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柳碧青

婚前，杜怡博只喝过一次酒的。那时他在人民医院工作，而我在市实验小学当老师。由于两家单位相距不远，因此我们几乎每天都要见上几面。记得当时他追了我两年，我还是没有答应与他确定恋爱关系。于是在他二十四岁的生日宴会上，极度失意他喝了很多很多的酒，也就是这一次，他发现自己的酒量特好，喝了半斤多的52度白酒，竟然没什么反应。几个“死党”遂群起而攻之，一瓶白酒下去后，怡博终于醉倒了。

怡博喝醉后，口里不停地念叨着我的名字，大家把他送回单位宿舍，他却坚决不肯休息，拉着他们的手，非要他们把我叫去不可。那天晚上，我正在学校给参加奥林匹克赛的学生开小灶，怡博的好友林喻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说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对我讲。我跟着他莫名其妙地初次来到了怡博的宿舍，见到了半躺在沙发上，吵着非要见我不可的怡博。当林喻大声说“柳青青来了”的时候，怡博像注入了安定剂一样，赶紧坐了起来，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青青，请坐。我就是很想见见你，很想很想。”我站在他对面，分明看到了他眼里噙着泪水。我尴尬地说“没什么事的话，我就走了。”没想到怡博说了声“等等”，然后从书房里拿出两大本日记，要送给我回去看看。结果看完他的日记，我也就彻底被他俘虏了。

记得举行婚礼那天，朋友们曾开玩笑问怡博，追求女孩子的秘诀是什么。他半真半假地说：“酒后吐真言，记住酒后大胆地向女孩子敞开心扉，你就成功了一半。”

新婚的生活是幸福而甜美的，我体弱多病，怡博对我非常好，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他家务活全包，每天变得花样做我爱吃的菜。结果婚后半年，我就胖了十多斤。怡博非常得意地向别人炫耀：“青青跟着我多幸福呀，我把她养得又白又胖了。”

我常常想，要是生活一直这样下去，该多好呀。然而这种幸福并没有持续到多久。

婚后第二年，我在人民医院产下了一个先天智障的女儿。别人的孩子都是父母手心里的宝，可女儿杜娟带给我们更多的却是苦涩。身为医生的怡博，难以接受这样残酷的现实。从女儿出生的那天起，我们家的欢笑声就越来越少了。

女儿一天天地长大，我们特意请了个保姆照顾她。女儿四岁了，还在“牙牙学语”，学走路，走起路来，两脚踏不正步子。正常人测智商的指数对女儿谈也不用谈，就是针对“他们”的专用智商指数，女儿的也严重偏低。

智障的女儿让我们心烦不已，怡博干脆借酒消愁，常常一身酒气地回家倒头便睡。

按计划生育政策，我们完全可以生二胎，我劝怡博戒酒，以确保我们第二胎孩子健康正常。怡博反驳我：“以前我烟酒不沾，不也生了个智障女儿吗？人家五官科的某某，烟酒不分家，照样生对聪明活泼的双胞胎。这是天意呀。”

周末的一天晚上，我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怡博又酒气醺天地回来了。我把他扶到床上，打来水，细心地帮他把全身上下擦干净。刚擦洗完毕，他就开始吐起来了，被子床单全弄脏了，那令人恶心的臭味直挠我肠胃，我直奔卫生间，也忍不住跟着吐起来，泪水无声地顺着脸颊流下来。

“这样的日子过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这天晚上，我坐在客厅里，独自流泪到天亮。上帝呀，你为何要这样地折磨我们，医术高明的怡博，为无数的患者解除了病痛，却对自己的智障的女儿无可奈何；身为老师的我，培养了多少优秀的人才，却对智障的女儿无计可施。如果说智障的女儿是我痛苦的源泉，那好酒的丈夫无疑是雪上加霜。

我不知道，怡博算不算是慢性酒精中毒，反正他是每天必喝酒，而且喝的都是高度的白酒，有时晚上临睡前，他也要偷偷地喝上几口，才觉得舒服。与他同床同枕，我时时有被醺醉的可能。忍无可忍的我，只好与他分居两室。

新学期开学的时候，妈妈交给我一叠住院后的发票，叫我抽时间帮她到公费医疗办去报销。因为工作太忙，我托怡博去办。没想到晚上回到家，却见怡博醉醺醺地坐在沙发上睡着了，我推醒他，问他有没去公费医疗办公室。他说：“明天再去。”可是第二天上午，我再问他的时候，他却说把发票弄丢了，我气得肺都快炸了。

国庆长假的时候，学校教导处的张主任找到我，想请怡博为她后背上一个鸡蛋大的皮下瘤开刀动手术。在确诊那不过是个良性瘤之后，怡博与她约好，第二天就可以动手术。结果第二天下午张主任在手术室门口见到怡博的时候，却发现怡博说话时满口酒气。张主任当即生气了，她在电话里对我说：“柳老师，我请你爱人给我动手术，是出于对你的信任和对你爱人医术的放心。如果你对我的工作有什么意见，可以当面提出来！再怎么说，你也不能让他酒后给我开刀呀，难道你不知道人命关天吗？”

我无言以对，只好提着东西登门向人家解释和道歉。当我责怪怡博的时候，他却不以为然地说：“不就是一个小手术吗？于我来说是小菜一碟。我又没有喝醉！”我气得差点晕了过去，和他大吵了起来：“如果喝醉了还敢做手术，这不就成了故意杀人吗？！”

我决定再次劝怡博戒酒。趁放长假的机会，我让他天天回家吃饭。遇到他值班的时候，我就送饭给他。同时，我直接打电话给他的“死党们”，我们想再要个健康的孩子，请他们不要再邀怡博喝酒了。刚开始的三两天，怡博还表现得不错，可不到一周，他就受不了了，还振振有词地与我吵了起来：“男人嘛，不外乎好赌好色和好酒，你不让我戒酒，难道希望我去赌去嫖吗？”他的强词夺理，令我伤心不已，我一气之下提出离婚，带着女儿搬回了娘家。

回娘家只住了三天，我就接到林喻打来的电话：怡博在上班的路上被车撞了。我一听就急了，急忙赶到医院。只见怡博的半躺在床上，左边的手脚都缠满了蹦带。脸也擦伤了。幸好，都是皮肉伤，没有伤到筋骨，我松了口气，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原以为，我与怡博没什么感情了，可关键时刻，我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的在乎他。

我心疼地拉着怡博的手说：“你为何那么不小心呀，跟你说了多少次，摩托车不能开得太快。”“人家的是大货车，我敢撞吗？好在车速不快，刹车及时，否则我就见马克思去了。”

怡博受伤后，我只好带着女儿回来了。出事后的第三天，交警部门作出了事故认定裁定书，只见上面清楚地写着：“由于乙方酒后驾驶摩托车，拐弯时严重违规，应对这次事故的发生承担全部的责任。”

“酒？又是酒惹的祸！”我马上抓住这个题材，对怡博展开了教育现场会，“你看看，喝酒伤已害人，危害身体健康，这次无论如何，你得下决心把酒给戒了。”见怡博没有吱声，我又温柔地说：“好好把身体养好，趁咱们还年轻，再要个孩子吧。”

怡博身体康复以后，按照当地的习俗，我们摆了几桌酒席，感谢那些前来探望过怡博的亲朋好友。开席前，我让婆婆也劝劝怡博，叫他尽量少喝酒。没想到婆婆冷言冷语地说：“俗话说得好，‘妻贤夫祸少’，如果生活顺心的话，他就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婆婆的话似一盘冷水，从头上浇了下来，我觉得心里凉透了。几个好友知道我们想再要个孩子，改变了以往做客“东道不呕，客不走”的习俗，都没有强迫怡博多喝酒。

可晚上一回到家，怡博却独自拿起一瓶白酒咕噜咕噜地喝起来了，像是喝白开水似的。

我呆呆地看着他，像不认识似的，我不知道他是自残，还是变相对地对我进行折磨。

晚上躺在床上，我觉得生活没意思透了：严重智障的女儿和嗜酒如命的丈夫，使我一直生活在黑暗的深渊里，让我看不到任何生活的希望。我无力改变现实，我逃脱总可以吧。

一念之差，我把一大瓶安眠药倒进了嘴里，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当我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闻到的是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满头白发的母亲坐在我的病床前，眼睛红肿得像个桃子，我轻轻地叫了声“妈”，母亲终于止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傻孩子，你怎么能这样地待自己呢。你要是不想活了，妈也就跟你走了算了。”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太自私了，因为我的生命，不是我的私有财产，我根本无权处置它，它后面还有一连串的责任和义务。

女儿傻傻地坐在一边，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怡博轻轻地走过来，拉起我的右手，眼眶湿润了，他哽咽着说：“青青，是我不好，原谅我好吗？”顿时，我泪如雨下。“我们马上再要个孩子，好吗？”怡博接着问。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如果说女儿娟娟的到来是上帝给我们开了个玩笑的话，那我实在不敢保证，与嗜酒如命的丈夫，还能生出个健康正常的孩子来。只是经历了这次事件后，我更加清楚地意识到，我必须努力地生活下去，为了年迈的父母，为了智障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