美国带来了巨大的经济利益，更影响到了未来的战略决策。
俄国出售阿拉斯加后，在太平洋问题上的话语权大大缩减。
美国则获得了这片北美洲距离亚洲最近的地区，改变了太平洋地区的贸易格局，为美国向远东地区施加影响创造了更好的条件。
甚至由于全球变暖，在未来可能愈发剧烈的北极圈竞争中，阿拉斯加也为美国赢得了一定优势。
因此，购买阿拉斯加被视为美国通过外交手段，抓住机遇，获得巨大成功的范例。
美国人在此经营了一百余年时间，将阿拉斯加从世人眼中的不毛之地，变成了2020年GDP超过500亿美元，具有重要战略价值的领土。
◎ 费尔班克斯，阿拉斯加第二大城市，阿拉斯加内陆地区最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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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这样一片土地，无论从历史、法理还是现实维度，都找不出任何归还给俄罗斯的理由。
马特维切夫在这件事情上发表的离谱言论，并不能赢得任何认同，只会让人想起俄国在克里米亚战败后的窘迫，在解决阿拉斯加问题时，或被迫或主动地只顾眼前而不顾长远。
至于如何回应他，或许阿拉斯加州长邓利维（Mike Dunleavy）的说法，给我们做出了一个非常好的示范：
「祝你好运！」
参考资料：
Ben Kesslen. Putin's spin doc demands reparations from US over sanctions, wants Alaska back. New York Post. 2022-03-15.
Darragh Roche. Alaska Gov. Reacts to Hearing Russia Wants It Back: 'Good Luck With That'. Newsweek. 2022-03-16.
Louis Casiano. Russian lawmaker demands return of Alaska, California fort and reparations amid US-led sanctions. Fox News. 2022-03-15.
Marina Pitofsky. Lawmakers reject Russian official's request to return Alaska: 'Never, ever, ever'. USA Today. 2022-03-18.
Robert S. Becker. Putin puppet urges Russia to 'take' back Alaska—fine, trade for DC statehood. Nation of Change. 2022-03-21.
董继民. 阿拉斯加出售与太平洋世界的形成. 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2003,(05).
冯玉军. 全球史视野下俄国出售阿拉斯加的战略考量. 世界知识. 2020,(13).
顾学稼. 沙俄出售阿拉斯加原因考析. 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1987,(03).
梁甫. “西沃德的蠢事”——阿拉斯加. 世界知识. 1993,(10).
于宁宁. 试析亚历山大二世时期俄国出售阿拉斯加的原因. 内蒙古民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0,46(06).
张德明. 国际机遇的利用与美国向太平洋的领土扩张——“路易斯安那购买”和“阿拉斯加购买”新探. 史学集刊. 2009,(05).
出处：头条号 @知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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