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你是我在这个城市碰到的第二件好事,正应了重庆这个地名含义
2004年的夏天,我和爸爸大吵一架,他完全不能接受我要放弃读大学的想法,他指着我尖叫着:孽障!那时的我是那么容易愤怒和生气,收拾了一个简单的包裹,拿了抽屉里面几张人民币就踉跄逃离了北京。在前往重庆的火车上,我反复拨打着手机想要联系一位两年前的闺蜜,却发现她的电话已经变成了对不起,这是一个空号。更加不幸的事情接踵而至,当我头晕目眩地挤出重庆火车站时,所有的家当连同手机一起被飞车党打劫了,他在抢走我包裹的时候甚至还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
所幸当日下午我便从一条小巷里找到了一份小餐馆服务员的工作,包吃包住外带五百块钱一月,老板看起来有点脾气,不过他总算是收留了我。更重要的是,在开始端盘子的第一个晚上,我看到了你,你走进来的时候,我的右眼皮开始不停地跳动着。
当时你踏着拖鞋、套着短裤、赤裸着上身,手舞足蹈地向你对面的朋友大谈电影史,而比起热情似火的你,你朋友更多的心思花在了躲避你横飞的唾沫。
我于是对你充满了好奇,很快就打听到你的一些资料。你在隔壁的摩托修理店上班,一日三餐都在这家小餐馆解决,反复吃四块钱一份的盖浇饭,偶尔会叫一份五块钱的咸烧白。那天你走进店门,满脸暧昧的笑意,打落座开始,目光就跟着我在狭窄的店堂和凌乱的厨房行走,我忐忑不安地端着盘子出出进进,不停地揣测你的想法,最后鼓足勇气,像个傻瓜般鼓着腮帮子走到你面前。
“看什么看,流氓”你扭过头,一脸傲慢。
“哟,说你你还不好意思呢。”我得寸进尺。
你吃了口饭,用筷子指指我的胸口,我那件小小的衬衫,第二个纽扣不知道什么时候绷开了,无辜的小胸脯起伏在你面前显得异常愤怒。
对于女孩子来说,初吻的意义大过天,大过地,大过所有的记忆
不管怎么说,我们也算是认识了。
你告诉我你叫肖重庆,五年前高中毕业离开生你养你的小县城,来到这座山城,只为了有朝一日攒够钱,去北京念一个导演进修班。你给我看你结实的肌肉,宣称着你一直同时在做两份以上的工作,这一切只为了尽快存够去北京的费用,你给我说北京的时候得意非凡,说总有一天你会抵达哪里。
我们的话题总是很俗气,你掬上一杯茶,就开始大谈世态炎凉、生活艰难,你说像我这样的进城打工的乡下女孩子,只要嫁到个好男人,一辈子也就算有了保障。我对你的理论并不争辩,而是腆着脸半开玩笑说所以我打算傍上你呀,做一个导演的女人多有面子,而你的脸像个孩子般唰的一下就红了,抽动着嘴角并不吭气。
那天晚上你又谈起了电影,你的讲演和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一样糟,不仅分不清“蒙太奇”和“闪回”,甚至连几部大片的英文名字都说不清。我微笑着不停点头,并不指出你的错误,和你眼中晨星般闪耀的狂热相比,这缺乏良好教育导致的小小无知又算得了什么?一整个晚上你都留在店里,前后奔忙照顾不多的食客,我闲在一边倒像极了来吃饭的客人。
下班以后你带我去藏在这条巷深处的电影院,这里常年放一些制作粗糙,模糊不清的地下电影,3元一张门票。那晚的片子是讲一个乡下小子,通过种种手腕,爬上高位的故事。看到被他利用后抛弃的女人怀着他的孩子投入河水时,我捏紧你的手腕不停颤抖,你搂住我,在录像厅带靠背的长条硬木椅笨拙地吻我,气喘吁吁如发情的野兽。
我背着灯问你:倘若有朝一日你出了名,是否会记得我?
你迟疑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你可知道,你是第一个吻我的人,对于女孩子来说,初吻的意义大过天,大过地,大过所有的记忆。
电话那边传来电影院嘈杂的喧哗,在这个纠结蜿蜒的山城里,发出空旷无力的回响。
你嘴巴里的劣质烟草味道围绕了我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若不是老板在门外大叫,我还沉迷在你的味道里不肯醒来。看见老板铁青的脸,我知道出事了。昨天夜里店里失窃了,一天的营业收入,搁在柜台抽屉里,被人拿得只剩几张毛票。老板大发雷霆,认为我们辜负了他的信任,昨晚在店里的人只有我、另一个满脸雀斑的女孩和厨子三个人,当然还有你。老板恶狠狠地说他知道是我们偷了抽屉里的钱,他让我们互相指认,或者各自凑出钱来还了,否则他让我们去派出所说个清楚。
他们说了什么我记不清楚了,我只记得胖厨子指着我的鼻子吼:自己拿了钱就自己解决,别牵连我们!我推开他,踉踉跄跄到隔壁的修理店找你,他们说你今天休假。我突然想北京想得要命,对这家小餐馆、这条街道、这个城市的恐惧和厌恶像地底的火焰一样疯狂地喷发出来。
在街角的长途电话吧,我哭着打电话给爸爸,我反复说着,爸,我要回去,我要回北京。爸爸叹了口气,给了我他一个重庆朋友的电话,叫我找他还餐馆老板钱然后去买机票立刻回家,立刻。电话持续了将近2个小时,这个电话消耗了我口袋里最后几张人民币。
回了小餐馆,已是打烊时分,正要关起店门时,我接到你的电话,口气神秘地说在录像厅等我,那里今晚将放映你一个朋友的电影。我摸着空空如也的口袋,在空无一人的店堂,开始为赶过去的的士费犯愁。我突然想起了收钱的抽屉,决定先取上几十块打车,明天找我父亲的朋友拿了钱再还回来。抽屉被拉开的时候,餐馆老板出现在店门口,就这样,不容任何辩解,我被扭送进了派出所。
派出所里,我打电话给你,我一把委屈的话都说不清,你却始终一言不发,电话那边传来电影院嘈杂的喧哗,在这个纠结蜿蜒的山城里,发出空旷无力的回响。爸爸的朋友来处理了所有事情,他送我去机场的路上问了我一句:钱肯定不是你拿的,对吧,丫头?我咬着唇看着窗外起了很大的雾,我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失窃那晚在店里的除了我们三个,还有一个摩托修理小工———肖重庆。
我的眼睛就像重庆一样,起了大雾,模糊不清
肖重庆,你还好吗?你还会在炎热的夏天不穿上衣只挂着条短裤四处找人谈电影吗?你是否完成你梦想的第一步,攒够钱在上你一直念叨的导演进修班了呢?
肖重庆,我离开重庆之前打你电话,已经停了机,摩托修理店的人说你辞掉了这里的工作。我也去了你住的地方,空空落落只剩半墙电影海报。
肖重庆,你应该会记得我吧,你说我这种乡下姑娘只有嫁给有钱男人才有出路呢,我跟同校的一个男孩恋爱了,他穿条纹的衬衫和发亮的皮鞋,他说以后会赚很多钱,我是相信的,就像当时相信你一样相信他。
那个晚上发生的事情我并不记恨你,因为我相信,若有人做了自己明知是错误的事情,就一定有让他自己信服的理由,而且你永远没有给我机会告诉你,2004年夏天,我离开重庆前打给我爸爸的那个漫长的电话,2个小时中有一个半小时在谈你,我说我喜欢上了这里一个乡下小伙子,我要带他一起回北京。我爸还是那句老话:孽障,而他居然同意了,但是我却再也找不到你。
今年夏天,我带着男朋友又一次回到重庆,深巷的那家电影院已经倒闭了,原先的老板在那条巷子里摆了个地摊卖非正版碟片,我比划了半天他终于想起了你,他告诉我你两年前就去了北京,鬼知道你干吗去了。
我的男友问我,肖重庆是什么人啊,你这么费劲地找他?
我笑着说,他啊,是一个导演呢,笑着笑着,我的眼睛就像重庆一样,起了大雾,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