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的衣服似乎是天的蓝色,长裙与火有关。
下巴上的血管好象蓝色的蚯蚓,微微生动,在那片皮肤上:那片水域一样的皮肤。那两页最美好的唇,一些好东西生长在那上面。锁在那里面的东西更美好。多年之后我回忆起她,记起了这些零碎的浮着的。
那时,我好象很不快乐。把衣领竖起了,袖子用优雅的手指扯紧,两条眉毛亲密搭在一起。爬子说这叫“忧郁”。他说你多么忧郁。
我没有相信这话,也没有不相信。心里早已不存在惊叹号,也不存在问号。这种东西。我想起中文系赖以出名的特征,以及老狼不紧不慢的歌,以及一个她,真的忧伤了。那个午后的风,像呼吸一样来回走动。卷起黄叶,卷走笑容。血管里的寒意奔流,心脏积雪很深。多么冷。我从学校丁字楼走过时,花十分钟,看完各种海报,记住了一个词:好象很快乐。
我笑了一下。走下田径场的台阶的时候,她就走下来。现在想起,那次仿佛她是我爱过的人又再出现。“是谁遇见谁,是谁爱上谁,我们早已说不清。”我的教师在教学一楼三层,她是二楼二层。我站在这个三层的最西端,她在那第二层的最东端。我在高处望向她闪闪发光的额头,她在低处望着我死气沉沉的下巴。我们隔着二十米,互相为对方笑着。我说,你站到左边去一点,让阳光照上你的脸。她说,你把腰弓一下,伏在栏杆上,让我看你的脸。我们不知彼此名字。每天早上饭后,我伏在那一段栏杆上。每天中午饭后,我伏在那一段栏杆上。每天晚上饭后,我伏在那一段栏杆上。那片闪闪发光的额头,跟郊外的墓碑一样,吸引我的灵魂下沉。每天晚自习下课了,我倚在那一段栏杆上,让白天的回忆一点一点从各个角落里,浮上来,飘进呼吸,像第一次把香烟深深吸进肺里。我的头晕晕,有如跟很多人一块在热水里洗澡。一群一群的风走过来走过去,对着月光,说了一些傻傻的话。然后我骑上闪着暗光的栏杆,看了又看低低的地面。地面躺在那里,一种毫不发声的不可知,广大得犹如梦中女人的胸脯。我吐一口口水下去,声音像心跳一样重重地传上来,很干脆。如果她在下面,我立即跳下去。想完了这句话,心里有一点凄凉。我对她,像对脚下的地面一样不知道。可是我隐隐清楚,如果奔向她,似乎就像投向地面,飞着进入黑暗;血立刻会出来,立刻会凝固;立刻我爬起来头会晕,会死去。仿佛仅仅因为十七岁了这一点点原由,我就要像最傻的傻瓜一样,做出许多自以为放荡不羁的事情来。我坐在教学一楼五层的顶上,头挂在那个半个月亮一样的窗字外,看着底下的人群流动,辨听各色声音。她在里面流的声音。她是一条大浪花,我的眼照看着她。
终于有一天,我对着她闪闪发光的额头,用闪闪发光的话问她,
你叫什么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
你是几年级的。
你是几年级的。
玖。玖,一种黑色的玉石。我查了词典,弄清了她名字的含义。黑色的玉石,黑色的玉石。玖。很长一段时间,我口里念着这些字,心里大喊大叫,眼睛在走过的路上搜寻,希望有一块美丽的石子,上面附有她的精灵。被我收在怀里。在我怀里,一颗石子会长大。
可是……可是她的班主任,她的叔叔,学校的政教主任,是同一个姓余的男子。他那双近视着的眼睛,我爱它们像爱自己。
我把她叫到蘑菇亭下准备说话。声音还没有滑出干裂的唇,我看到她脸上一层忧伤覆盖了额头的光芒。我还没有启动笑容,她告诉我这一件事。我说……
我什么也没说。忧郁这个词,它用她带有光环的脸解释了自己。我那时的长发一定很脏了,指甲很长了,衣领很零乱。我没有从从容容,平平常常地和她说话,一些字词像自己的衣领一样硬,一样气味不好,一样胡乱堆砌。蓝色月光下,我没有一只酒杯,倒一杯月光给她,丁冬作响的月光:没有说那三个字,请她喝下月光,最永恒的月光。最永恒的月光,像童话一样逗人喜欢。从此我梦中里,蓝色海水中,火焰跳舞呢;蓝色天空上,阳光流血了。在一个又有风的误会,我走到她教室门口。眼睛底下是篮球场。那些腾跃活着的身体,好象很快乐。我笑着看她。
接下来是晚上了。那个晚上我牵了她的手。走到那排台阶上,我说,在这里我看见了你。她先坐下去了。没有想到灰尘。那些脏东西。我看见夜色遮掩了她的头颅,想起一些话已随风飘逝了。没有松开她的手,我退了一级台阶,看着她那两只眼。她额上的头发如同黑夜一样垂挂,却有黑夜没有的光泽。我俯下身去俯下身去,手碰了那排黑发,复又看那眼。拨开了头发,现出了额头,仿佛拉开了幕布,现出了美好的舞台。这时她,她的一只空着的手,抓住了我的脏衣角。我在那排凉快的台阶上,看着她额头,与眼睛,那点嘴唇。黑夜里应该发生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寂寞的晚上,我像一只萤火虫,用生命发光,找一找爱,好象很美。我告诉她。
梦在哪里结束,我告诉她。我告诉她,台阶上,是我停留的地方,停下来熟悉一张亲切的脸庞。这时身体没有动,可我正在自在飞扬。可是我们走下那排台阶的时候,她吻了我。她吻了我冰凉的额头。鲜洁的唇碰了我苍老的额头。鲜洁的唇像在夜里像黑色的玉石一样。她站在一排台阶上,刚好够着她想够着的地方。她说这样正好。我心里竟然没有颤栗的感觉,只有一点温暖升腾,在那个冰凉的夜里。无比温暖。温暖还在心里将去未去的时候,抬头看一看月亮。清秋的月亮。月是上弦月,将上未上。那排台阶正像一种神圣一样,它头顶的天蓝得空洞。我们说好,次日早上,各自早起,在她站着看我的地方,看天边亮起来。
一些事情已经结束,一些事情正在开始。她上了那排台阶,在夜色里她曾坐过的地方,停下来了。她低头看,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脸。我叫她,玖,你快来吧,你快来吧。我看着手里一个东西,我要送给她的一枚印章。黑色的玉石,刻着那个“玖”。上面有我手指的血痕,我就要送给她啦。她接过石头,果然哭了起来。她安静不下来,但我知道我们幼小的爱情已死了。没有病因,或我不明病因。走下去吧,天已经亮了。在她坐过的台阶上,我停下来了。我低头看,头发垂下来遮住了我的脸。我回头看还在楼上的她,灯光之下,脸竟然可以如此苍白。许多事情在那一种苍白中会憔悴,死去。我向她再望一眼,再望一眼,再望一眼。幻想中的海水,天空,太阳,在破破落落地散失。来不及叹息,去做早操吧。我们之间。我们之间,她是那月亮,我是白天。白天怎么能长久地拥有月亮。白天怀有对月光的向往,白天爱着那些神秘的月光。我爱的,只是玖头上那层光环。怀念玖的时候,脑中被月光中飞来的白翅膀填满;匆匆行人的眼里,我好象很快乐。爱情为什么会死去呀。美好的东西,在失去。想起在教学一楼二层最西端,看见她下巴上那些血管,比生命本身更美;里面流动的是天空。微微一笑,多快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