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花雪月
作者:王朱
嚴冬,天寒。大雪剛止,千里一片素白。
海陽城裡的福茂源酒家照常營業. 大堂裡爐火正旺,銅壺裡的烈酒溫得剛剛好,
酒香傳出了七八里。此雪,此景,此地,當是飲酒的好時候。
程雪一踏入這家酒店,便知道中了埋伏。
兩天前,雪還沒有止。
路程還遠. 花花公主舒舒服服地臥在暖轎裡,擁著被裘,打算小睡一覺. 外面
四個轎夫健步如飛,迎著風雪疾行。
秋容酒家的老闆娘雁秋容緊張得很,她已得到準確的消息:江南第一美女花花
公主今天要到她的店裡來,卻不知是為了什麼. 她從來也沒有見過花花公主,作為
一個女人,她也非常想見見江南第一美女長的是什麼樣子。
天冷得很,這樣的天氣本應沒什麼人出門纔對,偏偏酒店的生意奇好。屋裡坐
滿了人,其中竟然還有不少的江湖中人,甚至連「大肚酒俠」胡天地、「日采夜采」
柳勤采這樣的人物都在場——花花公主要來的消息已有很多人聽到。那也沒什
麼,英雄愛美女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
美女呢,美女愛誰?
胡天地與柳勤采是朋友,是酒友也是色友。胡天地生性天馬行空,嗜酒如命,
在江湖成名已有十幾載. 他爹姓李,他媽姓劉,他偏偏要姓胡。柳勤采卻是個臭名
昭著的採花大盜,做下了數不清的風流案。此時店內數他倆的聲音最亮。
胡天地喝下一大碗酒,問柳勤采:「你有沒有看到過美女?」
柳勤采嘆口氣:「我上過手的名門閨秀、貞節淑女至少也有五十個,真正的美
女卻沒有見到一個。」
胡天地喝下第二碗酒:「聽說花花公主是個出了名的美女,你想不想看?」
柳勤采道:「想,非常想。」
胡天地大笑,喝下第三碗酒:「我也想,所以今天我們一定要看,非看到不可。」
他眼光一斜,突然伸手指著一位正坐在酒店一角獨自飲酒的灰衣人,高聲道:
「這人雖然戴著個大草帽遮住了眼睛,可我覺得他還是像一個人。」
柳勤采問:「像誰?」
胡天地喝下第四碗酒:「趙離壺,華山派掌門人趙離壺。」
戴帽子的灰衣人不理他,頭反而垂得更底。
柳勤采笑道:「我看他一定也是來看美人的。」
胡天地喝下第五碗酒:「來看美人又沒什麼見不得人的,他為什麼還要遮遮掩
掩的生怕別人認出他?」
柳勤采笑道:「因為他是個君子,名門正派的正人君子。」
胡天地喝下第六碗酒:「君子難道就不能縱美酒、賞美人?」
柳勤采道:「不能,絕不能。」
胡天地喝下第七碗酒:「那我們算什麼?我們是不是君子?」
柳勤采大笑:「不是,我們絕不是君子,覀兪颤N也不是,我們連狗屁也不是。」
然後兩個人就大笑,笑得連眼淚都流了出來。趙離壺臉色卻是一陣青、一陣白、
一陣紅. 忽聽一人冷冷地道:「你們笑什麼?」
屋裡的人突然覺得有一絲寒意,這人聲音冷得如冰,像是從死人嘴裡發出來的。
然後眾人就看見一個人,一身黑衣手提單刀走了進來。他渾身都是黑的,臉色
卻是蒼白的。
這人徑直走到屋當中,這纔站定,冷冷地道:「我姓霍,叫霍霍三刀,我到這
裡即不是喝酒的,也不是來看美人的,我只想在這裡站上一站,不知道可不可以?」
遠方風中傳來了花香, 要來的人也快來了。
幾乎所有人的臉色都忍不住變了——變得興奮而渴望,只有一人除外,這個人
就是霍霍三刀。他傲立中央,微微瞇著眼,心中無他,似乎在休息。
胡天地喝著酒,酒意上湧,突然覺得這個人有點擋住了他的視線。於是他走過
去拍了拍這個人的肩:「你能不能換個地方站站?」
霍霍三刀眼也未抬:「不能。」胡天地瞳孔驟然收縮,手上青筋突起:「可是
我一定要你換. 」
霍霍三刀冷冷地道:「那我就只有殺了你。」
胡天地愣了愣——他縱橫江湖數年,這樣對他說話的人卻是頭一次碰到——然
後大笑,卻沒有發作,因為這時他突然聞到了一縷花香。
「好,」他大笑,聲音卻充滿了諷刺之意,「美人就要來了,我的酒還沒有喝
完,你能不能、能不能過會兒再殺我?」
霍霍三刀道:「行。」
胡天地又是大笑。
花花公主來到這裡的時候,大家都不覺屏住了呼吸。
先看到的是轎子。轎子很美很輕,轎簾是綠色的,綠布上還鑲著紅邊。轎頂上
鋪滿了本只有春天才會有的鮮花,有的花上還滴著濕露,像是剛剛在春風裡從枝頭
上摘下來的。
轎子裡的人一定更美更輕. 大家都瞪大了眼睛,生怕一眨眼就失去了欣賞美人
的機會。
花花公主卻沒有走出來。過了好一會兒,大家纔聽到她長長地打了一聲哈欠,
原來是美人剛剛睡醒,又過了一會兒,她纔開口說話了。
說話的聲音很優美很動聽,就像有一雙纖巧潔美的手在一架用上等桐木做成的
古琴上撥出了山澗流水的樂音。
她也只不過是說了一句,話的內容也令人吃驚——「老闆娘,你知不知道程雪
在哪裡?」
雁秋容怔了半晌,這纔道:「你叫我?」
花花公主道:「是叫你。」
雁秋容皺了皺眉頭:「你認識我?」
花花公主道:「你姓雁,叫雁秋容。」
雁秋容簡直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幸好她也是在江湖上混過的,她走到轎前
上下看了看,又圍著轎子轉了幾圈,這纔道:「你真的是花花公主?」
花花公主道:「真的是。」
雁秋容道:「你是位公主?」
花花公主道:「不是,我既不是位公主,也沒有花那樣艷,我之所以叫花花公
主是因為我姓花,別人家就叫我花花公主。」
雁秋容又看了看,突然道:「聽說你很美,我能不能看看你?」
花花公主道:「行,你進來。」
於是雁秋容就真的走了進去——能看到江南第一美女的機會畢竟不多。店內的
人只看到簾子一閃,簾內什麼也沒看到。
過了好一會兒,纔聽到她在轎內悵然嘆了口氣。
花花公主道:「我長的是不是真的很美?」
雁秋容嘆道:「同你相比,我簡直就是一堆狗屎。」
花花公主道:「那你現在是不是可以回答我的問題了?」
雁秋容道:「什麼問題?」
花花公主道:「程雪在哪裡?」
雁秋容道:「我又不是他乾媽,我怎麼會知道?」
花花公主輕哼了一聲:「你……」大家都等著聽下文,卻偏偏這時她把聲音壓
低,低得大家剛好聽不見。
過了一會兒,雁秋容從轎子裡走了出來。
花花公主道;「謝謝你。」
雁秋容道:「不客氣。
花花公主道:「再見。」
雁秋容道:「再見。」
這是店內突然有兩條人影飛縱了起來,撲向轎子,伸手去掀轎前的簾子!
這兩人赫然就是柳勤采與胡天地——沒看到美女的樣子他們當然不甘心。
可他們只不過飛了一半,卻突然又撲通一聲摔倒在地上!胡天地扭頭怒視雁秋
容,嘶聲吼道:「你在酒裡下毒!」
花花公主在轎子裡冷笑道:「下藥的是我,不是她。下的也不是毒藥,只不過
是普通的蒙汗藥。」說話時,她的轎子已被轎夫抬起向大堂門口走去。
她的聲音裡有一種說不出的譏笑之意:「我只希望你們下次看美女時,千萬帶
上自己的老婆。」只可惜這些話胡天地已聽不到了,他已和胡勤采一起暈了過去。
花花公主走了,大家卻還在議論紛紛,有人忍不住就要問雁秋容:「花花公主
剛纔究竟對你都說了些什麼?」
雁秋容的表情很奇怪,「沒什麼,」她說,「她說她想嫁給程雪,托我做個媒。」
她看起來不像是說謊的樣子,所以大家都感嘆,感嘆要是自己就是程雪該有多
好。雁秋容卻在想另外一件事——花花公主是什麼時候在酒裡下的藥?
可是她已不必再想下去,一把刀森冷地橫在她的脖子上——霍霍三刀的聲音比
他的刀還冷:「帶我去見程雪。」
他竟然也要找程雪。他為什麼要找他?程雪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脖子就在刀下。
脖子優美、白皙、香嫩,無論誰都要承認,這的確是一個很動人的脖子,連女
人見了都要心跳。
霍霍三刀的心沒有跳,雁秋容的心卻在跳。
她的臉紅如春潮,媚眼如絲,似乎要纏住眼前這個至少比她小個七八歲的年輕
人,然後將脖子向上挺了挺——「我只不過是個柔弱的女子,」她的聲音興奮地在
顫抖——有刀架在脖子上畢竟不是每個人都遇得到,「我的脖子就在你刀下,你忍
不忍心下手?」
霍霍三刀沒有下手,不是不忍,而是不屑。
他不屑去要挾一個女子來達到他的目的。
胡天地醒過來的時候天已黑了,他發現自己竟然還躺在酒店大廳裡,店內的人
卻全已走光,柳勤采也不知跑那裡去了。外面寒風在吹,輕輕拍打著紙窗,使得屋
內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陰森淒涼之意。
櫃檯上一燈如豆,燈下一人提刀挺立,正冷眼瞧著胡天地。
胡天地變色,失聲道:「是你!」
霍霍三刀輕撫手中利刃,淡淡道:「是我。」
胡天地看著這個年輕人,手心已沁出冷汗:「你要殺我?」
「不錯. 」
「只不過因為一句話,你就要殺我?」
「是。」
胡天地不怒反笑,突然大喝一聲「好」,身子已如大鵬般地縱了起來,驟然出
手!
誰也想不到他這麼快就出手,胡天地是個老江湖,先發制人本來就是江湖上最
古老最有效的剋敵方法之一。
但是他出手而擊的不是霍霍三刀,卻是酒店的窗戶。
只聽窗戶「喀喇」一聲被擊了個粉碎,他整個人也頭前腳後如箭一般平縱了出
去!
他雖然也是個江湖一等一的好漢,平生也不知經歷過多少大風大浪,但是現在
他突然覺得眼前這個年輕人殺氣實在是太濃,連他都抵擋不住。況且今天他的運\氣
實在是不太好。所以他就只有一逃了之。
今天他的運\氣確實是不好。就在他大半個身子已越過窗口,眼看就要落地時,
他突然發覺了一件事:他的一條腿不見了!他的身子雖然越過了窗口,腿卻被霍霍
三刀一刀斬在了屋內!
他的速度一緩,然後只有眼睜睜地看著霍霍三刀一刀搠入了他的胸膛!
他甚至還可以來得及看到霍霍三刀把刀從他的胸口裡拔出來,神情肅然地將刀
上的血拭淨,連看都沒看他一眼。
他至死也不敢相信世上會有這麼快的刀。「好刀……」這是他生前說的最後一
句話。
「好刀!」一人也在擊掌喝彩,「這麼快的刀確有向程雪挑戰的資格。」
這人從靜靜的夜色中走進店內,靜靜地看著霍霍三刀,眼裡滿是欣賞之意——
「我姓公,叫公子丹,我可以幫助你找到程雪。」
夜已深。雁秋容卻悄悄地從「秋容酒家」後門溜出來,手裡提著一隻燈籠\,深
一腳淺\一腳地出去串個門. 燈籠\在夜風中飄擺不定,她的人也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她是否也像這燈籠\一樣,一輩子被人操縱在手中?
路不算是太遠,只需穿一個胡同,拐兩個彎,再越過一個小土坡,便看到了她
要找的那個小草屋。
屋頂上竟然還在冒著白煙,鍋裡的水也快要開了。
雁破溪蹲在灶下,費力的將最後一塊乾柴木伸入灶裡. 柴木燃了起來,雁破溪
嘆了口氣,他的生命豈非正如這柴木一樣,很快就要燃到了盡頭?
他已太老,對這世界眼看也不會再有什麼貢獻. 柴木燃完,鍋裡的水也開了。
「今天晚上一定要好好洗個澡,」他偷偷地笑,「他奶奶的身上的老泥至少也
有兩斤。」
「你他奶奶的今晚上最好洗乾淨點,」雁秋容站在灶門前望著他笑,她的手裡
竟然還提著一壺老酒兩隻蔥油雞,「因為今晚有一個美女很想見見你這個老頭子。」
「你以前是這個鎮上的地保?」
「是。」
「這鎮上的每個人你都熟悉?」
「是」
「你知不知道有程雪這麼個人?」
「我知道。」
「你知不知道他住在那裡?」
「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他經常會去些什麼地方?」
「我知道,福茂源酒家。他經常去福茂源酒家買酒。」
「你看他明後天會不會去?」
「會,肯定會。」
花花公主靜靜地坐在轎子裡,臉上已漾起了紅暈,她終於找到了程雪——她心
裡日念夜念的人。
無論如何,她都要到福茂源酒家去見他一面,向他表明自己的心意。
轎子又起程,卻很快又停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