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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烧新恋曲
网友【dreamer】 2005-06-13 23:23:37 分享在【精美灌水版块】版块    21    1
楔子

以霏在日记里留下这么一段话:

我是痴了,我是迷了,我是狂了;我不能吃,不能睡,也不能想;我一忽儿傻笑,一忽儿落泪,一忽儿迷惘,一切只因我爱上一个人,这个人带给我的又是悲喜,又是甜蜜,又是疯狂!为他,我情愿掏空自己,倾尽所有──我不后悔,哪怕失去自己,哪怕失去一切。

素笺上,字字动情,字字激烈,字字决绝,更有股执拗的大胆──北海岸升起第一颗星的那个黄昏,也是这样的大胆。

营火初燃了,那群大学青年男女,在沙滩上扬起一片青春笑语。十步之外的那簇高大礁石,像是时空的交界,把这一边的喧嚣都隔开起来,礁石另一边,是化外之境,带点幽缈,有细香的喘息,缠绵的两条影子。

他的呼吸好急促,他的拥吻好炽热,太狂野了。她在情迷恍惚间,感到心惊,微微挣扎起来,他却将她抱牢,不许她抽身。

“别走,以霏,”他用下颔摩娑她圆润的肩儿,胡渣子刺人,一种心酥感。

他切切呢喃,“别离开我的怀抱。”

“可是他们……”她的声音娇软。

“他们像一群蛾似的绕着营火,动不了的,”他的唇热呼呼地,溯着颈而上,她自动仰起头,迎接他流动而来的吻。“不会有人过来,这里,只有我们,只属于我们。”

他的嘴旋即完全封住她的双唇,一重重,一波波,吮着,吻着,把她整颗心,整副意识吞蚀淹没。

礁石另一边,那些个吵闹,真彷佛都低了,塌了,变得朦胧了,两边都是梦,而他的热吻夹杂着唇语,更像是催眠。

“以霏,以霏,我等着像你这样的女孩,已经好久好久了,”又像对她表白,又像自言自语。然后,他把双臂紧紧一收,像要把她的身子嵌入他年轻结实的躯体似的。“让我爱你,让我好好爱你,好好疼你,以霏,让我拥有你!”

说到后来,竟像是乞求。

她感到一阵激动与疼惜,挣出双手,捧住那张俊秀的面孔。他又何必乞求?

她就像一朵浮萍,而他是漩涡,她已经陷落了。

他是无需乞求的,而她亦是没有选择的。

一阵浪潮打上沙滩,打湿她双脚,她吃了一惊,他立刻抱着她翻过身去,像妒嫉,也像争宠,不许海水沾惹她一点点。这是保护还是独占,她不知道,只知道突然之间,她的生命只剩下一个很小很小的愿望。

或者说是很大很大的愿望。

她要这双手臂永远环抱着她,维护她,一如天长地久那样的多情。

她顿时攀住他沾满沙粒的肩头,激昂相问:“你是真心诚意的,是不是?

你待我的这一切,都会一直到永远?”

他不再吻她,只把头抬起,凝视着她,双眸在渐深的夜色里,宛如两簇焰光,专注火热,彷佛可以燃烧到永远、永远。

不再需要许诺,不再需要保证,甚至可以不要说话──就在他那双熊熊燃烧的眸子里,她得到了她要的回答。为这一眼,她可以死。

她用窈窕的肢体温存缠绕他,激情的冲击那么凶猛,她忍着痛,把它当成一种约定。她相信他,相信永远,信得全心全意,给得没有反悔的余地。

她是痴,她是迷?她是狂了。北海岸的夜黄昏,她倾尽所有,付出一切。

后来她才明白,永远那么短暂,又那么狭隘,竟让人走到无路可转圜。自己是万不能接受永远以外的一切,在她心目中,永远不是一个结局,不能瓦全,永远是一种境界,是她坚持的完美。

她的心从痴迷癫狂中,渐渐冷了,枯了,变成了灰──她终于决定永远做个了结。

选在人们为一年之始欢腾的那个假日。这一天,对她来说,究竟是开始或是结束,不必再分辨。

“姊,我回来了!”

薄暮里,她那年仅十六、天真烂漫的妹妹,跑过花木扶疏的小院落,在阶上踢掉一双杏桃色布鞋。“嗳,累死人了,”她朝屋里嚷道,“小路好陡,九弯十八拐,那些男生还叫那做欢乐急转孪。”

她跨进客厅,让登山背包往门边一坐,手上的纸袋摇得沙沙响。“你最爱的洛克面包,刚出炉的唷!”

她小心把一袋披萨饼移到另一手,披萨气味呛,容易把洛克的芳香熏腻,这是姊姊说的,这一来,姊姊是会拒吃的。

姊姊就是这样,洛克不能染上披萨的气味,蛋塔不能和大蒜面包声气相通,她只爱单一纯净的束西,碰上佐料多,气味杂的东西,她就下不了筷。

吃还是小事,别的,姊姊的洁癖就更彻底了。她的衣柜里,内衣放一格,袜子放一格,毛巾手帕又放一格,同样不能混杂放置。她的文具皮包衣鞋,看来永远那么簇新,谁也没办法在上面找到一点污损。她凡事一丝不苟,写一封信,从头到尾没一字涂改,连答考卷,都是字字端正,刻出来似的。你信吗?

做妹妹的扮鬼脸想。

总之,姊姊就是这样一个人,她按她的格律,她的规矩,像一首诗,一阙词,贴妥工整,是从来也不肯失误错乱的。

妈常为姊姊这种性格担忧,说是执拗太过,水清无鱼,怕她没有福气。

然而姊姊是最最有福气的女孩了,打小就是个美人胚子,蕙质兰心的,活脱脱像是画在黄纸绢上的神仙人物。学校的功课顶尖不必说了,琴画才艺,更是独到。这样的女孩,换成别人,气焰都要高过天了,但是谁又比得上姊姊的谦和、温柔和斯文?她从来没有一丝骄气,所到之处,都被人当成明珠似的捧在手心里疼。

人人都疼姊姊,姊姊最疼的是她。

她是家里的迷糊鬼,闯祸精,破坏狂,爸爸总叨念,算来毁在她手里的东西,开家百货公司绝对绰绰有余了。

天知道她老是在惹麻烦,出岔错,没一天不遭爸妈的责备,但是姊姊总是护她,不是讨饶求情,就是顶罪受罚。别以为这样她会懂得报恩,她偏爱淘气作弄姊妹,可是姊姊终究不曾生气,她太疼她了,好处都留给她,比如说姊姊的零用钱,倒有一半是她帮忙在花。

还说呢,今早她临出门的当儿,姊姊从房间出来,又把一叠钞票塞给她。

哗,有五千元之多呢!她结结实实吃了一惊,反而迟疑起来。

姊姊硬要她拿下,说她自己不再需要用钱了。

姊姊是昨天从台北的校舍回家来的,不知道是否坐车坐累了,神情看来很是晦暗疲惫。

她打了一晚上电话,不知道找什么人,始终没有着落,又好像一夜没有睡好,今晨起来,漂亮的眼睛络织着血丝,脸色凝白得好像刚从冰箱倒出来的鲜奶。

“以霏,”不是事态严重,她是绝少对姊姊直呼其名的。

“你是不是病了?”

以霏摇头,勉强一笑,握住她的手,劲道好软柔。“你不是七点钟在车站集合吗?”

她抬手要看表,腕上空荡荡的,她惨叫一声:“完蛋!我昨天又把表摔坏了!”

以霏摇摇头,返身回房,拿了自己那只系有绣花表带,十分雅致的手表出来,仔细为妹妹佩上。

“以后这只表就给你了。”以霏柔声道。

“真的?真的?哦,棒耶!”小丫头乐不可支。姊姊这只表,她觊觎有好一阵子了。不知道为什么,妹妹穿戴用的,就是特别有灵气。

姊姊喜欢的东西,十有八九,她都要来得更中意,不旋踵也都要落入她手里。

“路上小心。”以霏叮咛着,拉着妹妹的手,迟迟不放,脸上竟有种如是依依不舍的表情。

妹妹唎嘴一笑,露出小巧整齐的牙齿,响亮回道:“没问题。”闯祸精凡事总说没问题。

以霏却彷佛放不下心。“你可要乖乖的,要听爸爸妈妈的话,要照顾爸爸妈妈呀。”

女孩愣了愣。姊姊的神情好奇怪,嗓子带着哽咽,好像就要哭了似的。她不过就和同学去爬个山,而且今天要听的也该是领队的话,不是爸妈的话,爸妈到Hong Kong旅游去了,不是吗?

她变得不安了,踌躇喊了声:“姊……”

以霏蓦然把妹妹拥入怀里,下巴抵在她肩上,纤秀的身子直颤着,像在呜咽。很快她把妹妹推开,挤出笑容。

“好出门了,你不是要洗刷迟到大王的耻辱?”

见姊姊笑了,她才跟着笑逐颜开,拎起背包往大门冲。“晚上买好吃的东西回来给你!”

话一拋,她身怀巨款,手戴绣花表,兴匆匆出门玩乐去了。

直到暮色低垂,这才蓬头垢面的回来。

屋里头异样地宁静。

“姊,你说气不气人,有个男生一路笑我的猫头鹰背包像只大蝙蝠──”女孩踩步走到姊姊房间,用膝盖顶开微合的门扉,见房里没人,还觉得纳闷。

浴室的门被风吹响了,听来有些荒凉,她回过头,门开了半扇,里头有影子。

“姊……”她走过去,先是一般腥味,门缝下一半是白,一半是红,白的是瓷砖,红的……她用力贬巴眼睛。那是什么?呛鼻的气味──那是血!

她一脚把门踢开,赫然眼前,都来不及发抖,整个人就结冰了,没法子喘气,没法子尖叫,没法子动弹,不能做一切反应,一辈子从不曾这样魂飞魄散过。

浴室里背窗的角隅,她那总是甜孜孜、笑盈盈的姊姊,深垂着脸庞,一把黑发雾一般笼住半侧身子,穿一身雪白的睡衣,像朵荷花斜坐在一地红滟滟的血泊中。

“姊……”她听见小动物似的惊嘶,那是她的声音吗?

以霏一只手,白皙皙的,落在地面,腕上血肉模糊,暗红的血丝,蔓藤一样爬了一地。

这是恶作剧,一定是!姊姊在开玩笑,在作弄她,吓唬她!

“起来,以霏!”她尖着嗓子喊。“你别想吓倒我,我拆穿你了──起来、你起来呀!”

她吼着,叫着,求着。

以霏不言不语,不移不动,像座木雕,像尊石像,像……像个死人。

她扑向前去,抓着姊姊的双肩,拚命摇撼她。已经来不及了,还是想把她叫醒。“姊,你怎么可以这样?”声嘶力竭地质问。“你到底怎么了?你醒来,你说话呀!”

她跌跌撞撞奔出去打电话,再跌跌撞撞奔回来,抱住姊姊沈甸甸的身子,想暖和她,等救护车来救她。嗓子失了声,双唇依然翕动着,一遍遍追问──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

以霏的唇泛成灰白了,一双眼睛也永远合上了,问不出的答案和理由。可是答案和理由就在那里──在姊姊死前一把烧了的灰烬里。

一座焦黑的小金字塔;日记,信件和相片,堆在以霏脚边,俱已成灰。

姊姊终究是去了,成了一抹美丽缈茫的霞光,不复再得,但那滩血泊,那堆灰烬,和灰烬里烧得只剩一半的相片,却从此停留在她的生命里,化成梦魔,混为一片,而含混中总有个画面特别清楚。

相片上那张脸。

一张年轻人的脸,黑发凌乱,双眉飞扬,还有一双即使在枯黄的相片上看来,都教人惊心动魄的炯炯目光。

八年了,八年来她始终记得那张脸,始终梦着那张脸,也始终恨着那张脸。

可是她怎么也想不到,那张血泊里的脸,灰烬里的脸,梦魇里的脸,在八年后的此时此刻,竟这样神灵活现地向她迎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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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不,她不明白,所以她劈头就问:“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方惟刚?”

他那忠心耿耿的秘书小姐也不明白,所以她气急败坏追进来喊,“梁小姐,你不可以这样擅自进社长室!”

惟刚兀自摇头。怎么女人总像油锅里的柳叶鱼,热油四溅,滋喳作响?他慢条斯理自桌前回过身来。

“施小姐,麻烦你上十楼房间,帮我拿件干净衬衫下来好吗?”他说。

施小姐愣了愣,觑那约露一眼,还是照吩咐去了。

“你趁我上班不在家,到我家骚扰我母亲,究竟居心何在?”施小姐一走,约露顷刻大声盘诘。

惟刚叹口气,巴不得手上有个锅盖。

“回答你的问题,约露,”他平心静气的,“第一,我不是‘趁你不在’到你家的,我视察纸厂,顺道绕到府上看看,其次,我也不是‘骚扰’令堂,而是去探望她罢了,最后,我别无不良居心,只是关心──事实上,令堂对我的到访,似乎挺高兴的。”

哦,母亲岂止高兴,母亲眉开眼笑,竟像个女学生似的雀跃,约露看得整个人心都凉了。

方惟刚又是送花,又是送糖,更不知打哪儿弄来一盒美艳绝伦的大陆五色丝线,说是要给母亲打中国结用,把母亲一颗心都收买了去。

“你不是顺道,你早有预谋,你也不是关心,你是──”他是什么?约露无解。“我不管你到底有何用意,但是你别想对我们母女灌迷汤,我们不来这一套。”

“你或许是吧,令堂可不见得。”他只是哂笑。

约露切齿,只想刮掉他脸上得意的表情。

“我郑重告诉你,方社长,她是病人,身心状态都不佳,她需要静养,不欢迎外人打扰。”

“是吗?依我看,她稳定从容,身心问题都不大──就是生活太封闭了。”

惟刚驳道。

“她的人生遭遇莫大的不幸,不堪再受打击。”

“她没有你想像的那么脆弱,相反的,她相当乐观,对未来也有计画。”

惟刚一边动手解开衣扣,约露发现他白上衣的衣领前,不知怎地染了污──他不会是自己爬到车底去修引擎吧?难怪他要施小姐为他取衣。

“你知不知道她一直盼着到医院做病童义工?她还想整理自己的作品开个展。”

约露张口结舌。为什么妈从来没跟她提过这些?

“你不知道,”惟刚责道:“你只知道把她囚禁在家,不许她接触外界,也不许外界接触她。”

“我不是囚禁她──是要保护她!”约露叫道。

“这不叫保护,你一味自以为是,不问她的感受。过去的不幸,她已经拋开,你却抓得紧紧的,脆弱的是你,放不开的是你,无法面对现实的也是你,不是你妈。”惟刚脱去上衣,往椅上一放,裸着上身,向她走来。

约露面色泛白的,退了几步。“你──你信口开河,你根本不懂!”

惟刚来到她跟前打住,低下凛冽的目光看她。

“相信我吧,约露,没有人比我更懂。”

他迫得好近,胸肌结实,体温袭人,约露本能地感到危险,便是想退却也退不得,她身后蛮横着一张大沙发。

“让她和我做朋友,约露,她需要朋友。”惟刚没有言明的是,他对梁母有份特殊的感觉──不单为着她与以霏酷似,更因她的慈蔼温婉,让他涌生了孺慕之情。

“不行。”

“那么让我和你做朋友。”

“门都没有。”

这话答得太惊惶,太断然,露出一线破绽。惟刚向她压境而来,嗓音却极低极低。

“我觉得你不是恨我──而是怕我。”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一点也不怕你。”她头发着晕,她驳斥他,却也害怕。

“是吗?”惟刚低问,双手轻轻搭上约露的肩膀,她的脑后发出逃命的讯号,怎奈四肢不听使唤。

“放开我,”她那声喝令,软弱软弱地。

“害怕接受考验是吗?”

“我不──”“好极了。”

他一把将约露拥住,低头吻将下去。约露抗拒着,像掌心中的鸽儿那么奋力,却柔弱得可怜,愈是挣扎愈是深陷在他怀里。他的吻太激越了,她的意识开始迷离,宛然坠入一个无法自拔,无法醒来,也不愿醒来的梦魅里。

她不知道惟刚是什么时候撤离的,他的嘴移开了,额头是靠在她眉上,醉人的唇饮过后,惹起吁吁的喘息。而她蜷伏在他臂弯里,手儿发抖地按着他的胸膛,随他强旺的心跳上下起落,她的双唇留下丝丝通电般麻麻的感觉,如梦未醒。

房门突敞,施小姐手捧衬衫站在那儿,张着一口足可撑下一只吉时满意汉堡的大嘴。

约露嘤咛蠕动,意图要挣开,惟刚却不松手。

“衬衫放在椅子上就好,施小姐,你可以下去了。”他用沙哑的嗓音道。

施小姐只犹豫了那一下,似乎体认到眼前一幕是她所无能为力的,于是匆匆放下惟刚的衬衫,退了下去。

门一关上,约露便抬起她那圆方方的鞋头,重重往惟刚的小腿骨一踢。

惟刚大叫一声,撒手放开她,颠簸倒退。这女人不能以柳叶鱼等闲视之,他靠桌低下身去揉那倒楣的腔骨,痛切地想,他也不过是在电影里才见过有鬼脚七这类人物。

“你非使这种狠招不可吗?”他问。

“不告而取谓之贼。”她挺立在那儿,义正辞严道。

惟刚慢慢打直身子,瞇眼看她,“告诉我,我取了你什么?

──初吻是吗?”

好在他们之间隔了有段距离,而鬼脚七的那双脚毕竟不是伸缩式的。约露俏生生地涨红一张脸,愤而旋身欲去。

“约露。”惟刚喊住人。

她的手停在门把上。

“请你考虑考虑。”

“考虑什么?”

“我们做朋友的事。”

“你去死吧!”

她冲出办公室,他在里头纵笑。



那的确是她的初吻。像这样一个吻,有一场灾难便开始了。

对镜梳发时,她会突然发起呆来,与人交谈到一半,她一霎就忘了辞,写篇稿子,她少说也要顿挫三十次──顿下来脸红,心跳,冒冷冒热,忽惊忽怒,无奇不有。

世界已经变了,施小姐竟一副的若无其事,约露想和妈谈谈义工和个展的事,自己却是没头没脑的恍惚。这是女孩对她的初吻该有的正常反应吗?问题是,这不是正常的初吻,为着吻她的──是她立誓为仇的男人。

于是到最后,约露的恼羞便转成了怒。

惟刚无耻,而她可耻。他既是仇人,便无权吻她,而她既被仇人所吻,就不该一遍遍回味他的唇,他的吻,不该去梦想与他舌齿的厮摩,体气的相亲,不该为了他这样的坐立不安,神魂颠倒──不该的,不该的,不该被他一吻即成如此。

姊姊的泪已经淡去了,但她的血还是殷红的。方惟刚──他不是作弄了梁家命运的人吗?

她的快乐不是失算在他手里的吗?就算她不为姊姊恨他,也要为自己恨他。

约露拚着把伤口割深,把恨意宕开,好在她和惟刚间架起一道势不两立的高墙。但没有几天,她又冤家路窄的与惟刚碰上,这才骇然发现他说的一丝也不差──她不是恨他,而是怕他。

她从九楼印刷部门谈妥了事出来,是昏昏欲睡的下午三时左右,有人随后和她一道进了电梯。

“你那篇马留云的专访,我很欣赏。”

哦,这熟悉的,低沉的嗓音,怎么让她听了心头是一阵惊,又一阵喜?她慢悠悠回过身,还未见到人,已知是方惟刚。他就立在咫尺前,笑色温煦得令人心碎,那菱角一样微扬的嘴,曾与她的唇密密吻合……电梯彷拂感染了约露的紧张,冷不防一颤,旋即打住,灯光俱灭。约露不是胆小鬼──她自认不是──却还是失声惊叫。

惟刚在黑暗中掠过来,宛似保护地把她拥住,喃喃安慰,“不要害怕,可能出了点问题,我按了紧急钮,不要害怕。”

不,不,约露害怕的不是电梯,而是他。他的语气出奇温柔,胸臆出奇暖和,浓烈的男性气息直沁人约露的肺腑,使得她昏迷,使得她战栗,使得一切受想行识皆成了不由自主。

她开始挣扎,不欲和这男子如此贴近,再对他产生任何感觉,她只想讨厌他,憎恨他,永远记住他的罪愆,永远教他在她的恨海里浮沉,不得超生。

约露的挣扎却是徒然,他的拥抱像个诅咒,难以破解。她绝望地低呼,“放开我──我不害怕!”

他没有松手,兀自喁喁说话,“我最讨厌密闭的空间!可以就是怕吧……小时候我被关过──一间小储藏室,没有窗户,到处长蜘蛛网和壁虎,我那时才五岁……”

约露听见他抖索地吸气,一双胳臂变得湿凉,像在冒汗。

约露一下不再扭动了──一个五岁大的男孩,被关在储藏室,壁虎在墙上爬,或在头顶桀桀地叫……约露又想到在策轩目睹的,惟刚那张孩子似受伤的表情。

她觉得自己像落入了陷阱,但她不再挣扎,她倚在惟刚的胸怀,彷拂在聆听一个五岁孩童惊悸的心跳。

任谁,任谁都会抚慰这样一个受到惊吓的孩子。

“其实……没那么可怕,”她缓缓开了口。“如果一粒沙是一个世界,那么一间密室会是一个更大的世界,你想想。”

他沉默许久,彷佛认真在思考。

“你说得有理,人的脑子可以把空间想得很大,”他终于徐徐吁出一口气,如风拂过脸上,空气流通,黑暗的电梯里不再那么窄迫吞人了。“梁小姐,你懂得安慰人。”

他把她拥近,下颔靠在她头上,气息在她的发间温吐。他幽幽地,幽幽地,发自魂魄深处唤她名字,“约露……”

听得这一声呼唤,她的心跳也停了,脉动也止了,血液不再奔流,人生彷佛必须停下,听他说话。

“原谅我,”他说:“原谅我从前所做的错……”

惟刚满声是恳切,是悲悔,约露闻言,忽然间觉得孱弱,心茫茫地闭上眼睛。他说的从前,已是人世的很远了,然而姊姊的掌温还留在约露的指上哪。

从来难忘的是姊姊死的那日早上,那样临别依依地抚摩她的手,即使到今天,约露闭上眼睛,依然历历感触到姊姊的手那柔软的肌理,那脉脉的温度。

而今他求一个原谅,但是姊姊又在何处呢?她既不与姊姊同日生,又不与姊姊同日死,却受了姊姊在世一生的爱宠,而她唯一能相还的,便只有为姊姊记住这男子的负心之恨,便只有牢牢蜷住拳头,把姊姊死前的最后一缕温柔,永远地留在掌心。

“我不能。”约露泪湿了两腮。

“你能。”惟刚捧住她双颊,切切在她唇上请求,“原谅我。”

“我不能……”她哽咽了。

“原谅我,约露,原谅我。”他一低头,把她发颤的唇一口吻住,把她断肠的拒绝和泪吞下。
 0   2005-06-13 23:28:51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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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把头抬起,荒山里,这样一张令人见之忘俗的清秀脸蛋,惟刚气息一屏,连遐想都没有了,只有惊异。

“我的脚扭到了。”她轻声说。

惟刚倒吸了一口气,没听过这么冰清玉洁的嗓音!他定了定神,问道:“我看看好吗?”

他在女孩跟前蹲下,小心拉起她的裤管,一截皎洁的跟踝果然肿胀得像个刚出笼的馒头。

女孩襟前也别了一张与他一致的学员证,他四下张望。

“只有你一个人在这儿吗?你们的队友呢?”他问。

“大家都下山了,”女孩的音调轻得似风一般。“我脚痛,走得慢……”

“他们都不理你吗?”惟刚皱眉头。“小组长也该照顾队员的。”

“哦,他们不知道,”女子忙分辩道:“我没告诉他们──以为不要紧,坐坐就没事,哪知道……”

“有没有法子走路?起来试试。”惟刚鼓励道。

女孩把樱瓣似的唇一咬,颤巍巍站起来,才踏了那么一步,便痛得呻吟,眼睛含着泪光对他摇头。

惟刚赶忙扶她坐回石上,看着山路的迂回,沉吟说:“下山找人上来,再快也要个把钟头,”他张看深沉的暮色。“天就快黑了,你一个人留在这儿不妥当……”

他毅然转过身去,背对女孩蹲下。

“来,我背你下去。”

他听见女孩细细喘了一下。“可是……”

“来吧,一会儿天黑了,路就不好走了,”他回头对她一笑。“你放心,万一我也扭了,我会让你背下去──给你一个报答的机会。”

惟刚知道自己不是擅说笑的人,但女孩被引出了一朵笑靥,慢慢攀上他的背脊。一股少女的清香幽幽然荡来,竟让惟刚的一双胳膊软颤起来。

“我很重吗?”女孩扶在他肩上,担心地问。

惟刚张口呼吸。“顶多像块白兰香皂那么重。”

他往山下走,怕女孩不适,步履尽可能踏稳。

“我叫方惟刚,新闻系三年级。”他没有多少和女生打交道的经验,但总觉得该做个自我介绍。

“喔,真巧,我也大三,我叫梁以霏,念外文的。”

“你又怎么会脱队呢?”过片刻,她问起来。

“我在山上逛太久了,”惟刚一顿,决定说实话。“其实,我是故意跑掉的──我受不了那双团康,他们一停下来就要做团康。”

“有这么糟?”

他感觉得到女孩在微笑,他可以想见她的笑容是如何之嫣然。

“尤其那首──卡沙雅奇,卡沙雅奇,一朵小野菊,”惟刚大发牢骚。“几乎天天唱,照三顿饭唱,边唱还要边扭──那么夸张的动作!别人怎么样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我在那儿扭来扭去的时候,比驴子还驴──逊毙了!”

梁以霏的笑声像珠子落在青瓷上,玲玲珑珑的,听得人心脾都开怀了起来。

“告诉你哦!”她挨近惟刚耳际,吐气如兰道:“我想的和你差不多,只是没胆子说出来,我怕团康老师会说──怎么会逊?不待咱们再来一次,卡沙雅奇,卡沙雅奇……”

两人齐声大笑。

山间起雾了,女孩的面颊温柔地偎在惟刚肩头,送来一缕又一缕兰麝般的气息。他背着她抄着雾里的星光赶路,竟恍惚有个念头,想此般这样背着她走──走上一辈子也不要有尽头。

然而路像人生一样的注定有终站,四十分钟后,他把以霏背回营地,交还给她那队的队长。她随即被送到医院就诊。翌日,惟刚找到她队上,不想营地主任已派车把她送回新竹家里了。

当时惟刚那股子惆怅失落,是言语如何也不能形容的。

令惟刚惊喜的是,他结训回到台北三天后,竟接到以霏打来的电话。

“那天匆匆忙忙离队,没来得及向你说谢谢。”她在电话那一头娓娓道,嗓音依然的甜柔。

“你的脚好点了吗?”惟刚强抑心头的狂喜,问道。

“没有大碍,下周应该可以顺利回学校注册。”

惟刚有史以来,不曾那么巴望过开学,那七八天的日子不知怎么熬过的。

大三下学期称得上是他一生最快乐的时光,一周总要找个三两天和以霏聚聚,吃饭逛书店赶电影,有时却哪里都不去,只陪她坐在校园的白千层荫下,啃牛角面包,天南地北的聊。

他牵着她兰花一般纤巧的手,揽过她兰花一般纤巧的腰,也吻过她兰花一般纤巧的唇。

他痴心的以为,能够爱她到永远。

谁知不过匆匆半年,他便彻底失去了她。



约露又瞄一眼腕表,趴到办公桌上呻吟。

快七点了。

稍早时分,一墙之隔的业务部还见到人影晃动,这会儿灯影俱灭,看来整座办公室的同事都走光了。

她不知道还要不要再等下去,她饿得简直是前胸贴后背了。连续三天,约露藉加班之名,留在办公室苦苦等候。是她向舒妹妹打听来的消息,社长这阵子经常在五六点钟之后,回社里处理公事,她却始终遇不上人。

搞不懂自己干嘛这么坚持?大可把东西留在他的办公室,或者托工友送上十楼套房,否则索性交给他的秘书─社长外室的门一关,施小姐穿着黑蓝麻纱套装,手提着皮包,一手持伞,走了出来。约露对这位把毕生青春奉献给见飞的秘书小姐,感到由衷敬佩──一个这一生似乎从没搞砸过一件事的人,能不敬佩她吗?

“施小姐,下班了吗?辛苦了。”她讨好地喊。

施小姐觑着她诘问:“这么晚了,怎么还不走?”

约露翻弄桌上的稿件,故作忙碌状。“我整理一些资料,一会见就走。”

施小姐颔首,往门外去,约露又把她喊住。

“施小姐。”

“什么?”施小姐上前。

“社长今晚……大概不回办公室了吧?”

“社长现在就在办公室。”

约露惊异地张大嘴巴。

“社长现在就在办公室?”

“社长一下午都在办公室。”

“社长一下午都在办公室?”

“干嘛我说一句,你说一句的?这里又不是何嘉仁美语教室。”施小姐拿起一旁桌上的电话,按了钮。

“社长,编辑部的梁小姐想要见您。”她通报完毕,放下话筒,对约露道:“你可以进去了。”

施小姐办完这一天当中最后一件事,带着不以为然的神情走了。约露疲倦地揉着太阳穴。她像颗树头似在这儿杵了两个钟头,苦等他回来,他却一下午都在办公室?他是怎么进来的?干坤大挪移的不为人所知?

约露叹了叹,反身从背包取出那只黑色袋子,起而走向社长室。

在那扉茶叶色门扉前,却是踌躇起来。

她何必要这么坚持?她大可──哦,约露叫停,不许自己又回到第一回合去颠三倒四。一个呼吸,把门敲了。

里头低嚷了一声──他果真在办公室。她心跳着,把门打开,立在那儿,咽了咽。

“社长……”

惟刚理在一堆文件里,一个仰头,一绺黑发微落在饱满的天庭,却拿茫然的眼神看她,好像不认识她似的。

真怀疑她是不是需要来个自我介绍。

“呃,我──”“过来,”他猝然命令,也不管她要说什么。

她迷惘地走过去。

“坐,”惟刚指定桌边的扶手椅。“看看这个,以读者的眼光来看──你觉得怎样?”

他把一叠“世代”月刊的彩样推到约露面前。“世代”走的也是深度报导路线,文字占有相当篇幅。约露把黑色袋子搁在膝上,浏览翻阅了好一会儿,然后抬起头。

“我的感觉是──图文编排很高雅,版面看来很丰富,但是……”她迟疑了一下。“似乎给人一种──压迫感。”

惟刚握着拳头往桌面一整。“果然是──我也有这种感觉,”他端起浓眉,看着彩样。

“版面经过了精心的设计,问题出在哪儿?”

“也许……”约露沉吟思索。“会不会是版边?──版边太窄了。”

惟刚眼睛一亮。“把版边加宽,版面就会显得……”

“清爽大方。”约露接口道。

“没错!”惟刚大喜道,立刻在记事本上下了注明。“明天得找‘世代’小组开紧急会议,版面重改。”

约露一惊。“彩样都做出来了──这时候重新改版?”这岂止是牵一发动全身。

惟刚却毅然决然。“宁可重来,也不能将就──我要拿最好的出去。”

难怪办公室的女人不但爱他还尊敬他。他却对她一笑。

“多亏你,一语道醒梦中人。”

他笑得爽朗,彷佛与她没有任何芥蒂。她被自己一阵前所未有的心悸慌了手脚,赶忙站起来,把袋子往桌上放。

“我来还你东西。”

惟刚有些诧异,把袋子拈来一瞧──是台风夜他借她的T恤短裤。

“我都清洗过了,那天──谢谢你。”她想客气,说得还是扭捏。

他甚至不知道约露把衣裤带了回去。

“你太费事了,放在那儿,王嫂会处理的。”他把袋子随意往旁边一搁。

约露感到微微失望,他没发现那套衣裤有股特别的气味吗?非常爽气,非常新鲜的,那是晒了一天的晴阳后的味道,在多雨的节气里是很难得的。

惟刚却似突然想到什么的抬眼看她。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走?”他不待约露回答,即把一叠彩样收拢,递过去给她。

“请帮我存入保险──等我一下,我把这文件批一批,我们一道吃个晚饭。”他兀自拿起笔,头也没抬的说:“十七巷的雕月茶坊有口味独到的熏鸡丝炒饭,值得一试。”

“我不──”“右三圈6,左三圈6,右一圈6。”

“什么?”约露愣着问。

“保险箱密码。”他又仔细复诵了一遍。

约露走到墙角那柜银灰色保险箱前,别别扭扭拨弄那只碟子大的旋钮,历时五分钟之久,不得其门而入。她听见伏案的惟刚重重一叹,把笔掷下,起身走了过来。

“我要向保险箱公司抗议,”他很快地开了保险箱,拿过约露手上的彩样,送入柜内。

“他们的产品把我公司最动人的女孩忙得都冒了汗。”

说着,他伸手轻轻弹去约露鼻尖上细小的汗珠。指纹挲过过毛细孔,细微得不能再细微的静电反应。

约露脸上烧起一片红霞。

惟刚回他桌子,稍事整理,随即抄起外套。

“行了,我们走吧。”

约露的赧意仍在腮边,她嗫嚅着推拒,“我还不饿─”她的肚子偏在这节骨眼上咕噜作闹起来,泄她的底细。最尴尬的就是这种自己和自己作对。

惟刚抚着腹部笑道:“哦,听见没有?我的肚子在打鼓,饿坏了。”

一直到跨入雕月茶坊,约露还在怀疑,他真以为他的肚子在叫吗?



他们坐在竹帘掩映的窗边,听着筝声,享用着果然是口味独到的熏鸡丝炒饭和新鲜的笋片汤。惟刚夸奖约露家坐落的位置。

“从你家的阳台,还可以俯看河堤,”他喟叹一下,“从前河堤一带很幽静,现在房子和人潮杂杳多了。”

约露没想到他竟是她的学长,还道他怎么对木栅一带这么熟悉!两人聊起指南石磴上日据时代的石像,草浦登山。那株大榕树,校园水患及道南桥毁的往事,叨叨絮絮的竟比什么还要亲切。

约露放下调羹,白白的手背上一滴蕃茄红,惟刚却拿起餐巾,径为她拭去,餐巾搁到一旁,才又回去继续喝他的汤。无心的一个动作,格外透着温柔。

约露内心的某处,像火上的干酪溶开来,某些坚持,某些意志力的地基在动摇。危机感逼来,她从云端摔回现实。

──她在做什么?和这个男人在灯下共饭,怀旧畅谈?容许他弹她的鼻尖,拭着她的手背,捧她是“最动人的女孩”?让自己被他逗得欢喜,逗得心跳,逗得迷迷糊糊,不能自已?

她开始慌张,也开始生气了,与其说是气他,不如说是气自己──她必须用怒气来保住自己的清醒,这一招从十六岁用到现在,她自己还没发现。

“你家怎么会搬到台北来的?”惟刚蓦然问道。

约露把餐盘推开。“我到台北上大学,妈一个人在老家,不方便照应,大二那年就把家搬来了。”

惟刚迟疑了一下。“令尊呢?”

“死了。”

约露的回答像冷箭,当胸射过,就差那么一点,更令人惊骇。惟刚一吓,从前听以霏提过父亲,印象中是个极朝气的壮年男子。

“令尊正值壮年,怎么会……”

他真想知道。约露带着歹毒的口气道来,“姊姊死后,他整个人走了样,几次在课堂上老泪纵横,书也教不成,只好退休回家,不到一年──”她吞咽了一下。“就走了,跟着以霏走了。”

餐桌上的气压霎时低下来。惟刚看着窗外,彷佛在望着很远的地方,脸上却没有一丝表情。约露睨着他,等他开口,他只是一言不发。

约露想对他尖叫──为什么不吭声?为什么没反应?她这不是在说故事,是在报复,如果他有一点良心的话──哦,他有,约露看得出来,这个男人是有那么一点良心的,她在策轩见过他的落寞,在梅嘉面前见过他的容让,在以霏的亡魂之下见过他的痛苦。是的,他是有良心的,而他愈是有良心,她的报复就愈是痛快。你要来关心我家的景况是吗?那么我还可告诉你,我父亲最后是躺在床上,不吃不喝,衰竭而死的,而我母亲──“你母亲的中国结打得那么好,不会只是用来自娱的吧?”惟刚问得突如其来。

约露呆看着他。

“中国结?她彷佛坐在急转弯的车上离了位,失去与他说话的线索。他们谈的是他的罪恶,他对梁家的戕害,怎么扯上母亲的中国结?

“那天在你家客厅见到你母亲的作品,每一件都有艺术品的水准。”惟刚在梁家停留的那短暂片刻里,梁母本人和她手上那才打了一半的中国结,都让他印象深刻。

“我妈多半打来消遣罢了,”约露浮躁地回答:“过去她在老家社区做过指导老师,但这几年不太碰了,她身体不好,她的胃有病──”“我知道她的胃有病,你家茶几就放了一大盒瑞士著名的胃药。”

玻璃柜里也叠着胃肠科的药袋,他忖想。

约露没说话。

接下来惟刚翻来覆去问的,尽是母亲和她的中国结。约露一来纳闷,二来不耐烦,不了解惟刚何以对她母亲的中国结这么有兴趣。

三天后,她怒气冲冲闯入他的办公室──她总算明白他的用心了。
 0   2005-06-13 23:28:31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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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她又梦见姊姊了,魂梦煎熬处,依旧是一页页残落的日记,不尽的憔悴与神伤。

十月十七日又有七八日未见到他。浓睡醒来,鸟语烦乱,唉,不明白为何近来总这般疲倦,这般忧闷,有人传话给我,说是他如何如何,我总觉得无稽,可是……(以下焚毁)十一月一日今日决意去找他,翻过三班公车,折煞一双削瘦的腿,愈近一步,相思愈浓,──谁知谁知,窗下他的座位竟是空白……(以下焚毁)十一月二十三日他是蓄意躲避──电话,书信,留言,无一联络得上他,我的心好沉,小腹好沉,两条腿好沉,我想我再也没法子走动了。我怎么办?谁能告诉我,该怎么办?···(以下焚毁)十一月二十九日方,你在哪里?我需要你!···元旦那天,她把一只小白瓷掼碎,拎起最最尖利的一片,往素白的腕上划了过去──不,不要,姊姊!

又一阵裂瓷的激厉声响,约露惊魂地醒来,嘤咛睁开眼,映照上来的是草蓝色枕头。又来了,又是哗啦啦的一阵──这回她听清楚了,是器皿摔碎在地板的声音。她翻过身去,惺忪中见到一名衣饰美艳的女子,立于床榻前。

是贾梅嘉,把一只瓷杯吊在纤红的食指尖上,瓷杯落地,粉身碎骨之声,锥人的两鬓。

“别再摔了!”约露呻吟道,乏力地从床上爬起。

梅嘉冷笑。

“你睡得可真香,摔了两只杯子一只碟子,这才把你的魂给叫醒过来。”

约露左右张望一下,不见惟刚人影。楼外风雨歇了,台风已经过境,门口的廊灯是亮的,那么电力也恢复了。

她把凌乱的长发拢到脑后,还没来得及出声,梅嘉又开口了,满口气的妒恨。

“你也真行,进见飞才多久,就把老板给弄上床,还挑时辰─我只听过巫山云雨,你还是狂风暴雨呢!什么货色有这本事!”

约露按捺不住的怒气倏起,忿忿说道:“你不要胡说八道──你还没把事情弄清楚呢!”

梅嘉捏起鼻子嗤笑。

“反咬我胡说八道了,事实俱在──”她扬起下巴,往皱乱的床榻一睨。“瞧瞧这个,王伞
 0   2005-06-13 23:28:07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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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这回是来真的,他的身子大不如前了,他一再表示要交班,这么大的一份家当,除了你,是没有人背得下来的。”

他说得苦口婆心,惟则却是嗤之以鼻。“这么大的家当,老头子说了又说,全仗你死去的爸当年打下的根基,要不是有他大哥,见飞不会有今天的场面。”

方绍东的确常这么提到,但方绍午死后,胼手胝足的苦劳却是绍东一个人的。

惟刚只是苦劝,“在美国这么多年,能玩能闹的,还有什么不足?既然不打算把书念完──”惟则辍学的事,惟刚是一直不敢禀告叔叔的。“索性打包回来吧,我不信国外还有什么新鲜玩意吸引得了你。”

那一端沉默了片刻,随着干笑了起来。“这倒是真的,这些肥臀奶大的洋婆子,满街望去的豆芽菜,渐渐教人觉得腻了……”

在挂下电话之前,惟刚格外语重心长的追加一句,“他盼望着你,惟则。”

惟则归不归,他却是没有把握。惟则素来嬉笑怒骂,他的心却始终不知托付在何处。

惟刚往椅背一靠,望着橄榄绿的对墙,墙上悬着一幅家庭合照,镶在精巧的雕花木框里,泛着年代久远的晕黄色调──照片上的中年夫妇便是叔父母,稍前一对约莫六七岁的男孩,一个是他,立在叔父跟前,露着怯怯的笑容,另一个则是惟则,被他端坐椅上的母亲搂在膝上,一脸的笑意烂漫……惟刚直到七岁那年才了解,这个女人不是他的娘亲,他没资格喊她一声“妈”,那是惟则的专利,他没这福分。她一再告诫惟刚,可叹他总是迷惘,怎么也学不会,跟着堂兄人前人后喊着妈。

她终于冒火的那一天,把他拎到房间,掷下一张照片对他说:“我不是你妈,方绍东也不是你爸──把照片看清楚了,方绍午和江颖秀才是你爹妈,以后别再认错,也别再叫错!”

他被罚坐在床前,噙着眼泪,捧住相片,背诵自己的身世来历。那晚,他堂兄偷偷走私了一碟巧克力布丁到他房间,他是那时才觉得,巧克力的滋味好苦涩。一直到今天,他都不再对巧克力有好感。

往后,惟刚断断续续听到双亲之事──他父亲车祸死后不过数月,他母亲和婶婶恰巧同一天进产房,婶婶顺利产子,他母亲却困难产,百般挣扎生下他后,血崩而死。

亲娘与婶婶,自此以后,他是分辨得异常清楚了。

其实,婶婶也不曾亏待他,吃的用的,样样周全,又有哪样落于惟则之后?

只不过她对他的态度总是冷冷落落,他不是她十月怀胎辛苦生下来的孩子,他们之间永远也不会有母子情分──是以她从来也不搂抱他,牵他的手,抚他的腮帮子,对他亲昵昵嘘声“乖儿子”。他和惟则一起上学念书,她总挨在儿子身边,一笔一划教他写字,惟刚便只能一边独坐,一笔一划自己练习……童稚与年少,他是敏感、怯懦、卑弱,没有安全感的,学校优秀的成绩捧回家来,也乏人问津。

到了十五岁的暑假,惟刚随叔叔去上工。偌大的厂房上下总有几百人,他是最年轻的一个,也是最卖力的一个,每在线上理头做事,一句杂话也没有,什么工作交下来,转身就去做。他肯用心,又聪明,凡有不懂,工人师傅都乐意教他。

一个半月下来,叔叔亲自把薪水交给他,往他肩头那么一拍,好像他是那个男子汉。

厂子─班同事,更特意为他请了桌欢送酒,约好寒假再见面。那是他有生以来体会过最浓的人情。

惟刚的人生从此有了立足点,崭新的意义铺展开来,他不再斤斤于叔父母的冷落。这十几年来,除却依然是那份寄人篱下的孤凉,他始终就像当年的十五岁少年,努力而勤勉,他不是没有犯错出岔过,不是没有亏心惭愧过,但从来做人做事,没有一天是不明不白的混过,所以──凭什么有人不明不白的责他、怪他、甚至是恨他?

叔父对他有养育提携之恩,他敬之如神,不论老人家如何对待,他也未敢有半点计较,但那梁约露冲着便说恨他,无端的蛮横,拿的又是什么名目?

我是恨透你了!

这话一出,惟刚原有的那点好奇、那点趣味,一下子粉碎。

他是何等愤慨,一时间他只想出手勒住她那漂亮的小脖子,不许她胡说这些毫无道理的话。他想低头用嘴堵死她那两瓣花苞似的,小小饱饱的唇──他想狠狠,狠狠地吻她!

昏暗里,一条娇娆的影子,悄悄欺近惟刚身后……不及行动,他已倏然旋过椅子,一把扣住那影子的手腕。梅嘉惊叫着滚倒在他怀里。

“惟刚──”才只一呼,她的嘴巴旋即被封住。惟刚狂吻梅嘉,就像狂吻梁约露。

──他脑中心里胸底想的梁约露。

他一条手臂箝住她的腰身,一手轻揪她的头发,把她的头揪得往后仰,他的嘴猛烈地辗压她的唇、脸和颈子。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狂暴,梅嘉恍惚地欣喜着。她在微痛中迎合着,扭动着,双手攀援他坚实的肩块。

纤薄的紫缕,大半自她身上褪滑下来。

惟刚却突然撤开,喘着,低头看着怀里的女人,她颊上漫了一层醉红,衣带松卸,大片的酥胸裸露在眼底,正随那亢奋的呼息上下,上下的起伏。

“你──你怎么知道我溜了进来?”梅嘉喘问。

他不知道。他想心事想得入了神,是一股浓腻的香味,混合着热吁吁的气息,侵向他的颈际,他才赫然醒来。

惟刚凝着一双黑黝黝的眼睛看着梅嘉,看得她浑身战栗,又是兴奋。她激情地拉住他的上衣。“惟刚……”一声叫得像口干的人。

惟刚一起立,梅嘉娇困无力,抓着他的上衣,膝盖却软倒下去,啪啦啦把他胸前一排衣扣给拉裂开来。

他把柔弱无骨似的梅嘉一抱,走出书房,穿过幽暗的走廊,直上一楼。

他跨入梅嘉所栖的客房,月光斜入窗来,将垂幔、枕被和地毯上的诸般花色,映照得氤酝而暧昧。他把人抱上床,藉着月光,抖开一床玫瑰红丝被,往梅嘉身上一笼,话也不说,翻身便往外走。

“惟刚──”梅嘉软着音喊他。“你上哪儿去?”

“回房睡觉。”

“什么?”梅嘉把被子掀开,坐了起来。“可是──”他把她的话截断。“小心天气凉,可要把被子盖紧了。”

说完,他带上房门离去。

“可恶,可恶,”梅嘉咬牙,打的哆嗦不知是气,还是难压抑。她抓过丝枕,向门泄恨地摔去。

─腔春情,就随那枕头落了地。



谁知道年来的第一个台风赶得这么早,威力又是这么强!

约露愈想愈是懊恼,端午节也才刚过。

怎么说,这都是约露进“风华”初试啼声的第一篇采访稿,写的又是位音乐界的传奇女子,不能怪她求好心切,周六下午还一个人留在空荡荡的办公室赶稿。

“你怎么还在这儿?”

约露的一颗头都埋入字里行间了,突如其来的一声喝问,把她吓了一跳。

一抬头,方惟刚就站在走道那端,对她蹙着眉──他两道浓眉,蹙着就更浓了,一放开来,会来纠缠人的心。

她讪讪把啃着的笔杆子拿下,回道:“我在赶篇稿子。”

“你不知道台风来了吗?”他质问──约露是一脸茫然,他那副眉结益发是纠葛不开了。

“你没有在注意气象报告吗?”

说真的,没有──这阵子没有。约露含糊咕哝一声。

“台风六点钟已经在秀姑峦溪上岸了。”

秀姑峦溪是吗?约露耸耸肩,不觉得有什么好在意的。

“台风不是往台北来嘛。”她说。

“梁小姐,”他捺着性子说,好像她是个白痴。“台风不是往台北来,但是台北受到地形的影响,反而容易起重大的风雨,你看看外面──”他扬手往窗外一指。



从四楼看台北,和从十楼看台北,苗头自然有些不同。这会儿,约露是站在松木休闲椅旁,望着窗外。十楼之下的都会盆地,活似个黑水塘,在呼嚎的风雨中泛着阴郁的光影。

方惟刚在她身后,窸窸窣窣摸索了片刻,点亮一缕琥珀色烛光,然后秉烛踅回来,把烛台置于几上。

“你冷吗?”他问。

约露把头一摇,身子却犹自微颤着,她打着机伶,然而非关寒意。

“你最好把身上的衣服换了。”他温声说。

约露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狼狈的一身──一袭荷白色小A字洋装,原是十分端雅的装束,现在却是灰一块,乌一块的,一件衣服倒有半件像在泥泞里搓过一般,看着不知有多不入眼。

美丽是一种幸福,却是最容易遇到破坏的幸福。

她抬头往惟刚身上一溜──他也好不到哪儿,他的天青条纹上衣和石洗咖啡色长裤,斑斑驳驳尽是泥巴。他一头丰盛的黑发,湿淋淋贴在鬓上,活像落了水的狮子头。

谁被一面是有一张小学教室的黑板那么大的广告看板,压在泥坑里,谁都不会比他们更上相的!约露心想。

“到浴室冲洗一下吧。”惟刚给她建议,走向壁间的黑木衣柜。“我找些衣服给你替换。”

约露立刻回绝。“不,不必麻烦,没有必要。”她在湫溢的洋装里面挣扎了一下。

惟刚回头觑她,只静静说:“有没有必要,你到镜子前来瞧瞧就知道了。”

他的手真长,一把将她拉到柜门前。门上镶了一面长镜,她骇然望着镜里披头散发的女子──她的腮边上,什么时候糊了那么一大片土浆的?

约露尴尬的与他在镜中交了一眼。他抄起几上的烛台,连同手里的东西,一起塞给她。

T恤短裤,分明是他家常的穿着。

“这是你的衣服!”她叫道。

惟刚的眉峰挺高来。“怎么样?”他问。

约露的一张嘴巴,像是石门的活鱼,开了又合,合了又开,吞吐半天,才把那套衣裤抓过来,不吭气的掉头走向浴室。

真不知道造了什么孽,落得台风夜里被困在这十楼的小房间,还得穿上方惟刚的裤子﹗方才他在编辑部质问她知不知道台风来了之后,先是将她驱离办公室,一路尾随她搭电梯下楼,最后又在大厅把她截住。

“走后门,我的车还在中庭,”他说:“我送你回去。”

“不!”约露吃惊地拒绝道,摔开他的手。“不必,谢谢你,我自己可以回去。”

说罢,她立刻旋身往侧门走。门才拉开,一股狂风夹着豆大的雨粒,险险把她扑倒。她挣扎着挺出门外,风扫得人睁不开眼。不过五六步的工夫,她便一脚踩着一洼泥坑,鞋跟卡在石堆里挣脱不了。

天知道这要命的风雨一下来得这么急,约露午间打电话回家时,妈也说外面的天色尚好,只是风头大了些,她是有些挂心,要约露早点回家,约露答应不迟过七点的。

要是妈知道她方才那场飞来横祸,只怕魂都要吓掉一半。

回想那惊险的一幕,余悸还在胸口,约露俯身想拔出鞋跟,全没注意到隔璧工地的一面巨型看板,就像快解体的苏联情势,在风雨中飘摇。

“小心!”

风里听到有人大叫,猛抬头,但见那面看板像个血滴子取人首级似的飒飒飞来,她便是想躲,也来不及。

──我死定了!

才这么一想,有人自后将她扑倒,用身体掩护住她,那面看板轰然倒在他们──不,那人身上。风雨都被阻隔在外,约露霎时间聋了,盲了,万籁俱静,只感触到这个把她牢牢压住的男人那脉脉的生息。

方惟刚。

他们遭那面看板埋了多久?三分?五分?感觉像有一场噩梦那么长。最后总算是阎组长领了两名誉卫赶出来,合力把看板抬开。惟刚拉起约露,两人旋即被架回大楼。

“连麻雀都知道台风不出巢,”阎碧风在大厅寒着脸瞪着惟刚和约露,好像两人的智力加起来比一只鸟都不如。“我现在就要关闭大楼,台风警报解除前,谁也不许再出去。”

“可是我──”。

“劝你不要和她辩了,她比我幼稚园的老师还要严。”惟刚瞄着大步走开的阎组长,凑过来耳语,一缕暖和的口气搔着约露颊边的发丝,痒痒的。

约露开始打哆嗦,彷拂是余悸,又像是初惊──这个男人救了她一命,要不是他抢先一步,这会儿她半边的肝脑已经涂地了。

“今晚只好留在公司过夜,”惟刚咕哝着说:“走吧!上十楼房间梳洗梳洗,也许找得到吃的……”

十楼房间?同事口中的小东宫?惟刚的私人套房?

“不要!”约露脱口喊道,惟刚一扬眉,她才放低音调──哦,真希望她的耳根子别这么火辣!“你请便,我留在大厅──或者回四楼办公室,我不上十楼。”

“你不是想在办公室枯坐一晚吧?别傻了,犯不着这么自虐──走吧。”

他催促着。

约露抱住皮包往后退。“我说我不上十楼。”

“你知道你这人的毛病是什么吗?──就是别扭。”他不耐烦,把她往电梯拽去。

约露和他挣扎。“别拉我!”

惟刚目光凛冽看着她,胁迫道:“你是要我扛你上去了,梁小姐?”

看他那副眉色,约露心头一悚,半点不敢冒险。

一上十楼,电力和电话都告中断。做人可不一定要到世界未日才会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像现在,约露便后悔没照母亲的吩咐早点回家,后悔没有坚持留在大厅,后悔自己的──一度软弱。



此刻她一关上浴室门,秉烛站在那儿,四下张看,好像在寻找逃生的窗口。

这浴室只有一扇小窗,但空间相当宽敞,乳白的四璧,深蓝的卫浴设备,水格上嵌一面椭圆明镜和一座玻璃架子。

约露趋前去端详。架上置着象牙皂,乳霜和一柄玳瑁齿梳,一支白牙刷插在蓝漱口杯里。边边有把铁灰色的传统刮胡刀。她望着它,很是着迷,不觉伸手去触碰,犀利的刀锋刮过指尖。

“呀──”她倏地把手缩回来,吮在口中。

约露往后倒退,乍然清醒。不该碰方惟刚私人的用物,她也没兴趣,她不想和他有任何瓜葛──哪怕只碰他的东西。

一个大意便见血了,还不听教训吗?

但是他救了她的命,约露褪下脏兮兮的裙装,抓过莲蓬头,困恼地想;这会儿我在他浴室,用他的香皂,拿他的毛巾清洗全身,每一样都像他的人,像他的指尖,他的手心,一吋吋抚过她的身子……约露体内有一簇小火,从底下烧上来。她打开莲蓬头把自己冲净,用比较冷的水。

穿惟刚的T恤时,他又来纠缠她了──她足足瞪了那件T恤五分钟之久,似乎想搞清它是敌是友,它像宿命似的上了她的身,贴在肌肤、又轻又柔。一股独特的气味,带着花草洗衣精的气息,带着木头衣柜的气息,带着惟刚身体发肤的气息,荡呀荡进约露的心脾,在她四肢百骸激起阵阵诡谲的热流……她颤然倒吸一口气,彷佛又回到惟刚的怀里,被他一双胳臂紧紧圈住,没法子逃避。

接下来是他的裤子,像个墨绿色的咒语,把她镇住。

她不知道自己在那儿蹭了多久,陡然一阵扣门声,拉回她的意识。

“梁约露?”惟刚在门外喊着。“你没事吧?”

他听她在内含混应了一声,又隔半晌,才见她慢悠悠推门出来。

惟刚已在桌上另烧了一支蜡烛,烛火使每样东西都变得颤袅袅的,连人也不例外。惟刚想是他眼睛花了,见约露立在那儿,楚楚的脸庞,依稀有种腼腆的表情,全不见向来那股煞气。白色T恤宽宽松松罩在身上,一条短裤却又勒得紧俏,看着只觉得她年纪娇小,有说不出的可爱撩人。

惟刚不由得心神一荡──这是那个在办公室气汹汹说恨透他了的女孩吗?

过半天,他才清清喉咙说:“我刚问过阎组长,公司的发电机故障,没法子自己发电,我这里有吹风机,只怕用不上,“他望着她──有哪个女人披挂着一头湿发,还这般俊俏的?”

不过,这东西应该派得上用场。”

约露喜出望外的从他手中接过一具行动电话──她着实记挂单独在家的母亲,如何也得试着和家里联络。他又怎么这么善解人意。

趁她打电话的当儿,惟刚转身进浴室,她对着他的背影细细说了声谢谢,也不知他有没有听到。

好在家里的电话还是畅通的,母亲也还算镇定,约露极力向她保证留在公司安全无虞,明天台风一过,她立刻回家。

她放下行动电话,发现手边的几上多了杯热腾腾的奶茶。

她瞄了浴室一眼,知道是惟刚为她搁上的,于是产生抗拒,欲就还推,最后端起来时,还有点心跳,不知在甜蜜什么。

奶茶毕竟让她的情绪松懈了一些,她才放眼浏览室内──原木地板,几椅床榻,草蓝色枕被和床罩,门边设了座小流理台,摆上一座微波炉,最多加部米白小冰箱,整座房间,仅限于此,看不出任何华丽和神秘──不是同事私下描声绘影的那回事。

多少海市蜃楼,都是人凭一张嘴巴捏造起来的。约露把杯子举到唇边,作自嘲的微笑。

窗外的风雨突起一阵咆哮,把她一惊,茶水溅上手背。

“鬼哭神号,”惟刚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岂是古人一句‘高楼多悲风’所能形容?”

约露回过头。他淋了浴,和她一样,头发也是潮润的,他换了套泛灰的黑色背心短裤,打露着结实的胳臂和一双长腿。约露咽了咽,克制心悸的感觉──没有人穿着褪色的衣服,还有资格这么气宇不凡的!

他开冰箱,搜罗出鲜乳、雪藏蛋糕和水蜜桃罐头,拎两只黑陶土马克杯,踱了过来。

“不要说你饿──你不想吃。”惟刚警告着。

约露却摇头,回道:“我不会这么说,一个饥肠辘辘的人不会这么虚伪。”

惟刚大笑,笑声有发自肺腑的浑厚和爽朗。约露觉得颈后一麻,一根弦往心里头颤到了两片面颊。她灌一口奶茶,止不了颤意。

惟刚拉过松木休闲椅,坐下来切蛋糕。“请你务必相信,如果我有阿拉丁的神灯,绝不会在台风夜拿这些冷飕飕的东西待客。”

他示意约露在对面坐下,把一片香槟葡萄蛋糕装碟,拿到她面前。那口蛋糕还未送进嘴,一阵香槟的醇气就先把人醉了,未料那蛋糕之松甜,人口即化,更教人销魂!约露闭上眼睛,咀嚼那风味,轻轻一叹。

待她睁眼,惟刚正注视她,微微笑着。她有些羞赧,吶吶说道:“这蛋糕的口感真好。”

“丽晶西点师傅的绝活儿。”

“说真的,我宁可你不要有阿拉丁的神灯。”

这一回,他笑,她也跟着笑了。

两人在静默中享用甜品,偶尔一两声清脆的杯盘交错,便只有楼外的风雨迢迢。约露不会想到,与他相处会有这般静好的气氛。

末了,惟刚首先出声问:“你究竟在赶什么稿子?”他分了数片黄橙橙的水蜜桃给她。

“马留云的专访,其实不赶,只是我──手痒,”她一笑,一口细白的贝齿嫣然可见,看得惟刚收不回视线。“我有四个小时的采访记录,希望写得精釆。”

“四个小时?”这下,惟刚是真的讶异了。“两年前马留云回国演唱,我们也派人采访过她,结果锻羽而归,编辑说马留云性子乖僻,根本打不开她的话匣子。”

“我知道,慕华警告过我了,但是我查知她酷爱养兰,于是约她在北投的观光兰园见面,她一口就答应了。”

“投其所好──这一招是用对了。”

惟刚的赞许使得约露心头一阵欣喜,她向那阵欣喜投降,害躁地挪挪身。

“我啃了好几天的兰花宝典,然后去见她,我们在兰园逛了两小时,大谈兰花经,后来又在兰园附设的雅座喝咖啡,她谈兴很好,告诉我许多事──对她遭遇婚变之后,以四十岁的高龄,赴欧洲习乐有成的这段历练,更是侃侃而谈。”

惟刚颔首。“马留云和财团夫家的恩怨,当年还曾轰动一时。”

“是的,她告诉我,当年夫家对她不义,她一度有玉石俱焚的想法,但是一念之间,摆脱了恨意,淬励自强,整个人生也从此改变了。”

惟刚像被触动什么,凝神注视她,良久良久,才沉声说道;“这世界的恨意,有的能摆脱,有的不能,不是吗?”

约露一听这弦外之音,猛地抬头。两人目光交会,刚才一番闲适的气氛瞥然惊散,气流彷佛在轰轰地对撞,发出噪响──或只是她耳中的血流在响?

“那是因为有的恨意刻得太深了。”约露的噪音低,但是清晰。

他没有再说话,而她没有再看他。她垂下视线,把水蜜桃吃完,他则等她一搁下叉子,立刻质问。

“为什么?”

摊牌的时候到了──是他挑起的。约露缓缓抬起头,一对霜冷的眸子,炫丽得出奇,反而一把火似的,惟刚一下就被烧化成灰。

他也生气了,神色凛然起来,看着她无声地逼问──为什么?你我素昧平生,我方惟刚又如何招致你的恨意?

“她死前一直在找你……”

“谁?”惟刚坠入五里雾中。

约露并不理会,娓娓如诉的诛讨,更显得怀恨深。“如果不是你避不见面,你弃她不顾,她不会走上自杀的绝路。”话一说完,她双泪迸流。

惟刚大惊,满目骇异,看她那双泪汪汪的眼睛──然后,所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所有如谜似雾的感觉,在霍然间皆明白了,他战栗、悲郁、愁惨,哑着声唤了出来:“以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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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社长室一下像陷进地窖,空气变得稀薄,一股让人承受不住的死寂和窒息。

两人都在细喘,听来格外震耳,格外惊悚。

惟刚与约露四目对峙着,他满眼又惊又疑,还蕴着怒意,而约露还是一脸的倔强,僵持着不肯有一点退却。

桌上的电话一声大作,把两人活脱脱给震跳起来。惟刚掣下圆白的键子。

“什么事?”他问,音调虽低,倒还沉稳。

“社长,律师先生到了。”施秘书在另一端报告。

“请他稍坐一会儿,我立刻见他。”惟刚嘱道,两道视线始终盯着约露,像缝在她的眼睛里。

最怕人的就是这一言不发的注视,一副莫测高深的表情,不知对方心里在想什么,就更恐怖。约露渐感不支。

他也感觉到了,这双漂亮得醉人的眸子,闪闪烁烁的,彷佛不是什么恨意,是害怕。她怕他。惟刚隐隐感到一丝快感。

如果可以,他真想把全世界的律师都赶回去,把梁约露逮到胸前,把她剖开到底,彻底来研究她,弄清楚她为什么恨他,为什么怕他,为什么扯这些莫名其妙的鬼话!

最后却只说:“回你的位子去吧,我们下回再谈。”

话一出口,惟刚自己都觉得讶异。还有下回?他究竟有多少耐性?这女孩比牙痛更折磨人。

约露脸上没有表情,却踌躇着,然后用一种鲁莽的口气问:“慕华说,找我进公司是方先生的意思?”

他看得出来,她觉得不可思议。“不必纳闷,”他泰然回答:“社里缺人,而我至少懂得惜才。”

惜才之外,还有别的理由──因为我还想再看到你,惟刚说给心里听。

约露缓缓吸口气,点个头,回身去开门。邪的是,那只亮晶晶的黄铜把手,任她左扭右扳,硬是卡在那儿,如何也不动一下。从前爸妈常笑话她手脚驽钝,但这扉门可不是在和她作对吗?

惟刚等了五秒钟,起身走过去,从她背后伸出手。约露一惊,慌忙把手缩回。他高大的身影笼住她,一股腰温暖暖袭向她的背,隔着层层衣服都感觉得到,太逼近了,她的耳根子烫得厉害,胸腔内滚轮似的震动起来。

他的大手握住门把,橡木应声而开。

那一句“谢谢”噎在喉咙,直到她人走了出去,行过施小姐身边,这才沙哑地挤了出来。

没人知道她在谢谁。



这天中午,约露独自溜到见飞旁侧那座小巧的三角公园去。四月里杜鹃在风中绽开了粉脸,入鼻尽是淡荡的香气,可惜约露缺了那份赏花的好心情。

慕华没有说假,方惟刚才是她的施主──不计前嫌的找她进公司,他想证明什么?

约露赌气似地把一管奶油卷扔进嘴里。或许是天气忽晴忽阴,公园里冷清清的,乏人问津。唯一一张雕栏铁椅,约露坐一边,有个老人则据在一边。

那老人是后来才到的,兀自坐着,眺望前方的见飞大楼,静默不出一声。

约露的午餐正吃得食不知味,却发现一旁的老者扶着额头,歪向一侧,咻咻喘着气。

她吃一惊,赶忙问道:“老先生,您怎么了?身子不舒服吗?”

隔半晌,才见他颤索索抬了抬手,仰起脸来咕哝,“老毛病,没什么。”

约露观看这位老者,满头白霜,鼻柱高耸,眼神咄咄,穿一袭罕见却醒目的黑底紫团花长袍,面色带点灰白,神情气态却十分威严,让人在他跟前,自动便恭敬起来。

“您真不要紧?”约露不放心。“要不要联络家人或是──”“我不要紧,”他一抬手,举止和口气都十分断定,约露不敢再多话。他看来确实好多了,失调的呼吸也恢复了正常。

约露坐回去,老人对她颔首。“谢谢你,你在这附近上班?”

约露指正前的秋香色建筑。“就在那栋大楼。”

“见飞?”他扬起花白的浓眉。“哪个单位?”

“杂志部,我是文字编辑。”

老人打量她片刻,这才回头看目标,喃喃道来,“当年看着它动土,打地基,起钢筋,直到完工落成,这可是当时的一大盛事,起造这么规模的大楼。”

他微微一笑,浏览着见飞古色古香的飞檐,蓝墙和圆窗。

“这种中国古味造型,也的确风靡一时,”忽地又遗憾地摇头。“不幸就在工程中,折损了一名工程师和两个工人,受伤的还有五六人之多,为了照顾伤亡者家属,公司拨出来的抚恤金,可是创了纪录的。”

约露不免好奇问道:“您是这里的老住户了?这些事这么清楚。”

老人沉吟了一下。“可以说是吧,我看着它屹立了二十年,看着它蓬勃发展,老一辈的经营者是怎样的戒慎兢业!”他合目冥思。“但是,毕竟长江后浪推前浪,新一代终究要上来接棒了。”

“见飞的新一代是相当优秀能干的。”约露这话,不能不说是衷心。

“那倒是,”老人轻喟,竟谈起自己来了。“也该把棒子交给儿孙辈了,我也有个很优秀的儿子,我正把一些责任交付他─这孩子命苦,从小没了妈,我这做父亲的,又形同不存在,这些年他孤单单,忍气吞声的,我怎么会不知道?我痛在心里,但许多事是挽回不了,也弥补不了的。”

老人那口吻凄切而充满悔恨,让约露听了心酸,她轻声道:“人生恨事多呀,老先生。”

老人怔怔望着见飞大褛,满面是怅然之色,益发令人见了不忍。约露无从安慰他,只能悄悄坐在一旁,想着自己生命里,也有那些无可挽回和弥补的憾恨。

末了老人深深一叹,微带踉跄站了起来。“我该走了,再不然家里就要找上来了。你也该回去上班了。”

约露一跃而起,伸手想搀扶他。“我送您过马路,这里车多。”

老人却把眉毛一竖,瞪着约露伸长的手,好像她的好意冒犯了他似的。约露赶紧把手收回。

“我住得有段距离,你还是帮我叫部车吧。”他吩咐。

老人坐上计程车,隔着半开的车门向约露道谢。约露笑了笑,回句“不客气”,正待为他把车门关上,却见他突然身子一僵,双眼翻白,竟向一旁倒了下去。



计程车冒着遒劲的山风,直奔座落在山巅上的华宅,很快即在庭院前大门停下。

约露立刻付了车钱,一推开车门,便瞧见一名面目黧黑的老汉,仓卒穿过后廊奔了过来。

他也不管约露是谁,只顾和她合力把车上颤巍巍的老人扶下,一边叨念,“老爷子,老爷子,您没怎样吧?您这是要吓煞罗庸吗?怎么没交代一声就出了门?”

老人直喘气,没有答腔,长袍给风吹得飘荡起来。他的意识一直很清楚,在车上坚持不上医院,要直接回家,约露只好照他的意思办。

哪晓得他的家是在这尘嚣之外的半山里。

两人搀扶着老者,走过那面刻有“策轩”两字的古朴铜雕,直趋廊下。有个着了花紫晨缕的人影,早开了大门等着。约露一定近,对方先低呼了出来。

“是你!”

她定晴一看,认出门边的女人,竟是那服装企画,贾梅嘉,也觉得惊讶。

怎么,这里莫非是贾家?这位老者莫非是贾家的长辈?

两女尖锐地互觑一眼。“伯伯,我来扶你。”梅嘉却争着伸出手来,硬是用身体把约露顶开,取代她的位子。

约露在门口顿住,有点尴尬。既把人送到,她考虑着要离开。

那老汉却回头对她连声道:“请进来,请进来。”

约露只得局促地跟进了大厅。

这大厅非常华美,右方一堂明式紫檀桌椅,精雕细琢得好比故宫的骨董,旁边的红木长几上,坐一只巨型青花瓷瓶,供着一大簇雍容的紫红大理菊,扑起了一厅的明静幽香。

约露小心翼翼立在那方花团锦簇的大地毯边缘,生怕一脚踩下,就把它那细致的助理给踩坏了。她看着梅嘉和老汉把老者扶到左边一堂气派的黑小牛皮沙发,绣垫衬在老者背后,让他闭目斜靠在那儿。

还没人来得及说话,大门蓦然敞开,一名高大的男子急急走进来。

约露登时傻了眼,心里直呼不可能──这个大剌剌走进来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两个小时前,和她在办公室不欢而散的方惟刚。

惟刚见到她,显然也是一愣,深深看她一眼,却没有说话,匆忙踅到老者跟前,欠着身低问:“叔叔,怎么了?您怎么不声不响就跑出去?没发生什么事吧?”

叔叔?他喊这老人家叔叔,对老人的关切之情,溢于言表。约露心里开始发毛。

老者却径闭着眼,不答不睬,全没反应。

惟刚回头向那名自唤为罗庸的老汉,投以询问的眼光。老汉把他拉到一旁,附耳悄声道:“老爷子刚刚让这位小姐送回来,看脸色,人像不太舒服。”上午罗庸一发现绍东人不见了就立刻急电惟刚,惟刚才会拋下公务,仓卒赶回策轩。

惟刚回老人身边,口吻更委婉了。“叔叔,我请于医师过来一趟,您的气色不大好呢──”老人的双眼突然瞠开来,一张脸板得紧紧的,严声回道:“告诉过你多少回,我没什么毛病,你怎么开口闭口尽说要给我请医生!”他急喘了几下,才把一口气透过来,眉色却颦得更阴沉了。“在家待得气闷,出去溜溜,如此而已,哪里就这么大惊小怪了?这是什么时候,你放着公司跑回来?不要忘了,见飞是不养闲人的。”

老人的态度,老人的言辞,毫不给人留脸,连旁观的约露听了,都感到刺耳难受,那方惟刚脸上,更是红一阵白一阵的,好不难堪。一时间,大厅就像座冰库,把每个人都冻得僵僵的。

这就是了!这老者便是大名鼎鼎的方绍东。约露僵立在那儿,大气不敢喘一下,就怕引来注意。天知道,和她一起坐在公园谈论见飞大楼的老人家,竟然就是见飞的老主子。今天中午她跑到小公园啃面包时,万万没料到最后会来到这座富丽堂皇的大厅,和方绍东、方惟刚叔侄在一起!

“既然没事,我这就回公司。”惟刚说,语气仍然谦逊,但音调至少掉了半度。

他向罗庸使个眼色,罗庸立刻上前,佝腰对绍东道:“方老,我送您回房间吧──中午帮您准备的干贝排骨粥,还温在那儿呢。”

惟刚立在楼梯口,目送两人一级迈进一级的蹒跚上楼,然后他回身转对约露。他那眼神,还留有一抹受了伤的余晖,荒凉的,落寞的,孩子似的闷闷不乐。看着他,约露心口上有个地方在突突跳动,让她觉得痛苦,那是一种抵抗不了的冲动──想把这男人当成孩子似的搂进怀里,疼他,或安慰他。

她真疯了!

“有些人真让人觉得奇怪,”梅嘉一把挽住惟刚,尖起鼻音开腔道:“方伯伯没头没脑的跑出去,然后歪歪倒倒的回来,后头还跟了个女人,实在教人心惊肉跳,就怕他扯上不三不四的麻烦!我以为是谁,这位不就是咱们社里的翻译小姐?平常兼兼差、写写稿那一位?”

一口气的尖酸,把约露的末梢炙得都簌簌抖动了。

惟刚却说:“你多久没到公司,梁小姐现在是我们的文字编辑了。”他把梅嘉丢在后头,径自走到约露面前,问道:“老先生是你送回来的,梁小姐?

怎么一回事?”

约露极力不去理会梅嘉的两道眼针,吸吸气,把午间遇见方绍东的始末,用高中写周记那种简洁感说一遍。

惟刚蹙眉,甚是惊异。“他一个人坐在公园里?身子出现不适的现象?”

约露点头。

罗庸一下楼,惟刚立刻吩咐他,“打电话给于大夫,请他下午过来给老先生做个诊察。”

罗庸显得有些迟疑,惟刚向他保证,“不要紧,于大夫和叔叔是老朋友了──如果叔叔怪罪起来,由我负责,他的身体有问题,不管他自己是怎么说的,一定要请医师看看。”看来这个家,固执的人不止一个。

罗庸去后,梅嘉走了来,又把惟刚胳臂搀住,娇躯尽挨着他,惟刚挪一步,她也跟着挪一步,那股黏腻劲儿,方惟刚是怎么呼吸喘气的!

看梅嘉这副打扮,显然住在方家,她和惟刚的关系,岂止于论及婚嫁。

梅嘉睨着约露,打鼻子里冷笑。“我说梁小姐也真不含糊,不但眼尖,动作也快,一般人哪注意到公园里一个老人家?──不过方伯伯可不是普通的老人家,是吧?”

用那一口童音讲这些刻薄话,听来更可恨。约露也不去睬她,眼光向惟刚一拋,脸上少了点笑容,口气却是甜蜜蜜的。

她说:“我得赶回社里,社长,您可以送我一程吧?动作不快的话,我的‘招牌’就要砸了。”

约露没想到惟刚竟泛出一阵笑意,彷佛也知道她这是存心和梅嘉别苗头。

梅嘉那张脸绷成什么形状,自然不必说了。

“我们这就走吧,”惟刚道,挣脱梅嘉的双手,似乎也急着回公司。他边走边朝大厅一侧的拱门喊道:“罗庸,我回办公室了,老先生你多关照点,有事打电话给我。”

惟刚很是出奇的开了部骠悍的黑色吉普车,约露一上车就后悔了。向他开口搭便车,不过想气气梅嘉,却忘了自己和他还有梁子呢。此刻两人同处在这狭隘的车厢里,惟刚整个人突然就壮大了,像个巨人,威胁到她的存在。那股压迫感,让她每一口呼吸,都觉得氧气不足。

她想逃走,但车引擎一吼,即向山下飞窜,有种要带着她同归于尽的味道。

约露坐得僵直,把一只鱼形小钱包捏在手心。午间离开公司,就只带了这只钱包。不知道有没有人发现她没回办公室?

路上,约露几次偷觑惟刚,他的侧面凝注如石,没有特别的表情。也许是专心在开车,也许是在想些什么,总之,他没说上只字片语,没问任何问题,更没提到他们上午未完的谈话,甚至没再朝她看一眼。

飞过车窗的景色,久看让人怔忡,约露觉得她有好多事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她对惟刚屋檐下那个女人那么介意?不明白为什么方绍东对待儿子的情感那么深挚,对待亲侄却又那么俚吝?

不明白为什么那张孩子似受伤的表情,刀一般地划在她心头,愈划愈深?



当晚,惟刚在公司未有半点延宕,八时不到,便匆匆赶回策轩。罗庸也不给惟刚探看叔叔,只嘘声告诉他,老先生服了药,已经歇下。

他转到书房,根本不理会时间,抄了话筒,直拨洛杉矶。

足足拨了两个小时,那遥遥一头的电话,像拗不过他似的,终于是姗姗然接过了。

“老弟,老弟,”惟则那边,不像睡里被吵醒,但声嗓又特别的懒慢。“你怎么还是这么不上道──这种千金一刻的节骨眼儿,你这电话有多煞风景!”

惟刚无心和他瞎掰,直接便道:“惟则,叔叔病了,不肯上医院,你得回来想想法子。”

彼端顿了顿,惟则却纵声大笑。“我前几周才和老头子通过电话,他硬朗得像部坦克车──你不会是在使什么苦肉计吧?”

惟刚先驳了他的话。“坦克车包了一层钢,他可不会到处告诉人家他病了,”他随即把语气放认真。“我是说真的──今天下午于大夫来看过叔叔,我和大夫通了电话,他认为可能是神经系统或是脑部出了问题,得入院详细检查,可是凭我们怎么苦劝,叔叔硬不肯就医,我真是束手无策了。”

他堂兄吟哦了一声,总算说了,“老头子还是一副拗脾气,可是──”他又一顿。“他要是不听你的,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惟刚明知惟则是闲散性子惯了,但是叔叔的健康问题兹事体大,由不得他不打起精神来。

“无论如何,你务必要尽快回来──不单是为了叔叔的身体,我告诉过你了,他一心一意要把公司大计交给你,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惟刚警告道。

惟则又是一阵大笑。“你以为我不知道?──老头子全副的指望在你身上,我不过是吃吃闲饭罢了。”

“恐怕你再也没有吃闲饭的功夫了,叔叔敲定了期限──十月,听到没有?

十月!他要你回来!”这回,惟刚说得十足的严肃。

电话那端,不住唉声叹气。“就不能饶过我吗?我对搞生意压根儿没有天分!”

“你那不叫没有天分,那叫装傻,”惟刚驳道:“惟则,老大──”他的口气又是一降。
 0   2005-06-13 23:26:53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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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她打电话通知慕华,她不上办公室了,译妥的稿子,她则用快信寄上。

这还不是为了回避方惟刚!每回碰上他,她就像一盆烧得火红的炭碴子,暴跳如雷。

周日又在座谈会上演出那样的场面,对他固然忽不可遏,却也心虚得很。何况闹事本来就不是她的本意。

但是慕Huawei什么突然来找她呢?

“稿子好得很,”慕华回道:“我下午出来洽公,顺便把上月份九千元的稿费拿过来给你,另外,有件事──”她先把杂志社的薪资袋交给约露,随即正色道:“方社长决定招考正式的翻译人员,以后外文稿子就不再外发了……”

约露的心噗通一声往下落,似铁锚一样,脑子一片模糊,只有一个想法──他把她踹掉了。

没有哪个老板会留一个“横眉竖眼”的员工,更没有哪个演讲者受得了听众拂袖而去的侮辱。她对方惟刚的反弹,很感惊异吗?其实不然。她对杂志社的临时差事非常恋栈吗?那也未必,她只是……她只是……只是什么?

只是母亲卧病的这段期间,这份临时差事一来方便她照料母病,二来每月近万元的收入,多少维持家中的基本开销,她感激慕华给的机会,也着重这份工作──就是忘了对上头的主子保持谦恭和尊敬。

向仇人挑衅或许带种,向衣食父母挑衅就是白痴了。

现在这个白痴终于得到报应──她不该触犯天条激怒他。

约露沮丧,念头一转,像给自己解围,傲气上来了。

天条又怎样?难不成要她对这个人打拱作揖?别想!她宁可另找出路,再说她也不能一辈子做临时工,母亲的状况已经稳定,她也该出去谋份正式的工作……“……所以今天来找你,希望你接这份工作。”

她听见慕华的话,诧然抬头。“你说什么,慕华?什么工作?”

“你没有在听吗?我底下走了几个人,社里急欠人手,我希望你来接个文字编辑的位子。”

约露霎时又愣住了。文字编辑?进“风华”工作?她不是刚被炒了鱿鱼?

被驱出见飞的大门?

“希望你早点来上班,相信你很快可以进入情况,杂志社的工作你也不是完全没有经验。”

慕华一径流露她那温煦的笑容,约露却发现她再也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脱口问道:“可是方──社长会怎么说?”

“社长会怎么说?”慕华愕然应道,好像不明白约露的意思。

约露把两手按在膝盖上,声带隐上一丝颤意的说:“你肯要我,他怎么肯要我?”

“他为什么不肯要你?”慕华反问:“要我找你进公司的,正是他。”



话再怎么说,徜不是慕华力保,她也不可能有机会踏进见飞门槛,约露始终这么断定。

她把挂肩的包皮一挪,匆匆踏入大厅,见阎组长在一边盘查一名男子,她窃喜,忙不迭溜过去。她见到阎组长总像见到训导主任一样害怕……“梁约露,”就差那么一步,约露就要跨进电梯了,可是阎组长的呼声,锋面一样直追过来。她寒毛一凛,站了下来,目睹别人蜂拥而入电梯,羡慕巴巴的。

她叹口气,回过神,一张识别证投到她面前,她几乎呻吟──她的识别证又掉了吗?

进见飞十天以来,这是第三次掉识别证,如果连上回追方惟刚上七楼那次也算进来……觑着那张盾牌似的面孔,她知道阎组长这次无论如何是不会宽待她了。她怯怯接回证件,在那立正,等着阎组长怎么发落她。

“你,”阎组长开口,就跟法官判决一样掷地有声,约露暗底打哆嗦。“这张识别证的夹子太松了,回头找人事室换一张吧。”

就这样?约露简直不敢相信事情有这么便宜。她猛点头,讪讪笑道:“是的,谢谢阎组长。”

阎碧风临去前还瞟了约露的两脚一眼。查看约露的员工证在不在胸前,鞋子在不在脚上,已成了阎组长职责所在。

约露三脚两步赶到杂志部门。她是新人,桌面还不至于像老鸟的高楼大厦那么壮观,但也渐渐出现了场面,来稿、打字稿和读者来函堆成好几落……她拉开椅子。能坐上这个位子,约露直称是奇迹。她一直想进杂志社做事,而格调高雅,别具个性的“风华”杂志更是她的第一志愿,但“风华”用人标准极高,像她这种历史科系出身,出校门未久的新手,想要登堂入室,简直门都没有。

她一刻也不相信是方惟刚称她懂得选材,译笔又好,主动找她进公司的。

慕华扶持她,总要另外找好话来让她心安理得的受惠。

慕华如此拉拔,机会如此难得,别的姑且不论,约露对自己也是有相当的期许。她在办公桌前坐定,笔杆拿上手,眼光却不由自主投向社长室。

依然是门扉紧闭。

她轻轻一吁。

上班第一天,约露算准会和方惟刚来一个阵前相见,到时该是什么态度,抱什么心理,说什么话,做什么应对,连衣着打扮,无不事先悉心算计打点。

那天她特意穿了极庄重的灰蓝小立领套装,两鬓编上花辫,勒到脑后,一身净扮,走马上任。在办公室提着一颗心,就等方惟刚唱名找她。

他必然找她,谈些什么,可想而知。时候到了,她会坦白的,实在的、毫不隐瞒的告诉他──他是混球,他是孽障,他害死了天底下最好的女孩!也许气血攻心,她一把抄起桌子的原子笔戮他,拉他脖子上的领带勒他。

约露,约露,她及时控制自己,这么规劝自己,家境困难,现在不是你逞凶斗狠的时候呀,要自制,要忍耐。

岂知那天,镇日没有动静。

次日,他的秘书施小姐按铃叫人。约露心忖,时候到了,一口气提上丹田,整衣敛容,向社长室挺进,却在外室给截下来。

“这份人事资料表请填一填。”施小姐递上表格道。

第三天,约露交上填好的人事表,继续等候传唤。下午,她和即将离职的竹英正忙着交接,施小姐又把她找了去。她两眼盯住社长室那扉门,笔直前进。

“梁小姐,你上哪儿?”见飞三十年的老秘书喊道。

“呃……”不是姓方的找我吗?约露顿在门口想。

“你得附上身分证影本,正反两面。”施小姐说。

方惟刚人呢?约露心里尖叫。

临下班前,约露悄悄问了舒妹妹。

“桃园的纸厂有点问题,他这几天都在忙那边的事嘛,没空回来。”小妹说得理直气状。

好像我该知道似的,约露心想。

她憋了两天,又把小妹给拉到一边。“怎么还不见社长人呢?还在桃园?”

小妹摇头,抓着一把面纸猛揩鼻子,她患了重感冒,每两句话夹一句哈啾,听来如下:

“他陪一批──哈啾外国人到──哈啾科学园区参观去了。”

约露挑起眉梢。“是吗?他几时回公司?”

小妹又摇了个头,狠狠搀鼻子。“他不回来了,他会直接赶到新加坡,参加──哈啾国际文具礼品大展。”

接下来,他就要飞到火星去了,约露心里直嘀咕。

是一鼓作气,准备作战的约露,现在像个突然接到停战通知的前线士兵,说不出的泄气。

慕华私下对她提到过,见飞可不是在交班了吗?日后杂志社这小小单位,就算方惟刚有心,恐怕也没有余裕照顾到,更大的事业等着他去料理打点呢。

照说,约露该感到如释重负才对,最初考虑着要不要进见飞,这不就是关键?方惟刚不旦不再是她直接的顶头上司,要碰到他一面,只怕比见侏罗纪的恐龙还难,这对谁都好。

但不知怎地,她心中却隐隐泛起一股失望。



往后一周,风调雨顺,约露迅速进入工作情况。捧着高出行情的薪水,又蒙慕华每周给假半天,陪母亲回医院拿药的方便,约露对这份工作,完全没得挑剔。至于和方惟刚的恩怨,看着这种种好处,傻子也知道要先放一边。

午后,桌上的电话乍响。是内线,约露抄起话筒。

“梁小姐,请到社长室。”

又是施秘书,约露叹气。她还欠她什么?该填的,该给的,该做的,她都像偿债般一一付清了。她是来工作的,又不是来申请房屋贷款!

约露咬着笔杆子,还想着文稿上的问题,心不在焉踱进社长室。社长室分内外两部分,外室半开放式,左侧置一组咖啡色沙发椅座,右侧则是秘书米白色的工作,隔一扇门,里面才是社长的宝地。?约露瞥见站在施小姐桌前的男子,心里像一只老鼠跑过,乍然一惊。

就着一叠文件和施小姐商议着,不正是方惟刚本人吗?

他穿着古铜色衬杉,外搭沙灰色套装,优雅的剪裁质地,似乎也拘束不了他的豪迈气息。

他的头发显然整饰过,两鬓修剃得十分俐落有型,就是额前的发丝仍然像玩过大风吹的游戏,散在那儿,逗人想伸手去摸似的。

“打电话和兴南交涉,催他们快点,我们好做配合。”他说完,仰起头来,正好对着约露,双眉飞扬,目光灼灼,一张面庞似乎曝晒过,肤色变深许多,因此更是显出英气勃勃。

两人的视线一对上,约露蓦然感到眩晕,两腮发了热,心头的老鼠变成小鹿,胡来乱撞。

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的反应让自己觉得惊恐而可耻。

“请进来吧,梁小姐。”他对她点头,即进了社长室。

约露僵在那儿,拚命想镇定自己。

施小姐见她半晌不动,怪异地觑她。“梁小姐,怎么你还站着?快进去,可别让杜长久等了。”

约露含糊地应了声,磨磨蹭蹭,极不情愿地向社长室走了去。

施小姐推推玳瑁边眼镜,颇不以为然地摇头。年青人做人处事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想当年他们初出社会,虽是少了点历炼,但是伶俐机巧,可不在话下,长官跟前,还容得下半点的怠慢吗?

她往约露那拖泥带水的步子瞄一眼,不屑地嗤了嗤,拿起电话。

惟刚回头,示意约露把门带上。

她关了门,人却挨着门边,趑趄不前,一张背差不多贴在那扇橡木门上了,一对眼睛却一瞬也不瞬直望着惟刚。

惟刚眉峰一挑,看着她。“为什么一直瞪着我看?我像具秦俑吗?”

约露掠开眼光,脸皮热烘烘的,她盯住角落一只乌木书柜的脚架看,咕哝道:“当然不是……”

“那就好。”他故作郑重道,却面露嘲色。

一点都不好!约露心里喊叫。

惟刚走到桃心木办公桌后,朝一张旁椅比画一下。“请坐。”

她咳了咳。“我站着就好。”

惟刚也不坚持,往黑色旋转皮椅一坐,温吞吞道:“我想到我的小学校长,他最大的消遣就是把小学生喊到桌前,听他训话──就像这样。”他向桌前一比。

小学生?约露一箭步上前,在他指定的位子坐下。

惟刚偷偷莞尔──就知道她带了这点叛逆。他靠着椅背,侧眼打量她。

她穿砖红短外套,黑条绒窄裙,配上短跟黑鞋。秀发分在双肩,波浪微起,一身的清丽雅致,扣人心弦。

到今天才得以细细端详她──她有张近似瓜子脸,但要来得更圆润些的脸蛋,明洁的额上修出一对斜飞的眉,三分秀丽倒带了七分的倔气,但那只鼻梁却像一管小白腊烛般的娟秀,一张嘴儿勾着浅浅的口红,唇色极娇,如不是她抿得那么僵紧,定可勾勒出极美、极动人的款式……她严坐在那儿,腰杆打得笔直,下巴也抬得陡高,两手交握在裙面上,目不斜视看着前方。美丽,但处处透着刺人的傲慢,傲慢里,又彷佛夹杂着不安与骚动。

惟刚不由得怀疑──怎会把她和另一个女孩混淆?在某些角度下来看,两人或有些相似,但实则她们是全然不同的典型。那一位极娇柔,极婉约,极矜持,眼前这个,却是十足明艳,十足刚愎,十足激烈。

硬要说,只有一处相同,两人都生就了一双勾魂慑魄的眼睛,眸子像黑水晶,时而水秀,时而迸火,而且两人偏巧都姓了梁……惟刚收回思绪,咳了一下,打了开场白,“好久不见了。”

合计十四天。但约露也只嘴里咕哝一声。

“早就想找你谈谈,不过一直没空回社里。”

约露忍不住,她说道:“社长大忙人,日理万机,东奔西走,也难怪在公司难得一见。”

这是惟刚第一次听见她一口气说这么多,她的嗓音清脆有力,但满是说刺味儿,果真不开口则已,一开就是唇枪舌剑的杀人。他嘲弄地笑了笑。

“在公司难得一见,倒是在座谈会不期而遇。”

提到座谈会,约露一下坐镇不住,身子在椅上扭扭捏捏挪着,视线又落到书柜的脚架去了。而惟刚也像突然失去了耐心,直接便切入主题。

“那天在座谈会上为什么突然走掉?”

约露发现她的脑子一片空白,两周前设想好的说辞,一句也拚凑不出来。

“临时有事。”只好胡乱编派,本能地闪避。

“临时想到家里正在烧开水?”他讥问。

“如果你相信的话。”

“不相信。”

约露嚼着下唇没作声,惟刚激她,“有勇气当众离座,却没勇气道出理由?”

她果然就被激怒了,目光冒着火星地扫向他,冲口便说:“你的高论让人不敢苟同,我没办法坐在那儿洗耳恭听。”

无论约露事先想好要说什么,都绝不是这种讲稿──她是豁出去了。

惟刚两道浓眉压得低低的,瞅了约露半晌。“敢问我说了什么,惹得你这样──义愤坟膺的。”

约露骇然发现,她竟然起了想哭、想嘶吼的冲动,她咬住牙关,但下唇在哆嗦,嗓子是凝滞的。

“你把痴心的女人,”──我姊姊。“说得像傻瓜。”

惟刚一愣,好像没料到约露会是这种的回答。不知道怎么一回事,“痴心的女人”几个字,使得他的心口像旧病复发般痛楚起来。

他狠着声,“痴心的女人本来就像傻瓜。”

约露猛立起身,呼吸嘶嘶地响,双眸腾出火焰,像要把眼前的男子一把火烧掉似的。

“没错,痴心的女人傻,但负心的男人可耻!”

惟刚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愤怒,他只知道他的脑波再度被这陌生的女孩,激起强烈的振辐,一些已经干涸了的情绪──苦的、涩的、痛的、怒的,沁出了记忆,化入了血脉,又在他的周身循环奔荡。

他把十指绞住,抵在桌面,身子倾向前去,重重看着约露。

“为什么,梁小姐,”他压抑着声调问,像夏日午后有威胁性的闷雷。“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你似乎有点恨我?”

“这话差远了,方先生。”约露是一口碎玻璃一样猛利的咬字。她没什么好隐瞒的。

“我岂止有点恨你,我是恨透你了。”
 0   2005-06-13 23:26:29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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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总像人人都在为情所困。

惟刚步出座谈会场,长长吁了口气。最是没完没了的,就数女人的感情问题。终场后,一批女听众又把他包围,那些个天知道该怎么办的问题问得他满头包,三两下就把福德坑填满了。

周日黄昏的台北市街空落落,他伫立道旁,双手插入裤装,抬头望天。云沈沉地,天空一色潮湿的灰,像一只铝锅盖好低好低的压下来。

一部焰红的爱快罗密欧,流火一抹飙到他面前,车门敞开来,流香朴鼻。

车上,一阵莺燕此起彼落的喊着“方大哥”。他诧异地扬眉。

“惟刚,上车呀!”梅嘉攀着方向盘,倾身喊他。

如果有选择的余地,惟刚宁可一人清清静静走段路。他的脑子和心情都需要通风。他此刻没兴致和任何人打交道。

“惟刚!”梅嘉尖着嗓子又叫,勾魂也似。

他叹了叹,侧身上车。后座挤了三名女郎,靓妆丽服,笑脸迎人,纷纷向他问好。三女皆是梅嘉经常合作的模特儿。

不等惟刚开口,梅嘉丢了一罐饮料到他腿上,说道:“掰了一下午,口也渴了吧?”

惟刚一看,是罐冰沁的德国黑啤酒。梅嘉自是好意,可是拿黑啤酒解渴,于他此时,怎么都觉得文不对题。他把那罐黑啤酒搁到一边,回头向三女招呼。

“刚刚我们还摸上去找你呢,方大哥,”其中一人说:“你被一群女人团团围住,脖子以下,什么也看不见。”说着,她不知想到什么,捂嘴兀自笑着。

“她们到底在问你什么呀,方大哥?”另一人问。

一些她们必须和最亲近的人一起解决,却往往向最陌生的人和盘托出的问题。惟刚耸耸肩。“婚姻、感情、外遇、交友,种种疑难杂症喽。”

于是另一人若有所思道:“女人真傻,哪怕是女强人,一到感情关口,也总是六神无主,拿不出办法!”

这话引来回响,几个靓女七嘴八舌论起感情问题。惟刚寂然静坐,望着窗外飞掠的街景,听着众女玲珑的话语,心头却压着一条长发的影子。

昔日那女孩,是否也如此?──在感情的关口上,六神无主,不知所措?

惟刚猝然心绞疼起来。不,她不是,她永远在他心中是冰清玉洁,敢爱敢恨,在感情的关口上,她没有踌躇,不顾一切的,甚至于……梅嘉却呵叱起来,“无聊!哪来这么多感情问题?”她不耐烦谈这些。感情的事,她没有问题,只有信念──凡她想要,就一定要到底。

“听着,”她伸手拍一下喇叭,不是交通上的必要,不过是唤起车上乘客的注意。“我说时间还早,咱们到福华中庭喝咖啡,然后上罗浮宫吃法国菜,我请客,怎么样?”

她说得爽气大方,后座欢声雷动。

“梅嘉姊,晚会什么时候开始?”一名女郎问。

“八点,就在福华地下楼,饭后我们直接过去。”

惟刚心生狐疑。“什么晚会?”他掉头问梅嘉。

“设计师联谊嘛,晚上你会看到巴黎来的那三个时装设计新秀。”梅嘉回道。

惟刚弓起眉峰。这晚会他是知道,但他没说要去。午时自策轩出门,只讲好梅嘉来接他,没提别的节目。

“你们去吧,”他说:“我还得回公司。”

“惟刚!”梅嘉叱道:“别扫兴,说好一道去的。”

他什么也没和她说好,当着人前,不便驳她,只道:“公司有急事要办。”

“我不管!什么事统统放下来。”梅嘉是孩子气的口吻,大人的耍赖。

平日惟刚的耐性算好,面对梅嘉也屡屡不厌其烦,但这个黄昏他却感到异乎寻常的躁郁,麦克风的回音和嘈杂的声笑还在他头颅内嗡嗡作响。他哪里也不想去,甚至也懒得再说什么。

“我回见飞。你就在路口停吧,我搭计程车走。”

梅嘉当没听见,径把车头掉回仁爱路,往福华大饭店的方向疾驰而去。

“梅嘉,”他的声调下沉了。“你就算把车开进福华,我照走不误。”

梅嘉要是心细些,该注意到惟刚今天的气色不但阴霾,还蕴着少有的强硬。

但她只管气惟刚不遂她的意思,一发怒,猛然就当街煞车。后座三个女郎,像挂在窗口的布娃娃,前摇后撞,一个个失声惊叫。

“梅嘉姊,你怎么停在这里?十字路口吶!”

一时闲,四周喇叭大作,煞车声四起,梅嘉置之不理,板着脸气呼呼道:“不去大家都别去算了!”

三女当中一人,向前推摇惟刚的椅背。“方大哥,你就去──”惟刚没有回头,只把手一掣,制止她的哀求。

“梅嘉,开车。”他沉声命令。

梅嘉一张下巴往外抄,坐在那儿,相应不理。

“你想在路口当夹肉汉堡,悉听尊便,我和三位小姐可不陪你。”说着,他掣着车门把手,作势下车。

梅嘉斜睨惟刚,见他的态度分外严峻,像是吓了一跳,下唇抖索起来,像小孩受了欺负般,十分委屈。她却很快操动方向盘,穿出车阵,离开十字路口。

车过福华大饭店,往南侧道路拐去。

后座的女郎都俏俏喘了口气。还是没人吭声,车上一阵沉寂,气氛很僵。

过片刻,惟刚才偏过头,打量起梅嘉今天的妆扮。她穿一身苔绿色紧身小礼服,一对白金钻石耳环,直吊下颈际,秀发篷松梳向一侧。

或许是余怒未消,两腮仍是红扑扑的,倒显得十分娇媚。

他回头对后座三女道:“知道吗?你们的梅嘉姊是越生气越漂亮。”

一阵静默。

然后,梅嘉噗哧一声笑了,三女也跟着咧开嘴,车上的气氛豁然开朗。

不久,小跑车入新店工业区,抵达见飞大楼。

惟刚喃喃称谢,推门欲下,梅嘉喊住他。“你晚上会回策轩吧?”

他把肩一挑,不置可否。梅嘉狭然横过来,一把搂住他的肩头,也不管旁人,凑向前便吻住他的嘴。

惟刚在女郎的窃笑声中,挣脱梅嘉,尴尬地下车,向她们挥别,旋即登上见飞大楼的长阶。

一人大厅便碰见警卫组长阎碧风。

“阎组长。”惟刚打招呼。

打从惟刚十五岁到见飞当小工起,他见到的阎碧风便是钢板一张的面相。

奇的是,今天他们的阎组长居然换了脸上的招牌──鼻子扭着,眉毛打了结,满脸都是嫌恶,睨他一眼,即把头别开,不肯再理他。

是他身上爬了臭虫吗?一定是的,否则阎组长的五官不会走样至此。惟刚朝身上嗅了嗅,没有臭虫味,只有女人的脂香粉味。

得上楼冲个澡!这么一想,他跨入电梯,看了大镜,这才恍然大悟──难怪阎组长有那么鄙视的表情。

一枚红艳艳的唇痕,大印似的戳在他的嘴角。

惟刚回到十楼套房,立刻进浴室把嘴角的口红印子拭掉,忽然倦了,没有去冲澡。他脱下外套,顺手掷向椅背,踱向壁柜,拿下一瓶金花干邑白兰地。

这酒闲置已久,最初是什么人送上来的,他早忘了。他一向滴酒不沾,此刻也殊欠饮酒的兴趣,但是空空的双手慌得很,需要有个东西握着──有个东西或许润润枯涩的喉咙,或许消泯阴郁的心情。

他拎着半杯酒,拔开领结,在当窗一张松木休闲椅坐下来,慢慢咂口酒,遥遥望着远处观音山影的玉体横陈。

说公司有事要办,不过是讹梅嘉一句。他该回策轩,不是到这里来。却也只有这里,才能给他一份宁谧,悠悠怀想平日里从来不想的一切……特别是年少的种种,特别是过去了的人和事,特别是……昔日那女孩。

那女孩,他已经很久不再,也不愿去想了。不料深埋的记忆,今天却给一个形貌与她酷似的女孩,整个给翻挑起来。他狠狠吃了一惊,剎那间,那些个记忆,那些个往事,洪水一样地汹涌上来,淹得他连一口气也没法子喘。

老天,他还以为他已经忘了,已经忘了……长发倩倩,眉目如画,谁知竟还有第二个像她一般的人儿──梁约露。

惟刚望着昏暗的暮色,一双艳冽的眸子在脑海亮起。难怪头一回见到梁约露,便是一种异样感觉强烈得像刀子,从眸孔直刺入脑门──她的形貌拨魂弄影,呼之欲出,可笑的是在今天的惊骇下,才赫然看出那份雷同。

他果然是熟悉她的。

却也是对她一无所知。

惟刚举杯大大饮一口,酒汁滚过咽喉,直烧入肺肠,就像梁约露的一般烈焰,灼得人焦头烂额。

他不知哪里犯着她,惹得她对他这样的忿忿不平。从初次碰面开始,这女孩便不断顶撞他、冒犯他,屡试不爽。天知道今天她竟然就在座谈会上霍地立了起来,那样气虎虎,冷森森地逼视他,然后掉头就走。

他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吗?

虽然别无其他动作,却也造成了一场虚惊,想到她走出会场的一幕,依然是惊心动魄。

那样的放肆,那样的冲动,那样的大无畏!

这教惟刚不得不相信,是他曾经做了对不起她的事──而且是非常非常的对不起!

但是惟刚没有对不起她,她与这女孩根本就是素昧平生。

他把杯中的余酒一口咽下,推开椅子站起来。明天一早到编辑部,他就找慕华。

他决定不要临时编译人员了。



一周,约露整整悔恨了一周,慕华居然找上门来时,她有种大事不妙的感觉。

她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那么鲁莽,那么孟浪,但她实在疯了,气疯了,他在台上的那些论调,对姊姊的所做所为,彷佛是种嘲弄,是种嗤笑,是种侮辱!别人或许可以笑姊姊痴,笑姊姊傻,但是他,方惟刚,对姊姊有一字、一句、一个念头的不敬,便是该死。

他是该死,这一点约露从来没有怀疑过,但是这仍旧不能拿来抵做藉口,毕竟她是失态了。

“这有失风范,”她彷佛听见姊姊对她叨念,“你从来就不是行为乖张,作风尖锐的女孩,这不像你。”

是的,那不像她。但是她变了。姊姊死后,她的性情就变了,她的人生也跟着不一样了。

快乐对一个人的影响不大,伤痛却可以彻底改变一个人。

十六岁是一条界线,那之前的约露爱交朋友又爱笑,活在活泼淘气的好风光里。姊姊一去,把她生命里的一部分生气也带走了,人生急转直下,她变得阑珊,变得沉默,她终于和人群疏远了。

最后,让她真正斩断和同侪往来情谊的,是掌掴胡丽屏那事件。

是在姊姊死后那年的暑假,约露在图书馆外听见和她同龄,又是邻居的胡丽屏,正对一群同学议论以霏的坏话。

“……我姊姊和梁以霏都是台大的,我姊姊说的,梁以霏在学校最风骚了,自以为走到哪儿,男生都要捧她,这一回给人玩弄了,受不了屈辱就──”约露不知哪来的力道,挤上前去,一巴掌把胡小胖子掴得仰倒在巴西铁树上。

胡家爸妈自然上门来兴师问罪,约露挨了父母狠狠一顿痛责,还不许辩驳,可是她一点也不后悔。要不是胡丽屏的姊姊胡美屏躲得逶远的,她也要给这个生了一张刀子嘴的女人一点教训。

约露弃绝和朋友的往来,是在这时候,收心把自己埋入书堆,赶上功课,也是在这时候。

她领悟到,孤独才是最安全的生活方式。

慕华则是例外,她是带约露的学姊,约露推辞不掉。一方面,慕华有种温温的笑容,让约露想到姊姊。

不过这会儿,慕华坐在她家客厅那张藤椅上,啜着香片,脸上仍是温温的笑容,约露却没什么安全感。

“上班时间,怎么有空过来呢?”她很是忐忑,也顾不得客套的直问:“不会是我的稿子有问题吧?”
 0   2005-06-13 23:26:07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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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方惟刚远远立在门口,目光丈量着她,探索着她,若有所思,深不可测。

梅嘉说得没错,她的个子不够高,和伸展台那些长人一较,她像个娃娃。

但是,她腰瘦身直,亭亭玉立的,却显得比实际的身长来得高眺。身上是茉莉白上衣,配鸽灰色短裙,别无其他饰物,着实简单清爽,灵气逼人。他一进门,便在花红柳绿的一群人当中,一眼望见她。

惟刚不能不折服设计师的眼光,不过梅嘉一番话也有几分根据。那女孩看着不像是腼腆拘泥的人,举止却处处透着孤僻,小桥和众人的鼓噪,已拨弄得她困扰不安,偏又凑上梅嘉毫不留情的一场评判。难为的是,她还能硬挺着,回拒了设计师,还小小反讥了梅嘉一句!

可是等她钻出人群,惟刚却见到她的面色都铁青了。

这会儿,她的表情好像凝固一般,尽管一旁众人喧闹,她只一瞬也不瞬看着他,中间的空气变得猛烈,半空彷佛形成一个个雷雨雹,一场无形的暴风雨在下着。

看来,这女孩对她的老板还是没有多少敬意,她要不是还不知道他的身分,就是对他的敌意太深。

他只是不解,这样的敌意从何而来?

惟刚半是蹙眉,半是哂笑的对她点个头,立刻打破她僵硬的表情,她着火一般脸红起来。

哦,她真会脸红,惟刚暗自微笑,她脸红的模样真是可爱。

不知谁压着嗓门喊声“社长来了”,回头一见惟刚,马上众人一哄而散,各自归位。

梅嘉踩小碎步摇向惟刚,一把挽住他的胳臂,扬起下巴向办公室问道:“不是要开专题会议吗?该准备了吧?”

慕华开始唤人打理开会资料,赵小桥犹不忘对约露喊道:“梁小姐,我们再谈。”

约露无心理会他,自回座位坐下,颊上的潮红还漫在那儿,心里直犯嘀咕。

今天不知撞了什么邪,先是碰上个不分青红皂白一头热的服装设计师,接着又被那有张刀嘴的女郎,没头没脸的批一顿,最后,最最教人激愤不过的就是他──那个这三天不断和她狭路相逢的冤孽。

方惟刚。

可恨的男人,可恨的笑容,她老觉得他拿一脸暧昧的表情在嘲弄她,尤其可恨的是,她这样轻易就受到挑拨。对这个人不该只有憎恶,只有仇恨的吗?

那么在面对他的时候,又哪儿来的战栗和心悸?恼人之至!

怔忡着,八年来含混不清的一股情绪,又在心的极深极深处痉挛起来。

她到底有什么毛病?

约露烦躁地把桌面上的纸稿收拢过来,一支铅笔被碰落下去,她叹口气,俯身在桌角和走道间摸索,半天不得要领,不禁忿然起来──今天连支铅笔也要找她的碴!

“借过,”蓦然在约露的头上方,响起娇滴滴的声音。

眼睛从眉间往上翻,在这角度看,惟刚和梅嘉像贴在墙上的两道剪影。约露吸口气,慢慢打直身了,坐了回去。

梅嘉挽着惟刚走,还假惺惺丢了句“谢谢”。约露径坐着,腰挺得像枪杆子那么直,两眼盯住桌上一盒红色回纹针看,木然没反应。

方惟刚走在她这一侧,她眼角的余光瞥见的是他藤灰色的打褶裤管,突然一支铅笔横到她的鼻尖。

“你找这个?”他停在桌边,问道,低而宽的声嗓。

约露直瞪着眼,看的不是那支笔,是持笔的手──掌背十分宽厚,指节棱棱有力,有种做惯粗活的粗犷。

她咽了咽,咕哝一声。他把笔掣在手上,没有放下来的意思。一旁的梅嘉焦躁地拉扯他。他不为所动,兀自站着,迫使约露不得不伸手去拿他手上的铅笔,不意指尖触及他温热的皮肤,一震,抓了笔倏地缩回来。

没有人看见,她的心却在喉咙跳。

她是怎么了?

“不客气。”他自己说的。梅嘉随即把他拽走。

编辑部人员,捧着资料,随两人步入会议室,即把门关上。

约露坐在那儿,颤手握住笔,望着封闭的门扉,激动却又无望。

这三天,心窝搅成了一滩烂泥塘,都不知怎么办。

他本只是相片上虚幻不实在的影像,突然间化为活生生的人物,出现在约露面前,有名有姓,可惊而又可恨。

约露闭上眼睛,耿耿于怀地吶喊──姊,你想像得到吗?

这个人如今贵为社长了,主持国内数一数二的文化出版公司,这个公司是许多像她这样的社会新鲜人,梦寐以求的就职机构。

虽然说见飞大老板底下有两把交椅,一是他的儿子,一是他的亲侄,但论起才干,热诚和表现,方绍东的独子是远远不及他的侄儿的。

在公司里,方惟刚或许不拘小节,必要时,他会卷起衣柚子,亲自钻到油乌乌的机器底下去拴螺丝,但他绝不是什么业务员,就算不在一人之下,也属万人之上那一级的──他是那天那小伙子的老板,他是慕华的老板,也可以就是约露的老板!

昨天慕华私下告诉她这些,或许是怕她犯上。

这下真是太好了,他就像电脑动画一样,三秒钟内从一个业务员改头换面,成了堂堂的少老板!就算约露不在乎他的身分,也不能不惮于他的声势,就算约露不理会他的观感,也不能不顾及慕华的为难。在这种情况下,约露简直不知道有什么宰杀他的办法。

她低头瞪着手上那支铅笔。她不能宰杀他,她现在靠他吃饭──最要命的就在这里,她需要这笔饭钱。

她闷闷不乐发半天愣,然后阴险地想到,至少可以搞点暗算,趁他横过桌边的时候,突然伸出一只脚,让他跌个四脚朝天。

她嘿嘿直笑。

一旁的小妹回过头。“你说什么?”

“呃,”约露抓过稿纸,故作忙碌状。“这段文字有点棘手。”



约露没有暗算任何人的机会。

待她行文告一段落,搁下笔来,发现后头会议室门户洞开,会议已告结束,非但方惟刚,连赵顾问和那女郎都已不知去向。她一看腕表,已过午时了。

慕华走过来拍她肩膀。“一起吃午饭吧。”

约露抬头看她,那个“不”字已在口边跃跃欲出。这些年来,拒绝别人这类的善意和友谊,早成了习惯,独来独往中,才是她感到安全的。

然而慕华站在那里等候着,脸上的温悦笑容让她想到死去已久的姊姊。起了身,这一带她不熟,没人领着,还真不知道上哪儿找吃的。

约露随慕华往外走,这是她给自己的理由。

对街的云南小馆门庭若市,她们碰巧在长窗后据下一桌食客刚走的位子。

点了两客焖鸡饭,约露到柜台打电话回家。母亲说她刚吃了一碟花素蒸饺和一盘昨晚约露预先熬好的红豆甜汤,约露要她把坐垫套子的针线放下,先去睡个午觉。

“梁妈妈最近身体好些没有?”约露回座后,慕华问道。

她颔首。“进步多了。”就是心情仍旧不开。

母亲在三个月前冒起了急症,呕一盆子血,送入医院,当时约露还真慌了手脚。为着照料母病,她忍痛把一份才刚上班不久的工作辞掉了。

自那时起,约露就为家里的经济状况忧心。父亲过世之后,母亲体弱,约露又就学,母女俩单靠一份不算丰厚的家当过日子,根本是坐吃山空。

冥想间,鸡饭送上来了,听见慕华抚掌道:“这阵子忙翻了,‘风华’新辟的专栏才刚搞定,马上又要赶新杂志的出刊,子雯偏在这节骨眼进产房,事情全撞在一起,有多久没有享受一顿热饭,都记不得了。”

约露同情地点头,慕华身兼两份刊物的编务,忙碌的情况可想而知,不过引人注意的,倒是她口中这本即将推出的新杂志。

“这本新杂志,似乎很费你们一番心血。”约露舀一口鸡饭,问道。

慕华放下筷子,正色道:“可不是,这本刊物社长从三年前回国就有了计画,定名为‘世代’,是以人文为主的综合性杂志,很多专题出自他亲自构思,他常把‘新颖中的古典,潮流中的主流’这句话挂在嘴边,对它,他可是抱着很高的期望。”

约露把口里一根鸡骨头吐出来。如此恢宏严肃的文化角度,和那张似笑非笑的面孔,怎么也联想不起来。不过在慕华面前,她可不便说什么──她又不是不知道,编辑部一干女子,包括慕华在内,无不把她们杜长当成天鹅湖里的王子那样倾慕和崇拜!

上午的一番事故,却是慕华自动提起的。“赵顾问是个率性的人,一向直来直往,你别误会他,至于贾小姐,”慕华手一摊口“她这人是有那么一点气焰,社里的同事多少有点顾忌她,她说的那些话,你也不要放在心上。”

慕华重又举箸,顾自一笑。“不过贾小姐虽然骄气重,对我们社长可是服服贴贴的!”约露睁一只眼睛,听慕华说。

“哦,她不是没对他耍过脾气,社长是处处礼让到家了,不过只要他一放下脸来,她马上就乖了。其实这也不关我们的事,不过去年他们的婚事停摆之后,社里大伙儿都……”她没说下去。

约露的两只眼睛一起睁了开来。“婚事?”她恨自己的好奇。

慕华把眼镜一推,从头道来,“贾小姐的父亲和方老是老交情了,贾小姐曾经和社长一道到洛杉矶念过书,去年一度传出两家积极为他们准备婚事的消息──你没见到她手上那枚大黄钻,亮晶晶的,听说那就是聘礼。”

贾小姐身上有哪个地方不是亮晶晶的?“有意思,”她看着餐盘喃喃道:“后来呢?”

“后来,”慕华耸耸肩。“后来贾老先生突然病故了,事情拖下来,到现在,这阵子方老身体违和,社长又忙,没再提起婚事,”她把一碗紫菜汤移到面前。“不过大家都说这门亲早晚要办,贾小姐黏社长黏那么紧,谁都看得出来她一心想把他拴住。”

说到后来,慕华的口吻变得有些阑珊,惋惜什么似的。

“好浪漫的故事,”约露瞪着桌面,作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嘀咕。她放下筷子,忽然间对那盘鸡饭失去胃口。



回办公室途中,慕华兴匆匆对她说:“这个周日,编辑部一伙人要到九份,有导游带队。走老街,游黄昏,这季节的九份最美了,”她向往地闭闭眼。“忙成这样,就当成偷个闲吧,我把你也算进去了──你能来吗?”

慕华的问话犹在耳边绕着,约露忽焉感到一阵晕,昔日同窗与好友殷切的声音,彷佛从很远的一个梦里回过头来──你能来吧,约露?

来嘛来嘛?为什么不参加?为什么不再和我们玩了?

但是亮晶晶的贾小姐是怎么说?──她不喜欢人群,她没法子面对群众,她忸怩,她慌张,她封闭!

不论贾小姐是观察入微,或只是信口开河,都没有人知道,一言未了,约露已经沁了一把冷汗,倒像一生的秘密,都要被揭发出来似的。

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起了变化的,只知道姊姊死后,她就成了天底下最混乱、最矛盾、最挣扎的人──她想亲近众人,却又厌弃众人,想钟爱这个世界,却又恐惧这个世界。

因为,如果像姊姊那么良善美好的女孩,都会受到这个世界的伤害,那么他人又怎么能够幸免?

所以,约露才会逃得好远好远。



约露到底逃避了慕华的邀约。周日,母亲好兴致地做她的女红,约露跑到市区逛书店去。

她简直不敢相信,原先属意的一本字典,竟在一周之内,自八百元的订价跳到一千元。物价比薄情郎的心变得还快。

她拿不出那个钱,几经考虑,改采一本内容尚好,但价格便宜许多的平装字典。

在时报广场见一场名家座谈的海报,名日“分享生命情史”,演讲中有她倾心的文人。

她挂电话回家,母亲和邻居太太正聊着,她放了心,踅进演讲会场。

中型的会场几乎座无虚席,约露在前两排靠走道找到空位。不久开了讲,哲学教授妙语如珠,艺人夫妇唱作俱佳,把气氛炒得极热闹。

可惜的是,炙手可热的作家临时缺了席,盖因某羁押土城的死刑犯,临刑前最后一求,便是与这位研佛至深的作家会一面,得其开示,死而无憾。作家为赶赴土城,不得不忍痛舍下座谈会上的众生。

但众生为这婆娑世界的悲情与温馨,响起一片感叹唏嘘,不以为怪。

“不过,”座谈会主持人,语气一改,洋洋乐道:“我们非常荣幸临时请到风华杂志的社长赶来助阵,加入座谈,”他扬手朗声道:“欢迎方惟刚先生!”

众人纷纷回头,只见一名高大轩昂的男子,走向台前,穿一色宽大的石板色套装,一手插在裤袋,一派优闲,一绺头发在额前乱着,使得他那副眉眼显得格外潇洒。

会场起了阵小小骚动,全是女人。而约露,约露愣坐在那儿,身躯像手上的字典那么僵硬。

冤家路窄,间不容发,倘若连周日下午听场演讲,都要和此人遇上,哪天两人落了海,也难保大浪不把他们打在一块儿!

约露看着他在掌声中,气态爽然上讲台坐了下来,双手交握在桌上,一双俊目扫了全场一周,未语先笑。教所有人战栗──或是只有她?她觉得心虚,依然是战栗,在椅上坐不稳。

“是哪本书上有这么一句话──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他朗声向台下发问,引来一阵回应。

他颔首回道:“没有错,正是红楼梦上的开场白,”他稍一停顿,凝聚所有人的注意。

然后再度发问:“不知道在座各位,在年岁渐长之后,回顾年少情史,会不会多少有这样的感慨?”

台下纷纷点头应合。

他豁然一笑。“话说人不痴狂枉少年,不过只怕找我来谈生命情史,会是乏善可陈──

我的经验不多,除非自作多情或是纸上谈兵那一型的记录,也可以包括在内。”

此时,旁边的夫妻檔帮腔戏谑了几句,逗起一阵笑,而约露在无声的吶喊──他居然能装得这么无辜,这么纯情!

尔后,方惟刚时而聆听,时而发言,时而支颔沉思,时而随众人发笑,而约露则根本听不见别人在说些什么,眼光像针织,在他的颜面上穿梭往返……是的,烟黄的日记上是这么记述的:……指尖拂过他青草似的浓眉,拂过他笑得盎然的眼睛。

他有英俊的鼻梁和嘴唇,加上千百般的表情──那些表情,有的动人,有的却邪气,但每一寸都教人疼惜,教人迷恋,教人痴爱……“痴爱,往往演变成失控的个人行为,伤害自己,也伤害别人,”台上方惟刚沉厚的声音,窜入约露恍惚的意识里。“用情是需要拿捏分寸的,但情感的甜蜜经常令人忘形,失去节制,失去均衡,”约露的心口下一把火在煎着,惊且怒的情绪。以霏的日记怎么说?甜蜜和疯狂,情愿为他倾尽所有──我不后悔,哪怕失去自己,哪怕失去一切。

以霏,你这呆子!

“最可笑的是,不问青红皂白,一厢情愿的付出,”他说得那么断然。“不但对方无法消受,更浪费了自己。”

一点也没错!以霏浪费了自己,伤害了自己,约露内心嘶叫着,从座位霍然站了起来,她甚至断送了生命!

约露面色煞白地对台上的方惟刚怒目以视,现场连咳嗽声都停止了,骇异的寂静中,骇异的目光全指向她──她却只看着台上那男人,不知站了多久;十秒,二十秒,或者更久。

然后她把字典一抱,在众目睽睽下,离开座位,走出会场。

惟刚两道视线追到门口,然后她消失不见。他接上刚才的话题,继续侃侃而谈,自若的神色,在他脸上看不出发生了什么事。

当台上台下渐从错愕中回复过来,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发生五级地震,在天旋地转。

他一眼就认出她──梁约露。惊骇也不足形容那一剎那的情绪反应。

梁约露不只是梁约露。那眉目如画的侧脸,长发半遮颊,隐约绝美的鼻尖下巴,像死去的历史活过来,像──昔日那女孩又回来了。
 0   2005-06-13 23:24:54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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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车过碧潭,直上华城路。方惟刚瞄瞄腕表,五时一刻,还比预定的时间早。

深坑印刷厂的状况尚好,他逗留了个把小时,即直接驱车回策轩探望叔父。

叔父也没有要求他需得在百忙之中,兼程回去看他。尽管来去匆匆,惟刚仍然尽量抽时间,不过是不想让叔父失望。

人生容不下太多失望,对叔父,对他自己都一样。

山上微雨,雨丝穿过车窗缝隙,从他粗毛线衣的领口钻入,凉凉的,带一丝令人保持警觉的寒意。

一幢欧式丽宅巍立在山巅,黑色吉普车驶入车道。屋廊前一方碧茵的草地,有个瘦条人影狗趴式匍伏在一角。

惟刚莞尔。是罗庸,不知又在种些什么,好入神,都不知道他来了。他迈上花阶。

“脚下小心。”

突如其来的一声警告,使得惟刚猛地顿住,一脚悬着空,愕然低下头。雨后潮湿的石板上,有只蠕行的蜗牛。

“你怎么知道?”惟刚小心跨过蜗牛,回头望着它,稀奇地问。

罗庸铲他的土,头也没抬。“你当我是聋子,小子?我听见你的车声啦?”

惟刚走向罗庸。“不是这个,你怎么知道阶上有只蜗牛?”

“十分钟前,那小不点儿挨在花床边,照牠的速度来算,这会儿正好爬到你脚下的位置。”

罗庸说着,把一簇暗绿底子画着白纹的草叶,移入一只红陶小钵里。绿叶红钵,煞是好看。

惟刚好奇地凑向前。“这又是什么玩意儿?”

“姑且称之心字兰,马兜铃科的,我还得查书才能确定。”

“这不是一般园子买回来的吧?”

罗庸朝绿荫的后山努努下巴。“下午在山坳发现的,一大片,我采了一株小的回来。”

罗庸是个奇人,身上的本事说也说不尽。信手拈来,不是一幅好字,便是一件精巧的手工艺品。惟刚小时候凡碰上问题,头一个找的就是罗庸。因为世界上大概没有他不知道的事。而且在惟刚心目中,罗庸的厨艺比哪家馆子的大师傅都要好,在国外那几年,他想念罗庸的炒饭和焖鸭,想得齿颊和一颗心都酸沁沁的。

算来罗庸也有六旬的岁数了,他是怎么到方家的?惟刚彷佛听说是叔父方绍东对他有过笔恩。打从十年年婶婶过世后,加上惟刚三口人的生活,变一律由罗庸打点照料。

“你上山去了?”惟刚问,看看宅子。“这表示老先生今天情况不错?”

“一早起来就拿手杖擂地板,嚷着要吃辣酱面。”

惟刚大笑。叔叔常说,不是身强力壮的人,咽不下罗庸那锅教人五脏六腑都要滚烫起来的辣酱。

他朝大门走去,却又打住。“罗庸,别给他吃太辣。”他提醒道。

“我没做辣酱,我做了麻酱。”

“他吃了?”叔父的坚持是出名的,连口味也不例外。

罗庸回头去种花。“吃了,他到厨房偷了一碟子辣椒和面吃。”

惟刚又笑了,推开大门,从玄关的锻铁屏风往里面看,书房的门虚掩着。

他走了过去。

老人家坐在窗前一张仿古胡桃木椅上,肩披了件苍灰色,薄软的羊毛外套。

这阵子,他的身躯似乎有些松塌,不比往日的魁梧挺拔,就一头花白簇亮的浓发,还是那么醒目。他们叔侄俩,别的不提,就这一头浓发,根根刚直,最是肖似,所不同的是一黑一白罢了。

惟刚在门口迟疑不前,老人阖着双目,却不知是在假寐,或是冥想,惟刚不敢轻易打扰他,正想悄悄退下,老人却出了声。

“惟刚?进来呀,你杵在那儿做什么?”老人的语气是急躁了点,可不失威严。

惟刚赶紧入内。他自小在叔父家长大,叔叔待他的态度一向峻厉,惟刚对叔父始终是极敬畏的心理。

方绍东看着惟刚,蹙额质问:“我刚打电话到公司找你,你跑到哪里去了?”他那口吻,像在训斥贪玩忘事的孩子。他不是不知道惟刚到哪里,秘书告诉了他,他还是要质问。

方绍东是躁急易怒的性子,兼之极端挑剔,任何问题,追根究柢,咄咄逼人。他屡在公司毫不留情地把几名高级主管训得落下泪来,但是惟刚打小在叔父面前,是从来也不落泪的。

他知道只要他表现得软弱,叔父会更加嫌弃他。

“我巡了一趟印刷厂。”他回道。

方绍东指了一张缎面椅子,示意他坐下。“厂里情形怎么样?”他问。

惟刚坐下来。“厂务暂交给老林负责,过两天受损的机器就可以愎工,两个工人的抚恤事宜都办理好了──,我特别交代厂方注意安全,这种出人命的事,不能再发生。”

方绍东颔首。“我听成经理说,老郭上午到公司找你闹去了?”

惟刚点头,老人沉吟道:“老郭过去也是个人才。”

看老人的神气,竟像有袒护的意思,这也难怪,老郭是方老一手带出来的人。惟刚不敢忤逆叔父,但他和叔父也有那么一点相似,该坚持的,必得坚持到底。

“老郭失职情节严重,他必须为这个事件负责。”惟刚说得温和,但言语间蕴有一股强硬。

绍东凝着面色,沉默一会,终于说道:“给他一笔安家费,他家有个智障的孩子。”

惟刚早知道叔父会这么吩咐。“已经照办。”

老人这才点了头,改问道:“你的新杂志进行得怎么样?”

提到新杂志,惟刚的脸色一亮,跃然兴奋起来。这本综合性刊物,早两年前就开始筹画,投下心血无数,所有对文化与传播的理想,尽见于此。

“很顺利,”他回道:“头三期的内容都已经敲定──下个月我带创刊号的彩样回来给您过目。”

老人立刻回道:“这两天我就可以回公司了。”

过两天可以回公司这句话,个把月来,他反覆的提。绍东从今年初,一再出现头昏眼花的情形,惟刚只要开口劝他就医,他马上就翻脸,听不得别人的“婆婆妈妈”。

直到上个月一天,绍东的座车如常在七点五十分到达见飞大门,门警上前为老先生开车门时,却发现他坐在后座,手脚不住抖索,竟无法挪身。惟刚甘冒不讳,替叔父延医,大夫做了初步诊察,要绍东入院彻底检查,绍东悍然拒绝。

“我是这阵子忙过头了,没什么大碍,休息几天就没事。”

他对苦口婆心的惟刚这么说,脸上不知有多少不耐烦的表情。

这会儿,老人双眉一竖,重重看着惟刚说:“可别指望我回公司后,就可以闲着,也该是你们年轻人学学挑大梁的时候了──”他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一顿。“对了,你联络上惟则没有?”

提到自己的儿子,绍东的眉头蹙得越紧,但语气明显缓和下来。

惟刚据实回答:“他在答录机上留话,说他到纽约去了,下周才回洛杉矶。”

“他混到纽约做什么?”老人喃喃嘀咕。

惟刚摇头着表示不知。绍东对任何人都是不假辞色,唯独对自己的儿子却甚宽爱,众所周知这是他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的缘故。

“他几时可以把书念完?”老人又问。父子俩却向来不亲,惟刚总是当传声筒。

“上回他说今年夏天可以拿到学位。”惟刚挪挪身,不太自在地回道。

“告诉他,我要他最迟十月回来。”绍东命令。“我没想到他在国外耗这么久,三年前你回国,我料他不久会跟着回来──我都打算好了,纸厂、印刷厂交给你,玩具和文具礼品部门交给惟则……”

他猛地咳起来,惟刚立刻起身,把雕花几上一盅药汁捧过来给叔父。绍东饮一口,苦着脸。

“罗庸这阵子老弄些可怕的玩意儿,硬要我咽下。”

说人人到,罗庸手捧着黑色描金花托盘来到书房,他卸下工作服,换了件干净的藏青色西裤。

“方老,这是刚起炉的药茶──凉了的就撤了吧。”

绍东对他大蹙其眉。“罗庸,你没说这东西这么难喝。”

“我也没说这东西可口。”罗庸回道。

老人猛翻白眼,惟刚偷笑。绍东身边这么多人,罗庸是唯一不怕拂逆他,甚至能和他顶嘴的人。

老人勉强接过去一盅热腾腾的药茶,罗庸掉头问惟刚。

“晚上有鱼翅烧鸡,你留下来吃晚饭吗?”

惟刚来不及回答,他叔叔说话了,“惟刚还得赶回公司开会,没空留下来吃饭。”他没看惟刚,兀自啜一口苦涩的茶汤,眉头攒成一团。

惟刚附合似的点点头,望着脚下色调森严的黑蓝织花地毯,没有吭声。叔叔岂不知等他赶回公司,业务部的会议早结束了,再说那个会议根本不需要他参加。叔叔这是在藉故支退他。除非必要,叔叔一向不喜欢和他多做相处。惟刚一直到十五岁以后才明白,这并不是因为他做了什么错事的缘故。

叔叔只不过和婶婶一样,没兴趣把更多心思放在他身上罢了。

惟刚向叔父告辞而去,不知怎地,步履竟有些沉重。

罗庸在客厅喊住他。“到走廊那头等我一会。”说完,他即进了厨房那道拱门。

惟刚拉高衣领,跨出寒冷的室外。初春的暮色,已经暗了。

他冒风站在廊下,看一只灰蛾贴在晶亮的窗玻璃上,拚命鼓翅想飞入灯火暖明的室内。他要到什么时候才会知道,玻璃无形,却是穿不透的?如此想来,惟刚忽感到一阵悲哀。

“小子,”罗庸从后门踅出来,把一只保温食盒交给他。

“白饭,烧鸡和干扁四季豆,回去趁热吃,这是晚饭,不是消夜。”他板着脸说。

惟刚咧嘴一笑,掀开盒盖子,那股鲜醇的汤气,熏得他心头都暖和了。“谢了,罗庸。”

他在雨中驾车离去,不知道目送他走的,不单廊下的罗庸一人,还有坐在窗后的绍东。



七时许,惟刚回到车水马龙的市区。外面是浪头似的尘嚣,见飞大楼却是另一番景象。

他到办公室拿了一叠人事资料,一份玩具部门的行销表和杂志社的文稿,然后直接上十楼。

下了班的大楼,像一座空城,他走在空旷的廊上,足音听来特别寂寥,似乎单调得很无奈。但是,外面的世界越热闹,一个人就越能在自己的城堡找到安宁,他总这么想。

平时工作一忙碌,惟刚就留宿公司,这阵子叔叔不能视事,他身兼数职,几乎是以公司为家了。

十楼有间十坪大的套房,陈设再简单不过了;色泽温暖的枫木地板,造型粗犷的原木家具,一切以实用为主,谈不上享受,但在这里,反而比在叔叔华丽的宅邸来得舒服自在。

毕竟是自己的天地,思考和工作,都更能专注。

他把皮夹克往黑色沙发一扔,脱去粗毛线衣和牛仔裤,这几日常跑工厂,衣着特别得轻便。他进浴室淋了个澡,换上褪了色的T恤短裤,一行用毛巾擦拭湿发,一行踱到窗前。

台北的灯景,比织锦更繁华,抬头往雾蓝的夜空看,却只有一颗星星独自亮着,格外是孤冷的滋味──让他想到那女孩的眼睛,那对明艳冷冽的眼睛。

他从没看过那样的眼睛,火腾腾的,却又冷冰冰,两种感情,在黑幽幽的瞳心里冲突、交迸。

梁约露。温柔似水的名字,火爆十足的女孩。

惟刚把毛巾披挂上肩,回想上午那一幕,依然感到好笑又纳闷。

搞不清楚是他认识她,还是她认识他?女孩的态度委实启人疑宝。在办公室用那种几近放肆的口气,显然不识得他,她却又诘问他是否姓方,根本是知道他的。

惟刚晓得慕华找了个临时编译,只一直不曾打过照面,今天还是头一次见到她,岂知是这种场面。

那副姣好的明眸皓齿,给惟刚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尤其是那张俏脸飞红起来的当儿,更是让他心念动荡──在什么地方见识过女孩的?他想。

搜索记忆是一片空白,惟刚否定的摇摇头。这女孩与人不同,如果他曾经见过她,断不可能没有一点印象。

她的怒气像个谜,教人费解,惟刚甚至不肯定她是不是冲着他来的。他只知道,谁把那样一副明媚的眸子变成了两团火球,一定是个混球,罪大恶极。

惟刚对天上的星星作讽刺的微笑,回头把毛巾扔进衣篓子里。他拉过一张椅子,打开罗庸的餐盒。是混球,也有享受片刻温饱的权利吧──他还不见得是哩。

餐后,他在桌前坐下,拿起人事实料开始研究新任印刷厂长的人选。工作直到深夜。

这一宵,他无端梦到另一对孤星般的眼睛,哀哀怨怨,悲悲切切……



一股浓香侵入他的梦境,诡谲的,在他的意识间袅绕,星光淡去,他睁开眼来。蓝枕上有另一对眼睛觑着他,果子狸的眼睛,机灵灵靠得极近。那股浓郁带着兽性的麝香,阵阵窜入他的鼻腔,挑动,拨弄,让他再也按捺不住,鼻翼颤动,张开嘴巴猛地打了个喷嚏,顿时涕泪纷飞。

只听到一声惊叫,那对眼睛从枕上掠开,一条曼妙的人影,像颗珠子玲珑地投入浴室,窸窣窣抽动纸巾,过了好半天才摇曳而出,回到床边。

“这就是你今天给的见面礼?”光听那口尖嫩的噪音,谁都会以为那是个十二岁大的女童。但她不是女童,就像惟刚不是侏儒一样。

惟刚乎躺在被褥上,瞇眼看着床前这个极娇俏的女郎;一头花花鬈发梳向一侧,掩住左耳,而露出的右耳佩戴了一串又是琉璃,又是水晶,珠珠粒粒,教人眼花撩乱的耳环,她身上穿了套蓝紫相间的美艳套装,裙下一双蓝色织花丝袜,在台北可能找不出几件雷同。

“怎么这么早到?”他问,兀自吸着鼻子。

“不早啦,社长先生,九点多啦。”女郎往床边一坐,嗔着声音。

“真的?”惟刚惊讶地偏头瞄瞄几上的时钟。梅嘉说的没错,果真九点多了。

“早起的鸟儿昨晚做什么去了,今天成了睡美人?”

他伸伸懒腰,光裸的上身展出匀称的肌理。“昨天看公事,三点多才睡。”

梅嘉不顾身上那袭昂贵的套装,随意往他身边一躺。“白天搞公事,晚上也搞公事,好乏味的日子。”她呢声道,一只小孩子似的手移到惟刚的小腹上,挑他的裤带子,那小结轻易就给拉开。

惟刚躺在那儿,半晌没动,然后像拍苍蝇似的出手,一把按住梅嘉的手,坚定地把它移开。他重新系好裤带,从床上坐起,双脚一踩到地板,便踢到搁在床脚的一只价值不菲的软皮行囊。

他回头看梅嘉。“怎么?又离家出走了?”

梅嘉翻过身,把脸埋入臂间,声音含糊地传出来。“我哥哥出国啦,我不想在家里看嫂嫂那张脸。”

梅嘉自小丧母,长兄对她宠爱异常,她偏和嫂子不和,年前父亲病故后,她在家的处境变得孤立,时与嫂子发生言语龃龉,一赌气便拎着行李出走。

“你不能三天两头到我这里来呀,梅嘉。”惟刚道。她上月已经来过一次,怎么也赶不定。“你哥哥不是在丽昂大厦买了一栋房给你?为什么不过去?”

“我不喜欢一个人嘛,孤单单的怪可怕。”

“你要是怕孤单,就该学习如何和家人好好相处。”

“是他们讨厌,老是挑剔我,找我麻烦,昨天哥哥前脚一走,嫂嫂就给我脸色看!”她抬头嚷道。

惟刚蹙额,他对梅嘉的性情可清楚了。“你一定又做了什么。”

“我又做了什么──”她嚷一声,顿下来,不想扯这个,改口哭丧道:“别再唠叨我啦,我现在是个没爹没妈的孤儿了,你就一点同情心也没有吗?”

她这一喊,让惟刚噤了声。她在臂间偷觑他,就知道搬出这套,准教他没辙。他承受不住“孤儿”两字──孤儿自然是最能够了解孤儿的心情。

惟刚伸展四肢,开始在地板上做起伏地挺身,肩背上的肌肉曲张分明,梅嘉看着,慢慢昂起头,一瞬不瞬瞅着他的动作……他忽地打住,双掌撑在地板上,抬头对她说:“我带你到策轩住几天吧,等你哥回来──”梅嘉一吓,从床上翻身起来。“到策轩去?!我才不要,方伯伯……方伯伯……”

惟刚回头继续做他的伏地挺身。她要说方伯伯什么,惟刚不知道,不过他晓得梅嘉对他叔父颇有几分忌惮,一向不喜与他亲近。

梅嘉的父亲和绍东是好友,惟刚念大一那年的寒假,绍东开了个家庭酒会,梅嘉随父到场;念专校的少女,生得是活泼可爱,在会场上十分吸引人。一整晚她跟着惟刚问东问西,一步也不走开,他堂兄惟则三番两次尝试引开她,都不得要领。

一周之后,她挂电话给惟刚,邀他上她生日派对,他虚应了几句,没放在心上。开了学,梅嘉找上学校来,笑吟吟站在课堂外等他,对他派对缺席事,一句不提,只嚷着要请他到“金属圈”去喝很棒的蓝山咖啡。

他们是在那时起有了往来的。

“去不去随你,”例行的百二十伏地挺身之后,惟刚徐徐吐纳,做缓和动作。“我不勉强,不过我只能帮这个忙,不去策轩,你得另外找个地方安顿──这地方不能留你,上回讲清楚了。”他话说得委婉,仍有着不容违逆的坚决。

梅嘉垂头半晌不吭,然后抬头喊一声“惟刚”,眼泪迸了出来,像受多大的委屈似的。

“你对我这样?你就真的不顾我的生死?这么多年,我怎么对你的?陪你到美国念书,洗衣烧饭跑腿,让你心无旁骛,你能在两年内捧个传播硕士回来,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你忘了这些,你变这样!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反过来赶我──”她越说越激动,在床上闹了起来,踹了棉被,又扔枕头,还一把抓过几上的闹钟,要往地上掼去。

“住手!”惟刚喝道,往前一扑,把梅嘉按倒在床上。“东西放下,不许乱来!”

梅嘉仰卧在那儿,喘气看他,狼藉着一张脸。她一闹起来,都不怕脱妆。

惟刚的表情缓和下来,但还是沉声,“你不觉得自己太任性了吗?在家和家人不合,在公司和同事吵架,来我这儿又胡闹,把人都得罪光了,最后没人理你,只剩佣人和你说话。”

梅嘉戚戚促促吸了一会鼻气,缓缓放手,那只闹钟掉落在床榻。她呢声道:“我到策轩,但是……你得陪我回去住那儿,好不好?方伯伯不苟言笑,我怕。”

惟刚把那只伴他长大的旧闹钟放在几上,没有作声。

“好不好,惟刚,好不好嘛?”她就有这一面,恳求人起来,像小孩子一样可怜。

“你哥哥什么时候回来?”他问。

“过两星期吧。”

他沉默片刻。“他一回来,你就回家。”他说。他每次都会心软,他堂兄说心软是他的要害,做人如此。这是因为从小寄人篱下,那种卑弱的滋味,体会得格外深刻。“不过你记得,下不为例。”

梅嘉好乖巧的点头,转眼变得温驯如家猫。她伸手攀住他的肩头。“惟刚……”

他低头看她,她两眼起一层暖暖的雾,嘴唇抿红了,微微启开来。“吻我,惟刚,吻我……”

渴爱地说。

红红的嘴渐渐迎上来,惟刚还没来得及移动,梅嘉突然把他的脖子勾下去,引颈吻他,舌尖趁隙钻入他口里。

他挣脱开来,往后一退,站回地板。

“先到编辑部吧,”他命令道。“十点开会,讨论下一季流行专辑,你和小桥都得参加。”

梅嘉又泥了一会儿,这才踏了柳条一般的步子,摇出房间。惟刚在她撒下的浓香中,吁一口气。她陪他到美国念书,洗衣烧饭跑腿?惟刚才怀疑呢,他和梅嘉及惟则同住洛城那两年,这两个人到底知不知道每天早上那壶热咖啡是哪里来的,每天晚上的一袋子垃圾又是哪里去了?他们两人的生活都过得太精釆了,恐怕不会注意到这些家常琐事吧。



贾梅嘉脸上带着满意的轻笑,乘电梯下楼,外表是有点乱,一路还是吸引见飞员工惊艳的目光。

她一向深谙妆扮之道,知道自己个头娇小,又生了一张五官不甚突出的苹果脸,必得仰赖夸张的饰物和强烈的色彩来营造抢眼的效果。

赴美学了一趟服装设计回来,更练就一套精雕细琢的好身手,粉妆艳扮,所到之处,无不形成众目的焦点。

起先她哪里兴过出国念书的念头?还不是惟刚带的头。他退伍回来,立刻赴美就学,进了洛杉矶的南加大。不久,他堂兄也整装待发,梅嘉于是趁便和惟则同行,一起飞到洛杉矶,三人同住在市区一幢颇舒适的公寓。后来梅嘉挑了一家私人服装设计学校入学,惟则也进了管理学院……惟刚一拿到学位,即束装返国。少了他,梅嘉待在美国自然无趣,也就跟了回来。

这个怪胎,梅嘉心里嘀咕,当初方伯伯有意把见飞重要部门交给他,他却说什么钟情文化事业,坚持要从杂志社做起,一做三年,这回还是方伯伯病倒,惟刚才开始接手公司其他部门。

至于她自己,这两年一边在“风华”兼服装企画,一边在外头接些造型的案子,随兴得很,其实工作对她来说,只是玩票,她最期待的还是……她看了看指上那支自己戴上的晶黄美钻,有些困扰地蹙起一双精心描过的眉。惟刚把太多时间投注在工作上了,她得想点法子才行。

梅嘉转到洗手间补妆整发,忙了好半天,这才踏入编辑部。只见赵小桥和办公室一伙人,团团围在另一头,不知在起些什么哄。

她出声喊:“你们这又是在闹什么?”

赵小桥回头,兴奋地向她挥手。“过来,过来,看看这一位──我可找到了诠释我下一季新装的大好人选!”

小桥是近年崛起的服装设计师,和梅嘉颇有私交,“风华”透过梅嘉延揽他做顾问,合作一向愉快。

“是吗?”梅嘉怀疑地走向前,众人为她让开一个缺口。

梅嘉看到前头站了个年轻女孩,长发像波浪一样披下肩来,那张薄施脂粉,或者根本脂粉不施的脸,让梅嘉霍地一惊。那张脸异常地明艳;明艳之色,梅嘉在她这圈子可见多了,但这女孩在明艳中却又蕴着一派的清丽,如此秀色,自然天成,分外地不同,几乎合梅嘉嫉妒得要为之气绝。

一股窒息,她张嘴暗暗倒吸一口气,用一种淡漠,但又格外权威的口气道:“她不行吧,个子不够高,没有那个架势。”

这是实话,那女孩的高度估计是一六○多一点。

小桥却猛摇头说:“不,不,高度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均衡和比例。

看看她,这体型,这颈子和肩膀,完全恰到好处,还有这双腿,笔直而且结实,噢──

小腿上有道疤,像片小小的相思叶子,这不是缺点,这是特点;这是一双走过、跑过、跳过的腿,这是我的草原短裤和迷你裙需要的腿!”

他绕着女孩比手划脚,众人观摩得津津有味。“太完美了!

她浑身是一种自然的自我气息,我的反流行意识设计姿表达的,正是这种格调,”他对女孩热切地说:

“你简直让我爱不释手!”

约露站在那儿,则是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如果说他是超市的推销员,那么她一定就是那块澳洲牛肉了!

约露二十分钟前来到编辑部,就看见这个推算不出年纪的高瘦男子,他足登露趾凉鞋,穿一袭印度式麻布罩衫和长裤,一把长发用丝绳系在脑后,站在后头和慕华说话,嗓门奇大无比。

他一转身,瞥见约露,眼睛一下瞠开,大剌剌走了过来,拉住她开始评头论足,引得办公室一伙人全部围过来凑热闹。

要她去做服装模特儿?约露这辈子没听过这种天大的笑话──她是个最最呆若木鸡的人,凯悦饭店广场上那排旗杆子,都要比她来得婀娜多姿,但她说烂了嘴,服装设计师硬是不信。

然后这位衣着入时的女郎姗姗来了,一口童音听得人脖子发酸,可是约露把她的反对当做是解围,只为什么她的态度似乎特别不友善?

“小桥,你在浪费时间,你看不出来她毫无兴趣吗?没有兴趣就没有企图心,没有企图心就不会有表现。”

“我可以启发她,她是可造之材──”女郎不屑地手一挥。“没有用的,有人就是不适合吃这行饭,”梅嘉尖锐的目光瞟向女孩,寻找她的弱点,她发现只要照她表演学老师说过的话,再说一遍,就足以贬抑这个女孩了。

“有人就是没办法面对群众,往人前一站,集众人的眼光于一身,她表现出来的是忸怩、慌张、恨不得赶快逃走,”梅嘉对着大家说,一根食指却像指挥棒一样指向约露。“这种人不喜欢人群,这种人用封闭的心态面对大众,这种人根本站不出来。”

约露的背部蓦然冒起寒意,好像那层屏障的外衣,教人无情的揭去。这女郎逼人的口舌,令人心惊气馁,她或许能为约露解围,但约露却不堪任人如此分析解剖──不管对方说对说错。

她设法掩蔽不自在的神情,衷心对设计师说:“您最好接受这位小姐的意见,我想她是专家──在有关‘站’的这方面!”

小小的讽刺,惹得大家笑了。小桥不管,仍对梅嘉辩道:“你没看出她蕴藏的特质,她有种潜在的爆发力……”

这下约露不再觉得自己是块澳洲牛肉了,她是一刀刀被削开来的牛肉片,都嗅到血的味道了!很好,这位时髦的女孩好歹说对了一点,她是恨不得赶快逃走─她现在就要逃走!

约露趁着设计师与那女郎唇枪舌剑,而众人熙攘之际,偷偷钻出重围,一口气还未喘过来,又感到一阵悚然,未卜先知似的。她猛一扬头,两道熟悉的眼神赫然飞来,像黑暗中的雷光一样,把她一惊。

是他。
 0   2005-06-13 23:24:29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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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午后的三月天,春雨织得像一张网。一部熠生辉的Lexus车,在见飞大楼旷野般的广场霍然停下,车门一敞,他矫捷地下车。

“快,我们上楼去。”他向前座司机客气地挥个手,马上催促起跟着下车的一个小伙子。

小伙子把头上的运动帽一拉,一叠大大小小的纸板盒抱在怀里,跟着他奔上青石镶边的花岗岩大阶。

他带了一身水气,像一阵风,又像一阵雨,袭入大门,室外的料峭寒意,都引了进来。

他穿着劲黑的牛仔衣裤,足登黑色帆布鞋,跨过浏亮的大厅,足音虽沉,但昂首阔步,却又声势赫赫的。

那头墨浓的黑发,闪着一颗颗水珠,一片凌乱──和相片上的形容,是一模一样的。

约露伫立在廊道一头,胸口直打喘,茫然地张望。从没上过这个楼层,其实,见飞大楼她前后也才来过三回,除四楼的编辑部,其他部门,一概不曾涉足。

这条廊,左侧是会议室和展示厅,右侧三间办公室,全是门禁森严。廊上空空落落,两头黑,别无一个人。

有那么一会儿工夫,约露觉得她好像在梦游,在幻想里追逐幻想里的人物,自己愚弄了自己。但这不是幻想,那人也不是虚影,她鼻尖还有他带来的水气和寒意呢。

他是上来了,那部私人电梯就停在这个楼层,就在这几扇紧闭的门扉当中,其中一扇,把他屏障在内,把她檔驾在外。

约露徘徊着,不知是要逐一敲门找人,还是站在这儿守株待兔?突然间紧张,怕他来了又走了,怕把人给追丢了。

也许她该先搜这座大楼里的日本人……

“什么事,小姐?”

冷不防一个重低音在后方响起,约露一旋身,见廊道那头,一条庞大的人影向她趋近,此人腰际所系又是警棍又是呼叫器的,显然是见飞的警卫人员。

他来到约露眼前,胸前的识别证证明是“警卫组长”,约露抬头看他,登时傻眼──“他”──不只是警卫组长,还是个女人!

这女人──但愿她的存在,不会损及男人的自尊心──生了副拳击选手的体型,一截脖子粗壮得像树干,削薄的头发下,是张不甚起眼的面孔,而这张不甚起眼的面孔,却有着令人忘不了的表情,那就是它根本没有表情。

“我……我来找人。”约露立在她面前,像个小孩般的幼稚。

女警卫组长目光犀利地看她。“你不是本公司的员工。”

不像疑问,却有疑问的意味。约露还未回话,她俨然已知道答案。

“我在杂志部门做翻译……临时性的。”她不自在地回答。

老天!这女人让约露觉得自己鬼祟得像企图炸了纽约世贸中心的恐怖分子!

“这是你的?”她拈出一张卡片问道。

约露下意识地摸摸衣襟──胸前的临时识别证不见了。她小心接过那张卡片一看,果然是她的。

“谢谢……可能是刚才上来掉了的。”约露嗫嚅道,看着女警卫组长那张盾牌似的脸,心直往下跌。铁定要被轰下楼了。

没有人会当追逐一个只在相片上见过的男人是件紧要的事。

即使这个男人害死了她姊姊。

“你找什么人?”她却出人意料的这么问。

约露松一口气,紧接着又是一愣,她根本不知道要找的人叫什么名字,是什么身分。

“有两个人送样品上来给……成经理,日本客户等着看。”她把大厅听到的话,照本宣科说一遍。

女警卫组长也不追究约露找他们做什么,却嘟哝一句:“你不把鞋穿上?”

然后,她转身兀自推开文具礼品部的门。

就在约露红着脸,跟随穿上鞋之际,警卫组长堵在门口,向办公室里的某人问话,“刚刚有人送样品上来给成经理?”

“噢,新庄厂的业务员,好小子,来去搭老板的大房车,见飞干十年了,也没他风光。”

里头人嚅嚅回道。

“人呢?”

“下去了,到地下室库房去了。”

警卫组长回头看约露。“你听见了?”

约露蹭在那儿,咬着下唇,满脸燠丧。

她不相信她能再追到地下库房去,她不可能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大楼里头上下闯,这位雄赳赳的女组长也不肯放的。又像小时候在斜坡上追皮球,愈追,那球就愈远。

她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有多挫败,这壮硕得像座山的女人,看她半晌,还是面无表情,但她回过身,挤进门里在电话上按了几个键。

“老罗,”她对话筒喊。“新庄厂的业务员在不在库房?”

她听了片刻。“好,谢谢。”

她放下话筒,回头对约露说:“抱歉,小姐,人走了。”

约露怏然返家。

位于木栅的三房公寓,对一户只剩两口人的人家来说,是宽敞有余了。

当年,把风城老家近二十年的独门院落实了,移居到台北来,家里的经济状况并不宽裕,约露主张买两房公寓,母亲却坚持得备有三房才行。

“以霏住哪儿?”她这么问。

于是以霏有了自己的房间。她的衣裙手帕,书籍画册,和那把六孔梆笛,全一如她生前的摆设,井然地各置其位。她床边依旧悬着一副古色古香的莲紫色双联结,那是她念高二那年,母亲为她打的中国给,她佩在腰际做腰饰,去参加生平第一场舞会,不知迷煞多少人。

她们把她的黑色谱架立在窗前,琴谱翻到第十四页──她生前练的最后一首笛曲。

这幢公寓不同于老家,很寂静,没有音乐,没有笑声,如果约露不在,甚至灯也不开。

“妈,我回来了。”她进了幽暗的客厅。

屋里荡然的回音,客厅不见人,母亲房间也不见人,约露的头皮开始发麻,手脚打起抖来。噩梦,噩梦,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回家十秒钟内找不到人,那种歇斯底里的惊慌就会冒上来,疯狗浪似的。

她眼瞄着浴室,人往以霏的房里冲。“妈!”

她在那儿。

佝偻着身子,小心翼翼把一只圆盒子棒在桌上。

“你回来啦,”她母亲抬头轻声说,露出个小小的笑容。

“今天以霏生日,我给她买了盒蛋糕。”

在窗口的暮光下,月凌的脸庞显得出奇的年轻秀丽──弯眉毛,大眼睛,桃尖似的下巴领儿,和以霏简直同一个模子打造的,只是她的身子骨太过单薄,一套米白家居服穿在身上,空荡荡地像只袋子。

约露没来由地一阵心酸。

她放下皮包,走向前去。“今天是以霏生日,我都忘了。”

她喃喃道。

这可真像小说情节,不偏不倚在姊姊冥诞这天,碰上害死她的人。但是小说情节不会在见飞七楼嘎然而止,如果由她来安排,她会让自己在大厅截下那个人,啐他满头口水,再把他推入那部电梯,让电梯一路坠下十八层地狱。

月凌把蛋糕盒子打开来给约露看。她收回思绪,凑近去端详。“是在巷口买的吗?”才只一瞥,便嚷了起来。“罗斯福路?你到罗斯福路去买蛋糕?”

她母亲接着双手,解说道:“巷口那家没有布丁夹层的,以霏喜欢布丁夹层的。”

“妈,”做女儿的一脸不以为然。“你为什么不提醒我,让我从外面买回来呢?外头又是风又是雨,一个大意,身体又闹出毛病,很麻烦的。”

“看着今天精神还不错,老在家坐着也挺闷的,这才出门,不碍事的。”

约露叹口气,瞄瞄璧钟。“不早了,我换个衣服就去弄晚饭,吃过饭,我们再……”她喉里一阵哽塞。“替以霏庆生。”

于是,约露淘米炊饭,清炒一把绿椰菜,母女俩就一锅鸡汤,简单吃了晚饭。饭后,约露装作性致勃勃问道:“我们在哪儿切蛋糕呀?”

她们决定还是到以霏的房间去。她们帮她插上三支腊烛。

烛光亮了,母女俩却沉默下来,气氛变得低沉。

约露陡地一跳,喊道:“我们不唱生日快乐歌了,以霏老说这条歌怪聒噪的。”

以霏没这么说过。

约露代把腊烛吹了,顷刻即灭的烛光,飘出一抹烟白,约露心里有点痛,也不敢有任何表露。匆匆切了四份蛋糕,两份摆在空位子前,看来更凄凉。

她吞一口蛋糕。“这布丁好香好甜,妈,你这趟路算没有白跑。”语气是嫌夸张了些。

月凌点点头,神色却有些恍惚,约露发现她是在倾听后头邻家的喧哗。那户人家同样有双花样年华的女儿,只要姊妹俩在家,总有斗不完的嘴,扯不完的笑话。哪家姊妹不是这样?

“哦对了,妈,告诉你唷,”约露试图引开母亲的注意力。

“明天我还得到见飞,慕华有份资料要我整理,可能要忙上几天。”

她谈到一些工作上的情况,碰上那人的事,绝口不提。实则母亲并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的。

末了,她手拈着叉子,看着母亲。“你一个人在家没有问题吧?”

月凌回过神,摇摇头,拍拍女儿的手,对她微微一笑,笑里依然有着那抹去之不了的凄侧,好像她这一生再也快乐不起来了似的。每见到母亲这般的形容,约露就起泪意。

从前的母亲是那么美丽和悦,和眼前这个恍惚且憔悴的女子判若两人。八年前她接踵失去爱女和丈夫后,昔日那位人生过得安逸满足的梁师母,就再也不是她了。

幸福的女人,是最禁不起打击的。

吃完蛋糕,约露又和母亲聊了片刻,见她渐有倦意,更催促她上床安歇去。

约露把厨房和桌面收拾干净,回自己房间,在灯下默然凝视桌角一幅檀木框成的全家福旧照,画面上的父亲──在省中被喻为才子的梁老师,依稀一张爽朗的笑脸。

约露的胸膛又被一只手一把揪住。哦,为什么她始终习惯不了这种悲痛的感觉?

父亲是个性情激昂的人,向来大喜大悲。赏心之余,眉飞色舞;不平之余,气愤填膺,高兴与不高兴,比四季变化还要鲜明,这或许就是他丧女不到一年,即跟着撒手去了的缘故吧,约露闭眼哀戚地想。

昔日省中同学课余总爱找梁老师打球,年近五旬的他,换上球衣,和一群小伙子打成一片,满场飞奔大笑,但是以霏死后,他整个人变了。春天那个学期,他在课堂上教书,提到长女的油彩天分,突然掩面痛哭,把一班学生吓呆。

勉强上完那学期,即提早退休了。

半年之后,他郁郁以终。

至死都不知道即将大学毕业的爱女,何故突然自杀而死。

没有人知道。

以霏把所有心事收埋在日记里,像珠宝藏在珠宝盒里。割腕之前,她一把火给烧掉,准备一起带走似的。只让约露在灰烬里找到几片残页和半张焦黄的相片,然而就凭这断简残篇,约露便肯定有个人和姊姐死,脱离不了干系。

约露起身走到柜前,推开底层抽屉,从什物中翻出一只小糖果盒,捧回桌前。

她慢慢启了盒盖──躺在盒底的那残存的日记和相片,像秋天地上的枯叶子。

她把相片挑出来,左半边的画面烧去了,只约略可见到姊姊立于中央的轮廓,相片的右半边则仍完好,那年轻人的半身影像,黄晕晕的,还是清晰。

大学生的模样,一双有力的眼神,目不转睛看着镜头,看着约露。

这么多年,相片上这个陌生人,成了约露最憎恨,却也最熟悉的人,数不清多少日子,她带着满腔烈火看着相片,看着他,在心里谴责他,诅咒他,痛骂他。她把他的眉目相貌看得如此仔细,如此熟悉,恍惚间觉得他是活的,会呼吸的。他回眸看她,那双眼睛彷佛转动了起来,那样栩栩如生,呼之欲出,逼真得就像……就像今天她在见飞大楼看见的他。活生生的他。

怎么也没想到会有亲眼撞见这个人的一天,但是事情来得太突然了,一场追逐徒劳无功,她随后被女警卫组长“护送”下楼,也只知道他是见飞新庄工厂的业务员,此外,一无所获。

九月,小方伴我北海岸序──相片背后,一行姊姊的手迹。

八年前,约露已经知道这姓方的男孩便是祸首,八年前,她也曾经想要找出此人,同样一无所获。

她扔下相片,把脸埋入手掌心,无由地心灰意泠。

找他做什么?指责?咒骂?这样的复仇,未免太廉价。敢情她还能像那古代的侠女,衣袂飘飘,提剑去为亲姊雪仇?八年了,以霏的魂魄早已灰飞烟灭,慈父也接踵而去,就算今日寻得此人,得报此仇,破碎的家里还能再回来什么?

何况她没有剑,只有母亲。父亲死前以惊人的力道抓住她的手,狼狠对她说:“照顾你母亲,否则爸爸不会原谅你!”

从那时起,她从小女孩变成了大人。

约露猛地坐起来,抄起那相片。不,她不想再找这个人,不想再见到他、再记得他、再让他挑起记忆、再让记忆折磨她。

她悄悄奔入厨房,搜出一盒火柴,决心让这张火里余生的相片,真正化成灰。火焰伸出小舌头,才刚触了相片那么一下,约露又狭然把火拿开,饥渴的小舌头颤着,旋即死去。四周又是一片黑。

她趁黑木然地走回房间,相片又放回糖果盒,收入柜里去了。不能把姊姊最后的样子毁了,她这么告诉自己。

深宵时分,约露躺在床上,望着映在粉璧上间凄凄的目光,一遍遍重复──把今天忘了,把过去忘了,一切统统给忘了。往事都去了,她不要再沉缅,不要再愤怒,不要再伤心。

她下定了决心。

一个人的决心,有时候不是意志力能主宰的。隔天,约露到见飞大楼,总算有了深刻的体认。

一进编辑部,就碰上总编慕华。

“约露,你来得正好,”慕华挽住她的手道:“我们刚收到纽约最新一季的服装资料,劳你看看。”

三个月前,慕华找她为杂志社编译外文稿子,她欣然接受,虽然不是正式职份,每月万把块的稿酬,对家况也不无小补。

她在入口处一个位子落坐,审阅起那批资料,今夏预定推出的一系列粉领族服饰专辑,需要部分外文稿子配合。“风华”杂志自转型之后,摘下一般女性杂志浓妆艳抹的面貌,转为具有研究性的深度报导,外界评价极高。

据说这是现任社长的手笔。

“风华”有位才气纵横的年轻社长,约露早有所闻,她却不知道一个人可以被爱戴崇拜成那个样子。办公室一干女职员,从他事业上的雄才大略到他当天穿了什么颜色的袜子,都可以成为话题。好像在这群女人心目中,只有她们社长是天下一等的男子,外头十个男人加起来,都及不上他的一根脚趾头。

约露到见飞的次数有限,还没机会见到这位颠倒众生的人物,好奇心一直都在。

她伏案两个小时,完成一份大纲,然后到后头去与慕华做点商量,正要回座,忽然见个身形高大,穿件铁灰色翻驼毛领夹克的男子,推了玻璃门闲闲踱进来。在门侧整理信件的工读生,一个转身,不意和他撞上,他忙伸双手扶住她。

“小心,”他说,放开她,上下打量她,脸上蕴着笑意。

“哪来这么漂亮的运动衣呀,舒妹妹!”他用一副任一个女人听了都要头晕贫血的低沉噪音问。

小妹拉拉桃红上装,害躁地回答:“校庆嘛,学校发的。”

“你穿来很抢眼。”他笑道。

小妹脸红了。

他一回头,对门外路过的某人喊道:“孙小姐,销假上班了?”

对方应了声。

“做了妈妈,还是风姿依旧呀。”

这话引来一阵娇笑。

约露觉得两鬓热脤冷缩,一双手忽冷忽热。

是他!昨天她连追了七层楼,遍寻不着的……痞子!如果世界上有这么多巧合,人生就没有所谓的命运了。

她知道她咋晚下了决心,可是现在,现在就在她前方几步路外,那个人站在那儿,嘻皮笑脸的,顾盼自得的,和全世界所有女人打情骂俏。这人似乎专对女人下功夫。

她捏起拳来像握了把刀。

他回过头,瞥见约露桌上的文稿,顺手抄起那份大纲,煞有其事地看了起来,随后又动手去翻弄上头的资料。

约露只感到一股憎恨的血潮直往脑门冲,两脚套了风火轮“咻”地掠回位子,劈头便对他喝道:“请别乱动桌上的东西!”她这辈子对人说话没这么凶恶过。

他抬头看她,以极小心的动作,把东西归回原位,脸上是好几分诧异之色。

约露心里冷笑,不是所有女人都捧他的场。

“这里是编辑部。”唯恐不知似地加上一句。业务员跑到杂志部门来做什么?隐约中,她想。

他慢吞吞回答:“我知道。”

约露兀自一脸严霜逼视他,就算昨天还有怀疑,现下也绝对可以肯定了。

那张脸,眉毛眼睛,如假包换是相片上同一人。

“呃……对不起。”他像突然发规该道歉似的说。

对不起!对不起换得回我死去的姊姊吗?约露心里尖叫。

“你姓方,是不是?”她汹汹质问,没有察觉办公室的气氛变了。她只想杀人。决心?

去他的!

他又是一怔,好像没想到有人会这么问他。他略带迟疑地点点头,奇怪的是,他的神色却放松下来,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酝酿出来。

“你……认识我?”他试探地问。

“是!”她憎恶回道,随即又否认,“不是。”

他对她的态度似乎不以为意。“请你做个决定──是或不是?”

他那口慢条斯理的低沉调子,不知怎地,使得约露的双颊燎烧起来。“这一点都不重要!”

“那么,什么才是重要?”

约露痛恨他那种像在寻她开心似的口气,她想咆哮,不许他用这副腔调对她说话,她想门外忽起了一阵骚动,一名粗硕的汉子闯了进来,直冲着姓方的男子嚷叫:“方先生,你不能就这样把我炒了,我替见飞做牛做马好歹也十二年了!”

办公室霎时鸦雀无声。

接着一位上了年纪,衣着十分体面的老先生,匆忙跟进来,拉住汉子的胳臂劝道:“老郭,有话好说,别冲动。”

那汉子把老先生的手甩掉,照对着姓方的男子暴跳。“十二年,日夜加班,就差个全年无休了,整个印刷厂可是我一手撑起来的!”

“所以,”姓方的男子徐徐挺起身,转向那汉子,一八二公分高出人表的身架子,立刻让对方矮了半截。“公司并没有让你空着手走,你拿的是资遣的待遇,不是解雇,你自己也知道。”

那汉子嗤道:“那几十万?我还有老婆孩子──”“两个葬身火窟的工人就没有老婆孩子?小陈一对双胞胎女儿才七岁,小吴甚至没有机会见到刚落地的孩子,两个家庭的悲剧难道就不算数?”

“那是意外!”

“不错,意外──最近一年,印刷厂出过多少意外?当机、失窃不算,品管越来越差,客户抱怨连连,几十年名誉跌到谷底,这也是意外?赶工期间,领了一班师傅在厂子里饮酒作乐,连机械故障失了火,都还茫然不知,两条人命和上百万的损失,你拿什么负责?你还能说是意外?”

姓方的男子一番话,虽说得不疾不徐,却是句句坚锐,咄咄逼人。他手一抬。“这事没什么好说了,公司不迫究你的过失,也算抵了你的功劳,见飞和你就此扯平。”说罢,他转过身,不再理会对方。

“姓方的,你没这权力,方家还轮不到你做主!”

此话一出,像是触动什么机关,姓方的男子霍地旋身,声色俱厉道:“你再不走,我不会客气。”

迸出怒光的一对眼睛,冷硬得像敲下来的黑矿石。连立在一旁的约露见他这副形容,都为之一震,无怪乎那汉子也要惊退一步。在一旁急得搓手的老先生趁机上前,想拉走那汉子,那汉子怒看了姓方的男子几眼,突然向他用力一呸,在众人惊声中,悻悻转身走了。

“成经理,”姓方的男子彷佛没看见袖上的那口唾沫,慢慢说道:“麻烦‘送’老郭出去吧。”

“送”字特别强调,成经理知道该怎么办。

“是,方先生。”

成经理走后,编辑部仍是一片安静,一个个像寒蝉,大气都憋着了。他回过身,看看瞠目站在那里的约露,把桌上的大纲拿起来问:“你就是编译吗?”

她哑然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梁约露。”她不太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但有种情势大转的不祥之感。

他颔首,扫瞄大纲,然后把它放回去。“这大纲拟得很好──抓住了我们要的东西。”

我们?他说我们是什么意思?

他举步欲去,忽又想到什么似的顿住。

“对了,梁小姐,”他不慌不忙对她说:“我们做员工的,固然不必对老板卑躬曲膝,但也不至于横眉竖眼,是不是?”

约露张口结舌,愕然看着他走。

半晌之后,她回过头,全办公室的人都望着她。慕华坐在后头,黑丝边眼镜掉到了鼻尖,摇摇欲坠。

她嘎声问了一旁的小妹,“他到底是谁呀?”

“我们社长。”
 0   2005-06-13 23:24:03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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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05-06-13 23:23:37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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