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黄先生 年龄 45岁 职业 公务员

关键句：

1、她是一个长相奇特的女人，我根本无法猜出她的年龄，可以猜她28岁，但别人如果告诉我她38岁了，我也不会奇怪。

2、有几次，我半夜起来看到她床头柜上的那些东西，恍惚觉得这个家，有时候就像一个医院的头等病房。我发现我自己和她，或者人生本身就是很可悲的。

我今天的一切来自于我妻子和她背后的那个家庭，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对我的妻子，我充满了感激，不，感恩的心情。没有她，我将永远无法改变我的生存状况。

如果没有她，我也会像许多我儿时的朋友和邻居一样，继续过着物质和精神双重匮乏的生活，我或许只能在电视上欣赏异国风光，还时刻担心下岗的危机；我的儿子一定上不起昂贵的私立学校，偶尔去吃一次披萨就是一次伟大的节日。

真的，我去看过与她结婚前我家所在的地方，那里的老房子还在，那里的人们还是住在没有卫生，没有厨房，整天见不了光的房子里，他们就在那里结婚、生子、老去。所以，从内心来说，我真的非常感激我的妻子，是她让我提前脱离了那种环境，有了今天的一切。

但感激之外，我的心里一直充满了郁闷的情绪。我常常在想，其实，人生的悲剧不在于生命的短暂，而在于一旦你做出了一个选择，走上了这一条路，你就永远没有机会再走另外一条道。

婚姻改变我的生活

我到那个单位的时候，才20岁出头。当天去报到的时候，领导正好出差了。我很好奇那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别人告诉我，领导是一个女人，说的时候，脸上带着暧昧和神秘的笑。

我以为她是一个特别有故事的女人呢，我问他们她几岁。没有人回答我，他们说，见了她，你自己猜吧。他们还告诉我，我的女上司还没结婚呢，甚至怪笑着说：“你，机会大大地有。这么帅气的小伙子，领导一定喜欢。”

我当时在想，坐到她那个位置，在这种以熬出名的地方，恐怕没有40岁是不能的。我把他们的玩笑告诉我当时的女友听，连她也大大地取笑了我一番。

我上班大约三个星期之后，领导从昆明回来了。见到她，我才明白说到她的年龄，大家会诡异地笑的原因。说实在的，她是一个长相奇特的女人，我根本无法猜出她的年龄，可以猜她28岁，但别人如果告诉我她38岁了，我也不会奇怪。

她的声音像少女一般透着嫩气，但脸上的表情却是中年女人的表情。她的皮肤很白很粗，是那种没有生气的苍白。面孔上的毛孔粗大，头发也有点干枯。她还有点胖，穿着艳丽的连衫裙让她在人群中很惹眼，但不是那种让人想入非非的漂亮的惹眼，只是——奇特。她为人很热情，说话也有趣，所以，她的人缘倒还不错。看得出来，这里的人不讨厌她。后来隐约知道，她家里显然有点背景，所以大家谁也不会轻易得罪她，顶多无聊时在背后开开她的玩笑而已。

在我们这种看背景熬年头的单位，升迁同能力的关系似乎并不大。像我这种没背景、没门路的人，要在这里出头几乎是不可能的。起初，领导对我似乎特别冷淡，冷淡到我几乎对自己失去信心。我从来不曾受到过来自女性的冷眼。后来，我才发现，这是好强的她捍卫自己尊严的方式。

我假装没有看到她的冷淡，默默地为她做了许多事情。比方，她喜欢唱歌，我会在单位活动的时候，挑一些简单的歌曲，陪她搞个二重唱；她喜欢阅读，我就会在桌子上放一些她可能会感兴趣的杂志，而她走过我的桌子，会借着这本杂志同我聊聊。

说实在的，我做这一切，只是希望给我的上司一个好印象，与爱无关。有些主意，还是我当时的女朋友琴同我一起构想出来的。但后来我发现，领导在没有人的时候，看我的眼神有一点不一样。有几次，我迎着那种眼神正视她，她的脸居然一下子红了。她脸红的片刻，倒也有几分让人感动。我后来才知道，她32岁，比我大了6岁。

这以后不久，她邀请我们办公室的成员去家里玩。在大部分人还一家三口挤在亭子间的时候，她家三个人却住在一套三室一厅的大房子里。她有自己的房间；她父亲有书房。客厅里挂着一幅山水画，还有当时不多见的真皮沙发。从他们家客厅15楼的窗户望出去，看得见黄浦江。在她家里，在看起来很有气派的父母跟前，她这个做女儿的似乎还是有她动人的一面。

从她家出来的那天晚上，我没有睡好。我睡在搭出来的小阁楼里，而她过着在当时的我看来如同公主般的生活。

她约我去看电影，我没有拒绝。

我同我的领导悄悄地恋爱了。我与同行了近两年的女朋友琴分手，当时她的母亲都气得生病了，我心里也痛苦了好几个月。

我开始新的恋爱之后，恋爱的地点和内容全改变了。记得当时我们经常去新光看内部电影；她还带我去当时只有海外人士才可以进去的友谊商店。我的第一双好皮鞋是她送的；第一次上国际饭店是同她在一起；第一次出差住在有单独卫生间的标准房里，是同她恋爱之后；第一次在宾馆的大堂里，看着来来往往身上充满了香水味道的外国人的时候，我觉得我快要醉了。许多别人眼热的会议、考察，开始轮到我这个人们印象中怎么也排不上号的小字辈了。大家都在奇怪，怎么风水转到我这头来了。事实是，她主动把许多机会让给了我。物质的改变、地位的变迁，让我很快淡忘了放弃小琴的懊丧。

我感谢这个女人给我带来的一切。我们结婚了。结婚不久，她调离了我们单位。虽然，我知道，我会有很好的前途，但我发现，我永远无法摆脱她给我的阴影。在别人眼里，我就是一个吃软饭的男人。我的努力和能力他们不屑一顾，他们只说我“嫁得好”。我也不得不承认，与我同等能力的男人其实很多，但如果没有机会让更上层的人欣赏，能力也就是不能投产的发明和专利，只能用来孤芳自赏。

因为有了她，我才有了让我的能力投产的机会。与她结婚之后，许多机会都来了。我也得承认，机会越多越锻炼人。十多年下来，当年那些没有升迁的同仁们，现在的能力、眼界和思维的确大大地不如我了。一个人，如果长期在底层生存的话，确实很难保持他的能力和状态。

黄先生穿着中规中矩的短袖衬衫，看起来斯文、小心，还有一点沉郁。他有着外人看起来春风得意的事业，可是，他说，他一点也感受不到人生的快乐。

觉得家像头等病房

我们在一起也生活了十多年。这十多年里，我节节上升，当她与她的家人退出历史舞台的时候，我也早已有了自己的圈子。她时刻不忘记提醒我：别忘了你刚来上班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穿着发黄的衬衫，一个星期都不晓得换，食堂里的菜挑便宜的买。没有我，你到现在还在打杂吧。

我从来不反驳，她说的是事实。其实，一个人如果刻意制造不愉快的话，我想，她自己也是不愉快的。

她老了，她的父母也老了。她所有的时间都用来伺候父母和生自己的病了，他们生病，她也开始生病。她有高血压、心脏病，她每天都服食降压片。药物反应使她提早进入了更年期，她的脾气很大，发了脾气之后，血压就升高，简直就是一个恶性循环。

我们的床边常年放着测血压的仪器，是我去国外时为她带回来的，还有药片和凉水杯。有几次，我半夜起来看到她床头柜上的那些东西，恍惚觉得这个家有时候，就像一个医院的高级病房。我发现我和她是很可悲的。我忙我的工作，她忙生病。家里已经买了第二个数码相机，可她还是不会使用。

有几次，我们几个老同学聚会，我买单，我开好车，住的小区最贵，可是，她却是在座中最落伍的太太。有一回，她生病，我的同事去看她，回来之后看我的眼神就怪怪的。我觉得，我始终无法摆脱她的阴影。我会永远敬重她，我也不后悔我的选择，可是我不快乐。

幸福的人生有吗

这些年，我的生活中不是没有诱惑。但我发现，我对那种诱惑也已经没有了兴趣，我是一个对生活没了兴趣的男人。

我去看过我初恋的女朋友琴，她下岗了。现在在一家房产中介做事，脸上涂着厚厚的粉，嗓门特别大，头发乱蓬蓬，早就没有了我记忆中清丽的印象。

让我产生了一点感觉的是比我小了近20岁的小惠，她在一家私人餐厅做事。我常常去那家店里吃饭，她的微笑和温顺的样子让我看到了年轻时候的小琴，她的境遇让我想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她来上海不久，工作辛苦，没有前景，眼神迷茫，脸上写满了疲惫。她告诉我，她知道自己无论怎么努力也不可能有什么转折。她是最老实、最勤恳的员工，可是她的老板并不会给她加薪。春节了为了多拿一点加班费，还舍不得回老家。我愿意做这个女子的救世主。我心里知道，我能够做小惠的救世主是因为我妻子先救了我。

我对小惠，没有你们写文章的想象的什么爱呀情的，但我可以肯定我的感情不是游戏也不是玩弄。她确实给了我一点精神上、肉体上的安慰，在她那里我才可以证明我是一个有着独立人格健康体魄的男人。

我为她安排了一份略微稳定的工作，我也鼓励她去找年龄相当的男朋友结婚。我喜欢看到她感激的神情，就像看到当年的我自己。我说，我会送一份礼物给她。她总是说，她不结婚了，一辈子跟着我。这让我很感动，也有点后怕。我并不要求她给我那么多。她以为她愿意同我结婚就是有情意的表现，可我只要一点点的感激和安慰，仅此而已。一旦，她有了好的归宿，我也不会破坏她的生活。

我只是觉得生活没有意思，我看不到幸福的人群和有意思的人生。只有我儿子干什么事情都十分兴奋的样子，让我看着比较欣慰。或者，将来他会生活得恣意幸福，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