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对象：雷婷婷， 34岁。 16年前，由于家庭贫困，雷婷婷放弃了学业，让姐姐晓敏一个人继续大学的学业。为了姐姐，雷婷婷付出了很多，但最后，两个姐妹却背道而驰，再也找不到当初的亲密无间。

雷婷婷来找我的时候，她随身携带的手提包里飘出了一股浓浓的香水味道。雷婷婷小心地拿出了一个用塑料袋裹着的破碎的香水瓶，告诉我：这本来是送给姐姐晓敏的生日礼物，但晓敏却把香水瓶给扔了出去，并且宣布，断绝跟婷婷的姐妹关系。

这让雷婷婷无法接受，而且，感到委屈。她说她那么在意跟姐姐的情分，但是姐姐在几次伤害她后，又亲手打碎了婷婷试图维持的那点儿姐妹之情。

这也许意味着某种结束，即使以后她们还能相处，那种骨肉相连的真诚再也找不到了。

可能就是如此吧，人活在这个世上，都有一块软肋，就算内心再怎么坚强外表再怎么风光，总有一样东西让人无法轻松面对，越在意越容易背弃。

这是一种隐隐的伤痛，一段流离失所的感情，内心的潮湿很难烘干。雷婷婷说姐姐的举动让她感到失望，她问我：为什么人的变化会那么大？小时候她不是这样的，她那时候那么心疼我。

或许来倾诉的人都希望或多或少找到一些答案，但我什么也回答不了。我试着给雷婷婷的姐姐晓敏打了一个电话，晓敏在电话里的声音非常烦躁，她说：我知道婷婷为我付出了很多，但只要她在我面前，我就感到自己特别没出息，我上大学是她让出来的，后来下岗和婚姻出现问题的时候，都是她帮着我，所有人都说她好，连我丈夫都说我赶上妹妹一半就好了，我真的受不了，我觉得自己什么都不行，就是天天在家伺候老公和孩子，但没有人说我好。

我不知道晓敏的这些话能不能回答雷婷婷的疑问，只是，解答了疑问又能怎么样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内心世界，这不是别人能轻易了解的，我见过带着创伤无法示人的感情，一些人盲目的生活和找不到出路的痛苦，我总是相信无论什么样的世间表情都有它强大的真实理由，只是我们不了解，或者我们更容易从自己的内心去评判别人而已。

如果不是前两天发生了一件事，我可能也想不到会来找你。找你之前，我把工作给辞了。哦，我原先在姐夫开的一家装修公司里做室内设计，我想晓敏肯定对我跟姐夫的关系有点儿误会，我不想因为一个男人影响我们姐妹的情分。但晓敏已经放出话来，她不想再见我，想想我都感到委屈。

7月8日是晓敏34岁生日，那天下了班，我搭姐夫的车一起去他们家，晓敏一开门看到我们俩在一起，当时脸就搭拉下来。我把托朋友从Hong Kong买来的“第五大道”香水送给她，她拿过来放到客厅餐桌上，转身就进厨房了。我帮着晓敏一起准备晚饭，又找话跟她聊天，她都没怎么理我。吃晚饭的时候，晓敏开始数落姐夫不顾家，说孩子都那么大了，从来没管过，姐夫低头吃饭，一句话也不说，最后被晓敏说急了，扔下饭碗就进了卧室。我埋怨姐姐，说别总这么挤对姐夫，他平时也挺忙的，今天还是推了一个应酬赶回家的。晓敏一下就急了，说：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我们家的事了？你走，别再让我见到你，没有你我过得更好，以后就当没你这个妹妹。说完就把我送她的香水摔在地上。我冲出姐姐家门的一瞬间，听见她跟姐夫嚷：你心疼了？心疼你追出去呀！

我真的想像不出晓敏为什么会这样，后来想想，可能跟我姐夫有点儿关系，我知道外面一直有风言风语说我跟姐夫怎么样怎么样，但我从来没放在心上，我这个人就是这样，自己心里没鬼，从来不怕外人说什么，但我还是特别在意姐姐的想法，可是有什么事情姐俩儿不能说开呢？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想，我跟姐姐之间不应该是这样的，但具体应该什么样儿我也说不上来，反正我总想起我们小时候的事情。小时候家里穷，每天放学我和晓敏手拉着手往家跑，肚子饿得咕咕叫，路上猜测晚饭吃什么，实际上我们知道不是水煮白菜就是白菜水煮。后来我们聊天的时候还说过，那时候真是又盼回家又怕回家，天天水煮白菜把我们的胃口都变成了白菜。偶尔有个炒鸡蛋什么的，晓敏都往我碗里夹，自己舍不得吃一口。那阵儿家里确实困难，父母都是普通工人，还要养着爷爷奶奶和姥姥姥爷，再加上我和晓敏，一家八口，特别艰难。

晓敏比我大一岁，但我们两个人同时上学，从初二到高中都在一个班。上学的时候我是晓敏的保护神，我不许别人欺负她。有一次一个男同学把绿豆虫放在晓敏的铅笔盒里吓唬她，我急了，跟那个比我高一头的男同学打起来，两个人滚打在学校的操场上，脸和衣服都被抓破了，结果，我和那个男同学被罚站了一个下午，我还挺得意，觉得为姐姐出了一口气。晚上放学，老师向我妈妈告状，我又被妈妈打了一耳光。晓敏摸着我的脸蛋直哭，求我以后不要再跟人打架。

在学校期间，老师们都喜欢晓敏不喜欢我，他们总让我向姐姐学习。晓敏功课好，学习也特别刻苦，当时家里为了省电，晚上 9点多就关灯睡觉。晓敏想着学习，就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看书。我呢，不太爱学习，喜欢画画，还找了一个美术老师补习，想着将来考个美术学院什么的。

但我的美梦很快破灭了。 1988年我和姐姐高考，但高考前两个月，爸爸因为得肝炎住进了医院，妈妈把我们叫到跟前，难过地说，她只能让一个人上大学，因为家里实在供不起。当时晓敏就哭了，我没哭，我没怎么考虑就跟妈妈说，让姐姐上吧，反正我学习也不好。就这样，我连高考都没有参加。

实际上我心里特别不好受，我也想上大学，那是我和姐姐在无数个夜晚一起畅想的未来呀！但是，家里条件不好，总不能让姐姐放弃吧？在送晓敏上火车的时候，我和她抱头痛哭，晓敏一个劲儿说：婷婷我对不起你！

回家以后，我还是哭，我不知道是为了与姐姐的分离还是为自己，就是觉得心里难受，想哭。

姐姐走了以后，我每隔三天就给姐姐写一封信，告诉她家里一切都好，让她安心学习。那时候我开始承担起家里很多的事情，有几个月时间，我每天来往于家和医院之间，给爸爸送饭，也伺候家里的老人。为了赚钱补贴家用，我还接了一些手工活，做绢花，做一千个绢花挣 16元钱。我把第一个月赚的 200多元都寄给了姐姐，写信告诉她善待自己，别显得太寒酸了。

后来我去开发区打工，又做过保险业务，挣的钱给姐姐寄点儿，剩下的都给妈妈，让她替我攒着，等将来有一天我还要继续上学。晓敏特别感激我，她总说将来要好好报答我，后来她上班后用第一个月的薪水给我买了一身高级套装。实际上我不在乎这些，我觉得姐妹之间是骨肉亲情，无所谓报答不报答的。在她毕业回来的那一天，我们一夜没睡，说了很多傻话，我觉得从前的姐妹之情又回来了。

我想我和姐姐之间开始出现问题是在她大学毕业之后的第二年，那时她已经 24岁了，在一家企业做会计，还没有男朋友。我比晓敏早熟，已经谈过几个男朋友了，而且可能我长得比较好，追我的男孩儿特别多，晓敏总说我不踏实，劝我要像个正经女孩儿的样子。

说来也巧，有几次别人给晓敏介绍对象，她自己不好意思去，总让我陪着。不知为什么，对方看上的都是我，问媒人能不能把我介绍给他们。晓敏听说了，气得直哭，还冲我发脾气：你有什么好？没个正经的样子，连大学都没上，凭什么跟我争？听姐姐这么说，我真是伤心，原来在姐姐心目中，我是那么不值一提？从那以后，我再也不跟她一起去相亲了。

说起来也真是有意思， 1995年，我和晓敏都出嫁了，姐姐 5月份结婚，我 10月。我丈夫是一家外企的业务主管，姐夫当时是城建公司的一个工程师。在我结婚那一天，晓敏跟我说：婷婷你真行，找的老公都比我强。结婚第三年，我和晓敏同时在 5月份生孩子，姐姐生了一个女孩儿，我生了男孩儿。因为这，晓敏酸酸地跟我说：你总要把我比下去。我觉得奇怪，这个年代谁还在乎生男生女？当时我还跟她开玩笑：要不你把女孩儿给我，我喜欢。

后来我办了一件蠢事。 1998年底，我和老公逛商场，突然发现姐夫跟一个女人也在一起逛街，看上去特别亲密，我走过去打招呼，问姐夫那个女人是谁，姐夫很慌乱，说那个女人是他表妹。老公嘱咐我不要跟晓敏说，但回来后我还是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晓敏，我不想让晓敏受到愚弄。结果，晓敏跟姐夫当天晚上就吵了起来。过后晓敏告诉我，那个女人是姐夫的初恋情人。现在想想，真不知道我当时做得对还是不对。

1999年春节，初三那一天，晓敏忽然抱着孩子到我家来，说是姐夫还跟那个女人来往，两个人又打了一架，她不想在家呆着了。我把姐姐留了下来，在我那儿住了一个多月。其实那阵儿我也挺傻的，姐夫好几次上门都被我骂了回去，有一次骂急了还差点儿动手，被我老公拉开了。后来晓敏抱着孩子回家，两个人和好了，晓敏却莫名其妙地好几个月不搭理我。真是好笑，我都做了什么？

1999年夏天，父母快退休的时候，厂里分给他们一套房子，但要交几万元的房款。父母手里没多少钱，当时姐姐因为企业合并下岗了，姐夫的单位效益也不好，只有我手头比较富裕，于是替父母交上了几万元的房款，父母就在房主一栏写上了我的名字。因为这事儿，晓敏大哭大闹一场，她说从小父母就偏心我，从来没把她当亲闺女看待。这话从何说起呢？确实我小时候身体不好，白血球多，动不动就流鼻血，有了好吃好喝的父母都多让着我点儿，没想到姐姐这么介意小时候的事情？晓敏这么一闹，把父母的心都伤透了，他们说：我们让你上大学就为了变成这样吗？你什么时候为家里操心过？当初还不是你妹妹撑起了这个家？我们都欠她的。

我想那阵儿晓敏的精神压力肯定特别大，房子的事情不过是个导火索，当时她没了工作，姐夫的外遇问题也没有完全解决。她经常一动不动呆呆地坐着，自言自语：我该怎么办？你说我该怎么办？我看到姐姐这样儿特别害怕，怕她憋出什么毛病来。于是跟她商量，要不咱姐俩儿合伙开个小餐馆吧，反正我现在也没事可做。

于是 1999年秋天我和晓敏合伙开了一个小餐馆，说是合伙儿，实际上都是我出资，挣的钱五五分成，我不在乎挣多挣少，就是想给晓敏找个事儿做。晓敏负责银台工作，我负责其他琐碎的事情。但问题很快出来了，晓敏经常指责厨房的师傅不是油放多了就是菜量太大，弄得厨师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后来，晓敏干脆借口家里有事，几天也不到餐馆来，有时到餐馆来就是为了吃一顿饭。我一个人特别累，里里外外忙个不停。这还不算，不久我就发现银台的钱数总是不对，服务员跟我说，她们看到晓敏从那里拿钱，我问晓敏有没有这回事儿，晓敏开始不承认，问多了她就跟我急：我就是拿了怎么样？你怎么那么小气，那点儿钱算什么？我解释说，钱不是问题，但做事应该有个分寸，你要这样让我怎么管理别人？

我感到自己一个人支撑不下去了，而且老公也反对我这么做，所以不到半年，餐馆就关门了。这件事对我的伤害挺大的，我总感觉我以前认识的姐姐离我越来越远了。

2000年下半年，姐夫辞职打算自己办一家装修公司，因为我对室内设计感兴趣，而且以前在北京进修过这方面的知识，所以他来找我，希望我帮他一起干。当时我还挺认真地跟姐夫提了一个条件，就是以后不能对不起晓敏，好好跟晓敏过日子。姐夫听了，苦笑着说：那件事早完了，但是你姐姐那脾气……好，我答应你！

就这么着，我跟着姐夫做起了装修公司。这几年公司的业务挺顺利的，我设计的几种方案得到了客户的认可，几个商场都来找我们做。姐夫很器重我，到哪儿谈事情都带着我，还把几个重要的业务交给我，给我的提成也很高。

谁想到，姐姐有一天会怀疑我跟姐夫……其实这么多年了，除了我老公，我没有对别的男人动过心，包括对我姐夫，我一心一意地为姐夫做事，就是想，姐夫挣了钱，不也都是姐姐的吗？为了消除她的误会，我从姐夫公司辞职了，我只是希望，有一天我能看到以前的姐姐，那个心疼我、摸着我脸颊问我疼不疼的姐姐。

但是，会有那么一天吗？经历了这么多事，当我们能够面对面坐下来的时候，还能找到骨肉相连的那种真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