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人：安冬

采访对象：晓伍， 38岁，单身。 25年前，晓伍的妈妈因为晓伍的父亲有外遇而服毒自杀，这件事给晓伍的打击很大，尽管时间过去了很多年，晓伍仍然沉浸在对母亲的思念、对父亲的仇恨中，这不但扰乱了她的心情，也影响了她的生活。

安冬手记：我想象不出一种仇恨的情绪如果郁结了二十多年，这究竟是对谁的惩罚？

这个世界因为有爱才会有仇恨，绵长的爱让人感动，绵长的仇恨却能摧毁一个人的生活。当然我们不能简单地去界定人生的轨迹，但我总觉得，如果我们自己先放弃了原本可以享有的生活，而把心思放在已经发生且不可更改的过去，这样的活法是不是容易脱轨？

其实晓伍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正因为如此，她才感到害怕，害怕仇恨这张网以后继续笼罩她的生活，害怕得到也害怕失去。

这是摆在面前的一堵高墙，能不能翻越过去除了取决于一个人的勇气，更多的，我想应该就是尽量宽容些吧，不是宽容别人，是宽容自己。一个人受过伤害不是命运，怎样对待伤害才是命运。我是这么认为的。

我很害怕，真的，这种感觉从我 13岁那年就开始了，这么多年，我一直想摆脱这种感觉，但是不行，好像不是我所能左右的，不知道什么时候那种害怕的感觉就会涌上来。

我一直在想，如果 25年前没发生那件事，我会不会是另外一种状态？至少也应该比现在快乐些吧？

我妈妈是被我父亲害死的，我一直这么认为，所以直到现在，我都不能原谅他。但是妈妈，她一定很爱我父亲，不然她不会选择死。妈妈活着的时候特别喜欢跟我唠叨她和我父亲以前的事儿，她说她和我父亲从小订了娃娃亲，很小的时候他们就在一起玩、一起上学，初中毕业后，妈妈上了护校，三年后被分配到一家镇医院做护士。那时候大家都不富裕，妈妈挣钱后一部分交给娘家，一部分供爸爸上大学，自己剩不下多少钱，她整整有四年时间没给自己添过一件新衣服。父亲大学毕业后留校当老师，一年后跟妈妈结婚，三年后，生下了我。妈妈说这些的时候是幸福的，因为在她看来，她跟我父亲是青梅竹马，又是同甘共苦，最后组成了一个稳定的家庭，她很知足，有时候也忍不住炫耀一下。

谁知道呢？也许悲剧的种子早就埋下了，因为从我记事以来，我父亲开始几年是一个星期回家一次，后来两个星期或者半个月才回来一次，再后来，也就是我 13岁那年，我几乎看不到父亲了，偶尔回来，他们两个人就吵架，好像跟什么女人有关，那阵儿我们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他们一吵，爷爷奶奶就让我带着 7岁的妹妹去姥姥家。有一次我还看见爷爷打了我父亲一耳光，我父亲摔门走了。妈妈坐在屋里哭，边哭边说：我死了你就称心了？

我没想到有一天我妈妈真的会选择死。

1980年年底的一天，那天一大早天就开始下雪，妈妈做好早饭叫醒我，让我吃饱了饭赶紧上学去。我记得我还问妈妈：你眼睛怎么肿了？妈妈没说话，只是给我套上了一件厚厚的棉衣，在我出门前，妈妈叫住我，叹了一口气，像要说什么，但最后只是叮嘱我以后学会照顾自己。

毫无征兆地，那天上午，我正上着课，班主任老师把我叫出来，我看到大伯在外头等我。大伯只说了一句：快跟我去医院！然后拉着我就跑，我还在雪地里摔了几跤。

到了医院，我看到我认识的所有亲戚都在那儿，奶奶和姥姥都哭得喘不过气来，妈妈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脸上和嘴唇是青色的，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还轻轻地叫了一声妈妈。

其实那天发生的详细情形我记不太清楚了，后来有很多年，我一直试图回忆起当时的细枝末节，但越想越模糊，越想越觉得仿佛是一场梦，因为那天的状况非常混乱，像电影里的镜头一样不断切换场面，我只大概记得姥姥家的人很激动，舅舅差点儿跟我大伯动手，后来我父亲赶过来，舅舅又要打我父亲，周围亲戚乱哄哄地劝架，我听到其中有个声音说：人已经这样了，先把后事办了再说。

那时候我知道我妈妈死了，她再也不会给我做饭洗衣服，也不会给我检查作业训斥我不认真学习了。我哭没哭？我父亲什么表现？不记得了，那几天对我来说是个空白，我就像个木头人一样跟在亲戚后边给我妈妈准备后事。

送走妈妈后，我父亲要带我和妹妹走，我哪儿也不去，就跟爷爷奶奶一起生活，住在我妈妈住的那间屋子里，我觉得这样能跟妈妈离得近一些。

妹妹跟我父亲走了。她还小，什么都不懂得。

那年的冬天真是冷啊，透彻的冷，家里忽然变得死气沉沉。

爷爷奶奶在我面前绝口不提我父亲，也很少说起我妈妈，我知道他们怕我伤心。但我怎么能忘掉我妈妈呢？早晨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两三个小时以后人说没就没了？我恨我父亲，是他害了妈妈，虽然没人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我能不知道吗？那一段时间，周围邻居们都在议论这件事儿，说我父亲跟他的一个女学生好上了，他要跟我妈妈离婚，我妈妈受不了这种背叛，那天早上送我上学后就偷偷吃下了一包老鼠药，送到医院时人已经不行了。

这件事对我的影响很大，整整有一年时间，我几乎足不出户，整天躲在屋子里看着妈妈的照片发呆，经常想象妈妈那天早晨是什么心情，她吃老鼠药的时候有没有感到害怕？爷爷奶奶什么时候发现的？他们是不是吓坏了？想累了我就睡觉，醒来接着发呆。爷爷奶奶看我这样，只好给我办了一年休学，他们想尽办法让我走出门去，但是看见太阳我就头疼，我讨厌阳光照在我脸上，我想妈妈呆的地方肯定挺暗的。

有时我也想起父亲，我想他是不是跟那个女学生结婚了？他能过得安心吗？他是不是也该尝尝老鼠药的味道？那时候我看起来肯定很不正常，因为有人劝我爷爷奶奶应该带我去医院看看。

就这样，我变成了一个心思特别重的女孩儿。等到第二年我能够复学上课，除了埋头学习，我不愿意跟同学交往，也不爱说话。

我偶尔也能看见我父亲，隔上半年几个月的，他有时自己有时带着我妹妹回家来看望爷爷奶奶，当然也应该顺带看看我吧。我一句话都不跟他说，只要看见他来，我就把自己关在屋里，妹妹来了我就把她拉进来聊一会儿。从妹妹那儿我知道父亲再婚了，至于是不是那个女学生没法儿确认，因为以前谁都没见过。妹妹说那个阿姨对她还不错，后来又添了一个小弟弟。

我从心里不希望父亲过得好，我一直跟自己说，他会有报应的，妈妈付出多少，他就会受到多大报应。其实这种仇恨我自己都觉得害怕，真的，我知道这不应该是我这种年龄的女孩子所应该承担的，但我总想起那天早晨妈妈红肿着眼睛叹着气送我上学的情景，是父亲让我失去了妈妈，是他破坏了我的生活，我不能原谅他，永远都不能。

1985年春天，爷爷突发脑溢血去世了。我父亲带着他的一家四口回来奔丧，我第一次看见那个女人，看上去很年轻，低眉顺眼的，她叫了我一声晓伍，我仇视地看了她一眼，扭身走了。那时我心里特别堵得慌，看着他们在一起，我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而被遗弃的感觉又增强了仇恨的程度。

妈妈走了，父亲有了新家，爷爷不在了，奶奶天天唉声叹气，生活对于我，还有什么快乐可言呢？

1986年夏天，我考上了一所大学，学的是会计专业。这很适合我，我喜欢跟那些数字和各种公式打交道，数字不会伤害我。

上大学那天，父亲回来了，他希望跟我谈谈，我像以前一样把他关在门外，临关门前我恶狠狠地跟他说：“我没有爸爸，也不认识你，等你快死那天也不用告诉我。”

在我心里，我倒宁愿从来没有过父亲，至少这样我也不用生活在恨一个人的状态中。这种滋味不好受，这只有我自己知道。大学四年，除了例行公事般的学习、吃饭、睡觉，我没有其他娱乐活动，其实我也羡慕别的同学在一起打球、看电影，或者谈恋爱，但我没有，我把自己封闭起来，我真的很害怕，害怕同学们问起我父母，害怕别人那么高兴而我却郁郁寡欢，甚至害怕有男同学追求我，我很偏激，我觉得那些男生跟我父亲没什么区别。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一家机关做会计，除了年龄增长，我的生活没有太多改变，还是喜欢一个人独来独往。直到 1993年，我遇到一个叫郑达的男人。

他是唯一一个曾经给我带来过快乐的男人。

郑达是我的同事，我什么时候喜欢上了他也说不清楚，大概是源于很多一点一滴的小事吧，例如在单位吃午饭，我喜欢一个人端着饭盆坐在一个角落里吃，他有时坐在我旁边跟我聊几句，单位组织活动，我不愿意参加，他硬把我拉上，说多参加集体活动没坏处。我记得有一次他跟我说：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总该让自己高兴点儿吧？后来郑达还把自己的经历告诉了我，他说他父亲很早就去世了，他由母亲一个人抚养长大。当时我脱口而出一句话：你真幸福。他还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

就这样，我开始跟郑达交往。他是一个非常不错的男人，比我大三岁，很懂得体贴照顾人。应该说，他打开了我封闭已久的心扉，我慢慢变得快乐起来，也开始知道打扮自己。连同事们都惊讶于我的改变，一个女同事跟我说：你知道吗晓伍，其实你很漂亮，就是不太爱说话。

我感谢郑达能够让我暂时忘记仇恨，让我知道爱一个人原来可以这么快乐。但是这样快乐的时光并没有维持多久。一年后，一个偶尔的机会，我听说郑达曾经跟我们单位的另一个女孩儿谈过恋爱，我的心变得沉重起来。

有一天我去郑达办公室办事，看到那个女孩儿坐在他对面，两个人正在聊天，看上去聊得挺投机。我什么都没说就出来了，并且很快决定跟郑达断绝来往。郑达对我的回避感到不解，他来找过我很多次，还跟我解释说他跟那个女孩儿以前谈过恋爱，但因为性格不合分手了，那天女孩儿来找他办事，两人顺便聊了几句，他让我别误会。

其实这件事真的没什么，而且，哪个男人到了那个年纪没谈过几次恋爱？但我不行，我满脑子又开始想起父亲，想起父亲给我妈妈和我带来的伤害。我就像一个蜗牛，刚刚伸出脑袋看了看周围的世界很快又缩回去了。

我无可救药地重新回到了过去那种状态中。虽然这么多年总有热心人给我介绍对象，有时我也去跟人家见面，但我找不到感觉，而且父亲的影子总是重叠在那些男人身上，这让我在爱情面前落荒而逃。

虽然我不喜欢自己的这种生活状态，但我无力去改变。而今天我之所以来找你，是因为――因为上个星期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是我父亲的太太打来的，她跟我说我父亲生病了，病得很重，很想见见我，挂电话前，这个女人又说了一句：其实这些年，你爸爸一直很想你。

我没问她父亲得的什么病，但预感很不好，我忽然感到很难受很难受，我恨了他这么多年，总希望他过得不好，但不知为什么，现在听到他生病住院，我哭了，哭我妈妈，哭我自己，也哭我父亲。我有一种踏空的感觉，我跟父亲较劲 25年，临了，听到他这样，我心里却又那么难过。如果说过去是单纯的仇恨，现在恨中却有疼，说不出为什么会这样。

我想去看一眼我父亲，但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仇恨和深藏在血液里的亲情让我陷入了混乱的意识中，这两天我总是做梦，一会儿梦见我妈妈跟我笑，一会儿又梦见我父亲向我招呼，每次醒来，都哭得不行。

也许，跟你说完我的这些事，我真要下定决心去看看我父亲了，如果他真的有什么不测，到时候，我又开始恨自己。我害怕这种情绪纠缠我以后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