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一场绚丽突围——30岁后去留学》
其实很多未知世界的一角,
就是在这种困惑与理解中渐次展开的。
我那一直紧张兮兮的神经,因为浸泡在多元美丽的课堂风景当中,慢慢地放松了下来。我发现了自己的转变,从刚开始对周围环境的本能抗拒,发展到了慢慢对多元世界的无尽挖掘和认知。虽然这一切并不容易,但是,我逐渐开始享受这段旅程了。
可能大多数人都有所耳闻,美国学校要求的阅读量非常大,这一点丝毫不假。在美国留学期间,好朋友蔡芫一家刚刚移民到美国。她送女儿去读高中后,发现美国高中生的阅读量其实就已经非常大了。
后来我们讨论过,她女儿高一的一门课就是用flipped classroom(翻转课堂)的方法来教学的。即孩子先在家里看老师提前录制好的课程视频,第二天用课堂时间写作业、讨论或由老师答疑、归纳重点。蔡芫说,这个方法能培养孩子的自学能力和自觉性,为一生自主学习打下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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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转课堂的方法是美国人在1990年最早提出,经历了20多年的逐渐完善,应用在不同的课程上。我在美国读书期间,对这个方法感受颇深。课前的阅读作业,很多是老师在学校的课程系统(coursework)上,在上课之前布置给我们的。这些海量的阅读作业,就算一个母语是英语的人,也都读不完。但是即便如此,大家也要拼命去读,读多少算多少。因为我们知道,只有读了,哪怕只是浮光掠影地看了一遍,到课堂上才有的可谈,对于别人谈的内容,我们也才有可能听懂。
因此,阅读是美国文科课堂一项重中之重的作业。狭路相逢,没有人能够幸免。
有一些视频作业由老师提前发送链接给我们。我们要提前看视频,然后带着自己的思考到课堂上去讨论。这种课堂之前的准备和思考,能让大家充分地在课堂上各抒己见。
记得在一门口述历史的实践课程之前,老师发给了我们很多如同现代艺术一样的短片视频看。其目的同样是发散我们的思维,让我们体会口述历史与艺术表现之间的联系,让我们今后在做自己的项目时,可以拓宽思维,放飞想象来展示自己的项目。我唯一的感受就是——每一个视频作业都怪死了。
第一个视频呈现的是一个人在巴拿马某城的街道上蹲着,他正在用白色的颜料非常用心地重新描画着已经褪了色的斑马线,很显然,他在给斑马线重新上色。这个视频完全是写实的记录,没有一点剪辑的迹象,影片里人物动作慢得让人发疯,整个短片无聊地让人不知所措。一个斑马线的刷漆过程,拍摄者就那样纹丝不动持续了好几分钟,看客早已经不耐烦了。我也是忍受着无聊,把这个视频看完。
老师让我们看的第二个视频是,世界上各个城市的红绿灯的剪辑,每个灯闪烁有2秒的时间。在这个几分钟的视频里,我看到了上百个不同的红绿灯。有的城市的红绿灯是传统的红绿圆形。而很多城市有自己的特色,有的是矗立的小人,有的是倒计时秒表。各种特色,不计其数。
第三个视频作业里的情节感终于稍微多了一点,如同一个缓慢进行的故事。一个人,用一只普通的桶将黑海里的海水盛出来了一桶,他想方设法把这桶水运到了埃及,然后把海水倒进红海里。就这样,一桶黑海的水就颇费波折地融入到了无边无际的红海里,最终消失于无形。
最后一个视频观看作业更为神奇,两个团队分别驻扎在佛罗里达和古巴的海岸线,他们最终的目标就是一个,用船只把佛罗里达和古巴之间的大海连接起来。两队人分别从自己的国家出发,用绳子连接起一只只木船,向大海的中心延伸扩展。最终,两条船队的目标是要在海的中心相聚,这样美国和古巴之间的海就可以用船连接起来了。这个视频播放了好长时间,里面有两队队员的种种努力,包括讨论如何让船顺利地连接等技术问题。这个项目最终的结果以字幕的方式在视频最后呈现:虽然各方都非常努力,但因为各种各样无法逾越的原因,这个项目最终没有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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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希望同学们在课前看完这些视频,然后在课堂上发表自己的看法。而我,经常因为这些奇怪的作业陷入了不知所措当中。我以前的教育经历里确实缺乏对现代艺术的学习,因此对这些作品的解读特别困难。我承认,我完成不了这个作业。于是我深夜拿起了电话,向一些艺术家朋友求助,希望他们能够帮我理解这些奇异作品的内涵。
艺术家梁克刚帮我做出了解读,他说:“好吧,我可以告诉你我的理解。斑马线是一种制度隐喻,而艺术家的工作就是为被制度和秩序改变的生硬无趣的世界增添色彩和美感。红绿灯这件作品,也很不错,艺术家的敏感在于别人习以为常的平凡事物,能够把其意识形态化、符号化。世界上各种红绿灯的集合,可以让你通过这一点不同,感受到世界的多元,甚至感受到每个国家、城市的不同个性。这个作品有带你穿越时空、思考世界问题的作用。海上连船那个作品应该更好理解,对照古巴和美国之间一直非常紧张的关系,这表达了艺术家对于僵持政治的美好愿望,如果海上的船连接上了,两个国家似乎终于可以对话了。这是政治隐喻最清晰的一个作品。”
这番话让我对这些作品的理解立刻上升了一个层次。这种观看自己未知世界,然后通过努力和帮助获得对世界认知的感动,涌上了心头。我明白其实很多未知世界的一角,就是在这种困惑与理解中渐次展开的。
除了课前阅读,美国文科课堂的课后作业,形式也多种多样,纷繁复杂。写论文,当然只是最常规的一种。对于我们这个既定的专业来说,一种很特殊的课后作业叫作同伴采访(peer interview)。教授给我们安排这样的作业,目的有几个:第一,可以加速同班同学之间的相互熟悉程度,为以后的集体项目做准备;第二,继续让我们在采访与被采访中,体会什么是记忆的主观性;第三,锻炼口述历史的采访技巧。
可以说,同伴采访既像是一个作业,又像是一趟好玩的旅程。这种作业不是一个负担,更像是一种游戏。这个作业的布置过程,也有一个如同游戏般的开场。我们的系主任玛丽说:“班里的同学这么多,怎么才能决定谁是你的采访对象呢?这样吧,选择谁,不由你定,由上帝定。我们用抽签的方法来决定吧,这种方法最公平不过。”说着,她摘下了头上的蓝色毛线帽子,把装有大家名字的小纸条装了进去。
“一个人抓一个纸条,纸条上是谁,谁就是你的采访对象。抓到自己重新抓。”玛丽说。
玛丽把装有大家名字的小纸条装进帽子
这个蓝色帽子就这样如同击鼓传花一样开始在课堂上传了起来。大家嘻嘻哈哈地笑着,从蓝色帽子里抽着属于自己的采访对象,抽到之后,同学会念出自己同伴的名字,两个人相视一笑,欢乐非常。
我的纸条上的那个名字,是班里的唯一一名非裔美国女孩——森奈特(Sernait)。这是一个本科从哈佛毕业的同学,是个可爱的矮胖子。因为她黑棕色的皮肤,她一笑起来会露出漂亮的白色牙齿,显得明眸皓齿。后来,我在我的公寓对她进行了一个深入的采访,我们先一起喝了我煮的粥,她再盘着腿坐在我的床上进行了一趟关于时光的旅行。采访结束后,我们因为相互间有了更深的了解相视而笑。
可以说,这是一个同学之间彼此深入了解的最好机会。移民、非裔美国人、哈佛大学、种族歧视都是美国社会中特别有意思也特别有争议的话题。我很幸运,我的采访对象森奈特恰好是天然地融合了这些话题的一个女孩。她本身就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采访样本,而且让我惊喜的是,由于种族问题在美国一直是个极其敏感的话题,即便是在一场同学的口述历史采访中,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该提问,或者该如何提问。森奈特则大大方方地自己提到了这个话题。
我的同学Sernait在我公寓的床上,接受了我的“同伴采访”
听着她缓慢悠长的叙述,我好像走进了电影一般的画面里。
我的父亲在非洲的厄立特里亚革命中奋斗过。那时候他经常冲锋陷阵,后来成为了一个政治犯。出了监狱之后,他就去了苏丹,离开了自己的祖国。他让我的妈妈也去苏丹和他团聚。我妈妈是步行去的苏丹,实际上当时很多人都这么干,秘密地走路去苏丹,因为其他的选择也不多。当然,这么做特别危险,但是我妈妈最终成功了,她和我爸爸在苏丹重聚了。
我的爸爸,当时在苏丹的一个汽车工厂工作。他一直在攒钱,也一直在准备各种移民美国的材料。但是,最后,爸爸的兄弟也坚决要移民到美国去。这样,父亲的钱就不够了。所以,他决定自己先去美国,让我的叔叔、妈妈、姐姐先去法国待一段时间,因为这样会便宜一些。我妈妈在法国做了一段时间住家保姆,过了一年半,爸爸终于攒够钱了,我们也终于可以移民到美国了。
小的时候,我住在一个厄立特里亚社区里。大人小孩,都是从非洲移民来的。现在回想起来,其实住在这样的地方蛮好的,因为你被自己祖国的文化包围着。但是,我也恨那个地方。因为我们的社区很贫穷,我从小就对我们没有钱这个事情格外清楚。那是一个很不好的感觉。
第一次从幼儿园回家后,我对自己的种族有了意识。我大哭了一场,因为我不喜欢我的头发。这是一个非常普通的、老生常谈的关于黑人女孩头发的问题。我们的头发都很卷很厚,不好打理。我觉得,自己的头发实在太丑了。从那天开始我感觉到,我和白人的不同。
我父亲想方设法把我送进了一所好学校。那所学校全是白人,全是富人。我是全学院唯一既不富也不白的人,但好处是,我得到了教育。
那种环境下,我变得很有压力。我时刻注意自己是不是表现得特别乖,特别有礼貌。我的朋友有时候邀请我到他们家去玩。我唯一的感觉是——惊讶。原来你们家有这个啊,原来你们家有那个啊。真的是很惊讶。
关于种族歧视的问题,我当然是有感觉的。有一次,我一个白人小伙伴的妈妈来接我们放学,当时她开着车,问了我的成绩,“什么,你得了A吗?”听了我的回答后她简直难以相信,像我这样一个孩子,成绩竟然比她的白人女儿好得多。当然,这有很多种族主义的弦外之音了。那潜台词好像是说,你只是一个移民家庭里来的黑孩子啊。
那一天,我和森奈特的“同伴采访”进行了两个小时。一个贫穷社区长大的非裔女孩通过不断努力进入了哈佛大学的逆袭故事,流光溢彩般地呈现在我面前,从哈佛毕业又进入哥伦比亚大学学习奋斗的一幕一幕,随着她的讲述穿梭在时空中。而我对口述历史这个学科的兴趣、对人生的兴趣、对整个世界的兴趣,都在静默无声中发酵增长。在这样奇异又魔幻的时空里,我仿佛生活在自己曾经的梦境中。
在各种各样的课前作业魔鬼阅读中,在各式各样的论文采访课后作业里,我匆匆忙忙,四脚朝天,经常感觉体力被透支到了极限。我经常这样记录下我一天的生活:
今天上了8个小时的课,从上午10点到晚上8点。中间只匆匆吃了几口饭。回到家和采访对象电话preinterview(预采访)一个小时,感觉真是要爆炸了。明天还要交3页现代艺术的论文,然后晚上去采访,还要抽空看一个电影作业。要死了。
而今天回想起这紧张忙碌的生活,这何尝不是一段凤凰涅槃、向死而生的旅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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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范海涛
历任《北京青年报》财经记者,新浪网驻华盛顿记者,《美国新闻与世界报道》中国区总顾问。2009年,与时任谷歌全球副总裁李开复博士合作出版《世界因你不同·李开复自传》,迄今销量超过100万册。2013年成为第一个获得哥伦比亚大学口述历史硕士的中国人。2014年创办海涛口述历史·人物传记工作室。2016年,出版《就要一场绚丽突围——30岁后去留学》。先后在北京大学、香港中文大学、中国传媒大学、暨南大学讲述非虚构写作和口述历史。2017年10月,与奇虎360董事长合作出版周鸿祎授权自传《颠覆者:周鸿祎自传》。
《就要一场绚丽突围——30岁后去留学》是范海涛心路历程的一场记录,有理想和现实、选择与坚持,自我成长和人生奋斗的交互思考。描述了魔幻般的美国大学文科课堂,再现了跌宕起伏的求学经历,并首次向国内读者披露了口述历史学科的教学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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