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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背上的恶魔
网友【dreamer】 2005-07-19 03:05:12 分享在【精美灌水版块】版块    8957    18    1
楔子

西元四六一年,正值北魏和平二年

去岁九月瘟疫流行,从北直扫而下,渡过黄河朝南边的长江而进,历劫百姓才稍喘口气,讵料,是年北魏帝国又逢大旱,一干世族与贵胃虽有大力兵马与资金屯粮,但是全国谷物与畜牧的生产仍靠农民及低阶百姓供应,由于境内农稼的停顿及牲畜的损失过剧,日子一久,几酿成灾,粮食危机遂从各大小郡县纷传而出。

于是,北魏皇帝拓跋涉下诏——

各州郡内,神庙不分大小,一律洒扫修整,焚香祈福,等庄稼丰收后,依神灵等级,分别再祭。

自此,被禁长达十五年之久的佛教终于角严,复生。

(志:自东汉起,佛教东传中国后经历了三次劫难,史称“三武之祸”,北魏太武帝拓跋焘晚年笃信道教,于西元四四六年大肆取缔佛教,破坏寺庙、诛辱佛教教士、禁止百姓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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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北魏国都平城

八月桂花香!

错!大错特错!今年的八月桂花不但不传香,连顽劣的藤蔓也不攀墙了,为什么?说来说去,还不是得罪了这搞怪的气候。

被艳阳晒得干枯的桂树了无生息地斜倚在烫得冒烟的街墙,一旁搭吊在墙缘上端的枯藤蔓,经裙袂大幅摆动的路人一煽,也随之飘摇起来,飘得很没生气,荡得更是令人垂头丧气!

窦家丫环喜崽蹲坐在药铺的大石阶前整整一个时辰,瞪着那些要生不能生、要死不能死的植物猛瞧,心里猛嘀咕着:“这么冷僻的地方会是京城吗?好好笑,到处是黄沙,虽有风吹,却又是热的,连几棵遮阳的参天大树都没有,依我看,连洛阳的一半都比不上。”

一个月前,当小喜崽初闻窦老爷招了十名侍卫护送小姐上京省亲时,兴奋得不得了,因为能入平城京参朝的人可不多,却没想到龙廷祖先世居之地竟是道么个地鸟不生蛋!尤其不巧碰到皇上打猎避暑去,城里能动、会跑,到处风骚的文武百官也上行下效地跷头去了一半,只留一些老枯枯的叟儿,一点看头都没有!

照这情况,老爷要他们北上的算盘打得不够精,她家小姐的好事又得拖过一年。

天呀!十八岁的老处女再挑三拣四不找人嫁的话,明天铁定乏人问津,搞不好出嫁不成反而出家去了,这……不就称了小姐削发为尼的心愿了吗?

不!这怎么成啊!她曾发誓要跟小姐一辈子的,但是跟着小姐出家就表示她得结跏趺坐……天啊!这又怎么成!她一定会熬死的。

最后,她心烦气躁地蹬起了小腿一跃而下,伸手就想揣下墙上的枯膝,嘿!眼看就可连根带枝地除掉那条没生意的杂草时……

“喜崽!你别老是折腾那条藤,由它去撑着生吧!改明儿下起雨来,它肯定会活得比你有志气!”

说话的少女,头上梳了两个小圆髻,足示她还是个黄花闰女,其余的浓发打成一条油亮的长辫,垂挂在右胸襟上,一缕缕的云丝独具特色的垂散于额间,适巧衬托着她那对弯弯的秀眉与玲胧的睇眼,从她落落大方的举止与稍具疾严的仪态,可以一窥官宦世族千金独有的自信与风采,她一身简洁,俐落简单的云鬓和发髻上没缀上任何金簪步摇,素净红润的脸蛋也省去时下流行的花黄贴饰,全身上下仅着一件刺了绣、滚了翠绿领口的蓝色旧纱裙,而且,亲手挽着一篮堆满药草的柳筐!

小喜崽见主子挺直腰杆、秀眉微拧地瞪着自己时,忙缩回手,愁苦着脸踱回主子的身边,嘴里还念着:“下雨,下雨,会下才有鬼哩!咱们从四月开始就拜托上苍下点泪水,典也祭了,严也解了,大伙成天仰念菩萨慈悲,求她赶快降雨,到现在,都望眼欲穿了!结果呢?哪有半个神理我们,我看连菩萨都撒手不管这里的事了。”

少女忙撩起裙摆,快步走下石阶来到小喜崽跟前,重声说这:“别乱说!多亏圣上大智大明,开了佛禁,这种泼冷水的话,你搁在心头上就好,少到处喧嚷。”

“我哪有到处说!”小喜崽不高兴地否认,“前些时候我还亲耳听见老爷跟小姐抱怨,说什么平时不烧香,临时才抱佛脚,这节骨眼怎么会抱得动的!”

少女一听丫环在大庭广众之下不假思索地冲口引述爹爹的话,气得两手叉上了腰,圆睁的睇眼先朝远处晃过来的三位官役瞄了过去,才意有所指地低声警告,“小喜崽!说你聪明,有时还真笨得可以讹骗、出卖,千万记得咱们身处何处,别教官爷听了,告你触犯圣意,届时别怪我和爹两袖一兜,跟你撇得一干二净!”

小喜崽一听,忙以小嘴掩住口,一脸惊惧地瞪视那三个耀武扬威的差役横过她们面前后,才说:“喜崽下回不敢乱说话了啦!好小姐,你就别再吓唬我。”

“不吓吓你,你根本就不晓得节制。”少女收起严厉的表情,冲丫环一笑,“瞧!今天病号挺少的,我只帮药铺掌柜看了十个病人而已,他就给我这么多药。说实在,天干地燥虽不利农作,但对药材的制作倒帮了一点小忙,时候不早了,我答应大姊和大姊夫回去用膳的,午后,你把药磨了让人拿回去煎用,别老像日晷似地杵着站。”

话毕,少女往石板大马路一站,领在小喜崽的前头,逆着人潮往南而去。

小喜崽犹豫地往车水马龙的北道瞧了去,看着那些乌鸦鸦的脑袋一个个地往反方向钻,想凑热闹的心就沸腾了起来。

她小跑步追上她家主子,“小姐!等一等!等会儿再走嘛!今天京北似乎比前些天热闹一些,好像有什么大庆典要举行似的,我看到一大堆人形色匆匆地疾走着,而且都往皇宫御道那个方向去了,也许又是另一场祈雨式,咱们也去瞧瞧嘛,人多心念也强。”

少女的手臂快被小丫环摇断了,她叹了口气“我看不是,也许是市集结束后的人潮。”她才说完话,手上的蓝子就被擦肩而过的路人挤离了手,柳筐在石板地滚了三圈后,又被人当皮球似地踢开了九尺远,其中的草药便成一路地散在大道中央。

小喜崽一兴奋起来,根本没察觉到主人的脸色,一个劲地否认;“才不是哩!今儿个又不是望、朔,哪来的市集好赶?”

少女咬着下唇,赶忙丢了一句话,“那也不可能是祭典,听大姊夫说,圣上上个月出巡山北,一干文武大臣也护驾去了,还要三五天才会回来。”而后者是她所以会答应大姊来京城小住的重要原困之一——她需要时间让自己再考虑下一步该如何走。

她很快地敛起不悦,撇下小喜崽,独自冲进人群,忍着被人推挤的不便,弯身一点一滴地拾起那些药草。

不到眨把眼的时间,人潮便渐渐散了去,这让她慢下脚步,挺直腰杆,四下寻找她的篮子。

原来,在一阵慌乱之际,她的篮子又被人踹回药铺前的道路上,她大喜过望地踅回去拾起柳筐,挥动袖子抖掉尘灰,将药草放妥。

由于少女过分专注于捡东西,以致没留意到她后方的道路远端,早已扬起一朵朵浓密的尘埃,那云状的飞尘,伴着一阵阵杂沓的铁蹄,如轰天之雷,速往她这个方向奔击而来。

等到她回身,忽地圆眼一瞠,才霍然发现已是黑影压顶,耳里净是一声锐似一声天笑的马嘶,而最骇人的是,距她不到一尺处,矗立了一个肌肉纠结的庞然大物!它正高举着发达的前蹄一跃而起,拼命甩动马鬃在空中喷气踢踏,眼看就要从上而下地将她踩得粉身碎骨……

逃躲已是不可能,她只能跌坐在自己的脚跟上,双手遮眼,任由这头畜生践踏!她等着那一刹那,但是三秒过后,她仍是没有痛的感觉,耳朵反要被鼎沸的人声震聋了。

“唉啊!”

“好可怕!”

“救人啊!”

“小姐!”

数种声音和尖叫声此起彼落,中间还夹杂着一个稚嫩的声音,用不着辩识,她也知道是小喜崽的。

而另一种粗鲁、愤怒的咆哮声则像一条无形长鞭,在她周身猛挥猛转。

“混帐!,搞什么名堂?来人啊!扶这蠢丫头一把!”接着就是一阵踢踏的铁蹄敲在石板上的噪音,由左耳饶过她的后颈,又从后颈钻进她的右耳,步步刺耳地仍在威胁她的生命。

她不愿动,也不敢动,她下意识唯一能做的就是阖紧双目,任由这个吓破了胆的生物或它的主人快快结束她的命!

一位全副武装的骑士领命后,以迅雷之速下了马,三步奔到她跟前,扶起腿软的她,还不忘拾起她的蓝子,话带怪腔地谴责:

“姑娘!你到底在搞什么玩意儿?没事冲上路中央干什么?想早死早超生是吧?好险我们将军及时煞住马,要不然,你这小谬是……”话说到这儿,他终于睨到肇事者的面容,嘴登时一张,便突然住嘴。

他抓住她的肩头用力抖动,唤她一声:“窦惠姑娘!你张开照子看看,我是‘拖把质’啊!”

十一来个一字排开的骑士听到同伴的话后,全部有志一同地倒抽了口气,锐利的目光也竞相往同个方向瞄去,观察他们的将领——拓跋仡邪的表情。

不过大伙失望了,本来受到惊吓的骏马已回复到以往训练有素的沉谧,除了辔头上的两耳微微竖起稍动一下外,连鼻孔的气都是缓缓地喷出,完全不受刚才惊跳的影响。

拓跋仡邪身着威武战袍,而眼湛然如神地高坐在马的背脊上,一柄四尺长的巨剑从他的左腰际斜挂而下,彰显著他威赫顶顶的名声,他轻控着缰绳的大手微置于马脖子上,另一手则横放在系了皮革的大腿,铁黑着脸,半天不吭一气。

一脸苍白的窦惠微引颈,由下往上仰探,只见讳莫如深的他像尊石像般地连在马背上,抗迈的英姿没有透露半点不悦或惊讶,有的只是嫌弃的憎恶与轻蔑,他冷酷的面容让窦惠的心直坠进了谷底。

拓跋仡邪冷眼打量跪在地上的小姑娘,不为她惊慌失措的表情而色缓,相对地,他挟着锐得足以夺人魂魄的目光,居高临下地扫瞪她。

五年了!她长大了,是个姿容清艳、体态婀娜的少妇,而非那个睁着圆眼的十三岁小雌鹿!哼,这个势利、假慈悲的小妖妇,休想他会饶她。

于是,一抹邪门的微笑浮现在他布满青髭的双颊上,形成两个深涡。

“哈!瞧我真是粗鲁,有眼不识‘女华佗’,差点把窦姑娘撞得七晕八素的,不过,还得请姑娘多担待,咱家是一介武夫,戎马倥偬、南征北讨惯了,胯下的动物一旦骑起劲来,十之八九是煞不住脚的。”

他意有所指地讲完最后一句话时,本来个个惊白了脸的路人,现在倒色迷迷地捂起嘴,吃吃笑了,有的甚至你推我、我推你地暗送一个暖味不明的眼色。

不过,拓跋仡邪麾下的将领没有半个露齿的,因为他们都了解,被敌人谑称“马背上的恶魔”的天大将军是从不露齿微笑的。

他唯一勉强展笑的一次,是皇上在大殿当着众人的面,以“调笑令”要挟他,除非他露齿一笑,否则谪官除役!当然,皇上虽然是语带玩弄,但若属下不识时务,未明天威难测之严重性的话,恐怕也会弄假成真。

自那次后,拓跋仡邪恶魔式的微笑就传遍了京畿的大街小巷,成了耳语之谈,大家都谑称他的笑容是“天笑”!所以同理可证,就像是天空打雷却不下雨一样,天将军皮笑肉不笑的酷容,亦是不兑现和平的。

十一名将士不管是在心里诅咒这个娘们活该也好,或同情她无辜的际遇也好,能做的只是保持缄默,因为无论好评或辱骂,凡和眼前这位窦姑娘扯上边的事,都会让他们的首领眉头深锁,郁卒好几个时辰。

此时的窦惠已恢复神色,她不知道自己的发愣究竟是给马吓的,抑或是被马主吓的?或许,两者皆是。

面对他当街公开的调戏,她力持镇定,默默地从拓跋质手上接过篮子,就往后挪了一步,侧身面对矗立在她眼前的拓跋仡邪,勇敢地与他剑眉微扬下的挑衅鹰眼对视后,她做了一个大伙臆想不到的动作——

她,长跪了下去!

在门阀与社会阶级观念浓厚的北魏社会,一个如她这样出自高门第的官宦小姐能谦卑地对出身微卑的武将欠个身是绝无仅有的事。

不过,这正意味着势力的转换,窦家在官里已使不上半点力了,反倒是眼前的大将军,以一个依附人的身分在短短五年之内冲锋陷阵,挟着威赫的战绩与向心的民兵,一跃成了皇上跟前的大红人,其势焰薰天,令一般官僚望尘莫及。

窦惠神色黯淡,强忍着迸泪的冲动,试着不带感情地说:“大人,全是奴家的错,为了捡拾小小的东西,竟没留心到大人的来到。”抖着音说话的她谦逊地恳请他的饶恕。

一旁呆站了好久的小喜崽终于忍不住奋力上前,要拉小姐起来,“小姐,你发神经啦!是你差点被他撞上的,怎么你反而先求饶来了,没道理嘛!”

冷若冰霜的扣跋仡邪迅速瞟了小喜崽一眼,眼神讥诮地朝部下那边瞄了去,专包打听的拓跋演忙地驱马来到他身边,与他交头接耳一番,他方明白,这妮子是当年他被逼离窦家后,才被窦宪买来给女儿做丫环的。

他虚伪地和着,“的确是没道理!窦姑娘,尤其给你玉腿这么一跪,我这十指如椎的大老粗恐怕又得短命十年,快快起来吧!”浓厚的油腔滑调,给人一种言不由衷的感觉。

窦惠摇了摇头,仍是不肯起来,大家都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么跪着,而这件事恐怕只有她和眼前的这位将军才能意会了。

拓跋仡邪的嘴一歪,粗犷的颊上拉出一记冷淡的线条后,持缰的手经扯一下便掉转马头,满不在乎地说:“继续跪吧!就算你跪到死,也救不了你姊夫,因为这椿人藏俱获的通敌罪可不是我揪出来的,幸好圣上神智清明,只治当事人,没有祸延九族,否则窦家老大嫁的那个文书官恐怕也会遭殃,我在此奉劝你和你爹,能置身事外最好,少管这档子事。”

“可是……二姊姊……”窦惠抬起头,想说句好话求他帮个忙。

他倏地截断她的话,音沉如铁:“很简单,等高仲儒头一砍后,她顶多再嫁,要不,让她回洛阳山家去!”话毕,他吆喝了一声,双腿一夹,就意气风发地策马往前奔去。

一行将领当她如馊水似地纷纷绕开,尾随将主之后。

最后,是好心的拓跋质去搀她起来,语意深长的说:“好小姐,你要原谅他,总有一天,他会回来跪在你面前的,我以这条老命跟你赌。”

“别再说了,我想这样子就好了,只要他满足于现况就好,他,满足了吗?”

拓跋质以一种羞愧的眼神回视这位高贵小姐,久久才说,“我想没有,我的好小姐,他恨得愈深,就愈彷徨,没有你,他永远不会快乐。”

窦惠闻言,细长的身子轻晃了一下,半晌后才缓挪过颈子,看了一眼为她抱不平的拓跋质后,幽幽地说:“我想太迟了!他恨过头了,即使我再怎么解释,也不见得能让他快乐起来。”

“好小姐,你不行放弃他,他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全都是为了你!我知道的,你们还是惦记着彼此的,都是那头寡情的畜生太笨了,才会这样!我这就去帮你把他绑回来!”说着他就要往自己的坐骑走去。

“拖把质!”窦惠猛地抬手制止,“别莽撞!”

“放心,他不敢拿我怎样的,当年,要不是我和其他弟兄受他爹的委托,护着他逃离暴君的恶掌,遁入十万里狂沙,在大漠中割自己的肉、血好让他填饱肚子的话,那崽子根本活不到现在,还有,你要记着,若当年没有你冒出来求你爹爹收留我们的话,我们不是饿死,就一定会被人抓去修筑长城的,搞不好硬生生地被人操死,也不会轮他在此耀武扬威的……”

“不要紧了!过去的一切不要再扯出来了,我也许就要嫁人了。”

但拓跋质没听进半句,还是呶呶道:“还净是做些伤害你和窦老的事……”话到此,他的双手猛地停在马背上,整个人随之一愣后,才旋身奔回她眼前,疾声道:“你说什么?要嫁人了?怎么可以?他顶多收了几个妾而已,又还没有讨老婆!我说好小姐,你千万要放宽心,那些女人都是皇上钦赐的,不收下简直就是忤逆了圣旨,老实说,他也大公无私地赏了好几个给我们这些属下,只留了几个……”他话到此便说不下去了,毕竟,他还是碰了别的女人,但男人嘛!没情也能装得有情去做那档事,反正就是发泄而已!

不过这几句话,他怎敢在窦姑娘面前说呢!

就算她不脸红,他也会羞忿而死,于是他只好涩然地问:“你真的是因为要嫁人才大老远从洛阳跑来京城的?我看窦姑娘还年轻嘛!”

窦惠笑了起来,红晕飞上了颊,没针对他的问题回答,只说:“家乡里的女孩儿大都在十三岁就嫁掉了,要不,最迟十五,有谁还会要个十八岁的老花?”

被丢在一旁好久没人理的小喜崽逮了个机会就插话进来,“乱乱讲!小姐是天香国色,比起别家姑娘那是好得太多了,我进城里一个月,还没看过有哪家的小姐好过我家的,知道吗?是乡下的男人没胆,自认比不上,才不敢上门说亲的!而城里的男人看我们家小姐还得先整整衣冠才敢上前问安呢!倒是你那个没教养的主子竟然放着我们家小姐跪在那儿,肉人屠夫一个罢了,践得二五八万,干什么?能杀会砍就这么嚣张啊!”

北魏的军制是以屯田为主,所以兵多过老百姓,而“将军”只是个兵籍头衔,一旦解甲归田,还是个后夫罢了,若非出身高门或有封邑的话,那个“将”是形同虚设,小喜崽一直陪着小姐在窦老爷乡间的别庄过活,所以还是井里的一只小青蛙,不把人称天将军军团的“辅国大将军”看在眼里。

“对!对!”拓跋质忙地附和,问:“敢问小姑娘,是哪家的公子有这等福分能娶到你家小姐!”

“就是太传庐易的三公子庐道衡啊!”小喜崽一刻不等,就说了出来。

“原来是庐公的少公子啊!”

“大叔你认识他啊?”小喜崽高兴地问了。

“认识?!怎么可能,像我们这种粗鲁不文的武将只有打仗时才有用,在宫里时,可就没人看在眼里了,不过,”拓跋质眼睛略过一丝不满,嘴里也酸不溜丢地道:“听人说过、文质彬彬的庐三金子是高材疾足,书画写意堪称一流。”

“哦!质大叔你还看过他的画作是吗?”小喜崽兴奋地揪住了袖子问。

“嗯……”拓跋质搔首片刻,才说:“也不能完全说见识过,事实上是只瞟过几眼而已。”拓跋质轻眄伫立一旁良久仍不出声的窦惠一眼后,忍不住多发表意见,想透露一些讯息给她。

“去岁年终冬休时,庐公与三公子还曾登门造访‘仡天府’,想拉拢我们家将军,打算招他做女婿,对方先赠了将军三幅挂画做小礼,但偏偏将军是个大老粗,看不出什么韵道来,就婉谢了人家的美意,大家都说很可惜呢,因为庐小姐长得美若天仙身世又好,若能联姻的话,对将军的地位而言,不啻如虎添翼……”

他说到这儿,见窦惠仍是无动于衷,好似知道他的把戏,他干脆把话说白些,“但是啊,他还是以军戎大事为挡箭牌,婉谢庐家的提议,唉!其实,这也不是第一回了,就连皇上要帮他作媒都不容易哩,因为啊,他心里只有……”

“只有打仗,对不对?”少根筋的喜崽不爱听跟她没关的事,匆匆打断拓跋质的话后,又将话题饶回庐三公子身上,“唉啊!别净提我们不认识的人嘛,大叔,说说庐三公子的事!我们家小姐最没意思了,每次都不许我偷听,那我们怎么会知道对方到底是好是坏,你快说,快说!”

“喜崽,别胡闹!大叔还得赶上同侪呢!别耽搁人家。”窦惠一手紧握着柳筐,一手叉在腰间,沉愠着脸。

“啊!没这回事,我闲得很!”拓跋质说着眯起眼,努着嘴,抬臂倚着马腹道:“说到庐三公子嘛!面貌是长得不差啦,唇红齿白的,但我们在外日晒雨淋、跑惯了的莽夫见了倒觉得有些病恹恹的,论身材嘛,没有我们家主子高,论体格嘛,又比我们主子瘦,所以大概大风一吹就会倒,不过嘛,他身子倒是挺硬朗的,三不五时就去眠花宿柳,没沾酒前是人模人样,几杯黄汤下肚后,话讲不到几句就会跟人家杠上,对姑娘家是粗鲁得要命,对了!我听说……”他那个“说”字还刻意拉得长长的。

“听说什么?。”小喜崽眼睛睁得大大的,像只第一次睨着饵的小傻鱼,好钓得要命。

“听说他还有不可告人的隐疾呢!”

“不可告人的隐疾?!小姐,怎么办?”小喜崽紧张地扫了小姐一眼,忙又回头追问:“大叔刚才不是说他身子硬朗吗?怎么这会又说他有隐疾了?”

“这……”拓跋质迟疑地看了脸色愈来愈差的窦惠后,话就吞吞吐吐的了,不过事到如今,不继续办下去也不成,“那种隐疾短时间内不会发作,但会传染给别人,尤其是老婆,有时还没得医。”

小喜崽愕然一惊,一紧张,忍不住就迸出话:“大叔您说的是不是花柳病阿?”

站在那儿始终没吭气的窦惠见言论愈来愈荒唐,终于出声遏止了,“喜崽,你愈来愈没分寸了!”然后她铁着脸,旋身面对一脸心虚的拓跋质,“承蒙大叔关心,不过我以为这些都是街谈巷语,没几分真切……”

“不是啊!好小姐,有没有病我不敢说,但是他真的是红花苑里的常客,我们亲眼见到的,不信的话,你可以问……”他突然打住,暗骂自己多嘴!

“你们?!”窦惠一愣,恍然大悟,原来都是一丘之貉,“喔!原来辅国将军也是红花苑的座上宾啊!那就难怪你会为我紧张了,莫非辅国大将军也是暗疾缠身?”

拓跋质见弄巧成拙,心急得不得了!“好小姐,听我说,若你肯赏我这老头儿的脸,就随我走一趟‘仡天府’……”

窦惠没叙旧的心情了!她冷淡的说道:“质大叔,能在此地和你不期而遇,看到你和拓跋弟兄们过得安好,就已经令我非常宽慰,我想,还是保持这样就好,况且,此将上京,只是单纯在姊夫家作客而已,三五天就要起程回洛阳,至于成亲一事都还没有说定,就请你别再对旁人提起了。”

话毕,她微低下头,拖着小喜崽,快步饶过拓跋质。

小喜崽的手被掐得痛,不识相地对着窦惠嚷着:“小姐啊!我的脚短,你走慢点……”

窦惠当没听见,仍是急匆匆地走着,连过三个里坊,确定拓跋质没跟上来后,才黯然地松了丫环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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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回到姊姊窦媛的夫家后,风尘仆仆的窦惠先回客房更衣、梳洗,换上一件缀着小菊花的居家深衣,独自跪坐于席上,倚着小茶几发愣。

不待片刻后,小喜崽端着一碗冰糖水跨进房里,小声的说:“呐!小姐,天气热,我给您端了冰点来了。”事实上,她是想让她的小姐消气的。

实惠仍是不应她一声。

小喜崽委屈地瞅了小姐一眼,慢走上前跪下身,将碗轻放在小几上,细若蚊音地说:“小姐慢用,用膳前,我再来通知您。”说着起身就要退下去。

当她慢慢退到门口时,她家小姐总算开金口了,“喜崽,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说话吗?”

喜崽十指互绞地将木拖盘掐在腹间,愁着脸,颔首说:“小姐在生气。”

“生谁的气?”窦惠不假辞色。

喜崽努起了嘴,点了头,“我的。”

“知道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吗?”窦惠不厌其烦地再次询问。

“因为我多嘴!”

“答对了!可惜只对一半,”窦惠说着站起来,看着喜崽快大哭的表情,毫不宽贷地训戒,“另一半是你说话不经大脑,不认识人家竟然还能生张熟魏,跟人家落落长地聊起来,净扯一些无聊又没有事实根据的事,也真亏你编得出这么谬的故事,把庐太传的三公子也扯进来,你说,这种谎任得你乱撒的吗?”

“小姐,我没撒谎,我说的都是事实嘛!”

“你还狡辩!今天我不严惩你的话,等你找着婆家,犯了错,可没有人帮你顶了。”

“小姐,庐三公子的事是真的!还有,我不要嫁人,我要跟着你!”

“你如果真有本事,尽管跟着我出家,但是我们都知道,小喜崽,你没那个本事的,现在,你给我坐下,双盘一炷长香,好好反省自己的错。”

“小姐,”喜崽苦着脸,想打个折扣,“可不可以一炷短香就好。”

窦惠坐回席上,盘起腿来,回了一句,“可以啊!但年一过,我就请爹爹为你找个夫婿。”

喜崽期期艾艾地唤了她一声,“小姐!”

“有什么话,等反省完后再说,你现在再多说一句,就提前到今年冬至!”说完,窦惠毫不妥协地闭上了眼。

小喜崽先将香点上,返回原处就一屁股地蹲坐下去,她苦着一张小脸,伸出双臂,强忍着痛楚,费劲地将右小腿拗到左大腿上,再依样画葫芦地将左小腿扳上右大腿,整张脸纠成一堆,结印盘坐起来。

这就是她家小姐处罚人的方式,看起来好像比抽鞭、赏板子、吃藤条来得文明,实际上却是全天下最最独门的一记高招!

欲话说得好:“事非经过不知难”,没盘过腿的人是不能体会出小喜崽的苦处的!有盘过的人也还是没法体会她身不由己的无奈!

那种痛简直比万箭钻心还难受,难受到她希望砍掉自己的双腿,因为当气在体内跑时,痛至筋络的感觉是持续不断的,而她平时偷懒又没照着规矩来,自然是痛上加痛。

有人可能会说,大不了把腿放下来就好,反正小姐一定是在开玩笑的,不会真的把她嫁掉。

才不哩!如果有人对她说这种不负责任的风凉话,她一定出拳先给对方一个黑眼圈,再赏两记耳光打得对方嘴歪歪!

她那双腿即使熬到断,也万万不能放下来!因为她家小姐向来是说话算话,当她说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一旦说要嫁她,就准会嫁掉她,所以小喜崽才会那么痛苦的苦熬。

一炷香后,小喜崽已是泪留满面、汗流浃背,站也站不起来了,而她的小姐却能一下子登身而起,走过来温柔地帮她按摩双脚!这让她更大声地呜咽起来了!

“好了,别哭了,再一下就不会痛了,看你下次还敢不敢乱说话!”窦惠说着也禁不住泪眼盈眶了,她低哑着嗓音说,“不是我爱折磨人,只是你的性子不改一改,将来准会吃亏。”

“我知道小姐是为我好,所以没有怨你,是我惹你生气的,却还是让你红着眼纡尊降贵地帮我按摩,现在见你在哭,我又更难过了。”

“不许再哭了!来,喝下这碗糖水吧!”窦惠拭去了眼角的泪,喜孜孜地将碗端到喜崽嘴前,要喂她。

小喜崽不敢得寸进尺,赶忙丢下麻脚,将碗接过手,将汤喝得精光。

“好些了吧?”窦惠跪在那儿,眼带关心地盯着眼睛红得跟小兔子一样的喜崽。

小喜崽抬起了袖子擦去了泪,点头表示还可以。

“还是觉得很委屈?”

小喜崽想了一下,嘟起小嘴,先摇头,迟疑一秒,又改变主意地点头。

“好吧,那你慢慢把自己的委屈说出来吧!”

“我承认跟人家乱扯一气,该骂,但是庐三公子的事是千真万确,小姐,我没有骗你,我是昨晚帮你汲热水时,不小心听到大小姐和姑爷的对话……我先说,我不是偷听的喔,我是不小心路过他们的厢房,听到他们谈到你时才忍不住地留下来听的。”

“好,你不小心听到什么?”

“我只听到一小段,说庐太传派去洛阳跟老爷的媒人已经回来了,但是老爷没有马上答复媒人,推说得等到你回去后,商量商量再做定夺。”

窦惠听了,沉默不语半晌,才锐:“为什么姊姊都没跟我提呢?”

“就是啊!所以我才觉得奇怪嘛!你明明人在京里,为什么对方还特别挑你不在家的时候才去找老爷?这中间摆明有问题。”小喜崽瞥了窦惠一眼,决定探探小姐的反应,再决定该不该多嘴。

结果她的小姐说:“是不太对。”

正中下怀!小喜崽毫不松懈地接下去道:“所以我就决定待得更久些,结果你知道我听到什么吗?”

仿佛为了制造张力,小喜崽顿了一下才说:“原来是大姑爷和庐太传事先商量好的,庐太传很中意你,但又知道你没有嫁人的意思,所以趁着二姑爷的事件,想让你骑虎难下,因为庐太传跟大姑爷说,只要窦家能和庐家联姻,他自然会尽全力帮二姑爷脱罪,而大姑爷也能再谋猎更高的官衔,跻身光禄大夫之林。”

“荒谬!爹爹才不会贸然答应他们。”

“所以他们才想趁你不在家时,去说服老爷啊!我看他们一定还是说那些老套的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之类的话!”

“那也不关他们的事!为什么他们就是要我嫁呢?”

“咦!这个我昨晚也想到了,所以又决定留更久一些,果然皇天不负苦心人,总算又给我听到了!原来年初时,京里有一个地理半仙曾受庐太传之请,前去洛阳找福地,那个半仙在咱们家乡待了两个月,没找到什么福地,但回来却跟庐太传说,窦家小姐前辈子是天女化生,今世降生乃是前来造福人群的,福报多得不得了!若有谁能娶到你,那一辈子是仕途平坦、官运享通,原是市井小民者,直升公堂之位;本是人中之龙者,更能荣登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尊荣高位!”

窦惠一听,好笑地皱起眉头,“这真是无稽之谈啊!我看是那个江湖术士被洛阳的风景名胜迷住了,只顾游山玩水却忘了正经事,才胡诌瞎扯,还亏庐太传位居三公之位,竟然分不出真伪!就冲着他这点迂腐昏味,我宁愿当个老姑婆,也不要有这样的家翁,更何况,我已决定服侍爹爹一辈子了,等爹爹百年后,再上山追寻我师父去。”

“小姐,可是圆妙法师不是已经拒绝你的跟随了吗?她说不一定得入空门才能修道,所谓殊途同归,小姐有自己的路得走,不论距离远近,只要你心存善念,佛法是常驻你心的。”

“小喜崽,话是这样说没错,但是每个人都有理想,如果我因为师父的一句劝阻,就打消主意的话,岂不是真的意志不坚,当修道为儿戏玩了吗?所以我坚信师父这么说,全是为了要试炼我,加强我的信念。”

“哎唷,我的好小姐,现在不是谈出家的时候,更何况你的信念已够强了,再强的话可以就摧刀断剑了!”小喜崽忍不住为她家小姐担心,“你可得先去弄清楚大姑爷和庐公在玩什么把戏,如果老爷要你嫁的话,你必然还是会遵从的。”

“我当然会,但是我相信爹爹不会接受庐家的提亲。”

“可是庐太传很有权势的,如果他在官里搞花样,暗中打击老爷,拿你出家这回事开刀,乱参一本的话,那怎么办呢?”

窦惠也知道官场的现实利害与勾心斗角的把戏,但是她却不愿意把对方想得那么卑鄙,更何况她觉得整件事都是空穴来风的迂言,任何聪明人听了,都会嗤之以鼻的,更别提一名太传会不分是非公然闹到天朝去落人口舌。

“爹爹当年在朝为官的时候,待人处世一向行得正、坐得稳,如今辞官隐退也两年多了,人家没道理会因为媳妇讨不成,反倒要挟我们,传出去的话,不是反而污了自己的名声吗?”

“可是小姐,话不能这么说啊!如果每个当官的都像老爷那样洁身自爱的话,那天下早太平了,你得知道,如果那个半仙为了谋生因而到处造谣的话,光是应付前来拜访的客人就够老爷受的了,而且小姐你已超过法定结婚的年龄了,依据国法,他们是有权强迫你嫁人的!”

窦惠闻言,不可思议地睨了丫环一眼,“小喜崽,字都不肯学的你竟对国法那么有概念!老实告诉我,你昨天真的是不小心路过姊姊的厢房才听到这椿事的吗?”

在这个节骨眼上,小喜崽也不管会不会挨骂了,她豁出去地说:“好嘛!我承认我是偷听来的,但是大姑爷的作法真的是很差劲,而我本来以为大小姐是怕姑爷生气才不敢出言阻止,结果你知道吗?竟然是大小姐提醒姑爷说,依据国法,你不能不嫁的!”

“窦惠脸色稍变,但是很快就恢复了神情,“你大概听错了!”

“没有,小姐,我发誓,我没有听错,真的是大小姐出的主意。”

“那又怎样?”窦惠倏地起身,质问小喜崽,“你是要我亲自去问她吗?”

“不是啊!我只是希望小姐知道情况罢了,而且刚才那位大叔也说过那个庐三公子有问题……”

“人家颠三倒四地胡扯,你也相信啊!”窦惠轻斥她一声。

小喜崽心一急,也忍不住大声起来了,“那为么什我跟小姐说实话,你却一句也总不进去呢?我从九岁起就跟着小姐了,你应该知道我的个性的,我那么关心你,你却老嫌我多事。”

“哭,又哭了,你怎么这么爱哭啊!”窦惠眉心微蹙,不悦地看着小喜崽。

“我就是爱哭,才不像小姐那么冷酷,又莫名其妙!没心没肝又没肺,你根本不懂人家是多么为你着急,像刚才你差点被马踩了,却还神经兮兮地对那个势焰薰天的将军下跪……”

窦惠一听到丫环提起那个人,喉头倏地一紧,鼻间也泛起酸楚,为了不让自己受到动摇,她将背挺直,双手交叠地跪坐在席上,两眼紧瞅着泗涕纵横的丫环说:“你失态了,喜崽,忙了一上午,也该下去休息了!”

小喜崽听小姐遣她走,硬是噘着嘴挤出一滴泪来,她端起碗后,猛地起身,强拐着麻腿走向门,将之用力推开后,跨出门楹,心有不平地朝小姐欠个身,便匆匆套上鞋履而去。

窦惠这才释然地阖上眼,缓缓舒了一口气。

天气虽热,平日气色红润的她却苍白得如石灰,她强忍泪紧咬下唇的抖瑟模样,只怕尚未从惊吓中恢复过来。

十分钟后,一阵刺痛让茫然的窦惠低下头,才瞟到她上下交握的掌心已被指甲戳得淤血!她猛然松开双手,改撑在席垫上,修长的颈项同时无力地下垂,半晌后,一行不受她欢迎的泪珠悄然缢出她的眼角,倏地滚落她的脸庞,一滴,两滴,三滴的坠落,将她的丝裙沾湿了。

不行,你不能再哭了,过去的事已无法挽回,你就是再想他,也改变不了一切!

窦惠在心里郑重地警告自己后,挺直腰身,伸手将泪揩去,试着以平常心看待整件事,她原以为自己可以捱住心里的悲伤,但是拓跋仡邪仇视她的讥谑脸庞却徘徊在她眼前,不曾从她脑海里散去。

平常能忘掉他的原因,就是当他不存在,如今,在心情大起大落的时刻去关闭记忆之泉的闸门,才了解力挽狂澜的无奈。

鼻酸从她的心坎直窜上她的喉头,她微颤地阖上湿濡的长睫毛,拧起秀眉,试图抗拒自己的意愿,但是那日久尘封的记忆恰如被汤汤河水洗涤过一般,清澈地不容她说不,于是欢乐年华的往事历历在目,其深刻的程度仿佛发生在昨日……

北魏帝国,兴安三年四月(西元四五四年)

十六岁的拓跋仡邪牵着自己的瘦马,与十二位族人排队站在洛阳城西面的广阳门外,不耐烦地打量过往的行人。

一刻钟过,大排长龙的人阵仍没稍动一寸,拓跋仡邪忍不住低下身子,用家乡话对身旁身长不及他胸部的长老说道:“乐企,我没想到会排得这么长串,你再忍耐一下。”

拄着一根柳棍的长老没回应少主的话,反而蠕动皱纹满布的厚唇,疾言厉色地提醒他:“仡邪少主,我们既然已踏上这块土地,就必须抛开以前的包袱,其也人的学习能力没你快,不能在短时间学会几种语言,所以为了让大家尽快适应此地生活,你得竖立一个榜样,严禁自己开口说家乡话,就连大秦、希腊语都得杜绝!”

拓跋仡邪盯着乐企的嘴巴,方才意识到白发老者已经老了好几岁,因为他的牙齿竟全部掉光了!拓跋仡邪依稀记得两年前在西域高昌王的宫廷前献唱时,他还有两颗黄牙的,怎么……

想到这里,拓跋仡邪才收敛起轻浮的态度,安抚动气的长老,“乐企,你别那么紧张嘛!我们私下说几句话而已,又不会真的带坏他们,更何况,我不说家乡话,你听得懂我说的吗?”说完,拓跋仡邪蹬起足尖,一个大洞便在绽了线又以补钉的狼皮靴后跟处暴露出来,他不动声色地仰起束着马尾的头,再次看向前端。

“不行,不行,你这么漫不经心,实在令我担心啊!”乐企习惯性摇晃的手倏地握紧,吃力地举起棍子往黄沙地上重敲下去。

“想当年,我匈奴王布雷达没能接受你父亲的警告,不能识破大秦人对他虚伪的进贡,反而图安地与大秦人签下了一堆协议,强迫我族改变生活形态,甚至一昧纵容其弟阿提拉的野心,最后落到惨遭亲兄弟的毒害,你父亲为了维护正统与保存先人的明智轨迹,率领其他匈奴与马札儿贵族抵制阿提拉称王,阿提拉一见族人不拥戴他,遂怀恨起所有反对他的匈奴人,继而转向外族求援,以重金聘雇外籍兵团,来歼灭同宗血脉。”

老者神色哀伤地提起过往,转头看着少主俊朗的侧脸与高大的身躯,便试着挺起驼背,吃力地的抬高瘦骨嶙峋的手,意图触摸少主冒着嫩髭的下颚,一股难掩的骄傲涌上了他的心,但是悲哀却很快占领他的情绪。

因为随着时光的飞逝,乐企的视力已大不如从前,拓跋少主的轮廓虽然愈来愈刚毅,但反射在他眼底的影像却愈加模糊了!他放下了力有愿违的手,幽幽地吁了口气道:“我想……你年纪轻,大概已将往事抛诸脑后了!”

拓跋仡邪想反驳老人,但终究没启齿,因为他一开口便会顶撞老人,所以便将头一撇,双手环抱胸前,强忍着委屈听老人继续唠叨。

“但是我这老头可没忘!那几个火烧通天白刃皑皑、矛戟交错的夜晚,让我现在回想起来都难以释怀,你父亲死前把只有七岁大的你托付于我,吩咐我这个老而将死的废物带你离开那片异乡土地,再次循着先人的足迹往东流浪,希翼你能重返传说中广漠的北大草原,他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你将来能够寻到一个真正的明君,行事忠于自己的良知,做个无违己意的战士。

“如今我们花了九年的岁月,从匈牙利草原出走,经过里海的河谷(今聂伯河的基辅)、悦般(咸海以北)、再从康居到哈密,走遍不知几十万里的路,横度广袤的沙漠与寸草不生的赤岭,才辗转来到这片中土,今年初,我由北辰星位的异动窥知阿提拉的寿命已尽,而我北匈奴帝国当年出走的最后一个脉系也即将倾覆,这是我族分裂、灭亡的尽头啊!”

乐企说着仰颈,以白浊的目珠瞪着风卷残云的穹苍,问天道:“上天啊!你为什么要赋予我这个无庸之材这样的天分,知道神谕的好处又在哪里?仍是不能改变一个玩物丧志之徒的心啊!”

拓跋仡邪一听老人狡猾地借天损人,倏地回头骂了句,“你这个死糟老头,我哪里玩物丧志了?你别一多愁善感起来,就拿我当出气包。”

正巧排在前面的人向前略移了几步,他不由分地说跨起长步跟上,把老人和他的话丢在脑后。

乐企拖着小步紧跟着少主,不理会他冲口而出的谩骂,旁若无人地滔滔训着:“而你没有雄心大志也罢,竟还将你父亲的遗训忘得一干二净,甘愿抱着琵琶、曼陀铃,满足于吟唱诗人的小角色!你……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啊!”

拓跋仡邪翻了一个白眼,在心里应了一句,“那就别再哭衰!”

不过,乐企已经打定主意要把他骂到臭头了,“以前,我总希望老主人的灵能常在我们左右庇佑你,现在我倒怕了这个主意,因为我没脸下黄泉见你爹,向他报告你是如何的不知长进。”乐企说罢,情绪不觉激动起来,“我既不能上天,也只有下到地狱去躲起来了。”

本不耐烦的拓跋仡邪见老者呼吸喘促大提死亡,满心愧疚地退步了,“好了!乐企,你别生气啊,当初要我带着族人学唱歌以利生活的人也是你,怎么现在倒说我不知长进呢?”说完,他好意回身要去搀扶老人。

乐企灰眉遽敛。愤然拨开少主的手,“你难道要唱一辈子的歌?甘心蹲坐在目光如豆又不知凶年将至的昏君前面,诉说我们伟大先人的英雄事迹?你以为单凭唱歌就能为其他弟兄盖出一座城堡来吗?”

“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天真!”拓跋仡邪讪然地冲口,目眦欲裂地紧瞅着老人。

老人冷嘲热讽,“喔,不是天真,那就是愚蠢了!当年只有七岁的你曾当着众人的面,发誓说要给他们一个生活目标的,如今呢?哼!你连变个栖身毡帐的本事都没有,大伙跟着你出走,餐风露宿多年,关山迢递为的是什么?是因为大家一致认为,你有老主子的遗德风范,能重振先祖的威名。”

拓跋仡邪下颚一紧,旋身睨了一眼窝在身后的族人,见面黄肌瘦的他们以黯淡呆滞的眼眸望着他时,他半天不吭气,好久才哽着喉,转头对老人解释。

“乐企,我不是不想有番作为,而是一直没那份运气,在西域时,你不准我跟人作买卖,又不准我跟人赌博,走唱的钱是少得可怜,丝道一路行来碰上有钱国王和商人又只肯供我们吃住,我们没有充裕的盘缠,不能强力武装自己,我也曾带领其他弟兄在天山边乌孙草原上抓了几匹良马,就地取材和制造诸多弓箭与兵器,想率着弟兄加入佣兵行列,希翼能为大家打出一片天地,但是你和质大叔却强力反对这个主意,说什么体质已弱又没有精良兵器做后盾,徒留良马下来,只会引起人的觊觎与怀疑,若跟人硬杠后,就会全盘阵亡,不如把刀收起来练习武技,拿琴唱歌得好。”

“因为那时你的馊主意的确来得不是时候!当时你才十三岁,根本是个娃儿,能打过多少人?”

“看吧!这样做也不好,那样做也不好,一个绑手绑脚的人,你怎能指控我玩物丧志?”拓跋仡邪忍气吞声地抱怨着。

老人依稀见到少主的眉宇之间泛起一股愤慨,这才舒缓气,喜颜逐开地说:“仡邪我主,如果我不在适当的时候刺激、砥砺你,也许你真的就甘心于那种日图三餐、夜图一宿的生活了!现在,知道你还心存丈夫之志,我就放心了,然而,在没看见你闯出名堂前,我这口气是说什么也不会松的。”

拓跋仡邪体谅老人的用意,“好了,气总算出完了吧!你虽有卜知的能力,但毕竟不是仙,在看到我成功之前,你总得先吃点东西,我和弟兄们昨天在洛阳大市做街头表演时,打听到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老人慢慢地问了,“又有哪家士族肯收留你吗?”

事实上,中原人还是听不习惯西域的音乐,叙述诗更是不讨人喜,虽然他与弟兄们在市集表演时,大伙闻风起来凑热闹,一双双黑目珠盯着他们手上的乐器和奇特的打扮指指点点的,但真要上前向他们收点钱时,登时如受惊般的飞禽走兽,在一秒内散得精光!

所以昨天的琴根本是白弹了。

拓跋仡邪不想让老人失望,只得避重就轻地说:“我们进城不到一天,名气还没传开嘛!不过,倒探到一个好消息,住在城郭东门附近有个永和里,那里住了一些有钱的官爷,他们之中有人会在正午以前,沿着流过这个城门的阳渠,摆出一里长的食物免费供人取用,所以我特地要大伙起个早,带你进城开眼界。”

“喔!这里真有你说得那么富庶啊!应该不是天天有吧。”

“一年一次嘛!他们说了一个节名,让我想想,好像是……浴佛节吧!但这个时节可万万提不得那个‘佛’字,所以只管闷声吃东西就好。”

“佛?!”乐企跟着少主念着,“到底是什么节日能这样任人白吃白喝的?”

“就是‘不达’(即BUDDHA)嘛!这里的人偏爱念成佛陀或浮屠,咱们不必理他庆祝什么,反正提不得的禁日,你就别再问那么多,弟兄们有得吃就好了。”

这时,排在他们面前的人开始大幅度前进,拓跋仡邪赶忙牵起马儿,搀着老人跟上前
 0   2005-07-19 03:05:58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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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娘!娘!赶快来唷!还有一桌没排上哦!”

一个身着绛红罗裙、头顶系着小云髻的女娃儿提起双腿,用力摆动双肘,像朵彩霞似地飘进一名娴淑少妇的怀抱里,气喘吁吁地扯着母亲的裙裾,嚷着:

“娘,少一桌,少一桌,只有一百零七桌而已!”

薛氏被女儿大惊小怪的样子弄笑了,遂放下手边的工作,从腰间抽出手绢为十二岁大的娇女儿拭掉额上的汗水,挑开她颈后湿黏的长发;拍拍她因剧烈奔跑而泛起红晕的脸蛋,说:“好,好,少摆一桌,娘听到你的话了,会马上教人再传些素菜上来,倒是你,又不听爹爹的话,偷溜出来了?”

“娘也没听爹爹的话,趁他一早上拜访朋友,才溜出来的啊!”小女孩嘟起了嘴,慧黠的眼珠子瞅到母亲难为情的脸色后,噗嗤笑了出来。

“你哦!人小鬼大,爹爹若没问,你可别抖出这件事,如果娘没出来料理、承接这档子事的话,就失去举办这活动的意义了,对不对?”

“对,所以我也要帮你发馒头,我的算术很好哦!只消一眼最少可以算出二十个人头!”

“不可以,稍后太阳一大起来,你不热昏才怪,惠儿乖乖,娘要你找个遮棚端坐好,其他大大小小的事由仆人做。”

“我要帮忙嘛!”小女孩眉心一拧,睁着无辜的大眼说,“娘,惠儿很健康的,这么短的时间,才不会倒下去哩,你让我留在这儿陪你嘛!我听赵总管说,今天人会很多,爹又没多请人来帮忙,你留我下来,总是不无小补吧!”

“可是待会儿人群一旦集结起来,是形形色色的人都有,如果你一个闪神,被人抱走……”

“娘,我不会闪神的,我会很小心地站在管事旁边发馒头的,倒是你把我搁在一边,那才真的危险哩!”

拗不过口才伶俐的女儿,薛氏只好点头了,“好吧!那就先套上围裙,免得弄脏了裙子。”

“嗯!”窦惠高兴地笑了起来,两梨藏着胜利微笑的酒涡在双颊间浮现,她从母亲怀抱里抽身,转头像个小天女似的跳啊跳,迈开小巧的丝布鞋,朝好几笼盛着馒头的木箱飞奔过去。

活泼的她一路上还跟好多仆人打招呼,认识与不认识她的人,都被她开郎的笑声与慈善的面容吸引住。

过路的老弱妇孺,皆忍不住停下脚步,瞄了热力四散的她一眼,互相打听着。

张家的大婶凑耳探听了,“哪家的小姑娘啊?”

李家的大娘迅速地将嘴贴上了对方的耳,解释:“窦宪老爷家的千金,最小的。”

“啊!就是大家传的天才女童嘛!四岁大时就能识字背诵论语的那个吗?哇!这么可爱啊,以前从来没见过面呢?几岁啦?”

“才十二足岁吧!”

“没有定过亲?”

“有没有被人暗定下来,我不知道,但是目前还没有消息传出来,我想一大堆高门子弟都被皇上留在平城宫里,其他的乡绅大概没敢上门高攀吧。”

“喔,那倒可惜!不过也难怪,这年头女孩子若把书念得比刺绣还好的话,是会让另一半汗颜的,对了,说到成亲这件事,你有没有听说过城南的许家打算提前嫁掉小女儿了!”

“真的吗?许家最小的不是才十二岁而已?而且姿色不怎么样啊!”

“我也是这样想啊!不过男方也快到从军的年纪了,急着讨媳妇进门,望明年有个子嗣可抱,为了让女方点头,抬上门的聘礼可是有五台牛车那么多呐!”

“唉!我说许家女人往后可真是好命一世哦!”

“我看未必见得吧!今年正逢闰六,是寡妇年啊!”

“对喔!你不说,我倒忘了,今年根本不宜婚嫁的嘛!”

“话是这样说没错啦!但你得想想,现在的日子虽比以前好过一点,但边防战事可从没间断过啊,若没到太平年,逢不逢闰六,年年都有人当寡妇的,不说别人,就说我俩就好了。”

“说得是啊!不如不嫁得好。”

说完,两人朝忙碌的窦惠看了过去,双目交接后,无可奈何地耸了一下肩,挽着菜篮走了。

一个时辰后,人潮如蜂群般地从四面的十三个城门涌进洛阳城,朝城东聚集,在窦家大院附近的修梵尼寺前观看拜佛仪式,足足等了一个时辰,法会才告圆满。

等到所有穿着平民深衣的诵经队伍离开后,大家相招地一涌而上。

没多久,窦惠前面聚集了好多人,其中有衣衫褴褛的乞儿、有面带菜色的浪浪汉,也有被男人逼出来要食的穷苦妇孺。仿佛怕没得拿,大伙你推我、我推你,有人一手抓了一个馒头犹嫌不够,又迅速抄了三个抱在怀里,怕被人认出来的甚至抓了就跑,结果是把整张木板桌挤得嘎嘎作响。

“别挤,别挤,馒头有很多,一定够大家用的,各位大叔大婶们排个队吧!”原来满心欢喜的窦惠这回可是傻了眼地愣在那儿。

仿佛不把小小年纪的窦惠放在眼里,他们还是自顾自地抢着。

不到五分钟,一箱三百个馒头被抢了个精光,只留下她小手上的两个馒头高举在半空中。

有人甚至要伸手去抢她的馒头,被她闪掉了。

大伙眼神凶恶地念着:“哼,还不赶快把食物搬出来,大善人是当假的吗?”

“对嘛!给个食就这么了不起?”

“是啊!姿态摆得这么高!”

窦惠一听,心里顿时受伤,她忍着泪,转头看到管事尴尬地端出另一大笼的馒头后,抬手制止,“不行,你别抬出来。”

听她这么一宣布,大伙哗然,本来贪婪眼神瞬绽凶光,一句句的市井秽言便冒了出来。

窦惠转头,严肃地说:“你们若不愿按照规矩来,就必须等到最后才可以用餐,这些馒头应该优先让体贴他人的人取用!”

“什么?你这个小娃儿,说什么鬼话,我饿都饿死了,哪有时间排队啊!笑死人,又不是等死。”

窦惠瞄了说话的矮汉,见他怀里堆了八个馒头,便说:“这位大叔既然已经拿到食物了,就当让别人取用才是。”

“你说什么笑话啊!我家有二十来口的人要养,这么点东西怎么够用!废话少说了,赶快把东西拿出来。”这矮汉的态度乍看之下,还真像土匪哩!

不过这个节骨眼,大家只怕自己拿少了,才不管是非道德,也就跟着起哄,“是啊!废话少说,赶快拿东西出来!”

择善固执的窦惠将手中的馒头递给站在角落两手空空的人,再转身拿了一些,依样发给其他体弱的妇孺。

她的作法让那些贪心的人震怒起来,纷纷敲着木板抗议着。

先前抢了八个馒头的矮汉腾出一只大手,就要往窦惠的脸上抓过去。

忙碌的窦惠没料到对方会报复,根本没有闪躲的意图,于是小脸登时被这名鲁汉子掐住了。

站在身旁的懦弱管事只知睁大眼,闪到一边。

矮汉紧扣住窦惠的颊,张着一口黄牙威胁道:“你到底拿不拿出来,不拿的话我就要抓破你的脸。”

窦惠一脸凛然,正要开口拒绝时,一个带着浓厚外地腔的声音便从矮汉的头顶冒出来。

“我要是你,就绝对不会这么嚣张!”

矮汉的头发被人倏地一揪,整张脸被迫朝天仰起,不到一秒,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捏住他的手腕猛地一按,痛得矮汉嘶声惨叫,一颗颗的白馒头散落地上,掐着窦惠脸蛋的手也登时张开。

窦惠被人松开后,忙退一大步,她看见挺身为她解困的高个儿男孩不容矮汉挣扎,轻松板过他的身子,疾风迅雷地抡起结实的拳头,直往矮汉惊慌的大饼脸捶了进去。

高个儿少年的动作敏捷得吓人,窦惠才刚出声大喊:“别打他!”时,他没长耳朵的拳头就再度登落在对方的下颚。

击中目标后,高个儿少年还不忘补上一句,“小姑娘请你排队,你是听不懂,是吗?”

仿佛在应他的问题,一颗牙从矮汉的嘴里弹了出来,飞落在木板桌上。

清澈的敲击声虽然微细,但已足以将众人吓醒!

大伙见状,目随之一瞠,纷纷将手中的馒头丢在木板桌上,像个无头苍蝇似地钻着。

情况又再度混乱了起来,小窦惠忧心忡忡地看着散乱的人从她这桌撤开后,当下就要放声大哭,不料,在眨把眼的时间,原本乱得可以的场面,幡然变成一列长龙。

原本蛮不讲理的人紧搂着食物逃之夭夭而去,其他百姓则心怀惧怕地觑着这位挺身仗义执言的小兄弟继续教训那个矮汉。

“喂!我问你话,你怎么不答了?刚才还见你神气活现的要挟小姑娘,怎么被打两拳就成了缩头乌龟了?喂,我再问你,你是不是缩头乌龟?”他一手放在矮汉的肩上,用力摇晃他的身体。

矮汉没吃过这么重的拳头,被打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晃着颈子,任凭对方处置,这么一来,不啻应了少年兄的话!

高个儿少年右手叉着腰,左手揪着对方的前襟,哈哈大笑了三声说:“哦!原来你还真的是一只乌龟啊!”接着他戏谑似地拍了拍矮汉的颊。

心肠软的窦惠忙地丢下了馒头,从临时搭建的陋台一跃而下,碎着小步迅速绕到少年左侧,纤指一抬按住少年的左手,央求道:“这位哥哥,你快放了他吧!他家还有二十口人得养呢!”

少年闻声,不可置信的往身高未及他胸部的女孩瞄了过去,想这个女孩还真是笨得可以出卖了!不旋踵,一道暖流从他的左手处往上传散开来后,将他炯炯的目光牵引到那双叠在自己粗糙手背上的青葱。

他颇不能理解地诘问:“你真相信这个瘪三的话?我家也有十来个大男人要养,就没像他这么土匪过!”说着转头又将矮汉提了起来。

窦惠心可急了,她蹬起足尖,将少年强壮的手臂拉低,还强调道:“好哥哥,你放了他吧,你若肯放他,我一定不会亏待你的,我会要我爹娘特别款待你和你的家人。”

“哦?真的吗?”听到有得饱餐一顿,少年忍下饿得咕噜叫的感觉,挑起黑黝的剑眉,略瞄女孩身上的丝料行头,考虑半晌,才腾出一手掌着下颚,说:“好吧!就看在你肯热心招待我族人的份上,本人就不客气了!”

话毕,他陡地松手,任那个矮汉踉跄跌坐在地。

窦惠见状忙蹲下身去扶持矮汉,捡起一颗颗沾了沙的馒头,就往他身上塞去。“大叔,你赶快拿这些东西回家吧!家人等着和你分享呢!”

矮汉躲着窦惠天真的目光,面带愧疚地爬起来,将馒头递了回去,惭愧地说:“我根本没有家人要养,我拿这些馒头是打算赶到城外去兜售的,你现在再塞给我,我又怎么好意思接受呢!”然后他起身以袖拂去沾血的嘴角,颓丧地拖着步伐离去。

窦惠蹲在那儿抱着一堆馒头,一动也不动,她眼底有着一抹失望。

少年眼见她拥着馒头的神情,忍下心里的风凉话,转身大摇大摆地朝那排长龙蜇了过去。

大伙的目光挪回他身上,猜测他将入队,纷纷将位子让给他站,于是像骨牌般,一个退一个。

但是他轻挥着手,懒懒地踱起步伐,劲自走下去,说:“行了,行了,别退了!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不过要吃人家的饭,就得看人家的脸色行事才是,我看我就站在一边帮这个小姑娘维持秩序好了!有没有人反对啊?”

听他这么刮刺刺地吆喝一句,那排拖得可怜的长龙顿时倒缩回来,全体一致,默契良好地直甩脑袋。

“那好,现在每个人都得摸着自己的良心,伸出指头数着家里的人口数,一人两个馒头,缺多少就拿多少,若有人昧着心贪多务得的话,他家明天就算不死人,也得有人抱病躺在床上一个月!”

少年说完,俨然换上一副正经面孔,再次大声叮咛有袋子的人就拿出来准备好,没有的人就抖出手绢来,并且要求每个人的动作都务求迅速简洁,不得拖泥带水。

窦惠被管事搀回来后,重新打起精神,这回有了少年的帮忙,情况便上了轨道,许多人甘冒违禁的险,刻意以佛礼跟她问讯,让沮丧的窦惠开心了起来。

日正当中时,窦惠负责的这桌前只有二十来位民众,由于还有一整笼没发完,她便要求管事一齐抬竹笼,往大道行去,打算一路将馒头发完。

少年见状,快步走上前问了,“你们在干什么?收摊了吗?可别忘了我的份啊!”

窦惠眯着开心的眼望着他,显然已忘却早先的尴尬,她拿出一个大袋子递上前,说道:“我没忘,早帮你预留了起来,三十个!”
 0   2005-07-19 03:06:44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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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眉一敛,不开心的说:“喔!不,多了些,我们只有十三人而已,你多塞四个是想害我家死人吗?”

“我没有那个意思……”

“我知道,我知道”少年粗鲁地抢过她手上的袋子,从中剔出了四个馒头扔回笼子里,继续道:“不过毒咒已下了,我可不能拿家人的命赌运气!”

“可是你好心的帮了我啊!”

“帮你?!谁好心要帮你来着?”少年将一袋馒头甩上肩,好笑地眯起眼,打量眼前的千金小姐,继续嘲讽道:“我们这种流浪汉可不像你这种不知民间疾苦的富家小姐,有那么多闲情逸致做善事啊!要不是看在食物的份上,我才懒得出卖劳力替你维持秩序呢;因为本人行事有个原则,向来不白吃白喝人家的东西。”

窦惠听他这么一说,小手不由自主地揪了起来,眼睛顿红,“可是我曾说过要款待你家人的。”

“这二十六个馒头不就是了嘛!”少年不耐烦地竖起大拇指,往驮在肩后的东西一比,不给窦惠任何说话的机会,转身迈开大步横过马路,直朝挨坐在对街角落的人群而去。

半天不说话的管事现在才有胆放一句马后炮,“好一个无礼的西戎崽子!小姐,那种给脸不要脸的人,你就别理他了!”

“可是……我不相信他说的是真的。”窦惠仍不肯转身,她的目光紧盯着少年的举动。

那个少年将馒头一一往体力不支的同伴丢了过去,最后倚墙盘坐在一个瘦弱老人的身边,亲手拨下一小块馒头,耐心地递近老人微张的唇缘,他体贴的动作与温柔的目光,迥异于方才的粗犷与傲慢,深深吸引了窦惠的目光。

窦惠还注意到,那群人身上背了大包小包的东西,明显地挨饿好几天了,尤其是那名病恹恹的老者,根本就该躺在床上调养,而非在大太阳下曝晒。

“小姐!”看着小姐过度关心起陌生人的模样,管事有点儿受不了,“你年纪尚轻,没见过什么事世面,可别把每个人想得太好!”

“我并没有把每个人……”

管事不理窦惠的解释,继续说:“尤其万万不能相信一个来历不明的江湖走唱郎,刚刚你说要请他回去吃饭时,我还真替你捏把冷汗呢!谁知道他们会不会乘机偷老爷什么东西,好险,这人虽然无礼,但还颇识相的。”

窦惠张着好奇的眼睛,仰头问管事:“江湖走唱郎?!你是在说他吗?”很显然地,她根本没把管事要说的重点听入耳。

无奈的管事只得点头,应说:“昨天我带人出城到大市补货时,看见他们在表演、弹唱一些没人听得懂的靡靡之音……”

窦惠打断管事的话,反唇诘问:“既然你听不懂,怎么能说他在弹靡靡之音呢?”

“这……”管事被问倒了,一时语塞,只得红着脸强辩,“听来就像嘛!而且你看他们的穿着也知道他们的格调一定不高,小姐,我们还是赶快把这些馒头发掉吧!”

窦惠听了半天蹙眉不答话,最后才被管事拖着走,她心里相当不高兴,因为她没想到管事竟是这种鄙视穷苦的人。

 0   2005-07-19 03:07:00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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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冷冷地问道:“你说的那个神医到底住在哪里?”

“我跟你说过三遍了啊,等我见到你父亲时,你就知道了。”窦惠发出鼻音,“好哥哥,你快放我下来,这样像只蝙蝠挂着,我的鼻子好难过!”

拓跋仡邪的耳朵就是听不得软话,他态度随之一硬,“拜托,你别叫我好哥哥行不行?我跟你说过,我一点都不好!”他猛地用力往上踏了一步。

颠晃着的窦惠忙地紧揪住他背腰后的皮带,这让他猛地怪叫了一声:“喂!你干么揪我皮带,想勒我的肚子来报复我啊!”

“不是……”疲倦的窦惠解释,“我只是头晕了!好……不,坏哥哥,请你放我下来走吧!我发誓不会逃的。”

拓跋仡邪闻言猛地一嗤,不屑地说:“谁怕你逃啊!要不是怕弄脏你漂亮的衣服和丝鞋,我才懒得扛着你呢!再忍耐点,几步路就到了。”

“可是我头好晕,好想吐啊!”

“你……你实在很娇耶!扛着也会有问题!”拓跋仡邪不悦地评了一句。

窦惠对着他的屁股,正经八百地回答他,“当然有啊!我又不是货物,哪能让你两头扛都行。”

他沉默不语地走了十来步后,突然停了下来,接着出乎窦惠的意料之外,他缓缓地将她的身子垂放到泥泞的土坡上,直到她的足尖接触到地面时,才稍退了一小步。

他别过眼,随她抬起小手胡乱整理头发和衣服,兀自说:“你很轻,扛着你像在扛棉衣一样,所以我不知道你会难过。”

窦惠睁大眼观察他的表情,当然,他还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但她能听出他说那番话的意思是在跟她道歉,一向善解人意的她走到他面前,仰头对他说:“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拓跋仡邪垂下厚眼睑,迷惘地看着她芙蓉般的笑容良久,才注意到她耳垂边有一缕烦乱的青丝没抚平,他七上八下地犹豫着是否该伸手为她拉直,却迟迟没付诸行动。

或许打从第一眼起,她就让他联想起易碎的琉璃娃娃,不能随人乱摸的,于是他握紧了拳头,打消为她抚平头发的心意,身子挺得跟枝静竹一般。

见他好静,没心眼的窦惠只能耸肩,略过他的肩膀,往前踏了几步,大声说:“带我去找你爹吧!”

他的声音从后方传了过来,“不是那一头,是另一头!我……我在卖场说了谎,他并不是我的亲爹,但是他对我恩重如山,有再造之恩。”

“我猜也是。”小窦惠点了头,倏地转身踏着松土朝他走回来,“那你也不是从鄯善国来的罗?”

拓跋仡邪迟疑几秒,才说:“我是,但也不是真的是,事实上是更遥远的地方。”

“更遥远的地方?!”窦惠的眼底藏着比好奇更多的求知欲,“比西极之地还远吗?”

“是的,比西极之地还远。”

“究竟有多远?”她睨了他一眼,垂眼小心翼翼地越过个颠危的石头,踩上大树的板根。

“路有多长就有多远。”问了半天的结果,他给的答案还是很笼统。

于是窦惠只好问另一个问题,“那你的汉语和鲜卑语是在哪里学的?”

“丝路上啊!那条道上简直是语言训练中心哩!”拓跋仡邪答得稀松平常。

“丝路?”窦惠的声音有着响往,“我也好想走一趟丝路呢!”

“干么?”拓跋仡邪头次听到有女孩子主动表示想跋山涉水的。

“去取经啊!”

“你去取经?”拓跋仡邪感到荒谬地笑了出来,眼睛熠闪,被绿荫衬托得柔和,少了几分攻击的锐气,“你那么瘦弱,命别给人取走还差不多……”他霍然住嘴,上身警觉地挺前,眉心一拢,朝她大喝一声:“小心!别踩那块石头!”

窦惠被吓住了,抬头讷讷地问:“为什么不能?”

“因为它是松的!”拓跋仡邪气急败坏地冲了一句,随后上前两大步,及时拎住快滑倒的窦惠,凶道:“你小心走,别踩在石头上!这里久旱不雨,土质松软,昨晚一场大雨后,很容易滑倒。”

“对不起,我没注意到。”窦惠小心翼翼地抓着他腰带,向前跨了一步。

“还说要取经呢!连走个小坡都有问题,我看我还是抱着你走好了。”

“不用了……”但她的身子倏地被他单手腾空抱了起来,像个小婴儿一样,“好哥哥,你放我下来走吧!”

“别啰唆,我们得赶路,你小心头,别让树枝割到脸。”说完,他便稳当当地爬上林坡。

一刻钟后,窦惠瞄到地标,因而认出了他们所在的位置,他们位于法云和宝光两古刹毗临的后山腰,一个极隐僻的地方。

窦惠知道他们躲在这里的原因了,此处本是香火鼎盛的,但自从禁佛后,人烟稀少,与白马寺相较,游览的人是少了许多。

拓跋仡邪谨慎地拨开树枝与藤蔓,往丛林深处钻去,没多久,就来到一丛茂盛的大树前,那树的树形很奇怪,树条往天空延伸到一定的高度后,又垂到地面深入土中,因而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庇荫场所。

他抱着她矮身从树缝间进去,里面的情况让窦惠不由自主地瞠大了眼。

原来这里面竟是宽敞得足以容纳二十来个人!

窦惠往右看去,见到三个削瘦的年青人围坐在粗厚的树根处玩着简陋的骰子;五个人则趴卧在树梢间打着盹;靠左边处有一位个头比她还小的人拿着一把皮刷死劲地挲着一匹瘦马;正中间躺着的便是那个白发老人,其侧跪着两名胡汉,四眼里透露出束手无策的绝望。

“怎么样?”拓跋仡邪将窦惠放下后,迳自上前,跪在老人的身边说,“乐企,我带人来看你了,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尽管说出来。”

“你……你去……哪里?”乐企费力地润了干瘪的唇,质问他。

“我去请人来替你看病啊!”

“你哪……来的……钱……”

拓跋仡邪可不敢承认自己跑去卖身,于是说:“正好有人义诊,我就把人抓来了。”至少后一句是实情,让他能坦然一些。

“你……竟把人……抓来这儿?”

“好了!省点气,少说废话了。”拓跋仡邪转头,朝走上前的窦惠说:“你现在看到人,可爽了吧?快带我去找神医!”

窦惠没应他,在老人身边蹲了下来,掀开了破毯,拿出他的双手把脉,观察一下他的手掌后,又侧头去检查老人的双足,想了好久才问:“你们这些天都吃什么?”

拓跋仡邪不耐烦地瞪着她,“你先带我去找医生,省得我得回答两次。”说着他还赌气似抢回乐企的手,怕被她弄坏似的。

窦惠见他如此固执,只得对他做了一个鬼脸,很慎重地解释:“我介绍的医生就是自己。”

拓跋仡邪目一瞪,下巴掉了一半,好久才惮赫地嗔道:“你开什么死人玩笑啊?有人这么不要脸,竟说自己能生死人、肉白骨!好了,我受够你这个娇小姐的戏弄,请你打道回府,自己摸回去吧!”

“好哥哥你别生气,听我说……”

拓跋仡邪怒目叱责,“你最好什么都别说,马上给我滚,若惹我冒火,不把你一根根骨头抓了做火把才怪!”接着他轻推了窦惠一把。

体轻的窦惠不禁推,登时倒趴在沙地上,尖锐的枯枝划破她晶莹剔透的面颊,一道鲜血便从伤口处溢了出来。

有人看不过去,便站起来咕噜地说着。

窦惠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能从他们争得面红耳赤的模样,猜测他们在争吵。霍然起身的拓跋质大刺刺地问:“小伙子!你对小姑娘一定得这么凶吗?”

拓跋仡邪嘴一噘,倨傲地说:“质叔,你不知道这档事的来龙去脉,就别多管闲事!”

“什么?你说我多管闲事!妈的,你这火爆小子,不要命啦!乐企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专属品,你一意孤行是想要害死他吗?”

“她只是个小女孩耶,会懂什么医术?我看只会滥用同情心来作弄人罢了。”

“别小看人家,想想你七岁大时,敌家不也这么笑过你,说你是个还没断奶的娃儿,怎会拉得动弓?结果你箭一上弦,猛地一拉,将十尺外的对方射得肠破体穿。”

拓跋仡邪狠瞪竖起小耳听他们说话的窦惠一眼,辩称:“质叔,这两码事不能混为一谈!杀人容易,救人难!”

拓跋质气得吭不出半句话。

见两人僵待不下,躺在地上的乐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嘶道:“你的德行……和人家的不配!我这老头……倒宁愿相信……这个小姑娘……是……救人容易,杀人反倒难……”

拓跋质得意地笑了出来,“听到没?乐企要让她医,仡邪我主,你最好旁边站着看就好。”

拓跋仡邪不可置信,重重拍了自己的大腿,才说:“你们有把我当主子看过吗?”

拓跋质将肩耸了一下,满脸不在乎,“有时有,有时没有。”

拓跋仡邪双手抱胸,蛮不讲理的说:“妈的!这句简单的话是什么意思?恕我头脑太复杂,听不懂白痴说的话!”

“意思就是……你像大人时,就有;一旦像小孩时,就没有!譬如现在,霸得这么莫名其妙,就准没有!”

“你…”拓跋仡邪忍着拳头,遏制自己扑身痛揍拓跋质的冲动,忿然将头一甩,方才注意一旁的窦惠早趁他们吵得热时,偷爬回乐企身边蹲着了。

她两手缩在颈间,小心地用眼角偷觑他的表情,像极了一只在草原上被敌人追杀的小苍鼠,可怜得无辜,仿佛他这个土狼虐待她好些年了。

气得朽跋仡邪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竖起一指威胁她,“反正软的怕硬的,硬的怕软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今天碰上横的和不要命的,算我命背,但如果没把他医好,你横竖是死定了!所以最好祷告你的技术不是唬人的,要不然我会把你的手骨剁下来,一把掷回你家,给你母亲当柴烧!”

他发完飙,三步冲出了树荫,留窦惠和十二个男人在这里干瞪眼。

由于语言不太能沟通,窦惠的诊断过程极为不便,只好比了一个喝水的姿势。

刚才和少年大吵一顿的大叔会意后,忙递上自己的水壶。

她接过后,摇头表示不够,于是大叔便要其他人递出水壶来,有些人给得不太干脆,大叔便恶形恶状地抢了过来。

窦惠接过手后,闻了一下用羊胃袋做成的水壶,露出了难忍的表情,然后二话不说地将水倒了出来,并且要大叔跟着做。

其他人纷纷出声抗议,叫说水是最重要的东西,怎能这样浪费,于是伸手就要抢回去。

窦惠只好一直抱着肚子,表演痛的感觉。

但他们莫名地盯着也瞧,还有人问她是不是想拉屎了?

窦惠没办法,只好跑出去向拓跋仡邪求救。

但是他人不在入口,她边找边唤:“好哥哥,你在哪里?我需要你帮我解释一些话。”

空荡荡的林间没人应她,她便走到另一头,这回看见他背靠着一棵大树站着,只露出一个肩膀。

于是她撩起裙子,一路跑上去,来到树干边,气喘吁吁地说:“原来你在这里啊,我想请……”

拓跋仡邪狠咒了一声,恨连撒泡尿都不得安宁,便仰天大吼一声:“别过来!你若过来,我准掐死你!”

窦惠被他狼啸般的吼声吓住了,整个人就真的呆在那儿不动,仓皇地问:“发生了什么事?”

“没事!我在射兔子!”拓跋仡邪咬牙切齿的应她一句,接着自觉是个天字第一蠢蛋,为何要对她的问题有问必答!

“射兔子?”窦惠的口吻瞬转严厉,“喔!不行,你不可以伤害它,它受伤了是不是?”说着,她往前踩了一步。

地上的落叶随她的脚步发出唏唏嗦嗦的声音,让拓跋仡邪的神经绷在那儿,于是两人便绕着那棵大树躲迷藏,绕了半圈,直到他穿好衣服,低头确定裤裆处没穿帮后,才黑着脸潜到她身后,腿跨开,双手叉腰,一本正经地问:“找什么?兔子吗?甭找了,算它命大,给它落跑了。”

窦惠闻音掉转过头,愣了一下,将信将疑地瞄了他那张酷脸。

拓跋仡邪信誓旦旦地举起一手说:“是真的跑掉了!不信的话,你自己去看,它一看到我拿石头打它,吓得屁滚尿流地窜跑了!”可怜的兔崽子,跟他的境遇还真是有些雷同。

“可是你刚才说你在射免子的!”

窦惠追根究底的精神令他强翻一个白眼,他强拗着:“喔!我是这么说的吗?射跟打不是一样的意思吗?”

窦惠想了一下,“施力点和姿势好像不太一样。”

“喔!那我记住了,汉语毕竟不是我的母语。”他这个人什么都懂,就是不懂理亏二字,于是,又是不客气地说:“对了!你刚才叫那么大声做什么?”

被他这么一点,窦惠赶忙说:“我要你跟大家解释,装水的袋子生了霉菌,不能再用。”

“什么?!没这回事!那些水袋是我们去年在于阗(新疆和田县)新换得的,不可能坏得那么快!”

“你一定是买到半生不熟的便宜货,而且没先烤煮烘干处理就装水进去。”

“这道理不用你解释,我也知道!”拓跋仡邪嫌她多事,懊恼地踱步回去,“怪不得大伙的脸色都奇差无比,明明餐餐都有烤鸭肉吃的,还活像饿了一个礼拜似的。”

“你让他们吃烤鸭肉?”

“是自己射的,不是跟人买的,天上飞来的鸭子不可能又中毒吧!”

“可是天天吃,那就更无法将毒水排出来了!”

她的理论让他也愣了一下,“那现在怎么办?乐企的情况如何?其他人怎么样?”

“其他人年轻力壮,只要随我回家给他们扎几针就会改善,但老公公就比较严重了,得先帮他滤血!”

“扎针?!滤血?!”

“嗯,就是让毒血从穴道流出来。”

“那就是放血了?”

“对,对,对!”

拓跋仡邪面白了一半,他六岁时,曾在匈奴王布雷达的龙庭内,见识过大秦医师放血的场面,活像割人肉似的,那不是在医人,简直是在糟蹋活人的命,所以他强力反对,“不行,扎针、放血免谈,你这个小女巫,还真是恐怖。”

“不会有问题的!我曾帮一些病人做过好多次了,他们现在都健康得很。”

“那是他们命不该绝,不是你的医术好!”

“你让我试试吧!”

“不行,命怎么可以给你乱试的,除非你学‘JESUS’显灵给我看!”

“学谁显灵?”窦惠皱着眉头问?

拓跋仡邪搔搔耳朵,不耐烦地说:“一个你不认识的外国人,已经死了四百多年,谈他也没辙,我说只要你能当场证明,自己有医生的能力,我就准你对我的族人放血。”他出这道难题是打算让她知难而退的。

窦惠犹豫了一阵子,才说:“我没有能力把死人医活。”

“那就免谈!”正好如他所愿。

“但是我可以让刀剑之伤在很短的时间内复合。”

“多短?一个礼拜?还是两个礼拜?哼!只要能找到得盐巴腌伤口,这种雕虫小技我也会!”

“可是我比你还要快!”窦惠双手拱起求他。

“有多快?”拓跋仡邪真是喜欢看她跳脚着急的模样。

“看伤口大小,小的一眨眼就好,大的要数到十或二十。”

拓跋仡邪怀疑地睨了她一眼,倾下头来想查看她有没有在吹牛,见她亮晶晶的眼底只有着急,不见愧色。

于是他竖起一指,放入嘴里,忍痛地狠咬一口,然后再将滴着鲜血的食指下挪到她眼前,说:“这伤口够大了吧?我数到十五,如果它没愈合,你就回家跳绳踢毽子去……”

他话还没说完,她举起两掌,兀自盖在他的手腹,一滴血顺着她的手腕溜进了衣袖内,不到一会儿,她便放开他的手,笃定地往后退了一小步。

拓跋仡邪见指腹还有血渍,得意地将血舔干,这时,他才发现伤口的确相连在一起,虽然齿痕粉红得像个刀口,但却像个旧伤疤!

他怔忡一秒,迅速丢给她一个荒谬的表情,然后依法炮制地咬了中指,她也不厌其烦地用行动说服他。

“还需要再试一次吗?”她咬着唇问。

瞪眼紧瞅自己的指头,拓跋仡邪对这等邪门的事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涩然地问她一句:“你是怎么办到的?”
 0   2005-07-19 03:07:32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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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回到树荫下后,窦惠便开始医治的工作,她从腰间掏出随身携带的针包,忙碌地为乐企针灸,暂时为老人活血,并对拓跋仡邪道:“腰肾不好的人很怕冷,你可不可以请人生个火呢?”

这回拓跋仡邪不再那么难缠,二话不说便取出打火石堆起干柴,在乐企的身旁生起火来,片刻间,周遭开始温暖起来。

他单跪在地上,手臂架在膝头,再次小声地追问她:“你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窦惠无辜地耸了肩,老实的回答,“我生下来就是这样的,不过怕被人说闲话,我爹限制我用这种方式帮人疗伤,所以你不可以跟别人说哦!”

他是江湖走唱的,见怪不谈那才怪哩!“我就算要说,也不会称名道姓的。”他瞄了四周的光线后,说:“天色不早了,我该送你回家的。”

窦惠愣了一下,“难道你不跟我回去吗?”

拓跋仡邪脸色很难看,“我知道自己答应过什么,不会爽约的,但你总该留半天的时间让我料理兄弟的事,再去你家做工吧!”

“喔!我不是那个意思。”窦惠看着他敏感的表情,赶忙解释,“我是建议你和族人到我家休息一阵子,把伤养好再走,老公公的病一时片刻不会疾发,但再这样日晒雨淋下去,能否拖过半个月都难说定。”

“那你承诺要给他们的羊袄呢?”

“那个我们会照付给你的,一旦老公公的伤养好后,随你们要去哪里都行,而你不用留在我家的,就当我请你们到我家玩一样!”

拓跋仡邪听这女孩天真的口吻,固执地反驳她,“可是我没理由接受你额外的恩惠,更何况,你母亲不见得会同意你的主意。”

“她会的!如果我坚持的话,拜托,看在你族人的份上,请点头,我只想帮你啊!"

“帮?!少来了!你只是在对我们这批穷人与流浪汉施舍同情心罢了!”

窦惠被刻意曲解的话刺伤了,她忍住泪,呜咽地闷声道:“不是的!在卖场时你又不理我,所以我娘只好出价买下你,让你有了受辱的感觉,我很抱歉,我知道你是那种有所受、有所不受的人!如果你觉得这样子不妥的话,那我今天回去后,就不再来了,只是你得学着辨认几种草药,煮给大家服用,来,我现在就带你去!”

拓跋仡邪坐在原地,任她拉手,“你干么?”

“带你去采药啊!”

拓跋仡邪吐哝了一句,手一用劲,将她拉回地上后,才把脸凑近她含泪的眼,叹口气道:“饶了我的脑袋吧,我够多东西要记了,医疗不在我的计划内,你给我几分钟时间跟族人解释清楚。”

“然后呢?”窦惠低着下颔,瞅着他问。

拓跋仡邪认命地道:“然后,就跟你回家去做工啊!”



☆☆☆



被高放在马背上的窦惠与徒步行走的拓跋仡邪领着一行人,沿着阳渠走过了十几座拱型石桥,往东行至永和里,穿过楸槐遮盖、桐柳茂盛的大道,来到城东。

窦惠以小手顺着马脖子,兴致勃勃地问:“这匹乖马儿叫什么名字?”

“它没有名字。”拓跋仡邪答得简单。

“没有名字?”窦惠觉得好奇怪,因为他那么疼它,竟没给这畜牲起名,“这马是你最近才买的吗?”

“才不是!我们没钱买马,只有抓马来卖的本事,三年前,我们在天山山脉下抓到了九匹野马,一路卖掉了八只,由于它最小最瘦,其貌不扬,任凭我说破了嘴都没有信它是匹好马,所以只好留下来当库存品了,当初也是方便使然,帮他取了一个名字,可是它不喜欢,连理都不理我。”

“它很有个性哦!”

“是啊!太有个性了,我拿它没法子,只好暗叫它‘来去’。”

“来去?!是因为行动迅速,若来若去的缘故吗?”

“正好相反!是因为叫它来它不来、叫它去它不去,足足跟我耗了一天一夜,才听我使役,但仅限于马背上,只要我两脚着地,它只顾着吃草撒泼。”

“好可爱!”

“可爱?!”拓跋仡邪可不敢领教,顺口说:“那我廉价卖给你。”

话才刚说完,马儿就转头过来要咬他,似乎在跟他抗议。

窦惠噘嘴娇笑了起来,“喔,别这么残忍,它喜欢跟着你呢!”

“喜欢跟我作对还差不多!到你家还要多远?”

经他这么一问,窦惠扬头,不过片刻就指着三百尺外的一幢高门大户,兴奋地说:“就在那边!”

拓跋仡邪扯制辔绳,让马停下脚步后,引颈打量那幢屋宇华丽的宽敞房舍,尽管围墙高矗,仍是遮不住层层相叠的重楼,大屋后方的五重阁塔傲然挺立空中。

他微眯起眼,注意到窦家宅邸的四周高墙上飘出几道浅浅的白烟,于是更用心观察了一下,才确定墙上点了一排火把。

由于已近黄昏,天色艳红似火,没仔细看,还真辨视不出真伪,他仰头纳闷地问:“你家那么早点火把干什么?”

“点火把?!有吗?”窦惠眺望过去,发现他没说错,心焦地低头,“不好了!我家人以为我出事了,点火是为了召集邻近居民组成搜索队的!好哥哥,我得马上回去解释,免得让人白忙一场。”

话毕,不等他行动,窦惠仓猝地溜下了马,重心一失便跌跪在地上,她忍着痛,不顾膝头与手掌的淤伤,迅速撩起裙子,兀自向家的那头奔去。

由于乐企被四个人担着走,行动有碍,拓跋仡邪也着实担心那个“吴窦夫人”会报复他下午的莽行,遂转头对质叔解释情况,并叮咛他们别走近大屋,以免全部族人惨遭扣留。

不待质叔反对,他双手攀着马背,轻松一跃,便飞腾骑上无鞍马,双腿一夹后,与马浑然融成一体地往前疾奔,迅速赶上迈着小步的窦惠后,他身子往右下斜,长臂一伸,准确地环住她的小腰,顺势往上提勾。

才转个眼,窦惠就再次上了这匹瘦马,由于不稔这样惊狂的运动速度,她无暇赞叹他的马术,只能低倾着头,双手紧攀住马颈,随他与马儿一路冲破群聚在两座石狮阶前的三十名壮丁,不顾众人的喧闹,他又飞腾过两尺高的阶梯,翩然闯进窦家一尺高的门槛里。

窦家宽敞的前院里,聚了七列九行的民夫,他们手上不是提着火把就是竹制灯笼,耐心等候窦老爷的命令。

大伙忽闻喧闹,个个旋身一探究竟,只见一匹赤骥赫然跳进雕门,载着一名胸前长满黑蛇的武士朝他们杀奔而来,这恶魔杀气腾腾的模样将他们吓得遽时丢弃手上的东西,向四方逃窜,频呼:“鬼啊!”

原来当马疾奔时,窦惠的小脑袋隐没于马鬃后,乌黑的长发被风吹得四处飘散,大伙乍看之下,皆以为马尾少年郎是个胸前长出黑蛇的妖孽。

布满碎石子的操场,顿时烟尘弥漫,挡住来人的视野。

可怜的窦惠吸进了尘粒,眼角渗泪地倚着马鬃连咳数十来声,而拓跋仡邪及时闭眼,捂住鼻子,才躲过被沙子呛到的命运。

由于这匹马曾陪他与族人走过无数的狂风沙地,拓跋化邪便任马儿信步游步,为他们找出路,直到摆脱那一团莫名生出的烟后,他才缓缓睁开眼皮。

首先出现在他眼前的是那幢与远观时相差无几的房舍,只不过更大了些,其庄严的外观令人心生肃穆之意,拓跋仡邪敬畏地将华宅打量清楚后,才发现他已成了众所瞩目的焦点,这种感觉令他不悦。

他缓缓地将手放在窦惠的肩膀上,轻摇了她一下,“你看一下,这些人好像中邪了。”

窦惠应声睁开了眼,慢慢松开马颈,吃力地挺直身子,环顾四下。

四周人见到原来还有个长发小姑娘坐在马背上后,才有惊无险地长喟一声重气。

窦惠并没睨到众人发呆的样子,不明白拓跋仡邪所说的中邪所指为何,而当她偏头看见帽冠歪斜、穗子震荡的父亲率领家丁打从正屋堂前冲出来时,更是兴奋地忘了追问中邪的事。

她忙抬手和父亲打招呼,挪身试着滑下马腹,但这回拓跋仡邪的左手紧搂住她的腰,让她没办法任意下马,直到她苦着头回望他一眼后,他才恍然大悟地撒手。

拓跋仡邪红着脸先行跃下,伸出发烫的手将她抱下地。

他松手不到一秒,窦惠便像只脱兔似地飞跃起来,红袂飘荡地奔至一个面含威仪的男人怀里,当着众人的面大声道歉,“爹!孩儿不孝,让您担忧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窦宪万分欣慰地顺了女儿的头后,说:“倒是你娘,为了你的事自责不已,病倒了。”

“娘病了?!”窦惠听到父亲的话后,脸倏地刷白,“我要去看娘!”话毕就要绕过父亲与家丁。

“晚些时候再去,你娘才刚被哄入睡。”窦宪捉住女儿的手,把她扳了回来,脸上换了一个严厉的表情,命令道:“现在你得先随我进屋,把下午的事情解释清楚。”

窦惠噤声,觑了父亲一眼,回头看了十步之外的拓跋仡邪,小声地恳求父亲,“爹爹,这事全得怪女儿,不能怪任何人,早上的时候……”

“早上的事及发生在洛阳大市的闹剧就甭提了,因为管事和你娘已经说得够清楚了,有话随我进屋里再说。”

窦惠闻言迅速瞟了一眼管事,见他满脸不以为意的表情,就知道他夸张了事情,“可是爹……我们该请这位大哥进屋的,他的族人全都病了!我答应要医好他们的,要不是他好心的帮我,我就会被人欺侮,这件事的始末全都是我一人引起的。”窦惠心急,好几件事串在一起说,希望能博得父亲的同情。

但她父亲似乎无动于衷,“惠儿!进屋再说!”

“我不要!你好歹得先请人喝杯茶水,歇息一下,是他送我回来见你的,不是吗?而毫发无伤的我并没有让人绑架走,不是吗?”窦惠咄咄的反问时,还向管事看了过去。

管事装出一脸难忍的表情,劝着:“我说惠儿小姐啊!这种求迫之徒就别理他了,再说把你架走的人是他,他当然有义务带你回来,更何况,有哪个傻子会放弃唾手可得五十镒赏金不拿,甘冒被斩头的危险啊!你实在不会看人,还把贼请进家里来,你这不是为难老爷嘛!”

“你胡说!”窦惠眉一拧,小脚往右一横,紧瞪着管事,“别含血喷人。”

窦宪大叱女儿,“惠儿!你这是什么态度?难道大伙为你劳师动从也是活该的吗?”

“当然不是!如果要怪我就直接说,何必说那些贬抑人格的话,什么五十镒黄金?他跟我整个下午都待在山上,哪里会知道赏金的事。”
 0   2005-07-19 03:07:49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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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宪听女儿说胡域少年和她整个下午都待在山上时,脸变得更难看了。

第一回多嘴没被骂的管事,这回又得寸进尺地岔嘴,“小姐,也许他们有同谋。”

窦惠瞠目反驳,“如果他有同谋,那也是我!”

窦宪这回可火大了,他斜睨恃贵的管事,不悦地道:“温贵!别再多说一句,如果你聪明的话,就赶快到门前,代我的鲁莽和小女的任性向大伙陪罪,言明我窦某会择日宴请大伙,补偿他们的辛劳;至于惠儿,你年纪也不小了,有些话传出去、走了样,是会影响你一生幸福的,招待那位少君的事,我会马上派人打点,至于你,先随我进屋谈清楚。”

温贵眼看气氛僵持不下,这才恭敬地拱手,踩着喀喀作响的木屐跨下木阶,高傲地走经拓跋仡邪的身旁,还刻意地挽袖捂住鼻子,以表示轻蔑的程度。

拓跋仡邪目睹对方神经质的模样,没有火恼,反而轻笑出声,眼带玩意地目送温贵大摇大摆的行姿。

等到他回头看见窦惠哭丧着脸,满不情愿跟着父亲入屋后,他的笑容倏地不见踪影了,但继而一想,也该是这种结果的!

遭人冷落并非头次碰上,因此他认命地接受这种下场,只是一股遗憾油然生起,他竟然连向“吴窦夫人”说声对不起及和窦惠道声谢的机会也没有。

但这亦不失为一个道别的良机,因为要他这个唱戏的巴结奉承容易,但要他剖心掏肺地言谢,可就难了。

于是他将破旧的缰绳卷上大手后,静静搔弄了马颈,马儿就着他的大手摩蹭一会儿,善解人意地掉转头,跟着主人往门外走去。

不料,走不到十步,有人从后面追上来,“这位小阿郎!请等一等!”

拓跋仡邪诧异地回头望,只见一名穿着高尚的老仆碎着小步跑过来,气喘吁吁地说:“你走这么快做什么?”

快?!这已经是他最慢的速度了!拓跋仡邪不想提醒对方跑得慢的原因是出在那双笨重的木屐,因此保持沉默。

“小哥,本人是此府的总管赵廉,代表窦老爷向您道歉,刚才的怠慢全是因为场面混乱,他不想让旁人多做揣测,现在,如果您方便并且不嫌弃的话,请随我入屋吧!”

“可是我并不方便。”率直的拓跋化邪向来是有话直说的,顾不得客气与否。

“啊?”对方被他近似无礼的拒绝吓了一大跳,“这……”

“因为我还有家人得照顾,恕我无法接受窦老爷的招待。”

仆役闻言松了一口气,和蔼地说:“这个我知道,窦老爷的意思是既然你人已在这里了,不如就让我出去请你的族人进门来,当然,如果你肯为我引荐你的族人,那是再好不过了。”

现实把拓跋仡邪训练成一个实际的人,他不愿这个和善的老总管误会自己的身分,便坦然说:“我是被窦惠小姐买下的奴工,你们没必要对我这么客气。”

赵廉体谅地笑了,“你的身分为何我不管,我所管的是,你目前的身分仍是窦老爷的客人,如果你拒绝的话,惠儿小姐会很难过的。”

拓跋仡邪迟疑了好久,领着赵廉走在前头,“好吧!就看在她的面子上吧!她……没挨骂吧?”

赵廉耸了一下肩,跟了上去,“这我不知道,不过我的女儿若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一名陌生男人抱在马上骑的话,我是绝对会让她吃一顿鞭子的。”

拓跋仡邪荒谬地愣了一下,“她……还是个小孩子啊!”

赵廉的脸幡然一变,非常严肃地说:“不是罗!她已十二岁,可以嫁人了。”

十二?!天啊,西域的女孩在这种年纪是熟得跟粒哈蜜瓜一样了,怎么可能有像她这种形状的长豆?他还以为全身干扁的窦惠只有十岁而已,而猜她十岁,那还是因为她个子高的缘故。

现在她可以了解窦老爷有怒无处可发的痛苦,因为窦惠天真的以为她父亲纯粹是恼她不听话,殊不知是烦女儿少了一根“男女之大防”的筋。

 0   2005-07-19 03:08:07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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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一个月后,乐企的病情渐转乐观,不需人搀扶,已能独自行走,唯独眼力还是没有进展。

而出乎窦惠之料,拓跋仡邪竟然情愿留在这里,接受她父亲的聘应,以依附人身分暂居窦家,直到他偿清债务,只是这项债务的范围,不仅十三张羊袄,还包括他十二名族人的食食宿、医疗,外加每日一个小时的语言文字训练等费用。

所以将算盘一敲后,他得待在窦家两年,身兼二职,才能偿清这份人情债,另外,若窦家有宴客,需要人弹奏乐器的话,他们会有额外的薪水可拿,只不过是照场次算的,如此林林总总的条项全书于契约书上,一个签字,另一个盖大拇章印,而窦惠是他们的见证人。

窦惠虽然不高兴,但不得不佩服她爹的老奸巨猾,能洞悉拓跋仡邪的个性,让他无怨尤地签下那张卖身契。

于是拓跋仡邪便带着族人在窦家落脚了,他与族人被要求换上洁净的衣服与靴鞋,头发必须梳理整齐,不得披头散发。

其他人在几个月之中慢慢学会了汉语和鲜卑语,所以窦宪便为其他人安插一些工作,以利他们攒点本钱,而乐企的进度是最慢的,窦宪便以省钱为由,把老师辞退,亲自教授乐企。

而窦宪之所以会这么殷勤,无非是想搞清拓跋仡邪的身分。

但乐企并非省油的灯,也就装疯卖傻地绕着圈外话聊,由于乐企的天文地理知识非常丰富,日子一久,窦宪反倒爱听对方的经历,原本想套话的意图也就不了了之。

不过很幸运地,窦宪发现乐企爱喝麦酒,但酒量却奇浅,每当他喝不到三个木碗的酒后,就开始含泪痛哭,抱着窦宪说起醉话,起初窦宪当自己是鸭子听雷,久而久之,他就连哄带骗地要乐企用汉语跟他对话。

一天一句、三天一行、五天一段、十天一篇,一个月后,窦宪就完全弄清这批匈奴后裔的来历了。

拓跋仡邪出生于北匈奴西迁支脉的贵族王朝,母亲是匈奴王的掌上明珠,父亲是匈奴王前的重量级贵族,虽然国已破、家已亡,但这小伙子尊贵的身分仍然可以成立。

窦宪并不是势利鬼,但是世族之间通婚,首重门当互对的观念在这个胡汉共生的北朝社会,仍是一道难以跨跃的鸿沟,就算他行事再怎么有弹性,也不敢违逆这一项原则。

如今知道拓跋仡邪的真实身分后,窦宪开心极了,他期待能挖出更多的消息。

另一方面,窦惠似乎被窦宪禁足了,平时不是与母亲待在后花园的厢房学女红,就是看书、习字,过着深居简出几乎足不出户的日子。

所以前半年,她和拓跋仡邪正式照面的机会简直是零,但这不表示她没在私底下观察他。

这半年间,受到汉化影响的拓跋仡邪,变得斯文了些,再加上他英挺的面容与豪气万千的神姿,很快地迷倒不少窦家的奴婢,女孩子口耳相传,他的英名与好运就这么地窜出了窦家府,不胫而走地飘出永和里,最后整个洛阳大户人家里的女婢都知道他这号人物了。

每当晴郎的早上,拓跋仡邪会骑着“来去”,率领窦老爷的爱驹打从窦惠厢房后的小花园经过,迟疑地在水泻亭台处流连片刻后,才慢慢出侧门,朝城外的洛水岸奔驰而去。

而那些想看他驰骋青草畔的傻婢女一抢到洗衣的机会,便要抱着竹笼出城,跑到洛水与伊水接头的河桥边,浣纱捣衣,以至于河水两岸蹲聚了红一色等着他青睐的洗衣女郎。

可叹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心无感应的拓跋仡邪把这一切当成常态看,一溜完马,正眼也不瞧那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女人,便潇洒地掉转马头,回家去了。

他将七匹马儿赶进马厩后,开始刷洗的工作,不到片刻,窦老爷就遣人传他进正屋,解释从今起,他不用再当马夫了,直接调进府邸跟着赵廉学做管事。

所以他的职前就业训练的第一要务,便是学习。

窦老爷帮他安排的课程相当密集,包含了礼、乐、射、御、书、术等项目。

射箭、骑马、驾车他虽然精通,但毕竟是与大自然相结、抗衡后的成就——不是生就是死,既没有规则可言,也谈不上美感,难登大雅之堂,所以他还是得重新学习。

拓跋仡邪也曾纳闷,为何当个管事,还得学这些有的没有的玩意,所以决定上完这堂课后,就去找窦老爷谈个清楚。

现在,他端坐在一间书房里,等待老师。

木门被人一推开后,一阵淡淡的幽香飘了进来,他掀起一道怪眉,两眼低垂地静坐席上,心里则是对这位娘娘腔的老师感到不以为然。

待一道浅缘闪过他眼角,坐进他对面的位子后,他才懒懒地卷起眼廉。

瞪眼一望,看见来人的模样时,他吃惊得不得了,“窦惠姑娘!你在这儿干什么?”

窦惠将文房四宝放妥后,两手微阖地搁在桌面上,一本正经地回答转他,“来教你识字啊!你不欢迎我这个老师吗?”

“不……欢迎……”拓跋仡邪难得不知所措,隐藏积压在心中多时的喜乐后,他盯着窦惠的眼睛说,“我是说……我很讶异,老爷……你父亲竟然肯让你来教我识字,希望你没为难他才好。”

窦惠眼一偏,躲开他那两簇炯炯闪烁的黑眸,不假辞色地说:“我才没为难他,是他求我来教你的,现在,我们别浪费时间,开始上课了。”

她打开书扉,默不作声地为他准备教材。

而拓跋仡邪则是发呆地看着她,她生疏的态度和半年前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但她冷淡的艳容似乎比印象中的人儿更加美丽了!

拓跋仡邪想不透,为何她看起来就是有些崭新得不同。

是因为长高了吗?

拓跋仡邪瞄了她的头顶一眼,确定她的确是长高了一些,但是他不认为那是重点。

是她胖了些吗?

他马上朝她的胸部瞄了去,赫然发现那才是重点所在!

小妮子的胸部凸出来了!难怪她会这么忸怩,这份认知让他的脖子也顿时粗红起来。

敏感的两个人都体会出那一份尴尬,窦惠抖着手,摊开书本后,久久不语,最后一滴泪水才悄然滑下脸庞。

拓跋仡邪全身竖立地张大嘴,紧张地说:“喂!如果你不想教我的话,没关系,我跟你父亲说去,我可没有欺负你!你别哭啊!”

窦惠闻言猛抬头,淌着泪的眼睛便开始如雨而下了。

拓跋仡邪一蹬足,倏地起身,紧张地在草席上走来走去,“喂!你这样莫名其妙的大哭,把我吓到了,或许,我该去找你爹……”

“不要……你不要走……”窦惠哭得悲哀,那种细细低啜的频率和拓跋仡邪的耳朵产生了共呜,将他慌张的心安定了下来。

最后他踅到她身旁,小心地盖住她的小手,安抚说:“我不会走,但你必须告诉我你怎么了,否则我会紧张的。”

窦惠一听,倏地自他掌下抽回手,扭身过去,不睬他。

拓跋仡邪为她这种搞怪的性子翻了一个白眼后,耐着心性来到她的另一侧,“你这样的哭,会让人发神经的,或许我该出去散个步,等你回复正常后,可听你说吧!”

窦惠回头,可怜地说:“我不可能回复正常的!”

“啊?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不可能回到以前的日子了!连你刚才看到我的丑样子,都像是被鬼吓到似的,我不要前面长出那么可怕的东西,我也不要那种痛得快要昏过去的感觉,如果长大就得忍受这些不适,那我情愿不要长大。”

拓跋仡邪似懂非懂,但尴尬的成分居多,“我并没有被你吓到啊,嗯,也许有一点吧,但绝对不是因为你丑,而是因为……因为你变高,变得更漂亮了!”

窦惠抬起湿濡晶滢的长睫长,睨了他一眼,“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拓跋仡邪的一句安慰,让躲他五个多月的窦惠破涕为笑了,“我以为你会讨厌我变了样子,所以连门都不敢迈出一步。”

“啊!你就因为这么丁点小事,避我半年啊?我还真是服了你的小心眼哩。”拓跋仡邪总算笑出来了,他不假思索地伸手要擦干她的泪,但猛然想起自己的身分时,又顿收回手。

这回窦惠没有跟着他笑,只是怔怔地望着他,看着看着,一滴眼泪又无声地滑了下来。

拓跋仡邪直觉自己说错了话、做错了事,于是战战兢兢地盯着她看,现在他知道女孩子的泪珠通常是不白流的,她哭,不是在跟你做无言的抗议,便是在争取你全部的注意力。

“你……当初为什么要留下来?”窦惠咬着唇问他,口气带有几丝责备的意味。

然而拓跋仡邪不喜欢被人责备,尤其他没做错事的时候,“我想留,就留!而我以为你也是希望我留下来的。”

“我才不希望呢!”窦惠很快地否认他的说法。

拓跋仡邪眉微蹙,“所以你并不在乎我和我族人了?那么你干么又要插手管我们的病!”

“我不惯于见死不救。”

“那么何不假装我不存在,继续躲着我!”

“可是我没办法,”窦惠用力摇头后,俯趴在矮桌上,坦诚了一切,“我没办法再躲着你啊!这些日子来,我无时无刻不想出去和你说句话,但又碍于自己的样子,厨房里老在流传女孩追你的闲话,起初我半信半疑,结果小梅和鹊儿来求我教他们写字条给你时,让我不得不信了,你有赴约对不对?”

“赴约?”拓跋仡邪歪嘴斜眼地重复她的话,好久才说:“赴什么约,我大字不识一个,纸条一掐,就揉掉了,纸上到底写了什么?”

“喔!你不知道?”窦惠一听,头一弹起,整个小脸红得像个烙饼似地,小手慌张地磨着大砚,“那就算了!咱们上课吧。”

拓跋仡邪不以为然地看了她一眼,伸手轻按在她的手上,礼貌性地阻止她磨砚的动作,“今天一定得上课吗?我们可不可以把话先说清楚呢?”

“爹爹会怪我没尽责的。”

“老师的责任就是在解决学生心里的疑惑不是吗?要不然我无心上课。”

“好吧!那你赶快问吧!”但是窦惠的表情却没有催促的意思。

“纸条上到底写了什么!”

“不行,我不能说。”

“那你用写的,反正我现在也看不懂,等我识字后,也该好一段时间了,那时你就不会那么尴尬了,不是吗?”

窦惠想想也对,拿起毛笔润了墨,就写了一行小字,轻轻一吹后,递给他瞧。

拓跋仡邪眼不眨地将纸摺了起来,塞进自己的衣袋里,说:“就等那么一天!我会勤加努力的。”

“我们可以开始上课了吧。”窦惠说。

“不行,我心里还是有话想说,不说憋着会痛。”

“那你就赶快说!”窦惠双拳紧握地敲在矮桌上。

“我之所以想留下来,全是为了要再见你的面。”

窦惠反抗地驳斥,“你说谎!你留下来全是为你的族人!”

“我没有必要对你说谎!如果我喜欢一个人,就会直接告诉那个人;如果我讨厌一个人,就算打死我,都休想要我去理睬对方。

“你为什么要跟我讲这些?”

“你不是就想听这些话?”拓跋仡邪忘了眼前的窦惠正值别扭的阶段,直来直往地问,“你是真的因为身材变了才躲着我吗?”

窦惠心跳欲裂,犹豫了好久,才回答他,“一部分是。”

“那么另一部分呢?”

“我还没理出头绪来。”

“乱讲!依你的个性,若没理出来的话,绝对会继续闷在房里的。”

窦惠看了他严肃的表情后,深吸一口气,“我从小是打定主意要出家的,但现在我不太确定那个主意是对的,因为我起了彷徨之心。”

沉默的气氛弥漫在两人之间。

窦惠不安地撇过头去,拓跋仡邪则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良久,才以沉稳有力的音调评了一句,“你的话有问题,你该说,你确定不出家的主意是对的,因此,你已不再彷徨。”

窦惠仿佛被人点住穴似地,一动也不动,只有那双灵活的大眼转左又转右地透露出她的挣扎。

拓跋仡邪趁着这个空档,从腰袋里掏出一小包红缎,摊着大掌递到窦惠眼前。

窦惠狐疑地瞄他一眼,往后挪了身,继续闷不吭声地耗坐一旁。

见此景,拓跋仡邪不由得轻叹一声,当着她的面将红布的四角掀开,捻指间,一道银光闪入窦惠的眼角,将她好奇的眼睛吸引回来。

只见一支小巧玲珑的玉银钗横躺在光滑的红缎上,窦惠终于肯看他了,但聪明的眼睛里却充满笨笨的疑惑,“你这是……”

拓跋仡邪爽朗地笑,“送给你,这是我欠你的,两个礼拜前就该给你的,但你老是躲着我。”

“不行,我不能要!”窦惠一径地猛摇头。

“不喜欢吗?”拓跋仡邪的笑脸一下子被她的反应冻住了,“啊,没关系,金铺老板说可以换个样的。”

“即使换个样,我也不能要。”

拓跋仡邪的硬脾气又被她逼了出来,“哪有这种事!这玩意可值我全身家当,只差没把衣裤当出去!”

“就是因为如此,我才更不能要,你辛苦工作了近半年才攒了一点钱,竟花在这种东西上。”

“钱是我的,随我高兴花,而且这是我的心意……当然,比起你丢掉的那支,这支玉钗可能寒伧了些,但我跟你保证,钗头上的玉石小归小,但是块好料,就跟我的感谢一样。”

但窦惠仍是不肯接受,“只要你说声谢谢就够好了。”

拓跋仡邪沉默良久,才说:“你难道没想过,我这么做不全是为了谢你,男人通常喜欢自己心仪的女孩打扮得光彩耀眼,如果又能目睹对方戴着自己送的东西的话,那是无上的荣宠,这是一个最卑下的乞丐唯一能强扮天子威仪的方法。”

“别胡说,你才不是乞丐!”

“你再不把这玉钗往头上插的话,就快是了!”

“我说我不能要,又不是不愿要,你为什么要这样贬抑自己。”窦惠翘起小嘴,猛地拿起玉钗就朝头顶上的小髻戳了去,“高兴了吧!”

“当然,你让我做了皇帝,怎会不高兴?”话说完,拓跋仡邪得意地笑了,慢慢地欣赏窦惠的俏模样,赞了一句,“漂亮!你将来一定是个大美人,以后娶到你的人可幸运了。”

窦惠本来要回他一笑的,但听到他最后一句话时,又顿时变了脸说:“我才不要嫁别人!现在,咱们可以上课了吧!”

拓跋仡邪瞄了她郁郁寡欢的表情,颇识时务地阖紧了嘴。

毕竟,窦惠嫁不嫁“别人”,无他置喙的余地。

经过那次的剖心交谈后,窦惠与拓跋仡邪之间的关系变得相当微妙。

拓跋仡邪努力不懈地学习认字,尽心克勤地工作,三餐温饱运动量又大的他长得殷实壮硕,明显是个成熟大人模样了;而窦惠是一天比一天美丽了,也许是有了种花人的悉心关照,她就像一朵绽放在枝桠上端的木兰花,尊贵得让人不敢任意上前品玩。

拓跋仡邪小心翼翼地隐藏对窦惠的爱慕之情,若非必要,他不会主动靠近窦惠,甚至连护送她走访寺院时,都是必恭必敬地站在她的后方。

尽管两人费力地保持这样的主仆关系,不肯轻意越雷池一步,但是四眼交会,难免要传递一些只有对方知晓的讯息,那些讯息复杂难解,能令相思人徒增酸中带甜、苦中带甘的情愫。

窦惠也曾想把这种感觉告诉父母亲,但是又怕受到阻挠,不敢声张,最后,是为娘的敏感,向丈夫提起女儿的不对劲,才知道窦宪已经注意那一对年轻人好些时候了。

窦宪虽然暗乐良久,唯恐打草惊蛇,佯装不知情。

此时窦家近三百年的房舍已渐老旧,窦宪有意将主屋迁出洛阳城外,征询不少土木师的意见,当然也包括拓跋仡邪的。

拓跋仡邪以年少游走西方的见略向窦宪建议,采用较硬的花岗岩做围墙,并画了一个攻防俱佳的碉堡图,无意间展现了他战防的天分。

对于他的这种天分,窦宪不想将它扩大,他只希望这个年轻人能安分守己地待在窦家,好好照顾他女儿就行了。

银苇飘霜,秋去冬来!时节已入冬至,吃了长生蜜枣汤圆后,窦惠又长了一岁,稚气仍然未脱,但仪态矜持,也不再吵着要当尼姑,窦宪遂松了一口气。

结果上元节还没过完,关东的崔氏和关中的柳氏三番两次派人抬了黄金千两、银绢百疋上门来提亲,窦宪以小女年纪尚幼不谙礼数为由回绝了对方,但这种借口今年用了,明年再用就不通了,况且三月时,他受皇上之命,得北上平城一趟,评议司徒在教化旋政上的缺失,所以急着将拓跋仡邪和女儿送作堆。

他左思右想,决定不择手段,再为拓跋仡邪开辟一门新课程。

“什么?老爷要我抽一点时间来上课?”拓跋仡邪望着窦宪,眼里尽是诧异,“可是我即将忙着监督新屋的进度,可能抽不出时间来。”

“不会用到你白天的时间的,这回我给你加的课程是天文学,虽然乐企传授给你的观天知识非常丰富,但是那套理论会因为地形不同而有谬误,所谓‘天地生君子,君子理天地。’你将在此地生根,基本的二十八颗星宿总是要能分别,本来我是打算亲自指点你,但因公事繁重,只好另派高徒教你了,今夜戌时,西厢顶楼阳台上。”

“是!”

拓跋仡邪谈不上快乐与否,只觉得这个主意也不差,除了消耗他过剩的精力外,也可防着自己老是胡思乱想,抱着枕头攀窦惠。
 0   2005-07-19 03:08:33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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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在厨房与其他仆役用完晚餐后,拓跋仡邪随意将粗制的大袄衣披上身,从灶旁捡了一块通红的木炭放进铁制暖炉,再拿块麻布袋包裹好。

由于拓跋仡邪个性直爽,待人颇具义气,不仅深得窦老爷和大总管的赏识,就连低他一阶的昆仑奴也对他尊崇得很,因为拓跋仡邪一有空闲就会自掏腰包地沽点小酒,然后跑到男奴睡的宿舍去跟他们聊天,起初,汉仆瞧不起胡奴及昆仑奴,对他亲近胡奴的行径很不以为然,都避到另一角。

拓跋仡邪根本不管阶级与种族隔阂的问题,只在乎行事够不够效率,因为他总觉得既要同担一件差事,哪能连话都不说一句,这不是很别扭吗?若说女人小心眼也就算了,大男人行事哪能这么计较?

因此拓跋仡邪特别压低声音讲故事,但尽可能说得口沫横飞,精彩的故事听得大伙欲罢不能,就这么几次过后,那汉仆犯搔痒的耳朵怎抵得过去?于是不知不觉地纷纷靠拢听他说话,最后,胡、汉奴仆始肯围坐一圈说话了,这比窦宪几番公开要胡、汉奴仆间和睦相处还有效!

现在大伙知道他要在这么天寒地冻的时候上课,特别帮他准备了热汤,割了块肉干塞到他怀里,他谢了大家的好意,点了草芯的灯笼来到窦宪所说的地点,这里离五阁楼最远,所以视野也最广。

今夜冷谧,阴涸的袭风似乎被冻结了,没了明月的争耀,点点星辰看来格外的闪烁,他放下手上的东西,盘腿坐在冰冷的地上,舒展双臂,吸进一口凉透的气,便猛挲手掌好取暖。

一阵细碎、轻盈的脚步声从后方传了过来,没有多久,一双套了绒毛织物的小手就盖住了他的眼睛,那股熟悉的幽香又飘进他的鼻息。

惊喜刚燃心头,但随即被他的理知浇熄了。

他忙地拨开她的手,弹身而起,低哑着声音道:“你在这儿干什么?被人看见,你会完蛋的。”

窦惠被他气极的样子吓了一大跳,连连退了两步,才说:“爹爹要我来这里教你天象的,他还有张字条要给你,”她说着将纸条递了出去,“交代这是个小小的测试,如果你懂意思,就可以上课,如果不懂的话,那就随我下去。”

拓跋仡邪上前一步,狐疑地揪过纸条后,迅速退了一大步,来到灯笼前,就着昏暗的光线,打开来一看后,竟然只有“送暖偷寒”四个大字。

他愣在原地半晌,好久不能说出一句话。

“上面写些什么?我看看。”窦惠想帮个小忙。

“喔,不行!这样是作弊!”拓跋仡邪忙将纸收在臀后,转身背着她将纸收进了袖腕上的夹袋里,“我懂你爹的意思了!咱们上课吧。”

窦惠一脸怀疑,“既然你已懂,给我看不算作弊吧?我要看!”说着窦惠走过去,打算搜出他袖袋里的纸。

“别这样,这真的只是一个测验而已……”

胳肢窝被搔得发痒的拓跋仡邪,忍住咯呼发笑的冲动,为了不让她得逞,他只得尽量收紧腋下,紧紧抱住窦惠的身子,不让她动。

贴住他结实的胸膛后,窦惠霎时惊愕,不多想,就使劲推了他一把。

拓跋仡邪一时不防,失去了重心,将窦惠连拉带抱地跌坐在地上,仓皇之际,她好像踢到了什么东西,而她则是痛得闷哼,长长地倒抽一记。

窦惠不敢尖叫,只能抚着被他胸部弹撞得发疼的下巴,好久才开口说话:“你赶快放开我的手,让我起来。”

拓跋仡邪等下腹那阵痛过后,才甩了一下头,松开腋下,喘着气说:“你真的变重了,被你这个肉球一压,我的……屁股好痛!”他说时中间停顿了一下,显然痛的不是屁服。

窦惠满脸羞红,不理他一径地哀叫,兀自跑回灯笼边坐好,倦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等他一走近,坐在她身边时,她马上仰头,伸手指着星辰,开始上课了,“在我们顶头上的那颗,就是勾陈一,也叫紫微垣……”

拓跋仡邪头倾了过来,问:“在哪里?”

“正中嘛!”

“喔,那是北极星了。”

“然后再顺着西南找去,你就会发现北斗七星,形状有点像杓子的,它们分别叫做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

“哦!原来就是西方人说的大熊座嘛!”

“大熊座?”

“是啊!它还有故事哩,在很久很久以前……”

于是这堂天文课,就成了双方资讯的交流课。

窦惠听完故事后,开始介绍北方玄武,一一指出斗、牛、女、虚、危、室、壁七宿给他看。

而拓跋仡邪也不服输地将星星重新整理,连成仙女座、英仙座和三角座。

窦惠顺着他手指之处望去,突然地静默不语,好久才说:“天将军的位置动了。”

“什么动了?”

“天将军!你刚才说的仙女座里面就包含了天大将军在里面,总共有十二颗星,志上有记载:天将军,十二星,在娄北,主武兵,中央大星,天之大将也。”

“记载归记载,这跟位置动不动有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窦惠的心情顿时沮丧,两手撑在地上,“也许是好兆头,也许是恶兆。”

“也许什么兆都不是,只是你眼花了。”拓跋仡邪轻松的口吻,一下子抚平了窦惠的疑虑。

她抬起两扇稠密如帘的睫毛凝视着他,而他被她晶亮的睇眼吸引住,呼吸不由得沉重起来,大手悄然地覆上她的手,浑然忘我地将目光移至那两片诱人颤抖的红唇上,慢慢低头凑近她粉红的面颊,正要亲上去时……

“哈啾!”两道黏稠的糊液瞬间吊在她的鼻孔间,她竟大杀风景地打了一个响彻如雷的喷嚏,而且还下了雨!好险温度不够低,否则就该说冰雹了。

这记响嚏来得正是时候,将拓跋仡邪震回原位,顿时收起亲她的意图,改说:“很冷耶!”

窦惠慌张自他的掌下抽回手,掐着手绢就挲起红透的鼻头,犹豫地附和,“嗯!”

“你要不是偎着我取暖?”他率直的问,就好像在询问她饿了,要不要吃饭一样。

窦惠垂着头,一径地虐待自己鼻子,不吭一声。

“你一定要跟那两孔小鼻过不去吗?”他的声音有些不悦了,“小心戳上瘾,成了猪鼻子,就难看了。”于是她的动作倏地停顿,但肩头开始抖了起来。

最后,拓跋仡邪卸下自己的粗皮袄,体贴地罩上她肩头,跟她坦诚:“你父亲似乎知道我们的事了。”

这椿消息让她惊骇地弹起头来,“不!”她的声音里有着恐惧。

趁她怔然发呆之际,他一把将她清瘦的身子搂进怀,挲着她皎如明月的面颊,“不用这么害怕,我想他是在默许我们,要不然,他不可能放你一人在这里的;而我,除了靠着你之外,不会做任何非分之想的。”

窦惠想了好久,还是参不透父亲的用意,偎在他怀里的身子仍是硬帮帮的,最后她屏息问:“我爹到底写了什么给你,让你的态度变这么多?”

“他没说什么,”拓跋仡邪一副老实样,说:“只交代我天冷地冻,别让你着凉罢了。”

窦惠一脸不信。

拓跋仡邪则是赶忙仰头,祈天助他挪转她的注意力,“现在可以言归正传了吧!老师刚才说的那个跋扈的天将军在哪儿啊?”

“在你的头上。”窦惠的目光略过他的下颚,直瞪进他的眼角。

“喔,我认出来了!那边那颗又是什么呢?”

窦惠给他打了个岔,忘了追根究底,身子一挺,认出星宿名后,马上说:“哦,那是……”于是他们再度讨论起天文的事了。

专心解说的窦惠不再为悖礼的事局促不安,倚着对方如钟不动的胸膛,心头亦燃烧着一丝希望。

也许他们真的能在一起也说不定!果真如此,那该多好!

想到此,她已无心再为他上课了,只能靠着他阖起双目,细细体验这难得可贵的时光。

当窦宪上来查看时,整个小脸通红的窦惠已坠入梦乡之中,他从拓跋仡邪的手中接过女儿,低哑着声音说:“希望有那么一天,我不需要再跑这么一趟。”

拓跋仡邪知其所言,但不明动机,“我一无所有,为什么你还肯?”

“现在没有,并不表示以后也没有;肯力争上游是你强过时下高门子弟的地方,老实说,我已受够老大和老二嫁的庸材,没有那种攀龙骥凤的雄心壮志了。”

 0   2005-07-19 03:09:04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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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骑在马背的拓跋仡邪翘起刚毅有力下巴,微转着灰冷的眸子打量眼前崎岖的山林捷径。

在他后方的左右两侧,各有四名护冀围着马车前进,其余三名将领则落在马车尾后,以防后方有人追上,他们谨慎处理的神态像在运送金砖,而非护送一名官小姐。

老实说,走这一趟路实非出自拓跋仡邪的意愿,他不明白,有上千个吃饱撑着的废人闲在宫里,为什么皇上单挑他来执行这个任务?

更何况,他不是没事干,他有一堆戍守北陲六镇的新兵等着最后的训练测度,而那个天皇小子只顾去山北打猎玩耍,没有慰劳民兵的心也就罢了,竟远下了一道特急令——传他三天之内,火速返回平城官。

原因呢?不详!

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

有人起兵造反了?回去即见真章!

三番追问传令官的结果,仍逼不出蛛丝马迹。

他以为宫里出了大事,不敢怠慢,日以继夜地提着一颗沉重的心策马奔驰,在中途换马补给粮食时,也只敢稍留片刻而已,他和他的十一名将士花了整整三天的时间,长途跋涉赶回来的结果,发现——

除了跑不动的侍内大臣、一群皱着花脸的老宫女和无聊得可以在龙柱上堆巢的蚂蚁外,宫中的气氛闷得像个发不起来的烧包一样。

喘得跟只老狗的拓跋仡邪气得火冒三丈,被人戏耍的怒意多得可以将一大锅油烧开,由于处身龙廷,他不便发作,只好憋住一肚子的窝囊,转回自己的老窝——仡天府。

于思满布的他一脚才跨进门槛,战袍与武器尚不及卸下,整人冤枉的御旨又传来了,外加一封密文。

这回皇上竟然要他权充轿夫,不计代价地将前任司徒大夫窦宪的三千金护送到山北的别宫!

这又是哪门子恶劣的玩笑!他拓跋仡邪打了将近五年的仗,从没这么倒楣过,稍早时,才与那个小贱妇狭路相逢,差点将她踩死,好不容易才从余悸平复,下一秒,却又跑到她跟前去面对她!

幸运的是,窦惠很合作,不用他翻脸便自动上了轿,倒是她那个叫喜崽的跟班难搞定,非得要他命人重掴她两掌才认清没她跟的分!

他也知道自己下这道命令是狠了点,但是那女孩一冲上前就攻击他的马,不时发出尖锐的叫声,将三天没阖过眼的他激到发癫的边缘……

他不禁重摇了头,无奈地看着前方,强迫自己别掉转马头去找轿中的人。

而护在轿子右侧的拓拔质在大伙的簇拥下,终于按捺不住地从岗位上出列,加快马速追上拓跋仡邪,与他并辔而进。

拓跋仡邪轻扫了右手边的拓跋质一眼,懒懒的问:“质叔有事要商量?”

“嗯……我只是来通报你一声,窦惠姑娘似乎被颠簸的轿子晃得头晕了,我们稍歇息一下,成不成?”

“她要求的?”拓跋仡邪的剑眉遽耸,不耐烦地问。

“她没这么要求……”

“那就别乱出主意,我奉命天黑之前得将她送到。”

“可是天气热,路况又这么巅簸,你把她放在密不通风的木盒子里是存心相折磨她是吗?”

“折磨她?!皇上就是担心她会遭日晒雨淋之苦,才将轿子赐给她,这可不是我故意搞出来的把戏。”

拓跋质眼一眯,狐疑地说:“哦?是吗?皇上赐的轿子?该不会就是花轿吧!”

“不知道。”拓跋仡邪口吻里有着满不在乎的意思。

“那可有趣了!皇上有说明特别指派你护送的原因吗?”

拓跋仡邪面无表情地直视前端,“他没提,但是窦宪那老头也在山北夏宫里,馊主意大概是他出的。”

“是吗?”拓跋质溜转了眼睛,迟疑片刻才决定点火的时间到了,“那大概是为了窦姑娘的婚事吧?”

拓跋仡邪半斜过脸,怪形怪状地瞪了他一眼,“不会有婚事!我年初时就拒绝皇上的提议,窦宪也亲耳听到我的话了。”

“我知道那回事!你当着皇上和窦老的面说:‘大丈夫何患无妻,除非她甘愿做小妾,要不然你不会抬着聘礼去迎她。’结果惹毛了坐大位的,险险丢了军阶。”

“既然知道,为什么重提婚事?”

“咦!奇怪了!我又没说这回轮你当新郎,穷紧张做什么?”拓跋质一说完,白他一眼,就要掉转马头,顺便放了一个马后炮,“自己不要,又不甘心让人捡,简直就是死猪卡位!”

拓跋仡邪不满意他的嘀咕,大手一伸便扯住拓跋质的辔绳,以阴寒的口吻逼问,“你到底在胡诌什么?”

拓跋质才不鸟他那副虚张声势的死人面孔,夸张地怪叫一声,安抚受惊的马后,幸灾乐祸的反驳道:“我只是将猜测告诉大将军您罢了,反正耳朵长在你头边,信或不信都随你,不过根据消息来源,窦惠姑娘已经许给庐大传的三公子庐道衡了,人家嫁的可是翩翩一公子,所以你不用成天提心吊胆地担心窦姑娘非你不嫁了,这样也好,抵达目的地后,我们也可以大睡一番了,或许真托了窦姑娘的福,我看不用一天咱们就该有丰盛的喜酒可吃了,唉!盲奔瞎撞了三天总算有了一丁点回馈。”

拓跋仡邪紧抿的薄唇不由得抽动了两下,随意搭在大腿处的左掌心拳握了起来,他狠狠地瞪了拓跋质一眼,傲慢地质问他:“你打哪儿听来的马路消息?”

对方双眼一膛,仓皇地捂住嘴,懊悔的声音便从掌下传了出来,“喔哦!窦姑娘要我别讲的!她说还没确定,太早将这事抖出来的话,恐怕又要泡汤了,所以该是秘密吧!大将军,谢谢你帮我控缰,不过我现在已经够稳了!”说完,他不客气地指了坐骑的辔头,示意拓跋仡邪该放手了。

拓跋仡邪的手是放开了,但很快地以死板的声调命令道:“换你领路,我去查看她的情况!”

“我看还是我去吧!你那种死脸一旦绷起来,是会让地狱结起冰的。”

拓跋仡邪从嘴角处拉出一尾冷笑,“那不是正好吗?可帮她消点暑!”

拓跋质见计得逞,心头爽了起来,但仍装模作样地说:“不,我看还是我去问她好了!”

“你少啰唆!”拓跋仡邪话一迸出便回头往轿子右侧那边踱了过去。

其他三位骑士见将军来了,识相地足足往后退了两个马身。

拓跋仡邪仍然直挺地跨在马上与轿子平行,稍倾下颌,对着垂着丝幔的小窗,不带感情的询问:“喂!你打算要休息一下吗?”

他等了好一会儿,没人应他,于是他又不太高兴地问了声:“你想不想出来透透气?想的话,就说好;不想的话,就说不想。”

结果,她还是不应他!

她这种挑衅的举止让他的火气再度攀升起来,恼火的气焰顿时缓和他冷冰冰的面孔。

他伸出大手用力扯开小窗帘,单眼贴了上去,结果,轿子里面没有她的影子!

他倏地垂下两排睫毛,才发现她整个人面部朝下地倒叭在椅垫上,一股发酸的恶臭从帘间窜了出来,薰得他皱起了鼻头。

原来,她是真的晕在轿子里子!倔啊,吐得这么惨也不说一声!

于是,他下了一道休息的命令,拓跋质得令,旋却将马队引到路边。

大伙人全部下马探视情况,只见拓跋仡邪抬起一脚威胁地踩上巧致的轿子,将帘子掀到顶,魁梧的身子一矮,抱出业已昏厥的窦惠,他像护着熟睡的小猫般,小心地轻踩着步履,快步走经将领。

其中两位想自告奋勇地将窦惠接过手来处理,双手才稍抬动起来,便被拓跋仡邪断然回绝了,“我来处理就好,你们赶了三天的路,休息一下。”说着,他不理属下讶然的脸孔,直往一株大树走去。

他将窦惠软趴趴的身子斜放在树干旁,才转过头来看了睁大眼的部下,不怏地蹙眉叱道:“没见女人昏倒过?眼睛干么瞪得跟牛铃一般大?”

大伙闻言,忙转身照料自己的坐骑,等拓跋仡邪将注意力挪回窦惠身上时,一双双诧异的眼睛还是若有所思的转回来一窥究竟。

其实,他们的好奇并不完全集中在窦惠身上,而是他们头儿的身上,因为声名狼籍的他对女人向来没有半点同情心,即使连孕妇也一样。

“吆喝!”一个低哑的声音在众人与马群间响起,“刚才不信我话的弟兄们快看呐!五年来,头一回见他穿着军服抱女人哩,可万万别错过这千载难逢的一眼,不过看到后,得老实交出沽酒金啊!”

七名臭着脸的骑士纷纷围上前,确定挡住拓跋仡邪的视线后,重击了拓跋质的肩膀,威胁地问:“妈的,老质,你是用什么办法激他的?该不会跟头子串通吧?”

“笑话,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他严禁出公差时赌博,我找他串通不啻自找死路!唉,输的人就得认分,反正酒是大家一起喝,你们也没吃到亏!”

“但是……这怎么可能!”说话的是伺候拓跋仡邪的更衣兵,“军师曾说过,他命忌桃花,只要作战前一个月摸了女人,稳走三天霉运的!带兵的一旦走了霉运,那仗还需要打嘛!”

拓跋质一脸受不了,“喂!谁来教教这个笨得可以出卖的黄口小儿吧,如果你的老板行事真的那么中规中矩的话,我们以往的仗都是白打的!”

“可是……老军师生前说……”

拓跋演也觉得这小伙子在自找麻烦,但还是捺着性子解释,“那是将军用来推拒皇上宠爱的借口,他若不暗使这一招的话,‘仡大府’里的女人可就要多过红花苑了!”

“可是我们不该这么‘铁齿’!毕竟将军从来没犯过戒啊!”

“那是因为他犯戒的时候向来不用你宽衣伺候。”有性子较烈的人上前一把揪住了“黄口小儿”,一古脑地将赌输酒钱的怨气吼了出来,“又不是新兵刚入伍,欠扁!”

“我……”小伙子被吓得一愣一愣的,眼睛突然一直,便倏地闭上嘴巴。

大伙接收到不妙的眼神,才想回头探视,一阵不悦的声音便陡然响起,吓得他们当场立在原地,就连老油条拓跋质都认相地闭嘴。

“吵什么?我只不过是要你们之中一人递一条布巾、一壶水袋给我罢了,又不是在组敢死队,会有这么难摆平吗?”拓跋仡邪臂环胸,双腿大开地站在他们身后。

拓跋演首先转过头来,清喉咙打破沉默,“对不起,将军,我们站在上风处,所以没听到你的声音。”

拓跋仡邪要笑不笑地闷哼一声,“演!你办得很有胆,但欠缺说服力,劝你下次没十分把握时,最好不要轻易尝试!”

拓跋演只好将头一低,紧张地欠一个身。

年纪最轻的小伙子,抖着声音说:“将……军,我……这就去拿……”

拓跋仡邪手一挥,不改冷面地拒绝,“不必!我人已站在这里了,自己拿就成,倒是你们,最好省点力气留着赶路,别跟菜市场里的三姑六婆一样。”

严厉地扫瞪众人一圈,他转身朝自己的坐骑走去,从鞍袋里掏出布和水壶后,大步走回窦惠栖身的那棵树。
 0   2005-07-19 03:09:47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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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05-07-19 03:05:12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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