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审计局长：在刀尖上完成情感审计

我的青春就在这个肩膀上倚靠着，一路走过来。如今，我真想靠着它，告诉他，这些年来，他在我心底最隐秘的地方始终有着一个位置……

再过几天，我和他将有另外一种面对

2004年3月20日中午，我和张培正以及他约来的一些同学在马可·波罗餐厅吃饭。忽然，手机“嘀嘀”地响起来，我点击查看，原来是张培正发来SMS：“你今天漂亮得像磁铁一样吸去了我全部目光。”我看得满脸通红，想关手机。张培正向我举起酒杯，示意要和我喝酒。我不敢看他，匆匆把酒喝了。

聚会结束后，张培正一定要开车送我回单位。

“我的心思，”张培正看出我的窘迫，“你应该可以感应得到。”

我没吭声，把目光转向车外。

“真的，刘英，”张培正的声音有些哽咽，“可能年纪大了，这些年，我一直在回忆过去的事。”他的眼睛湿润。

我仍保持沉默，直至到了单位门口，也没有和张培正说一句话。

“过去的已经过去，重要的是现在。”走进办公楼，我才给张培正回了一条SMS。

下午，局里召开紧急会议。我坐在窗旁，心情就像外面的蓝天般格外晴朗。

“这次要对市建设发展总公司进行审计，由副局长刘英亲自担任审计组组长。”局长言简意赅，“从各局抽调审计精英，择日进驻。一定要配合纪检部门，把那里的情况审计清楚。审计完后，由刘英亲自向领导以及有关部门汇报。”

听了局长的话，我吃了一惊：市建设发展总公司的经理不就是张培正吗？听说组织部正在对他作为副市长候选人进行审查考核，此时竟然要我配合纪检部门领队前去审计……我不敢想下去。

“现在，请刘副局长讲话。”局长的话像一声炸雷，在我耳边响起。

“好，我说几句。这次进驻的意义重大，每个人都要树立廉政意识，把好政治关，洁身自好……”我例行公事地说了一番，连自己都觉得讲话有些机械。

自从事审计工作以来，我不知进行了多少次这种进点前的廉政教育，每次都会感到责任在肩，沉甸甸的，这一次却感到心很沉，像沉得要坠下来。

回到办公室，我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脑子里空落落的，似乎什么都没想，似乎又回到了大学时代……

那是将近20年的事了。

1986年10月9日，我和张培正第一次见面。按理说，我们虽然同在一所大学，但一个学建筑，一个学财会，是不可能相遇的。可是，世界上的事就是那么奇妙，看上去不可能的事还是发生了，我和他不仅相遇，还相知、相爱。那天，我的高中同学来看我，与他一起来的是他的初中同学张培正。那时，我和张培正读大二。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的感情越来越深，而且约定大学毕业就结婚。岂料大学毕业后，张培正回到家乡，第一年还有信来，第二年就音信全无。我忍受着失恋的痛苦默默地工作，开始时是在市政府会计部门，接着调到纪检部门，后来调到审计局。

到了审计局工作后，在别人的介绍下，我认识了王峰，他后来成了我的丈夫。王峰是搞建筑的，原本在建筑设计院工作，后来和朋友合伙开了一家建筑公司，他们今天和这个建筑公司合作，明天又和那个建筑公司合作，事业迅速发展壮大。婚后不久，我们就有了儿子。我觉得自己的婚姻谈不上幸福，也不能说是不幸，就像一条平平淡淡的河缓缓地向前流淌，不起波澜，无惊无险。

2003年12月底，同城的一个女同学忽然打电话给我，约我周末参加同学聚会。

周末，我走进酒店包房，一眼就看见坐在中间主位上的张培正。

“刘英，”张培正的眼睛好像伸出了一只手，“多年没见，你还好吗？”

“我……你……”我努力控制情绪，握了握张培正的手，然后转过身悄悄问约我的女同学，“这是怎么回事？”

那女同学笑着拉我坐下来，告诉我：“张培正已调到我市建设发展总公司当老总。他刚来就广约同学，四处打探你的消息，终于在我这里得知你的电话，但他自己不好意思打电话给你，就让我约你出来。”

得知原委后，我本来想转身离开，但见来了那么多同学，又不好太决绝，实在没办法，只好留下来。

聚餐后，张培正要送我，被我拒绝了。

从那以后，张培正更是经常约同学聚餐。由于无法拂其他同学的面子，我只好每次赴约。就在这来来往往中，我感到有些东西好像深埋在地下的火山岩浆，本以为早已埋没，却悄悄地复苏了。青春是女人最难以忘怀的，特别是对39岁的女人来说，青春的回忆更是一种诱惑。就这样，张培正在我对青春的回忆中再次走进了我的心里。虽然我知道，我和他之间不会再有什么，无论是年龄、身份、地位，还是各自的婚姻，都不允许有什么故事发生。然而，那种互相走近的心情，就像是调皮的孩子，在刚刚结了冰的河面上小心地踏着，听着脚下冰层轻微破裂的声音，仍然执著地往前走……

手机铃声打断了我的回忆，是张培正回复SMS：“我正在把握现在。”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天已经黑了，再过几天，我将率领审计小组进驻市建设发展总公司。届时，我和张培正，将是有别于餐桌、有别于花前月下回忆的另外一种面对。

审计深入，失眠就像讨厌鬼缠着不放

晚上，我疲惫地回到家里，王峰还没回来。我无力地歪躺在沙发上，感觉身上所有的力气都像水一样流走了。我想给张培正发条SMS，告诉他目前的情况，可写好SMS又删除了，转而给王峰发去一条SMS，问他是否回家吃饭。王峰没有回复。不知不觉间，我睡着了。

忽然，我被电话铃声惊醒，王峰让我马上梳洗一下，15分钟后下楼等他，说要带我去见一个重要人物。我梳洗一番，早早地到楼下等王峰来接。不一会儿，王峰开车到了。在车上，王峰简单地告诉我将要见到的客人——市建设发展总公司的老总张培正，说今天要和他一起吃个家宴。我的心不由得抽紧了。

到了酒店，我有些木然地跟着王峰走进包房。

张培正已经等在那里，身边坐着一个女人。那女人很有气质，年轻得令人不知所措。不知怎么的，我心里竟有些酸酸的。

王峰向我介绍张培正。我正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张培正已抢先一步握住我的手：“老同学，我怎么可能不认识？”

王峰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是呀，我也没想到。”张培正拉着我们坐下来，“大学时我还追过刘英呢。”

大家都笑起来。我也挤出一脸笑容，尽量让自己放轻松点。

张培正向我介绍他身边的女人：“她是……”没等他说完，我已站起身连声说“你好。”我的热情让张培正一脸幸福。但我心里怎么也无法轻松起来：眼前的这三个人，一个是过去的恋人、现在的审计对象张培正，一个是张培正的爱人，另一个是我的爱人王峰，我生怕一不小心流露出什么，生怕不小心的流露会掀起影响四个人命运的轩然大波。

“张总，”饭吃到一半的时候，王峰说到正题，“我们的合作计划？”

我吓了一跳。王峰竟然和张培正有生意上的往来！张培正是我的审计对象，和他一起吃饭已属踏到违规边缘……我不敢想下去了。

“那就要看我的老同学什么时候放过我了。”张培正笑着看看我，“我即将接受她的审计。”

我没抬头，目光一直停留在面前的茶杯上。

张培正身边的女人为我倒了一杯茶，她的手细长而白嫩。我不禁有些走神：她那么年轻，年轻得甚至可以做我的女儿，张培正和她的年龄相差那么大，两人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茶水斟满的时候，我终于打定了主意。“不说工作。”我端起茶杯一饮而尽，“酒足饭饱，我们该走了。”说完，我叫来服务员，自己买了单，然后抓起手袋就往外走。王峰想拉住我。我夺过他的车钥匙，甩开他的手，匆匆下了楼。

王峰是在停车场追上我的。他刚在副驾驶座上坐稳，我就启动车子迅速向前开。

王峰沉默良久，狠狠地把拳头砸在车前挡台上，吼了起来：“为什么？我和张总谈的可是上千万元的合作计划呀！”

“你想让我犯错误？”我猛地一脚踩死刹车，伏到方向盘上放声大哭……

那天晚上回到家，我和王峰大吵了一架。之后一连几天，我都没有理他。

2004年3月28日，我率领审计组走进了驻地。

“现在向你们说明我们的廉政规定：不准接受被审计单位或其他单位的宴请；不准借用被审计单位的资金……”在市建设发展总公司的会议室里，面对着张培正及相关领导层、公司财务人员，我详细讲明廉政规定，“请你们支持和配合。”

“一定支持，一定配合。”张培正率先表态。

听到张培正的声音，我的心又乱了。说心里话，如果不是局长已经宣布，我根本不愿意做这个审计组的组长，因为如果查出有问题，张培正的一生可以说是毁在我的手里。我抹了抹发红的眼睛——昨晚，我一直没睡好。而失眠的原因，表面上似乎是和王峰怄气，实际上是担心张培正这个在回忆里情意绵绵、如今在现实生活中旧情复炽的人。

此后的每天晚上，我都早早就把手机关了。每个人都有弱点，我也不例外。既然那弱点无法克服，那就把它封锁起来吧……

审计情况并没有向我盼望的方向发展。没几天，审计人员就向我口头汇报：市建设发展总公司的档案和财务管理非常混乱，土地、物价批文、房屋销售合同，不是缺这个就是少那个，往来账务比较混乱。多年的审计经验告诉我，这种状况往往隐藏着较为严重的问题。

我又失眠了！想着张培正可能会因为我们的审计结果被移交纪检部门，想着他可能会因此成为阶下囚，而这一切是由我亲手完成的……我的心一阵阵绞痛。

到了凌晨，我仍无法入睡，下意识地打开了手机。忽然，手机发出SMS铃声。SMS是张培正发来的：“注意身体，不要太累。”我不禁把头埋到枕头里哽咽起来……

真的幸福，我完成了对情感的一次审计

2004年4月2日晚上，我所住的招待所房间的门缝下面出现了一封举报信。这是一封匿名信，信中列举了张培正贪污、受贿等八大罪状。这封举报信让我感到心寒：如果说公司目前存在的问题还不足以致命，那么信中所列举的罪状一旦属实，张培正肯定完了。看着这封信，我的手脚有些发凉。

我还未理清头绪，门被敲响了，打开一看，竟然是张培正。在这种时候，他竟然敢到我这里来！

“怎么，”张培正似笑非笑，眼里的真情无法遮挡，“不请我进去喝杯茶？”

“有什么事？”我板着脸，“就在这儿说吧。”

张培正向审计组其他成员的房间看了看，示意我出去说。

我明知道自己不该和张培正出去，何况是在这最敏感的时候，但不知为什么竟老老实实地跟在他的后面，走进了停车场。

张培正开着车子，飞快地在大街小巷间穿行。他不说话，脸上的神情很严肃。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我们就这样沉默着，看着城市的夜色从窗外一闪而过。这种感觉，好像穿越时光通道回到大学恋爱的那个时代。
终于，车停在市里最大的中心广场。

“你从没问过我的生活。”张培正仰坐在驾驶座上，微微闭上眼睛，“难道你一点儿也不关心？”

我猛然发现自己其实并不了解眼前的这个男人。我估计他会问审计结果，谁知道他谈的竟是生活。另一方面，我心里有些喜悦。哪个女人不看重自己在优秀男人心中的分量？

张培正忽然直起腰来，握住我的手：“其实，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在我的心里。”

“不要这样。”我用力挣脱，“我们……都不是年轻人了。”

听我这么一说，张培正又仰坐在驾驶座上，表情很痛苦，好像正在经受一种挣扎。

“说说你的家人吧。”我轻声说。

“好。”张培正坐直身子，点燃一根烟，“刚毕业时，在家乡的小县城里，我的发展并不好，所以不敢主动和你联系。有个女孩没有瞧不起我，一直照顾我的起居饮食。”他自顾自地说下去：后来，他和那个女孩结婚了，并有了可爱的女儿；再后来，他的事业有了起色，步步高升；一年前，他的妻子出车祸去世了，他不愿再婚，因为他不但无法忘掉妻子，也忘不掉我……

我低下头静静地听着，不知该说些什么。

张培正静静地吸烟，过了许久才重新开口：“为什么不说说你呢？我特别想知道你的生活。”

我叹了口气。每条河都朝一个方向慢慢流淌，就像每一个家庭，从爱情开始，慢慢地变成婚姻。婚姻其实就是一种习惯，习惯是无法改变的，改变就意味着痛苦，而习惯有时也会痛苦。不知怎么的，我想到了自己和王峰的冷战，不禁有些伤感，声音哽咽起来。

“你并不幸福？”张培正凝视我。

我轻轻地摇摇头。

“你们有纪律，不允许吃被审计单位的饭，”张培正轻声说，“但是，并没有规定不允许靠被审计单位法人代表的肩膀。”

我看了看张培正宽阔而有力的肩膀。我的青春就在这个肩膀上倚靠着，一路走过来。如今，我真想靠着它，告诉他，这些年来，他在我心底最隐秘的地方始终有着一个位置；想告诉他，要对审计结果有所准备，不可以盲目乐观；还想告诉他，小心身边的人。我的头缓缓地向他的肩膀上靠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手机响了。王峰打来电话，要我小心身体，不要太累。这是我们争吵后，他第一次如此关心地和我说话。我静静地听着。

“张培正是好人，我不相信他有问题。”王峰忽然说，“这是我放心和他合作的原因。”

放下电话，我把王峰的话转告张培正。

张培正沉默了一会儿，启动了车子。直至送我回到招待所门前下车时，他才轻声说：“我知道你是幸福的。因为，王峰也是好人。”

看着张培正的车子远去，我的眼眶湿润了。

4月6日，对市建设发展总公司的审计全面结束了。向局长及相关部门领导汇报时，我才知道，对该公司的审计并非针对张培正，而是对公司上任总经理进行离职审计。我心里忽然轻松了许多。下班后，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禁不住哼起歌来。

王峰为了庆祝我成功完成工作，也为了修复我们的感情，特意买了红酒在家等我。灯火通明中，我喝醉了。我把自己和张培正之间的过往都向王峰说了，完成了对自己情感的一次审计。王峰搂住我的肩，一个劲儿地感谢我的坦白，一个劲儿地说他爱我，一个劲儿地说张培正是好人。他还告诉我，那天吃饭，张培正身边的女人其实是他的女儿娟娟。

听着听着，我隐隐意识到张培正追问我幸福与否的原因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