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南华
南华穿的是旧衬衫,质地粗糙的七分裤,颜色不怎么搭配,整个人松松垮垮。只有她那双眼睛,在异常冷静的脸上灼灼发亮,有种孤注一掷的气质。
关键句
1.我一直很喜欢小房子,小铁盒,层层叠叠的抽屉等,大概潜意识里有躲起来的渴望。
2.他不欺骗我,不玩弄我。可是,我却把他赶跑了。
3.孩子的意外到来,暴露了我们感情的缺陷,我们很快就走到了穷途末路。
离婚
那年,我23岁,之明24岁。我喜欢他的温柔天真,他欣赏我的独立果断。我从小跟妈妈相依为命,而他是大家庭里最小的孩子,受尽千般宠爱。两个不同背景的人走到一起,取长补短,感情融洽。我把他照顾得妥妥当当,大事小事,都由我来决定;而他,乐得做甩手掌柜。
我俩在上海的房子很小,但我把它收拾得很像样,窗户总是擦得闪闪发亮,厨房收拾得一尘不染。之明买回来很多毛绒玩具,随手都可以抱。家那么小,却那么温暖。我一直很喜欢小房子,小铁盒,层层叠叠的抽屉等,大概潜意识里有躲起来的渴望,尽管从外表看来,我比其他女人要坚强得多。
婚后半年,我把妈妈从老家接到上海。她暗地里对我说:“千万要对男人有点戒心,私房钱存得越多越好。还有,你结婚归结婚,但孩子一定不能要!”
妈妈老了,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约大了10岁,她额上的每道皱纹、脑后的每根白发都在提示:她为抚养我这个女儿牺牲过大好年华。说那句话的时候,她的表情非常严肃。我不由自主地点了头,心里安慰自己:之明薪水不高。我是导游,怀了孩子就不能出去工作,也就没什么收入了。我该好好工作几年,存够钱,再考虑要个小孩。
但妈妈和之明互不喜欢,他们的关系剑拔弩张。当我不小心怀孕的时候,他们之间的“战争”终于爆发,妈妈坚决不让我要孩子;之明拼死要我留下孩子。他这个人,平时连蚂蚁都不舍得踩死,何况是自己的亲生骨肉。
我不胜烦恼:之明本身还是小孩脾气,怎么能做父亲呢。我们开始吵架。他从哀求到赌气,从赌气到大发雷霆。以前他什么都会听我的,就是在这件事上,他死也不让步。妈妈看着我们吵闹,冷冷地说她要回老家去。
我还是去把孩子拿掉了。回家后,之明看我的眼神非常陌生:“你真是个狠心的女人。”
从那天起,他开始夜不归宿。因为工作,我常年在外奔走,两个人碰面的机会越来越少。偶尔见面,连吵架的力气都没有了。终于,有一天他告诉我———他的“女朋友”怀孕了,他要跟我离婚。
4年的婚姻生活结束了,我一下子觉得天昏地暗。
妈妈
离婚后我才明白,之明是我生活中惟一的光亮。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很温暖;他走了,我的生活黯然无光。妈妈是个很节省的人,不许我开很多的灯,家里总是影影绰绰,无缘无故地令人心生凄凉。谁愿意回一个没有拥抱、没有亲吻、没有温暖的家呢?
我对之明狠心,也许潜意识里是觉得亲近之明,就是背叛妈妈。从小,我只有妈妈,没有爸爸。据说,我和双胞胎姐姐的出生让爸爸大失所望,因为他四代单传,想要个儿子传宗接代。我从来不知道爸爸是什么样子,我还来不及学会叫“爸爸”,他已经离开了我们母女,没有留下温情,也没有留下抚养费。他走后不久,姐姐发高烧,夭折了。
这种事似乎只该发生在电视剧里。更难以想象的是我妈妈,她像苦情戏里的女主角那样,坚持一个人把我养大。她生我时23岁,现在53岁。30年间,她没有再恋爱、结婚,气质变得很强硬。她是个非常能干和勤劳的女人。下岗后,她去做小生意,瘦小的身体扛庞大的货包,像男人一样虎虎生风。她几乎从不对我笑,对那些有意搭话的男人,更是冷若冰霜。她对我说,在这个世界上,她只有我,我只有她,别的人都是不值得信任的。小时候,我稍不听话,她就用藤条打我的手,打得整个手心都肿起来。但打完后,她的眼神是那么绝望。所以我一定不能伤害她、怨恨她———这个念头,想想都像是罪过。
童年时,我并不觉得自己的生活有什么不妥当。尽管同学、老师都同情我。但是,从没得到过的东西,就无所谓失去吧?我没有感觉有多痛苦。等我意识到痛苦时,已经是很多年后的事情了。
在老家,我有一个朝北的小房间,冬天很冷,夏天很热,但我最喜欢藏在里面,翻翻书,做做功课,发发呆,想想心事。学了生物课,我按书上说的开始搜集石头,成袋成袋地放在床底下。我还搜集糖果的包装纸,五颜六色地夹在课本里。多年后,我已经是一个走遍全国很多城市的导游。有次回家,看到妈妈把我的小房间改成了贮藏室,夹着糖纸的课本都被她卖给收旧货的了,那些奇奇怪怪、曾经给我很多乐趣的小石头,更是一块也不见了。
我心里的失落无以言喻。就像有一次我从垃圾箱边捡回一只流浪狗,我那么爱它,睡觉时也想抱着它,然而有一天回家,大声叫它名字,它却没有出现。妈妈面无表情地告诉我,她把它送走了。那回我第一次偷偷躲起来大哭。
做导游走南闯北这么多年,我遇见过很多男人,谁对我多说几句好话,眼神温柔点,言语暧昧点,我就会手足无措,说话也结结巴巴,心里却像喝了蜜似的。其实很多人不过是逢场作戏,我却一再当真,一再沉溺。有一天,我忽然意识到:原来我的童年真的是有阴影、有缺陷的。不管我表面多么不在乎,内心对温暖的极度渴望,却几乎已接近病态。
幸好遇见之明,他不欺骗我,不玩弄我。可是,我却自己把他赶跑了。
同居
我依然渴望幸福和温暖。
一想到妈妈那么多年形影相吊的生活,我就不由浑身发冷。我从之明那里得到过温暖和安慰,再也不愿回到从前冰冷、单调的生活里了。
今年3月,我在带团的时候遇见一个同行,他叫秋生,来自上海的另一个旅行社。他心事重重,我也心事重重,于是乎,两个心事重重的人,成了对方最好的倾听者。我们发现两人身上有很多共同点,彼此相见恨晚。
他说,他结婚两年多,老婆查出不能生孩子。而他,特别特别想要个孩子。
他的话落到我的痛处,他的眼神多么像之明啊。我忽然间了解了之明的伤心,之明的绝望,之明的努力和心灰意冷。秋生讲得眼泪汪汪,我也听得泪流满面。工作之外,我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但对着他恳切、温柔的眼神,我无法不打开心扉。
那天,我们把各自的客人送回酒店后,他开车载我去兜风。那些带游客们不知走过多少遍的景点,跟他一起看过去,忽然有了完全不一样的味道,空气里寸寸都是暖意。与之明不同的是,他一举一动很有主张,他会给我开车门,给我披外套,很霸道地叫我喝板蓝根预防感冒。真是从未有过的感受啊,原来依赖一个人、被人照顾的感觉是这么好。在30岁这一年的春天,我心里洋溢着饱满的恋爱感觉。我忘了之明,忘了妈妈,忘了所有的不快乐。
相识半个月后,我们突破了最后的防线。第二天,他就租了一个小房子,和我同居。我开玩笑说:“万一有了孩子该怎么办?”
他也笑着回答:“那我就马上离婚,给你和孩子一个完整的家。”
孩子
生活就是那么戏剧化。一个多月后,我果然发现自己怀孕了。
玩笑归玩笑。事情真的发生了,我们两个人面面相觑,都有点发蒙。老实说,在此之前,我们的确是快乐的。我给他洗衣服,变着花样给他做菜,他非常感动。他说自己的老婆是从不肯买菜下厨的女人,又娇气又虚荣,穿衣服一定要赶潮流,家里满坑满谷的衣服,有的穿过一两回,有的就那么放着,再也没穿过。他说找到像我这么贤惠独立的女人,真是他的福份。
没想到的是,孩子的意外到来,暴露了我们感情的缺陷。我们很快就走到了穷途末路。
先是妈妈知道我怀孕的事,大骂我莽撞。但我这回坚决要把孩子留下。秋生上门向她请罪,说3个月内一定办好离婚手续,请她放心地把我交给他。又说为了不让他老婆抓到把柄,请妈妈带我回老家休养几个月。
那几个月,我度日如年。相隔两地,我的“贤惠独立”无法表现,缺点却都冒出来了:我不会发嗲,说话太公式化。
不打扮忽然成了错处。他又开始说他老婆的好,说他们曾经有过多么深厚的感情,说他老婆是怎样地软语求他回头。我忍不住爆发了:“那我呢?我和孩子怎么办?”
渐渐的,他不再主动打电话给我。我打过去,通话的主题也只剩下一个:“你到底什么时候离婚?”
“我在努力。”努力努力努力,这个“努力”总没有结果。我们开始在电话里激烈地争吵。到这时我才发现,原来我们不过是相识只有几个月的陌生人。
另一方面,妈妈说话语气生硬,不吵架比吵架更让人头痛。我忍不住,终于一个人跑回上海。他看见我,并没有表现得很意外。那小房子还在,我继续给他洗衣服做菜,但是一切已经回不去了。两个人相处恐怕就是那样,争吵一旦开了头,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相识时的浓情蜜意、海誓山盟,终于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他说我脾气大,没有情趣,他无法和我继续生活,但孩子他希望留下来。这种话只能令我更加大发脾气。于是,他开始不愿意回到我们租住的房子。
我想了又想,我问他:“那我改掉我的脾气行吗?”他毫不留情地说:“你是改不掉的。”
我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我想冒险把孩子生下来。有了孩子,秋生会回头吗?或者,他是个要面子的人,我去他公司闹上一场,能逼他回头吗?我害怕一无所有,更害怕过妈妈一样的生活。我想留住秋生,我还能留得住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