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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恶
网友【36367075】 2005-07-28 10:53:16 分享在【精美灌水版块】版块    22    1
罪恶

罪恶无处不在

——一粟语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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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那是夏天的一个下午。我和我喜欢的女孩单独在一起。我的心跳得很厉害,觉得害臊,但又很快乐:我从来没有这样激动过

我简直笨拙得要死。我那只不安分的手先从她红衬衫的下摆伸进去,心领神会地伸向她的胸脯。我一把抓住她圆圆的活蹦乱跳的小奶子,久久不肯松手。然后我又慌慌张张地去解她的裤腰带,做梦似的把她的裤子扯到了膝盖那里,我看见一片稀疏的毛发,非常像胡拐子老汉的山羊胡,毛发稍稍有些焦黄还有点发红,像一个营养不良的两岁毛毛头的头发。我急猴猴地爬上她的身体,可那把枪我从来都没用过,现在显得又笨又无知,撞东碰西,到处碰壁,在她身体上被咯得生痛。后来,她用手要引导我时,我心底突然升起一种崇高的情感,刚刚还很猖狂的性欲在这崇高的情愫面前立即落花流水似的消失。我觉得我非常爱她,我不能害她,现在还不能和她做那样的事。我摆脱了她手的引导,从她身上出溜下来。我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让她坐在我的对面,我轻轻地,严肃而神圣地对她说:

我要娶你。

她不回答我。她的脸完全变样了,焕发出光彩,她明亮的眼睛迅速的向我瞥了一下,匆匆低下头。我听见抑制不住地的笑声从她嘴巴漾出。她把头贴在我的胸部,我知道这是发自她肺腑的微笑。

那一年,国家刚刚恢复了高考制度,我高中毕业。那一年我二十岁,胳肢窝刚刚长出腋毛。她也十九岁,一对水水的细长眼睛,一条乌黑粗大的长辫子垂到她的臀部。

我开始向她庄重地讲述我的家庭历史。

我没有向雨妹提及我昨天刚刚收到的高考落榜通知书,虽然全公社考了个第二,很荣耀,但还是落榜了。

我们家庭的历史是我心里永远的秘密,我从来没有对别人讲过。那一刻,也不知为什么,仿佛鬼使神差似的,我一古脑儿地把心里的秘密全讲给她听。我讲到我美丽的姑姑,她是城里人。我还讲起我的父亲——尽管我还没有见过韦枫亭,但我也很荣耀,因为他不仅和我姑姑一样,是城里人,在大城市工作,并且还是一个画家。我把韦枫亭留下来的三幅画中其中的两幅展示给雨妹看,并指着那个胖胖的儿童说,这个是我小时候。雨妹“哧”的一声笑了,说,你没有这么胖呀,这个是谁?她指着那个妇女说,我妈,我回答。当时我的虚荣心就是这么强,我把心里的这些秘密一古脑儿吐给她听,让她也分享我的光荣的喜悦。

她叫雨妹,我认识她才一年的时间,拢共碰见她也就五六次。

第一次见她的情景,已经记不太清了,真的,隔了这么久远,什么几乎都有忘光了。只记得我还在上中学。她经常从我家门口的大路上走过。可是偶尔有一天,我星期六下午从学校回到家里,我看到她坐在我奶奶的身边,我奶奶坐在炕上做针线,她就在旁边给奶奶认针。在我眼里,她那时还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姑娘。

她看见我只是微微一笑,又很快转过头和奶奶说话。我站在奶奶身边,像只苍蝇似的把目光死死地叮在她俊俏的脸上。她有一个又长又黑的粗辨子,闪着釉光的雪白细脖颈。我从来没见过她。我当时很惊奇,想那脖颈肯定不是来自人间,这让我想入非非,浮想翩迁地联想到那些美丽的神话传说,我盯着她死死地看,可她仿佛没有注意到似的,一直没有看我。我灰心丧气,一声没吭,就赌气出门找伙伴玩儿。临走出门的时候,我不甘心地回头,我们的眼神终于不期而遇,她望着我,我望着她,她仿佛是不经意才扭头似的,看我还在贼贼地看她,连忙把眼睛躲开。我迈出家门,不过我心里在想,这个女孩是谁啊。下午吃晌午饭时,我看见她还在我家里。

不记得她什么时候离开的,只记得我曾问奶奶,她是谁家的亲戚啊,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

原来我们村里“嫁”来了一个倒插门老女婿,四十多岁了,倒插在柳寡妇家里,雨妹是她的侄女儿。她是来看她的伯伯的,没想到,来村里玩了两天,就和村里人混熟了,还在我家陪了我奶奶一天。

我们的村子叫月牙儿,很小,拢共也就八九户人家,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女孩就两个,一个是睫香,另一个叫金风。睫香是小时候大人们给我说的“娃娃亲”,但觉得和我没有多大关系,她爸爸那张脸让人心里不愉快。我对睫香还有那个女孩都没有多少兴趣,平时也就想不起来她们,但雨妹一出现,我不由自主就被她牵挂住了。每个礼拜天回家,我都会情不自禁地寻找她的踪迹。

过了不久,一个礼拜天,我在倒插门老女婿家的院外意外看到了她。我真是喜出望外,我们站在榆树下说了一会儿话。她穿一件月白衬衫,衬衫很窄小,紧紧地箍在她的身上,衬托出她的身形,当时她的身形已经凸凹有致了,再加上她闪着瓷器光泽的脖项,我和她说话好像就没有说完的时候。但后来话还是说完了。我就在她身边默默地站着,悄悄享受这莫名其妙的幸福。

她是来串亲戚,领着她的小弟弟。老女婿家的院子里很热闹,具体干什么记不清了,只记得很多人在这里出出进进,我们俩反正是看热闹的。谁也不管,就在院里院外看他们瞎忙,看得烦了,就跑到院子外面看满坡连成云的野菊花。我给她捉色彩缤纷的蝴蝶。我们在一起多久记不得了,只记得她突然爆发的笑声在山村里到处回荡,只记得我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她的两只手里都拿满了我逮的各式各样的蝴蝶。那一天就这么过来了,晚上,她的弟弟来和我做伴儿,我们睡在一张床上。

她的弟弟很小,大约八九岁,但是很调皮,我们睡在一张床上,他总是不老实,小手在我身上摸索着,还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后来她和她的小弟就经常来了,由于常来的缘故,她和村里的姑娘媳妇们也混熟了,我没有放学,她就和她们玩,我回来了,她就一直跟随在我身边。

真正让我惆怅的是这年的春上。那一天半上午,我正在家里吃早饭,突然门外有一个红色的影子从我家门口一闪而过,我慌忙从家里跑出来,转过院墙,我就看见了她。她完全变了个样子,焕然一新地站在墙角,穿一件红棉袄,脖子上围着一个围巾,雪白的脸被映得煞是好看。她的双手一直绞着辨稍。神色显得忧郁,一瞬间我都不敢认她了。

我说,我从来没见你穿过这么好看的衣服。

她甜甜地笑了,问我:真的很好看吗。

我由衷地笑了。好看,我说。

她告诉我,她去她大姨家,下午来找我。

那天下午我先从我爷爷我奶奶讲起,还讲到了远在城里头的父亲,我对那个把我创造到这个世界上的父亲其实一点不了解,更没有一点点印象,我对雨妹说起的父亲形象,完全出自我个人的臆想。当时我手里正好拿着一张六十年代初的人民画报,上面有一位风度度翩翩的中年男子,我信手一指,说这个人和我爸爸长的很像,他在很远的城市里工作,每月都给我爷爷寄钱回来。

实际情况是,在我的印象中,我父亲一次也没有寄钱回来,甚至连个只言片语也没有,每年接济我们的是我姑姑。

当时在农村,谁家有人在城里工作挣钱,那肯定是一种绝对的幸福。

那天下午我们在甜蜜而愉快的氛围中度过,天快黄昏时,雨妹要去水泉村的亲戚家里。我不敢在村人的眼皮底下送她。当她快要走出村口时,我从另一条小路上飞跑过去,在村外撵上她,一直把她送到水泉村口。

在水泉村口的那棵柳树下,我像一个贼似的在雨妹洁净的脸额上轻轻地吻了一下,雨妹幸福地闭上了清澈的眼睛。那一瞬间,我觉得她的眼睛非常美丽。

当我抬起头的时候,我发现河边的小路上,遥遥有两个人正朝我们大步奔来,莫大的恐惧立即充满我的心田,我大惊失色,松开雨妹朝身后的山上狂奔。当我气喘吁吁地爬到山的半腰,回头再看,那两个人已经掉头拐上了另一条岔路,

我突然觉得自己的行为非常荒唐可笑。雨妹还在原地等我,我尴尬地采了两朵淡黄的蒲公英花,回到她的身畔。她问我,刚才你怎么了。我掩饰说,没啥,刚才我看见了一只兔子,我想逮兔子送给你。

我把花放到她的手里说,送给你的,好看吗。

她没有说话,只是含羞地低下头偷偷地笑了。

她把一只手娟塞到我的手里,就匆匆走了。

雨妹住在塬上,那夜她住在和我们村相邻的桃花岭的亲戚家里,第二天就回塬上去了。

我明白她给手娟的意思。这是我们这里定婚的风俗,也叫换手巾,定婚时,男女双方在男方家里不仅要互换手巾,还要吃一顿面条,然后男方把彩礼如数交给女方的家长,这门婚姻就算定下了。

雨妹私下送给我一条手娟,其实暗含有私定终身的意思。

可当时,我没有思想准备,两手空空,没有手娟给她。

第二天我匆匆赶到镇里的商店,挑最好的手娟买了一个,悄悄收藏好,准备在合适的时机,送给雨妹。

此后无数个荒芜的漫漫日子,我无疑都是用非凡的幸福的充填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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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发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从小跟随爷爷奶奶长大的简言,一直没有见过父母,爷爷告诉他父母在城里体面的工作。高中毕业后他爱上了女孩子雨妹,两人的情感像山中的小溪,美好纯真洁净不含一点杂质。但简言为了跳出农门,忍痛割断了这段爱情。

此后农村土地改革,简言的爷爷和奶奶被姑姑接到城里养老,简言在罗山小学寻到一份民办教师的工作。

罗山小学在一个小山村里,简言在这里认识了三个主要人物,父亲,蕊娜,另一个是莜儿。小说在这此分裂出多条线索。

在锄玉米时,蕊娜自叙了她的爱情的故事,原来蕊娜是为了爱情从繁华的大城市出走,远遁到这个偏远乡村的。简言被这个故事感动,一时冲动,两个年龄相差很大的人在玉米地里发生了性关系。此后由于自责和羞愧,两人相互躲避不再见面。

这时候父亲韦枫亭出现了。父亲是一个画家,他的意外出现,让简言一时难以接受,当他和简言构通时,向简言讲叙他的过去,提到了他曾因“强奸幼女罪”入狱,现在刚刚刑满释放。一言不合,简言无法接受这样的父亲,两人不欢而散。

女孩子蓝莜儿的父亲余有德两年前自杀身亡,她眼里的父亲余有德是非常爱她的,但有时父亲的行为让她迷惑不解。其实她父亲是一个被妒火焚心的复仇者,他时刻想通过蓝莜儿报复她母亲对他的背叛,但由于长期的相处,他对“女儿”蓝莜儿的还有一层父子礼之情,对莜儿的恨爱交加,使他非常矛盾,最终上吊自杀。

女孩蓝莜儿爱简言,但简言已经背上沉重的思想包袱,心如死灰。他有意疏远她,是因为心里还一直对雨妹有一种精神上的守望。他忧伤迷茫,在暑假离开从小长大的这块土地,只身踏上寻找母亲的路途,希望能得到精神上的蔚籍。

但母亲呈现给他的却是另一种黑暗,和他心目中的母亲相去甚远,因为母亲的家里有六个和母亲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需要他们抚养,所以简言被挡在母亲的家门外面,在这里不仅有一个不认他的继父,母亲为了让他有一块安身之地,还想给他再找一个干爸,他被耻辱包裹着不能自拔,身心再次遭受重创。

返回农村后简言心底无比灰暗,精神濒于崩溃。在孤寂中他找到了发泄心中愤恨的对象——他小时候的玩伴睫香(一直爱幕他)。睫香是他小候父母们开玩笑时指腹为婚的对象,简言利用睫香对他的情感奸污了她。致使睫香怀孕。往复循环,他不自觉地已经开始伴演一个伤害别人的角色。

和雨妹的近似于童话似的纯洁爱情在整个小说中做为底色一直淡淡地存在着,和后来的故事氛围形成很大的反差,简言和莜儿两个都蒙有心理阴影的青年男女的爱情故事是本书的主要线索。忧郁,敏感,互相不问身世,简言父亲和母亲的生活经历构成了对简言的全部打击。

暑期结束后,简言收到父亲的来信和随信寄来的钱。韦枫亭已经成为一个有名的画家。他的画轰动全国,不日即赴法国,父亲在信中详细地谈了关于“强奸幼女的罪行”。

简言开始恢复自信,但和睫香的结合产生了报应。睫香的两个哥哥林兵林学上山砸死了生产队分给他的黄乳牛。

爷爷闻讯简言将要结婚的消息回来参加他的婚礼,恰好赶上睫香结婚,爷爷去参加婚礼,受到无端的污辱,从此一病不起。睫香怀着简言的孩子和别人结婚,在当天产下一个婴儿。

简言终于要和莜儿结婚了。

最终隐性的一条线索是,简言是谁,莜儿是谁?

重要的是,他们将如何面对生活。谁来拨开他们心里的黑暗,谁来拯救他们的灵魂?

艺术风格

小说想象力丰富,自始至终的一个特点是不断的强化和重复代替变化和发展,小说中的简言一直体会到责任的重要性,父母的缺乏责任对他伤害犹重,但他自已后来也变成了一个没有责任心的人而不自知,重蹈了父辈们的老路。

小说内容充实而真实,但读后去却有一种荒诞的感觉。小说没有把视点放在廉价的哗众取宠上,有些地方有意模糊故事性,而通过轻松和荒诞不经来表现一些锥心剌骨的细节,意在引导读者自己去联想,发挥。

小说的叙述方式可能有些单调。但在艺术形式上却有复杂的企图。隐喻、解构、梦幻、黑色幽默、心理分析、意识流……种种风格混合一处,并无突兀之感,故事情节在过去、现在之间穿插变幻,打破了时空。
 0   2005-07-28 10:57:01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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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这一天学生们要求进山野游。组织学生进山野游。是这个小学多年保持的科目,每个学期至少要组织二次,而我,学期已经过半,因为心情忧郁,还没有组织过一次呢。

正是四月天,阳光明媚,莺飞草长。整天闷在屋里教学,复习,人都发霉了,我也想去山野里散散心。于是我们带着水,干粮,学生按年级依次排好队列,一行人浩浩荡荡就朝山里出发了。

我们去野游的山叫里山,其实是山里人放牧牛羊常去的地方。罗山村本身就在深山里,适宜野游的地方很多。我选择里山是因为觉得里山比较安全,比深山老林里其他地方的环境可能安全些。因为我还领着三十多个学生呢。

早上大约八点多钟我们出发了,一路上学生们笑声不断,歌声不断,我和学生们都欢天喜地,心里美滋滋的,四月的阳光温暖明媚,万里无云,也没有风,山里面非常清静,没有一点声音,只有鸟的叫声。后来我们离开牛羊踏出的山路,走上了一条荒芜的小径。这里的植保护得很好,当然,几乎没有路可寻,杂树横呈,野草丛生,我们艰难地行进着,十多分钟后,我们登上了一块平坦的开阔地,约有足球场那么大,在这里隐隐约约还看得见山坡上放的牛羊在悠闲地吃草,我招呼学生们放下东西,略略休息,然后分成五个组,大小兼顾,强调了纪律和安全事项,交待了不要走得太远,互相之间多联系,便让学生们散开自由活动。

学生们其实都是有备而来的,全都带着篮子和空书包,散开后就像满山找寻草吃的牛羊,到处跑着采茵陈了。茵陈是菊科植物,也叫白蒿、绒蒿、可入药。茵陈长大后就成了蒿子,孩子们采集茵陈,回去晒干,拿到药店就可以换些买书买本子的钱。.

我无事可干,也跟着孩子们进了森林。一踏进森林,阳光就被遮没了,空气变得凉森森的,脚板下面全是松软厚实的腐叶。往前走了一段儿,我已经把孩子们甩在了身后,转过一个山坡,前面兀现亮光,想必是走到林子的边缘了。

林木渐次稀疏,一小片开阔平坦的草地呈现在眼前,我信步朝那里走去,不想,却在草坪中间的栎树下面,发现一个少女静静的卧在地上!

我看不见少女面目。她背朝我侧身躺卧在树下的草地上,穿一件水红底子小白碎花的棉布上衣,天蓝长裤,裤脚稍短,露出一截白生生的小腿。秀美的长发披肩,曼妙起伏的曲线尽收眼底,我惊愕不已,但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

在这深山野岭,天荒地老的原始森林里,怎么会出现一个身形袅娜多姿的少女呢?

我那时立即联想到电影中的某些浪漫的爱情画面,花前月下,蝴蝶如落英流云,嬉戏追逐于万绿丛中,春风和畅,美丽的少女少男眼波漾春,衣裙飘飘,真是山美水美人更美啊……

我轻轻咳嗽一声,少女依然没有一点动静,仿佛只是美玉雕刻的一尊无与伦比的艺术像,纹丝不动。

突然,我的眼光落在她的臀部。心里忽悠了一下。

她的臀部那里有一只什么的尾巴,金黄色的毛,毛色润泽,两尺长短,弯着,还轻轻地动呢。

周围荒草凄凄,树木虽然稀疏但高耸入云,早晨的阳光从舒展的枝叶间笔直倾泻,如黑夜车前的大灯。在这种地方出现一个妙龄少女真是太奇怪了,况且,身边好像……还有一只什么动物的尾巴。我掐掐手腕,确信不是在做梦,但这不是白日做梦又是什么呢,

脑子飞速旋转,我想到了那些妖狐鬼怪的故事,上中学的时候,我悄悄地搜罗了许多书籍消磨漫长的时光。那些书中不乏这类鬼神的故事,传说中那些妖狐幻化成女子,容貌秀美,身材苗条,楚楚动人,专门在荒郊野岭没有人烟的地方引诱英俊男子,识别她们的唯一方法就是,摸摸她们后面的衣服,看里面是不是藏有一只狐狸尾巴。

当时我面临的情况和那些书中写的境遇惊人的相似。虽然我不太相信那些鬼怪故事是真的,但我这会儿却慌张得六神无主,毕竟关于鬼神方面有很多惟妙惟肖的传说,你不信也得深受其影响。

我努力使自己保持一份镇静,深吸一口气,调整呼吸,管她是人是鬼,我想还是乘早悄悄溜之大吉。

坡下琮琮之声隐约,似有小溪沿山脚蜿蜒流淌。

一瞬间好奇心又战胜了我,心中不禁为自己的胡思乱想哑然失笑,乾乾光明世界,那里来的妖魔鬼怪呢,我立即有了绕到她前面看一眼的勇气,看看她是不是像传说中的狐女那样,生得妩媚妖绕。

她一动不动,依然侧身斜卧,好像睡着了,没有听我脚下细微的动静,竖起来支撑头颅的胳膊露出葱藕似的一抹白。我真是眼晕,恍惚一瞥,俊俏的脸庞竟然是绿蓝色儿的!

恐惧又攫住我,四周寂阒无声,也不闻孩子们嬉闹之声。和孩子们己相距远了,环顾四周,天荒地老,没有一丝人的声息,

我再度试探地问她:你是谁,怎么在这里啊。听起来,我的颤抖的声音很空洞。

她不仅没有回答,并且一点动静都没有。黑发如瀑巧妙地遮蔽了她泛绿的面庞,凭空添了许多的阴森恐惧。树叶落地的声音惊雷般地传来,一丝慌乱从我心底泛升起,朗郎光明世界,我当然不太相信民间流传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但我确实慌张了。我说:你到底是人还是鬼啊?

我拔腿走时,不甘心地又悄然扭回头,正见女孩撩开脸上零乱的发丝,偷偷斜眼觑我,眼角嘴边掩试不住地弥漫出一丝调皮的笑意!

呵,这可是人才特有的微笑。你吓死我了,我故做镇静地说,擦了擦脸上的汗,不知是天热还是刚才吓出来的。

她的语气听来轻描淡写:我是狐狸的化身。稍稍停顿她又说,要看我的真相吗?

我又傻掉了,愣怔着不知说什么好。我想把她的这句话理解为幽默。可她貌若天仙,使我又生出许多无端测疑:深山老林里怎么凭空会冒出一个娇柔的美女呢,况且还是一张绿滢滢的脸儿。过去看过的那本《聊斋》中的许多故事立即如鸦群般地席卷了我的心田。可能我天生就这一幅德行吧。

她狐媚地微笑,笑里既隐含有亲切、嘲弄,和十分可爱的成分。她轻盈地围着我转了一圈儿:咳,还不错吧,简言,她用手肚轻轻点在我的脸上。我继续傻傻地想,靠,素不相识,她还知道我的名字,真是神了!我不敢轻举妄动,心里有诸多问题值得我怀疑;有绿脸儿的女孩吗?靠,如果她真是个女孩子,干嘛一个人跑到这荒山野林里来?她还敢用手在一个陌生的男子脸上点吗,她敢吗?

她不敢。看来我真的是碰上异类了!

还不信呀,她仰起脸儿,眯缝着眼睛半嗔半娇的觑着我说,要不看看我的尾巴,验证一下好了。

她果真从身后的衣服里又把那一条黄黄的毛尾巴捋出来了,在我眼前晃了晃。我掉头就窜,慌不择路,身后她大笑不止,银铃似的悦耳的笑声经久不息。

我就这样认识了蓝莜儿。多年以后,我也不能释怀。后来回想这件事情,认为我产生这样荒唐的想法也不足为奇,一是她整了张绿脸儿迷惑我,但主要的还是她长得就跟画儿上的人似的,身上隐含着一种天然的佳丽气质,细眉大眼水水汪汪的,清澈妩媚,顾盼之间流波生辉,雪白的皮肤隐隐看得见青色的血管,衣裳吧虽然是农村常见的布料,但穿在她身上就把高高低低的一切都衬托出来了,用现代人的话说就是把她的魔鬼身材暴露无遗。当时我们周围的村子,就我所见的女孩儿,谁敢这么打扮啊,把衣服做得这么随身如意,把自己的身材这么显山露水的暴露出来。没有!好多年后,城里才有一些时髦女孩子这么穿。但当时我却孤陋寡闻啊,犯了个低级错误。我记得那时我反复地问自己,如果她真的是人,怎么会有这样的身材?怎么会有一双勾人魂魄的狐狸眼睛呢?

转过一面斜坡,远远看见几头牛在坡地上吃草,学生们在林中的身影也隐约可见,我慢慢稳住心神。妖精变的女孩——我当时就这么想——没有追赶过来。

这天中午左右,我就领着学生回来了。对此学生很有异议,因为都带着干粮和水,是准备痛痛快快玩一天的,可没有想到我中途变卦。

我也无法把真相说出口,关于山中有妖女的事我怎么能向学生说呢,只好自己闷在肚中慢慢让它腐烂。

但这怎么能放得下呢,蓝莜儿的影子总在我脑海里萦绕挥之不去。这天放学后,我破例留下五年级的一名学生陪伴我,但我还是心魂不定,深山里碰见的这位女孩行踪诡秘,总在我的眼前妖娆地晃来晃去。这晚复习时注意力总也不能集中,时不时被窗外一些细碎的声音惊扰,睡不安稳。
 0   2005-07-28 10:57:17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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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一个星期天,女人在田里锄第三遍草,玉米已经齐腰深了,我慢慢走过去,在她不远处坐下,默默地看她锄地。

女人这天心情很好,午间休息时她拣了一处阳光明媚,背风的旮旯坐下来,招手让我过去坐在她身边陪她在地头吃午饭。这天她意外地带来了黄酒,两个小菜。女人说她有预感,说我今天会来,而今天是她的生日,想和我喝一杯。

小菜是麦地里常见的一种野菜,我们这里人叫面条菜,还有一种野韭菜,都是凉拌的,但很精致,口味也好。酒是她自己跟邻居学酿的,酸酸的,有一股甘甜,喝起来味道不错。

她开始给我讲她的出身来历,她的感情纠葛,她原来在那里,怎么到深山里定居。我留在她身边直到傍晚她回去。她的讲叙缓慢平静,仿佛是在叙说别人的事。

她是云天城人,在云天文工团工作。生父是资本家,解放时被打死了。母亲原本是资本家的姨太,解放后嫁给了一个大她十岁的工人,一气给那工人生了了三个男孩,也就是他的异母弟弟。他们一家曾经在一个偏房,她前夫那幢大房子里的,住了十六年。高中毕业考上了艺术学校,她才离开那个家,从此再没有回去过。即使她离开云天城那年,也没有回去看看。

她的异父弟弟一个当了兵,一个子承父业接班当工人,另一个在武斗中被打死。她艺校毕业后被分到市文工团。

她这时说到了那个男人,说他是个画家。她在文工团时认识的,也是春天,她和团里的人去踏青,在郊区碰上了他。团里很多人请他画像,她也请他画了一张。以后在星期六下午就一起散步,也不知是谁先约的谁,星期天一块儿进山,他画画,她采山野里的花,追蝴蝶玩,她知道他已经结婚,但两人还是发生了那事。后来她和一个工人结婚,还和那个画家有来往,还为她生了一个女孩。她说她并不爱那个工人,和他结婚是因为怀了画家的孩子,她想生下来。

她说别人觉得可能很轻率,但对我却是一件慎重的决定。我那么做了,因为我愿意。

我非常注意她和那个男人的故事,问了她一些问题。她摇摇头说,这个是我的秘密,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我非常爱他,可以说,我的这一生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围绕他的。

那他知道吗

我说不上来。她回答道,有些知道,有些不知道。

我是相信你的,可是,那你为什么要离开文工团,躲藏到深山里来呢,是为了躲避他吗。

不是躲藏,是赎罪。她优伤地说,滴下泪来。

她告诉我女儿四岁时,她请画家教女儿绘画。可是不久,那个工人发现了她和画家的秘密,继而知道女儿不是他亲生的。她便向那个工人提出来离婚。说既然你都知道,再过下去没有意思,还是离了吧,他不离,认为这一切都是因为画家,设计陷害画家,致使他蒙冤入狱。

她讲她忍无可忍,到处诉说画家的冤情,为画家翻案;讲跑到法院申诉,人们却以为她疯了;讲到单位给领导申诉,希望领导能站出来主持正义,结果却使她一夜间身败名裂,成了破鞋;讲被单位开除,无处申诉,便以她自己的方式来赎罪,领了女儿迁出云城,特意来这深山里找罪受。

这种爱的方式非常奇特,也感动了我。我问她:又不是你害的他,你干嘛赎罪。

可害他的那个人是我男人,再说我爱他。她痛心地说。

那也不至于离开云天城啊。

不离开怎么能和那个工人离婚?我那时候比任何时候都更厌恶他,况且我无力救出画家,再也无颜面在我熟悉的那个环境里生活,所以我躲到农村的另一个目的,就是对我自己的一种惩罚,也是逃避那个男人,达到和他离婚的目的。她愤恨地说。

离了?

没有,他死皮赖脸地跟来了,还把户口也迁来,落户在这里。

哦,最后离了吗。

没有,但是我不再和他睡在同一张床上,虽然还是像一家人那样生活在一起,但我们形同路人。我让丈夫睡在女儿的窑里。

我开不了口,心里却感动着。真是一个为爱情献身的女人。

她开始锄地,我坐在地边上默默地看着。

有一次,我想从她手里接过锄头帮她。她不让,像小姑娘一样脸涨得通红。两人的手在锄把上相持时碰在一起,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那手指修长,细腻而圆润,完全不像村妇的手,倒很像我记忆中的姑姑的手,不过比那双手还要精致耐看。

我抬起头,发现女人竟脸红了,眼里漾溢出甜蜜的光波,可接着那眼神就黯然,以至销声匿迹,代之而来的是盈满了热泪,我不知道怎么了,我想肯定是她突然想起过去的往事,这往事和爱情有关,和激情有关。我心里也感动了,一时冲动,就抓住她的手。

她也几乎是饿虎扑食似的,一下抱住我,急迫的情感不言而喻,这时候,我的鼻翼里充塞了股奇妙的味道,我贪婪地吸着,有些迷醉,我不知道,这就是女人的气味,原来女人像花儿一样是有气味的。

我不用引导,就轻车熟路地就找到入口,那里正湿漉漉地虚席以待。

从她身上下来,心里隐隐地泛起一种无地自容的羞耻感,这时候竟毫不相干地想起了雨妹,觉得再也无脸见她。那女人脸上的红晕还没有褪下去,头发零乱着问我,你原来做过?我点点头,低声说,我曾经爱过一个姑娘,但是她现在嫁给了别人。

那你还爱她吗?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点头,眼泪却下来了。

那天离开她就后悔了。她毕竟是一个比我大近二十岁的女人,我们竟像情人一样在一起谈话,而且突然之间真的成了情人。事实上在正常情况下她不会和我干那件事的。所以从另一个角度说,我是她丈夫的同伙——她那个混账的丈夫是强奸了她的意志,而我是趁人之危和她发生关系。

白天发生的事总在脑子里,夜里也久久不能入睡。她的容颜总是浮现在眼前,想着她的身体,那胸,那腿,进入时那光滑柔软如天鹅绒一样妙不可言的感觉,。

胡思乱想着,就不由得抚摸着小兄弟,心里感慨万千。小兄弟很灵醒,稍稍一动马上醒了,热乎乎在手里很有感觉和硬度,什么也不必问,什么也不消说,手轻缓地抚慰过兄弟的哀伤。没有人教我怎么做,简直无师自通,我的确用那种令人窒息的方式让我沉溺于沼泽地。不要说痛苦,不要说沉溺,我只想沉没,沉没,沉没,沉没到地狱的尽头,人生苦短春雨无痕,你没有理由不让我这般自虐。

但是清醒时我却很后悔,努力不想她,努力割断以前与她交织在一起的关系。为此我暗暗发誓。后来我再也没有去过那块地里。
 0   2005-07-28 10:57:30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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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贵宝进山来了,顺便给我捎来一封信。这封信是从塬上寄来的。我的脸禁不住有些发烧。字虽然是一笔一划写的,但还是写得歪歪扭扭。我想到了雨妹,好些日子没有她的音讯了,拆开一看,果真是雨妹写来的。雨妹在信中说她要结婚了,日子已经定在五一,请我到时一定参加。

捧着信我傻掉了,眼前一片茫然,头脑浑浑噩噩。有一把刀子直往我心口扎,刀刀见血。我看见我的血喷溅出来,我看着这血四溢漫流,流出教室,流出操场,然后流出了村子,流进了村外的小溪里,鲜血把整条小溪都染红了,红得发紫的溪流又汇进山外的那条大河里,河水立即就变得暗红。

这天我提前让学生回家。既然我无心教学生,就布置些作业让他们回家做。我可以一个人静静地呆一会儿,傍晚余小银又来请我去她家吃饭,我摆摆手拒绝了,我不想吃饭。

怎么能吃得下饭,痛苦刻骨铭心,潮水般地涌来,又潮水般地把我淹没。我想起她的眼睛,美妙的嘴唇,这些都是只属于我亲吻的,可现在要印上一个非常厌恶的嘴巴。

第二天傍晚,放学刚走一会儿的小银又返回来了。还是让我去她家吃饭,看我没有去的意思,小姑娘就加重语气说,是我姐姐让你过去的。

我说,你们家里都是女的,晚上不方便。再说,我胆小,晚上一个人怕走夜路。你回去吧,就说我吃过饭了,代我谢谢你妈妈和姐姐。

但小银还不走。小银说,我姐姐说了,你不去,她就把饭给你送过来!

我心想这只是小银随口而说,不当回事。可没有料到,那天晚上,她姐姐蓝莜儿真的来敲我的门了。

我给小银说的话早忘了,所以当我听见敲门声打开门,看见她那张含有亲切、嘲弄,但又十分可爱的俊俏的脸儿时,我一下子就惊呆了。

蓝莜儿把我拨拉到一边儿:傻子,让让道呀。本小姐辛辛苦苦前来送饭,连句好听的话也没有,既没有好听的话,也总该让让路啊,天底下哪里有把前来送饭的人堵在门外的道理呢。

这次她脸上没有绿颜色了,这样子看起来更妩媚动人。

她袅袅婷婷进了屋子,东看西瞧的,把手里提的东西放在我摊开的书本上,她则落坐我的床上,好像,她才是这屋子的主人呢。

可能看到我脸色不对,她绷着脸儿,一本正经地说,吓着你了吧,真是奇怪了,我又没长三头六臂呀,把你吓成这样。

我可是真的被吓坏了,只是一个劲儿地惶恐地傻说:你出去吧,你出去吧,求你了。

这时小银站在了门口,她说,老师,你莫害怕,她是我姐姐咯。

真他妈的没治了,我出了一身冷汗,出尽了洋相,我可真的没有想到小银的姐姐就是这模样儿。

后来我仔细揣摩,并不全是我愚昧无知浑浑噩噩到如此地步,分不清是人是鬼,主要还是她脸上涂上了紫罗兰汁液,弄得整个脸儿绿里叭叽,再就是我见了美女就眼晕。况且,在深山里我从来没有见过莜儿这样的孤女啊,我中了她天生丽质和魅力的蛊。当然了,那天野游时,那种天荒地老,亦真亦幻原始环境,也给我造成了很大的麻烦,使我错把美女误当成了妖精。

我开始吃蓝莜儿带来的烙饼,鸡蛋炒韭菜,喝汤,她做的饭还真好吃。

她像小鸟儿似的在我身边晃荡,叽叽喳喳地问这个口味怎么样,那个好吃么,还张开嘴让我也喂她一口,她有滋有味地嚼着,两条眉毛挺有趣地往上一扬,笑眯眯地说:这个汤,才是我最拿手的呢。

汤果真好喝,味道很鲜美,我不知道是什么做的。

当时,在我的印象中,我可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好喝的汤,就是我的美丽非凡的姑姑,也没有做出过这么好喝的汤。

汤里有黑木耳,韭菜,西红柿,姜末葱花。她告诉我,黑木耳是新鲜的,今天刚从山里采回来的。

她开始持续不断地问我一连串问题。小银仍然站在门口,一会儿望望我,一会儿望望她姐姐。对蓝莜儿的回答我一概只简短的回答一个两个字,是,或者不是。比如她问起我的爷爷奶奶身体好吗,我回答好,问他们去了城里还回来吗?我的回答是不。其实回来不回来,我心里也不清楚,但是如果他们在城里确实享福,我但愿他们不回来。

我回答问题简短并不是我讨厌蓝莜儿。在这个微风和畅的春天晚上,和一个天生丽质的女孩在一起聊天,是非常幸福愉快并且是非常罕见的事情。

我怎么能讨厌她呢?但刚刚我出了丑,无论是她有意也罢,无意也罢,我反正是被她心里暗笑了,再说,那天在深山里,她是为了吓我,把野紫罗兰花辩的汁液挤出来,有意抹在脸上,害得我以为真的遇见了鬼或者妖精。更甚者,她还拿出一尾黄牛尾巴来吓唬我,这些我也耿耿于怀。

但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稍纵即逝的功夫,我就被她的情绪感染,跟着她一起开怀大笑起来。莜儿嗓子银亮好听,甘甜里透着一股沙味。她很会撒娇发嗲,极尽腻腻乎乎唧唧歪歪之能事,用当时农村人的话,莜儿是个名副其实的小狐狸精。

那夜我们聊到很晚。她颇有些神秘地地告诉我,她爸爸爱她,我笑笑没说什么。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谁的爸爸不爱自己的女儿呢。她看我无动于衷,也没有再说这个话题,只是意味深长的笑。

她还告诉我,她和她爸爸的姓不一样,我说,那你姓什么,她说,我随我妈的姓,叫蓝莜儿。我暗暗吃了一惊,在农村,几乎没有随母姓的,除非这人是上门女婿,所以我问她,你爸爸是倒插门女婿?

她摇摇头,我更疑惑了:罗山是你妈家吗?也不是,我家是在我小时候流落到这里来的。原来她家也是一外来户,我心里好笑,这一点也是和我们家一样呢。

那夜她很晚才离去。此后隔三刹五,她就晃悠过来给我送吃的。时间长了,我开始想她了。其实一开始我就喜欢她,只是我没有意识到,我的心还被雨妹满满地占住。那次在山里,她给脸上涂了绿颜色,屁股后面弄了一尾黄牛尾巴做弄我时,我心里就曾发出过还是妖精漂亮的感叹。

在这僻远寂寞的深山里,除了这些学生,有时候几乎几天见不到一个人的影子,很是落寂。每一周,蓝莜儿总要来看我一次,基本上填补了我生活的枯燥和寂寞。

她白天要放牧,差不多都是晚上来,我们有时在屋里说话,有时在麦场里悠荡,学校后面的山坡野林里也留有我们的足迹。她不怕黑夜,我和她相处久了,胆子居然也变大起来,有几次我曾大胆地问到她的爸爸,因为她过去的话太神神道道了,给我留下了疑惑。她却开始回避这个问题,并且脸上也有了不悦的颜色。她变得对她爸爸的事情守口如瓶,不再提起她父亲的过去,好像那是一块禁地,只有她可以进入,别人是无权进入的。但她曾说到过她母亲,她告诉我,她母亲和她父亲不合,常常半夜吵架,但最终都是以母亲的胜利告终,她感叹说了,我爸爸怎么就不能赢一次呢,最后她说,我爸爸心里太苦了。我问这话怎么说,她不往下说,追问得紧了,她不耐烦地说,因为他心里苦我嘛。

她的话很好玩儿,又让人琢磨不透。

我的生活好像重新恢复了生气,忧郁和伤感离我远去,微笑常常挂在脸上,如果有一段时间她没有来,她那妩媚的脸上那双明亮的眼睛总在我眼前晃荡,弄得我坐卧不宁,无端的烦躁。她来了,我心里就豁然开朗,烦人的事一扫而光。她和雨妹完全不同,雨妹沉默庄重,我在她这里体验的是在雨妹那里无从体会过的,新鲜的另一种感觉。蓝莜儿活泼妖冶,我迁就她在我跟前耍小心眼儿小脾气。喜欢她乱,纵容她撒娇发嗲,有时候她腻腻乎乎唧唧哝哝甜得粘人,我也不烦。

蓝莜儿的家离学校挺远的,在山脊背面的沟垴里,来学校要走半梁上一段很幽僻的小路,过去我婉言谢绝去她家吃饭,原因就是怕走那一段小路,但她似乎不怕,她似乎还特喜欢走夜路。她的脚步很轻很轻,像猫一样,不知不觉她已经站在我的身后,在那个春天的许多深夜,我常常被她吓得一惊一乍。有时,她喜欢穿一身蓝,有时,她喜欢穿一身黑,或者一身白,在有月光的晚上,她喜欢穿着白色的衣裤在麦场里转悠,轻轻悠悠似一袭白衣在地上飘,那感觉那情景确实很像深山里游荡出来的女妖。
 0   2005-07-28 10:57:51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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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节前的一个礼拜天,我去镇里给雨妹汇了三十元钱,这是我当教师后,刚发的两个月工资,一共35元,我花了三元多,留下一块多零的我全寄给她。在山里,我留着钱没啥用处。在汇款单的留言栏里我只写了四个字,祝你幸福!

五一学生放假,头一天我就通知下去。五一这天,天刚朦朦亮,我就已经走在去塬上的路上。我在水村的村口寻了一处地势稍高些的地楞,搬了一块石头,我坐下来,从这里能看见雨妹家的那个小院落。

我就那么坐着,早晨的阳光刚刚出来,照耀着我,照耀着那个刚刚还很宁静的小院落,但现在渐次热闹起来了,人头攒动,门上,都贴上了红对联,就连树上,也挂着红红花花的汽球,村里的大喇叭也借来了,架在房顶上响彻天地。

我傻傻地看着,在心里念念叨叨地说,她就要结婚了,她就要成为人家的人了,你这个没用的家伙,还坐在这里观西洋景?泪顺着脸颊流下来,不知道我在哭谁,是哭我自己还是为雨妹流泪。

从村里走出来一个人,渐渐近了,是雨妹的弟弟来子。前两年我们还曾睡过一张床,在床上嬉闹。那时他又瘦又小,现在长高了,但依然瘦。他在岔路口处停住,也搬了一块石头坐下,朝我早晨走过来的那条山路上张望。

来子就在我的下面,我只要轻轻咳嗽一声他就能听见。雨妹在信里告诉我了,他是来接我的。

我不知道这时候雨妹是什么模样,是伤心?麻木?还是高兴?但我知道她需要勇气,需要力量,需要有一个人为她解心愁。

千愁万绪,万绪千头。我想立即走过去,走进那个小院,站在她身边,擦拭她脸上的泪痕。

我想走进那扇门里去,但我又挪不动步。

太阳渐渐地升起来,我的影子向西倾斜,被地边的篱笆分割成碎片,如同我爱雨妹的心。可是我的影子真的是向西倾斜的吗?不是。是因为太阳从东边升起。

我能保护她,为她带来幸福吗?我无法面对这个问题。我只是不愿意看到她再受伤害。覆水难收,一切终究是镜中花水中月,我的青春岁月因为雨妹而变得亮丽而忧伤。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心已经结了一层厚厚的硬壳,我的泪干了。我好像变得厚颜无耻了。

人一变得厚颜无耻,心里就轻松起来,我甚至还想唱一段儿小曲,但我终究没有想出一句词儿,只好作罢。

那天在迎亲的队伍刚进村的时候,我就离开了。我心里隐隐的疼,别扭。但我努力地快乐着。那一天我没有回学校,而是回家大开窑门,让外面清新的风进来,吹出窑里嘲湿发霉的气味,我拿出爷爷奶奶的被褥晾晒在阳光下。

爷爷屋里有一瓶竹叶青,已经保存了两年,我愉快着,顺手拎了出来。

但是我还是流泪了,当我打开我的窑门,走进我精心布置的小屋闻见高粱杆清新的香味时,当我的目光扫过已经落了一层灰尘的小桌和凄冷的炕头时,抑制不住的泪水还是如河水似的决堤了。

我原来准备把酒带到学校的,可是在极度错乱中我打开了瓶塞。我一边顺一边为雨妹祝福,酒真是美味的东西,不但口感让人痛快淋漓,顺到肚子里还蛮舒服,一瓶酒很顺溜的就灌进我的喉咙。

直到第二天早晨,我才在浑浑噩噩的麻木状态中慢慢醒过神来。

第二天下午到学校时,头还很沉。我记得我打算用功复习了,开始看高考复习丛书。这套著名的丛书包含《语文》、《英语》、《理科版数学》、《文科版数学》、等10个分册。以高新教学大纲、新教材和新考试大纲的要求为依据编写的。是爷爷从西京市给我邮寄来的。我翻开《数学》多元函数微积分那一章,每一行字只是白白地在我眼前闪过,“设有3个变量 如果当变量 在一定的范围D内任意取定一对值时,变量z按照一定的规律,总有确定的数值和它们对应,则变量z叫做变量 的二元函数.记作 或称为自变量,D称为定义域,z为因变量.”这一句我接连念了二十遍,可我却一点儿也不懂得这句话的意思,于是就把书放下了。倒头便睡。天黑时,蓝莜儿和小银来了,提着一个篮子,里面一个大海碗,盛着她姐做的饭。

没想到蓝莜儿还会按摩,她翘着嘴站在床头,手指在我的头上捏、掐、压,缓慢而小心翼翼,她那微微张开的嘴边挂着快乐而狡黠的微笑。明亮而迅疾的目光滑过我的面额,一阵晕眩,我不由得闭上眼睛。

她的身子纤巧瘦弱得跟风摆柳似的,没想到手上的劲儿倒不小,穴位拿捏得也很准,还真舒服。

我问她跟谁学的,她说是她的妈妈。

她的脸显得那么清秀、那么聪慧、可爱和顽皮。她的袖口拂过我的脸孔,一缕幽香也钻进了我的鼻孔,这香气和雨妹身上的香味还不太一样,我嗅着,便有些走神。

西斜的阳光透过窗帘照射进来,一抹柔和的阳光照在她活泼的、神采焕发的脸上,也照在她瓷肌玉骨的颈脖上,她那微微低俯的两肩上和酥软鼓起的胸脯上。

其实她只按摩了一会儿头就不痛也不晕了,但我闭住眼睛赖着就是不起来。她问我好点了么,我哼哼叽叽地说,痛,还痛。

接下来的两天,我心绪渐渐好转,我没有迈出门坎一步,除了上课,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苦读。

把自己关在屋里,尽量不去胡思乱想,又看了一遍《劝学》、《孔雀东南飞》、《廉颇蔺相如列传》、《赤壁之战》、《涉江》、《过秦论》这几篇课文,把文中出现的有关实词省、审、信、乘、北、竟、将兵、曲折、结发等实词都做了记号,反复揣摩其相同的意义和用法。其实学习也是抚慰内心伤痛的一贴良药。中午时分,四年级的小飞喊我去他家吃饭。
 0   2005-07-28 10:58:06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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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飞的爸爸叫罗小根,是罗山村的队长。他家不远,我去他家吃饭也不至一回。小飞妈擀了长面,这是山里最好的饭食,平时招待客人才擀长面。长面是碗里抄一筷子面,浇一勺菜汤,菜汤一般是韭菜妙鸡蛋做的,现在都是很普通的饭,可在当时,却是我心目中最好吃的饭了。

炕桌已经摆好,罗小根忙招呼我上炕坐。这是个身量高大,塌肩驼背的男人,晒得黝黑,蓝色的褂子褪色很厉害,浑身烟味。

炕桌中间摆一小碗香喷喷的辣椒油,一小碟盐。长面端上来了,我一气吃了八碗,头上冒出汗来,罗小根递过旱烟袋,让我抽。只一口,我就呛得泪都下来了。罗小根咧开嘴笑了。

你不会吸烟。他接过烟袋说。

我点点头。

你爸妈都在城里,你以后肯定也回城里?

这个问题我也回答不上来,我唯一的希望就寄托在考学上,如果考学失败,我的前途便一片茫然。若幻想有朝一日父母把我弄到城里去,可我现在还没有见过老人家们的面哩,现在说这些,就好像是白日做梦。 再说,我渴望见到他们,可我还真的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们哩,真的,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们。

可能看到我脸色有异,小飞的爸也不再说话,只是把烟吸得滋滋响,院外有人在生火盆,传来柴火燃烧的辟叭声。

火盆端到了炕桌上,小飞爸熬罐罐罐茶喝。

简言如果你不走,你愿意在我们山里找个对像吗,好姑娘哩,人家还不要彩礼钱,只要你愿意,你愿意在我们山里教学就行。

喝一口熬得浓浓的黑茶水,真苦!我摇摇头:现在说这些还太远,我正在复习,准备参加高考。

小飞爸也喝一口茶,哎,山里穷,留不住人啊。考学是好事,有本事人都走出去了,没有人愿意在这穷山里呆。他的话有些凄楚,我看得出他心里还有话,但他没有说。但那意思我知道,那意思就是要让我留下来,因为没有一个有知识的人愿意在这种条件艰苦的环境里教书,因为这,孩子们连最基础的知识都学不到,

和罗小根在村路上分手,他扛着锄头去锄地,我则回校舍继续狠命自习功课。

别人一般在早上复习数学,我却是在晚上,白天上课,要教语文,数学、音乐、美术等好几门功课。没有时间,今天放假,难得的机会,我决定把李老师给我的二张卷子做出来。第一张卷子重在概念、性质、定理和公式解题的运用,二十多道典型的题涵盖了余弦函数的有界性,基本不等式求最值等号成立的条件,等比数列求和公式中对公比q的要求,一元二次方程有解的条件,轨迹中的范围等等,主要是基础扎实就没有问题,第二张卷子就难了,基本上是一些偏题怪题难题,旨在培养我的计算能力,用李老师的话说就是要培养我应用知识正确运算和变形,寻求设计合理、简捷的运算途径,要我动脑做题,强化我的心算和笔算的速度,所以第二张试卷是有时间要求的。

这夜蓝莜儿来了,这次她没带小银,是一个人来的。手巾里包着我爱吃的烙馍卷的鸡蛋炒韭菜,还有熬煮好的米汤,装在一个小瓦罐里。

她来的悄没声息,我浑然不觉。

后来她解释说是大摇大摆推开门进来的,门本来就没有关严,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像电影里演的那些神鬼似的忽悠就到了我身后,她说当时我正聚精会神地做题,没有注意到她的动静。这一点她说得没错儿,后来我曾仔细观察过,她走路步子很软,确实轻如狸猫,没有一点声音,如果你不留心,是听不见她的脚步声的。

那晚奇巧的事层出不穷,她刚站到我身后不久,煤油灯的小火苗忽忽悠悠闪了几闪,就灭了。我们同时呆在黑暗之中,我看不见她,但我能闻得见她身上的气息,听得见她的呼吸声。

我的心突然跳得非常厉害;我觉得害臊,因为我隐隐觉得要发生一些事情,但具体要发生什么事情,我还懵懵懂懂,但我知道要发生一些事情的,我显得很快乐也很紧张。人的心情真是很难说得清,当时,我真的是期待那事情快些来临,我心里是感谢风儿的,觉得真是来得巧极了。

事情没有任何明显的兆头,说发生就发生了。她突然疯狂地从后面抱住我,她的胸,那两砣软软的东西,紧紧地贴在我的后背上。

世界上很多事情看上去不可思议,其实都有自身的规律。我内心虽然很渴望,但正真来临时还是觉得意外。

莜儿看出我有一丝忧虑,立即冷冷地离开我的怀,在炕沿上坐直了身子:简言,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轻浮。

我沉默,然后叹息一声,说,我只是觉得我前世做了什么好事,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艳福。

她顺手在我背上轻轻拍了一巴掌。

黑夜成了很好的保护色,也成了最好的遮羞布,我们两个都不再羞羞答答,变得直截了当。我自以为是过来人,很老练的,其实我并不老练。当我的手滑到她的裤腰那里,就遇到了第一个障碍。结果我那双笨手怎么也解不开那个结。我不知道她是用什么束的裤子,反正不是皮带,她也不帮我,只是软软地躺在我怀里伸手爱抚我,她越爱抚我越没有耐心,最终裤带还是扯断为止。但第二个障碍接踵而来,当我的手欣喜若狂地直奔要害时,我并没有摸到我心里预期的那块水草地,我没想到她里面还穿了一件小裤头。当时,在我们那里的农村,裤头还被视为新生事物,无论男女老少,都不穿那玩意儿——纯粹是浪费布!

她贴身的小裤头让我很意外,但更让我不安的是她的身体,她的身体因过分紧张而绷紧了,我弄不清她那里怎么就是平滑的,既没有源头也没有水草。她的脸因痛苦和欢喜而扭曲变形,那已经不是她的脸,她的身体在我的手下簌簌发抖,不安地悸动,我一时恍然不知所措。

她娇柔地轻笑一声。没见过吧,还是城里人呢!她用夸张的讥笑来掩饰内心的极度不安。

一句“城里人”提醒了我,我立即想到了雨妹梨花带雨的面庞,我浑身沸腾的血液立即冷却下来,我扪心自问,你他妈的什么东西呀,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你真的想打算娶莜儿吗,你想娶吗?你是不是还要一直不负责任地做下去?

莜儿感觉到了我手指的僵硬,她诧异地抬起头来,清澈明媚的眼睛望着我:是不是嫌我不好,你心里嫌弃。

我把手从那里拿开了。我像个英雄一样紧紧地抱了一下她,努力地克制着心里的情欲:

你做我妹妹好吗。你就做我的妹妹吧,你正好像我妹妹。

我不要做你的妹妹。

我们到麦场上走走吧。我有一个故事,说给你听好么?

这么说的时候,我觉得我他妈的真的很英雄。

那是个有月明的晚上,我们俩在麦场上漫步。我们手拉手,有时轻轻离开一点距离,有时离得很近,我给她讲一些我从书上看来的故事传奇,麦场上的月光很明亮,平坦的地上像涂了一层银子,偶尔,她柔软的嘴唇会碰巧凑上来,堵住我滔滔不绝的话语。
 0   2005-07-28 10:58:20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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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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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以我为主的故事中,明显的缺了一个重量级的人物。而这个人物的迟迟出场,则完全是由于我个人的厌恶而造成的。我本不想把他拉入我的故事中,就像是我的童年那样,没有他,在爷爷奶奶的照拂下,我完全生活得自由自在,天是明亮的,地是绿色儿的,这多好啊,可是他是我的父亲,是无论如何也绕不开的,所以,我不得不让他登台亮相。

第一次见我父亲的时候,我正在罗山小学的教室里教二年级的学生诵读课文。当时突然一暗,我透过窗玻璃往外面看去,太阳没有出来,乌云正从四面聚拢,阴霾的天空飘散着细密的雨丝,麦场边的槐树上有喜鹊上下翻飞,喳喳叫着闹枝,南山之巅正逐渐被类似雾状的烟柱吞没。麦场边的路上突然传来喊声,好像是林兵在叫我的名字。

林兵扛了一把厥头摇摇晃晃地走来,咧着个大嘴,指着身边一个身量单薄的人说:这个人说,他是你爸!

那个人说,你是简言吧,哎呀,长这么高了!

这个人自称韦枫亭,和我父亲同名同姓。长相清瘦高大,或者说清癯更准确一些。他身上有一种异于常人的个性与气质,虽然他的穿衣俭朴而寒酸,甚至于有些破败邋遢,额头还有了皱纹,看上去很沧桑,但有一股子凛然与大气。一看就知道不是农村人。但我也见到过城里住的姑姑。姑姑大概过惯了城里的生活了吧,看上他和我姑姑也不太像是姊妹俩。如果说我以姑姑做参照判别他是否是城里人的话,我也可以把他从城里人的队伍里清除出列。

我没理那人,瞪了林兵一眼,心里暗想:这小子不是成心开国际玩笑嘛。我一拧身进了办公室,这个中的原因恐怕我自己也难一说清楚。

说真心话,我不愿相信他是我的生身父亲。如果老天让我选择的话,我宁肯没有父亲。我的生活中,关于爸爸的记忆也是一片空白。事实也是如此,如果没有我爷爷,几乎沦为孤儿的我能活这么大吗?十八年没有见面了,整整十八年,你如果是父亲,你能给我一个理由吗?

天空中碾过沉闷暗哑的雷声,这是那年我听到的第一声惊雷,那阵势像现在正上演的电影《特洛伊》里那些庞大的军队冲过来,我脸上有湿痕,连我也不知道是雨滴还是泪水。

现在,当这个自称是父亲的人突然站在我的身边时,我心里却产生了一种很大的抵触情绪。我在感情上不能接受他。父亲的形象在心中早已远去,我渴望有一个父亲的时期已经成为过去。在上小学的时候,我因为父亲多次和别的同学冲突。我不容同生们对我父亲说三道四,那时是多么渴望有一个父亲啊,为此我常和同学们打得头破血流,打完了就躲藏在一边哭,一边哭一边想念父亲,哭完了再打,时间长了,我练就了一身好本领,一个人能对付两个人,但胜利了有怎么样呢,心里仍无端的愤怒,空前的空虚。那时我不知道,思念也能通过时间这个媒介的累积发酵,也能发生化学反应,能慢慢变化成另外一种东西,现在它瓜熟蒂落了,这个果就是仇恨。

看到我没有任何反应,他嚷嚷开了;简言呀,我真的是你爸啊,你爷你奶去哪啦。

雨不知什么时候下起来了。

傍晚时分,我放了学,和这个自称是我父亲的人离开学校,走在回家的路上。

山路上早己没有人的踪迹,雨雾蒙蒙,雨水或者是雾气漫卷了几十米外的山石和树木。除了雨声还是雨声,我们淋着雨奔跑。我心里怀有一种恶意的快乐。我屋子的门后有一把雨伞,我故意没有拿,

你为啥不叫我爸呢?

他追着我喊。从他的表情我第一次看到了一个四十多岁男人脸上的失落。雨水打湿了他的衣服,疏稀的头发耷在脑袋上,使他显得神情疲惫。隔着急骤的雨帘,我也朝他喊:你是我爸吗,你不是!这是一种和天空的雷声一样郁积了十几年,现在终于缓慢爆发的情感。

他开始向我大声地解释,追忆他的过去,他的解释过于苍白,无力。苍凉的声音也被呼啸的风雨声淹没,我甚至于听不清楚整个故事的脉络:所有的秘密都起因于那一天,而且据他所说他是冤狂的,他说,他跟本就没有做那种事情。

具体是什么事情呢,他没有做什么?哪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探询地望着他,希望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他脸上散发出一种绝望的气息,那是对自己的埋怨,是对爷爷奶奶的埋怨,还是对我还从没谋面的母亲的埋怨,或者是对老天不公的埋怨?他把脸别到一边去,我无从知道他的心思。望着远处迷茫的山,他低声说,我保证以后每年都回来看你和爷爷。

每年都回来看爷爷和我吗?这就是一个儿子(也是一个父亲)赋予自己做人的责任吗?

我没有说话,只是打开窑门,这是爷爷住的窑。你就住在这里吧,我说。

那夜我没有复习,也没有返回罗山小学。我回到自己的窑里,在桌前坐下,父亲韦枫亭跟了过来,我也懒得理,我觉得我们已经不像是父子关系。这么些年了,见到父亲应该高兴,应该很兴奋。可我连一份起码的热情也没有,我甚至懒得起来点灯,我们就那么在黑暗中坐着,我觉得很不舒服,有一种非常陌生的感觉,也很不自在,对他的话只回以简短的嗯,啊敷衍。他显然感觉到了我的冷淡,滔滔的话也渐渐地稀少了。

后来我让他回窑里睡觉,我说天晚了。他迟疑着,欲言又止的样子,明显的心里憋着许多话,我故意地打哈吹,他就不说了,往窑门外走,神色凄凉,我看在眼里,心里却莫名其妙的痛快。

看着他进了窑了,熄灭了灯,我却一丝睡意也没有了,心里烦躁,便把过去那些父亲留下来的书纸全翻出来。我记得那里面保存有一张我父亲年轻时的一寸像片,我当时看到的时候,已经发黄,因为受潮的缘故,有些地方图像也褪掉了,像片中的年轻人穿一身黑色的中山装,方面大耳,目光炯炯,充满了自信。那夜我在书堆里面翻了很久,也没有寻找到这张像片,他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我在窑里枯坐,反而寻到了一大堆受潮发霉的女孩子们的小照。照片的后面都写着一些离别纪念的话,从这些只言片语里,我知道我的父亲,韦枫亭曾当过老师,教过毕业班。

当雨声稀疏的时候,我躺进潮气浓重的被褥里,把眼睛睁大。这是我的小屋,屋子里面有两口棺木卧在窑垴里陪伴着我。
 0   2005-07-28 10:58:41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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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麻麻亮,我起来了,在爷爷的门前站了片刻,我想要不要说一声,窑里很寂静,听不到一点声音。窑门是单扇门,很破,也不太隔风,我爷爷和奶奶,就一直住在这里面,十多年了,我记得冬天很冷,我蜷缩在火炕上,拥着被子,我奶奶在灶前忙着给我们做饭。我想起我和爷爷喂猪的情景,我站在这头,雪好大,我爷爷站在另一头路口,档着猪跑走的路,爷爷身上一身雪,我簌簌抖着,也是一身雪。

我走了,这里住的已经不再是我的爷爷奶奶,我没有再在这个和我父亲同名同姓的人门前停留。顶着霏霏细雨,我踏上了去罗山小学的路。

大家知道,我父亲是个画家,这是我小时候就从爷爷嘴里听到的。上小学后,我喜欢在家里乱翻,父亲留在家里的画稿我也全部都看过。有素描,油画,人物风景什么的,那时候,我心里美滋滋的,引以为自豪。在众多的画页里面,给我印象最深的有三幅铅笔画。一张据我爷爷说是画的我母亲,另一张是一个体态优美的裸体女人,最后一张,是一个小孩子,我爷爷说那是小时候的我。

画中的小孩子是一个胖胖的家伙,我从来没有那么胖过,所以我否认画上的那个小孩子可能是我。关于母亲,我没有印象,但画上的女人,还是让我有些失望,我想象中的母亲,可不是这个样子的,那个身材美好的裸体女子,依稀那里有些像蓝莜儿,但仔细瞧,却有看不出具体那里像,我想这大概就是美丽的女人大致都是相似的缘故吧。我猜不出这张画是仿照谁画的,我想可能是临摹的美人画吧。这张画夹在一册厚重的世界名画集里面,很难被人发现,在那本集子里面,有很多裸体女人画,但没有一个和这幅铅笔画相同。我便又想,这可能是我父亲韦枫亭的一个私人秘密。

关于韦枫亭的私人秘密,我想还有许多,比如他有好几摞太多的女学生照片,上面写着一些别离纪念的话。

我曾私下寻思,韦枫亭一定是个风度翩翩的画家,像贾宝玉一样非常风流,温柔多情,博得了众多女生的青睐,所以才有女学生送小照以示留念。我甚至想到,我父亲和母亲的离婚,可能也和此相关,我只是心里这么猜测罢了,我爷爷对此讳莫如深,绝口不谈,我根本无从知晓。

事实上,我对父亲知之甚少,我爷爷给我的资源一句话就概略了,上过大学,画家,教过学,现在城里工作,具体什么工作,不知道,我想爷爷也并不一定知道,关于他的这个儿子的行踪,爷爷知道的可能比我多不了多少。

我父亲来看我的消息在罗山小学不胫而走,许多学生的家长听到消息都来学校看望我的城里来的父亲,我解释说他已经回家了。罗小根也来了,他特意关照我如果我父亲上来,中午和父亲一定去他们家吃饭,我婉言谢绝,中午自己在学校自己凑合做面条吃完后,趁还没有到上课时间的一点间隙加紧复习。高考只剩下两个月了,我得抓住最后的冲刺机会。

两天以后我才知道的,这个自称韦枫亭的家伙,也画得一手好画。当时,他坐在罗山小学的后山梁上,正画对面的山和树。

我正领着二年级的学生上体育课,眼尖的学生发现了学校后山坡上有一个人正在画速写,全神贯注,手里的笔龙飞凤舞的样子,向我报告,老师,你爸来了,在后山上呢。

傍晚我同他吃了一顿饭,我的感觉还像陌生人似的,他倒已经很随便了,就像回到自己的家里。他没有提前天的事情。可能是我上课的时候,他进我的屋子,消没声息地做好了饭。小米粥,凉拌青萝卜丝,烙了两张死面饼,饼不怎么样,有一面焦了。他吃得有滋有味,画夹子随便搁在床上,有一张画露出来一半,那线条粗犷豪放,恣意汪洋,只看一眼我就知道,这些素描和家里我保存的那些素描完全出自一人之手。

他有些小心翼翼,但开门见山:

有些事情是你我都改变不了的,我是你爸爸,你是我儿子。

我沉默着,不做一声。是有怎么样,不是有怎么样。时间已经过去了快二十年,现在才来确定这个早已是事实的关系,不觉得可笑吗。

我突然想到如果你拥有一个斩新的小推车,在太阳下风吹日晒的,可你从没有管过它,如果过了二十年你才想起你的小推车,那小推车事实上还是你的,一点不错,谁也不能否认是你的小推车,可你还能用它吗,你知道吗,它已经坏了!

你知道吗,生你的那天早晨,我去山里砍柴了,结果一走神在脚背上筑了一厥头,得了破伤风,是你爷爷用毛驴驮着我走了五十多里路,到县里看的病,毛驴走在路上,一颠一颠的,我都快不行了,要不是你爷爷扶着,我都从驴背上摔下来好多回了。

那时我爷爷多大年纪。

他说:大概六十多岁吧,你爷爷不吸烟不喝酒,那时候身体很好。

我爷爷现在身体也很好,可身体好有什么用,农村都是重体力活,家家户户都有小推车,唯有我家没有那走路吱吱扭扭的小推车。可是在农村小推车比一个壮劳力还重要,运麦,交粮,起土,上粪,冬季进山里打柴,都离不开它,小时候,我没少为小推车哭过,爷爷也没少为小推车唉声叹气。可是我们仍然没有。现在土地承包到了个人家里,就更需要一把手推车了。农闲时的傍晚,我陪着爷爷在村路上散步时,爷爷就曾对我叹气说:小哩不能骑战马,老哩不能耍刀枪……

现在地承包到户了,今年的十几亩麦子就得自己割了,我能拿得下来吗,我确实没有信心。幸好,韦枫亭回来了,他是我父亲,我多了一个帮手,我们一起割这些麦子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吧。

但是,他会留下来吗?

我没头没脑地问,这次回来,你不走了吗?

这次轮到他沉默了,我真是问了一个愚蠢之极的问题,这还用问吗,一切都明摆着呢。

有些话我前天没有说清楚,作为父亲,我是有顾虑的。因为把那些事情说出来,就等于我自己抽我自己的脸,自己往我脸上唾吐沫,但那些事你迟早要知道的,你也应该知道。就是我不说,以后也有其他人告诉你,于其这样让别人背后说我,不如我索性自己说出来痛快。你想听吗?

他压根就回避了这个问题!我没做声。

简言,我不至望你同情我,也不至望别人同情我,没人同情我,没人可怜我,这年头,我也不需要。只要没人再把屎盆子往你头上扣就谢天谢地了,所以这件事必须由我向你说出来,而不是从别人的口里说出来。在我说之前,你能叫我一声爸爸吗。

我和爷爷还指望别人同情呢,是的,你说的对,没有人同情,谁同情你呢,左邻右舍,虽然没说什么,可都在看着,你不是有儿子有爸爸在城里工作吗,日子过得不是很舒服吗,但我倒要看看你这麦子咋割?哼。说心里话,我是想叫他一声爸爸的,因为他本来就是我爸爸嘛,但是我这么想的时候,心里就有了敌意,并且生出了一股恶念。我俯视着韦枫亭,微微笑着说:你这是强迫我吗,或者说是命令我吗,如果是这样子的话,你就闭嘴吧,我什么也不想听。

韦枫亭深重地叹了一口气许久才缓缓说道:孩子,你不叫我爸爸也成,你不想听可不行,我必须对你说,我坐牢了,一共坐了八年,才出来两个月。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坐着没有动。后来我才明白过来。我什么都想到了,可从来没有想过,我父亲竟是个劳改犯!说老实话,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见过罪犯是什么样子的呢,可纵然想千想万, 也没有想到,罪犯竟是我生父这般模样儿,

我终于震惊得从座位跳起来,仿佛面前坐的是一个史前怪物。

韦枫亭冲我摆摆手,扭了扭嘴,笑比哭还难看。他说,不要大惊小怪,也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我慢慢镇静下来,那个问题重新又回到了我的头脑,韦枫亭真的是我的生身父亲吗,我的父亲会犯罪吗?我不敢想象我的父亲会是一个罪犯!老天为什么这么不公平呢,给我一个罪犯身份的父亲!

那么他韦枫亭究竟犯了什么罪呢,打架?偷窃?贪污?杀人放火?我突然想到有那么多女生给他送小照留作纪念,我的脸一下子红了,难道他犯下了当时认为最丢人现眼的罪行——通奸?我心里的疑惑越来越重,不禁疑心重重地问他犯下的是什么罪。

韦枫亭又叹了一口气,轻轻地说,比你想象的严重,我犯的是强奸幼女罪。

我大叫,你真的很恶心!很无耻!我张着嘴,还在说着什么,可我喉咙里已经发不出声音……

我突然意识到的时候,我便冲出了房间。泪如雨丝在黑夜飘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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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话就此结束,那夜我没有再回来,我住在一个学生家里,第二天到学校的时候,韦枫亭已经走了。我如释重负地舒出一口气。如果一开始,我还不知道怎么面对他,那么现在,我是非常恶心他。

但韦枫亭并没有走,他只是出门写生去了,中午放学,我来到隔壁的房间,他非常平静,已经默默地擀好面条,炒好了菜。

几乎每天如此,我逃脱不开。他却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每天早上出去画画写生,中午回来做饭,晚饭后就出去了,我想他可能回到山下的家里了。他非常清楚,如果他不走,那么我晚上一定去住到学生家里。

他陪着小心,端着笑脸,把一碗香气扑鼻的面片端到我身边,吃吧简言,一会儿就凉了。

冰层在解冻,气氛开始缓活。我尽量避开他的眼光,我还是说不出话。我只是麻木地坐着。

这天饭后,韦枫亭打开了他的画夹子给我看,里面全是16K和8K纸的写生和速写画,有山有树有人物。我从来不知道用一枝铅笔,寥寥几笔粗浓细淡的铅线竟把山石、云水、古树的轮廓,就都表现出来了,真是奇怪,如果分开来看,每一笔都很笨拙,就像小孩子随意的一笔,弯弯拐拐不成形状,但组织在一起,竟是那么生动好看的。他基至还在我上课时偷偷画了我的学生!那是几个俊俏,脸部特征明显的学生。潇洒飘逸的线条流畅自如,纵逸飞扬,逼真的勾勒使头像栩栩如生。

小飞小银都在其内。

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他的画,我的脸上肯定有了表情,这从他的脸上能看得出来。我甚至起了要跟着他学画的心。但我没有说,我知道他当然非常乐意教我,气氛开始活跃、亲密起来。这个中午他说了很多话,他甚至要指导画一幅画儿,但我拒绝了。我在一旁默默地画完了一张笨拙而丑陋不堪的画,他竟然过来大加赞赏和鼓励!他说想教我画画,但在教我之前,他说考学是我当前重中之重,在考学之前不能学画分心。

下午继续上课,他就坐在教室后面画素描,搞得许多学生好奇地回头看他,教室秩序非常不好。课间休息的时节,一大群学生都围在他的周围。他非常开心,一边画画一边和学生们说话,和学生相处很融洽,很有耐心地教学生画画,甚至是手把手的教学生画一些简单的动物和人物卡通形象。我看得出来,他压根儿就非常喜欢学生,放学前有两节自习时间。我一走出教室,学生瞬间就集合在他的身边,仿佛他身上具有超常的魔力。在操场的边缘我徘徊复徘徊,蓝天丽日,有雁阵在夕阳中掠过,麦子已经扬花了,郁香熏染,暖风融融,我心里却涌起阵阵寒流。在教室里,我的学生围着的是一个强奸犯,而他,是我的父亲!

我真的是很敏感,我的思绪如乌贼的触角,伸到了某些神秘莫测的阴暗地方。我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好像正印证了某些推测,和某些难于启齿的模糊不清的龌龊联系在一起。

下午放学后我送学生的队伍去村子,身后传来父亲挪动碗筷的声音。我没有再返回学校,但是我也没去哪个学生家里,而是漫无目的地走上了后山梁,我的心情晦暗极了,当时他用有些戏谑的口吻说这件事的时候,我还抱有一丝幻想,不愿意太相信。但我看见和我的学生们相处时他脸上神采奕奕发光的神气,我有些信了,那件事可能是真的,他那么喜欢小女孩子,难保不做出什么污秽的事情,这可能就是他瘰罪入狱的真实原因,也可能正是这样,才导致了我母亲当时冒天下之大忌,不顾已经有了四个儿女,义无反顾地和他离婚。

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那样做,我真不理解。我跪在苍茫的山坡地上,全身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泪顺着脸额流下来。没有父亲没有母亲,没有兄弟姐妹,原来以为压根儿就没有,其实不是这样的,是因为家散了,母亲离开了,兄弟姐妹也离开了,撇下年迈的爷爷奶奶在土里刨食喂养我。既使在我们这么偏辟困苦的农村,像我爷爷这样儿年纪的,都在家里养老呢,夏天躺在树阴下纳凉,严冬坐在火杭上,熬灌灌茶喝。可我爷爷呢,辛苦了一生,到老还不得享福,就是因为遇上了他,究竟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老天竟这样惩罚爷爷,给爷爷派来这样一个恶心人的儿子,而对我来说,这是怎样一个恐怖的父亲啊。

我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了疼痛,这疼痛来自胸口,那里面有一把刀子,正有条不紊地切割着我的脏器,我的心没有了,肺没有了,肝也没有了,我的腑脏里空空荡荡的,漆黑一团,就像这渐渐来临的黑夜。但是这夜里还有星月,还有卧在树上的睡鸟,地上的草丛还有唧唧鸣着的小虫子,可我心里呢,血一点一滴正从那空荡荡的胸腔流出来,马上就要流尽了,我什么也没有了,寒冰已经从心底里某个黑窟窿透析出来 ,全身正渐渐冰冷,没有力量,没有希望,也没有欲望,完全瘫痪了,起不来,我躺在草丛里,感觉自己正一点点死去。

最后还是爷爷帮助了我,我依靠爷爷的力量,耐心地艰难地止住了流血,静静挣脱了濒死的黑暗,回到这个世界上来。

十多年了,十多年,我很少从爷爷嘴里听到我父亲的事,也没有从奶奶的嘴里听到关于父亲的片言只语,但也没有从他们的嘴里听到关于我父亲的半个不字,从来没有听到一句这样的说词,我爷爷这是怎么样的一种胸怀,十多年,在这偏辟的农村,都是他一个人默默地承受着。可是我,刚刚听到这个消息就要垮掉了吗,我还是不是我爷爷的孙子,如果爷爷知道了,又将受到何种打击。可是这一切来得太突然,我是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我怎么办?一切都是徒劳,一切都是枉然,我想说的是,为了爷爷,我还得好好活着,要不我爷爷不就是白白地养活我了吗,我得好好活着。我自己的事呢,就不消说了,没有未来,没有明天,就没脸没皮,行尸走肉好了,至于考学呢,已经无所谓了,不考就不考吧,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只要没人知道,能在这块避静的农村安安静静地活着就不错了。我反正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十多年,都无所谓。至于父亲,那个人,我这会儿连想都不愿想了。

我知道,时间是会修复伤口的,也许有一天,我会医好心灵的创伤。那些掏空了的脏器,随着时间的推移,也许会慢慢复原,心会有的,肝也会有的,肺也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我也许会开始新的生活,但至少不是现在。也许这一天明天就会来,也许后天还不会来,一直到永远。我明白,即使来了又怎么样呢,事实恰恰相反,我还会是原来的我吗,我已往的眼睛,嗅觉,思维,还会有吗,我知道,这一切都将消失,不复存在了,像一阵微风永远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一个没有我的嗅觉的,没有我的眼睛的,怪怪的东西,是一个对生活永远失取了新鲜感的,没有兴趣的机械人,我明白,我的将来,将成为一个制造出来的机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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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胧中有一样东西在我的脸上拂来拂去的,痒痒极了,我在一阵微弱的虫鸣中醒来。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空气里有寒露的清香,槐花的郁香和野草的苦香味,还有泥土的腥香味,田野里麦田飘荡过来的麦花香味。在残留的睡意中,我努力睁大眼睛,黑乎乎的树枝几乎阻隔了所有的月光,但我还是看到了莜儿。莜儿黑黯黯的——看不见她脸上的笑容——但我知道她在笑——拿了一根狗尾巴草,在我脸上扫,就像打扫她家的后院子那样子从容不迫。

你怎么了,睡着了还在流泪。她轻轻地说。

你管我呢,我喜欢。我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莜儿是一个夜猫子,常常在半夜三更出动,然后,悄没声息的,就到了你身边。如果你不熟悉,准会吓一跳,以为碰见女鬼了。

你爸爸回来了,应该高兴啊,高兴还来不及呢。

是啊,我爸回来了!我都恨死他了!我大叫。话一出口我立即捂住嘴巴。可我心里我心里充满了这件事情,憋得难受,。我多么想向她倾诉呀。

高兴吧,我都替你高兴呢,你有一个城里的爸爸呢。哎,她轻轻地唉叹一声,我连一个农村的爸爸也没有呢,如果是你,那我还不得上吊死了。

我还不如上吊死了呢。

怎么了,你。

没什么,我只是心情不好。

那你深更半夜的,在这里干什么呢。

看山看树。

哪里看得见树呀?山和树还有山全都变成黑黢黢一团了,全都给黑夜吞没了,你到底看啥呀。

远山近树全是黑黢黢的一团。我心里产生了戏弄蓝莜儿的念头,最起码也刹刹她的好心情,这妮子的感觉太好了。我揶揄地说在等你呀,但话说出口,连我自己也吃了一惊。

莜儿也一惊,安静下来。过去我从来没有用如此轻浮的口吻和她说话,从来不,她知道,这不是我。但她觉得这句话很受听。

蓝莜儿轻轻地——第一次——在我脸腮上吻一下,她的手也顺势搭在我的肩膀上。我竟没有一点表示,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如果是平时,我肯定会紧紧抓住莜儿放到自己肩上的那只手,但这次,我只是把身体蜷起来,浑身硬梆梆的,表情十分复杂。

不要太悲观了好不好,这样吧,我给你讲讲我爸爸的故事可好?我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深夜的树林十分安静,偶尔传来一声小鸟的叫声,月光如波浪透析过树叶渗到地面,好像在地上铺了一地的碎石,一切都是那么寂静。可是我听着听着就被莜儿的故事打动了。

蓝莜儿讲的是有关她和他爸爸的故事,故事很简单得让人无法相信,但它又是奇怪的,奇怪得让人吃惊。

蓝莜儿说,你都已经看见了,我们家住在村子的最里面,再往里就是大荒山,往外走就是村里,去村里要绕过一条深沟,那条去村里的路,就一直在很深很深的沟边缠绕,而脚下的沟里生长了很多不知名的树木。

蓝莜儿的声调忧伤,低沉:我爸爸说话很温柔,声音低沉,听起来有点忧伤。但从我记事儿起,我总发觉爸爸用一种怪怪的眼神偷着看我,当我回看他时,他才避开。后来我长大了一些,知道那眼神是一种仇恨,可爸爸为什么会仇恨我呢,我不大明白,好在我从学校回来,人也长大了,我就问他,他望着远方一笑,轻轻地说,怎么是仇恨,爸爸很喜欢你的,不要瞎想。我想想也对,爸爸为什么会仇恨我,十四岁以后我注意到他再也没有用那种眼神看过我,待我很好,从来不大声嚷我,我做错了事,他也不无所谓。

呵呵,十四岁了,你长大了嘛,父亲就对你改变态度。

蓝莜儿停顿了一下说,大约十四岁那年,爸爸才对她真正好起来。莜儿说那时还没有现在的小银大,和爸爸在地里嫱闹,都滚了一身土,爸爸突然抱住她,在她脸上亲了一口。我说你爸爸多喜欢你,你多幸福啊,蓝莜儿摇摇头说,当时也是这么想的,可现在我想起来,却不是那么回事儿。她神色慎重地说:当时的情景还历历历在目,我还对他说:爸爸,你要喜欢我,等我长大后我就嫁给你吧。爸爸那一刻有些慌乱,他掩饰说,爸爸只是爱你。我说,爸爸,你爱我,我就更应该嫁给你了,就像妈妈一样,但要比妈妈对你好!那一刻爸爸突然流下泪来,把我抱得紧紧的。后来呢,后来当然爸爸对我的态度改变了。就像对待小银一样好。

我说,这么说,你爸爸以前对你不够好,他只对小银好?

是的,在我的记忆里,以前他只对我妹妹好,他让我妹妹姓他的姓,而不让我姓他的姓,他对我咆哮说,你只能姓你妈的姓,所以到现在,我一直都是和妈妈一个姓。可是就是那次以后,爸爸对我才不那么凶了,对我和颜悦色了。从山里回来,他把拿回来的板栗,毛桃子,杏什么的,给我和小银平分,上街回来,我小银几个糖,也给我几个糖,过去可是不给的。

呵呵,你爸爸怎么这样啊,他偏心眼儿。

是啊,他可偏心眼了,可是从那以后就不偏了,我当然高兴了,他对我越来越好,甚至于超过了对小银的好。可是,也有例外,当他和母亲吵了嘴以后,就对我就特别凶,有时候,气大得很,好几天都不理我,只和小银好,仿佛小银才是他的亲闺女似的,而我不是的。

我玩笑说:也许你不是她的亲闺女。

莜儿没有回答我,她从我身边站起来,冬天时遗留下来的枯草在她脚下发出沙沙的声音。我也站起来,随她走入黑夜中。

从断断续续的谈话中,我逐渐了解了他们家的情况,她家一共四口人,她很小的时候,那时还没有妹妹余小银,她们一家生活在大都城,爸爸叫余有德,好像是个工人,妈妈叫蓝蕊娜,在文工团工作,后来不知为何流落到了这里安家落户。攸儿还记得小时候父母常常吵嘴,总感觉自家的日子就和别家的不一样,感觉好像她爸她妈不太像夫妻,倒像电影上那些搞地下斗争的假夫妻。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她也说不清。在村里人面前看着一切都正常,但在家里就是另一回事,有些像陌生人,互相之间没有话说,各做各的,那时候父亲对她特别坏,特别是有了妹妹以后,她觉得自己在爸爸眼里就是一个多余的人,她很害怕他。后来她慢慢长大了,她父亲的态度才有所转变,但也是时好坏,情绪极不稳定,有时对她相当好,有时候对她又很坏,简直到了见不得她的地步。真到最近几年,父女的关系才慢慢改变,余有德非常疼爱她,但有时候亲妮得让她无所适从,她觉得父亲的行为古里古怪。她父亲余有德于前几年无缘无故的上吊自杀了,谁也不知道原因,他父亲上吊自杀前对她特别好,可是她却心里耿耿于怀,她觉得父亲上吊和她有关,是她的一巴掌扇出来的。

怎么会这样呢,我问。

蓝莜儿叹息一声说:你知道咱们山里没有娱乐,天黑了就钻被窝睡觉。我的记忆中我们家是爸爸和妈妈一开始就是分开睡的,妈妈和我,还有妹妹睡中间做饭窑,爸爸一个人睡西边的偏窑。我妈妈晚上睡得早,总是一沾枕头就睡着了,有时候她睡不着,也很少和我们说话,只是一个人躺在那里想心思,脸色忧郁着,妈妈的心思从不给我们说,后来我也就懒得打问了。

有一次,晚上我睡不着坐起来,窗外月光明晃晃的,我披衣起来到了院子,看见当院坐了一个人,背着月光我看不清脸,但火星子一闪一闪的,我知道是爸爸在抽烟。我说,爸,做了一天了,你也不累。我爸说不累,我想出门去转转,你愿意跟去么。我看了看满院的月光,跳着脚说,当然!

爸爸告诉我,睡不着的时候,他常常出来转转,在山梁上在山沟沟里走走,累了瞌睡了再回家睡觉。可能是性情很投缘吧,那一晚我和爸爸唧唧咕咕地说个没完。晚上回来很晚,怕妈妈吵,就钻进爸爸的窑里睡了。我喜欢和爸爸呆在一起,从那晚上起,我和爸爸就有了小秘密,只要不下雨,我们便晚上出来瞎转悠。

莜儿说,我爸爸喜欢静,我妈妈嘴巴不挠人。后来我发现,其实是我妈妈对我爸爸不好。这样我心里就更同情爸爸了,无形中,不知不觉和爸爸走得更近。从那天和爸爸出去转圈儿不久,我就和妈妈吵了一架,把被子搬到了爸爸窑里,和爸爸一起住。妈妈没法儿,便只好让我爸爸搬到是中间窑,让小银也搬过来,我很兴奋,没想到这一招会让他们夫妻合睡一个窑里。但也仅仅只是兴奋了几天,,因为我很快发现,他们搬到一起,反而吵闹得理凶了。

这么合不来,怎么会结婚呢。我说

我不知道她们俩是怎么走到一起的,我想他们肯定不是自由恋爱,一定是包办婚姻,要不他们怎么老是吵嘴呢。每逢妈妈吵爸爸,他都一声不吭,他不会吵架,总是低声下气地避开。有时候气得脸都憋紫了,依然没有一句硬话。我爸爸就是那样一个人,他不会吵架。爸爸不会吵架其实并不是好事,时间久了,就助长了妈妈的气焰,就把两个人的吵架变成了我妈妈一个人肆无忌惮地漫骂。

我不好说什么,默然。

就是这么回事,我觉得我爸爸很痛苦,但他没有办法,他唯一的一句话就是,你不要吵了行不行,他反来复去就只有这一句话。

唯一逃避现实的办法就是躲出去。爸爸不喜欢回家,越来越不喜欢在家里呆了。你知道,生产队里的活都是很累的,男人家干了一天活,晚上都在家里歇息,但他只要看见我妈妈脸色阴了,他马上就出来了。

我是爸爸的同谋者。在黑夜的田野里,我无拘无束地大笑大叫总能感染爸爸的情绪,他看着我笑很开心。在夏天的晚上,在秋天的夜里,月明光光,队里不开会时,我们也从家里溜出来,就像两个疯子,手拉手在山野里晃荡,爬遍了附近所有的山头和深沟,我们一起开怀大笑,在那些美妙的有星光的夜晚,我觉得是我最快乐的日子了。前年的夏天,我们有了新娱乐节目,爸爸开始带我下山去看电影看录像。正是收麦天,大人们很忙很累,村里没有人去,我爸爸不累,他带着我翻山越岭到山下去看电影,他乐呵呵地说,爸爸今夜是你的俘虏!我们手牵着手走在山间曲折的小路上,一点也不寂寞。

就像我们现在。我问。

蓝莜儿嘟起嘴唇沉思片刻:是的,就像我们现在。她停顿片刻:这么持续了几年,终于有一天早晨,我妈妈又吵我爸爸,几乎和以往一样,我爸一声没吭,我开始不瞒摔打东西时,妈妈才住嘴。其实那一天我爸在家里一直没有说话,晚上临出门爸爸前说了一声,我走了!他说的时候,回过头来在我们三个人身上扫视一了遍,目光依次掠过我妈妈,我妹,最后,停在我的身上,那目光充满了慈爱,悲悯,看得我脸都红了,心口咚咚乱撞。我也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只是记得匆匆忙忙放下手中的活,悄悄溜到院外去等他。

你真是你爸爸的同谋者

蓝莜儿扭起嘴唇,泪水盈满眼眶,声音也变调了:我也时常这样想,我就是他的同谋——在最后的一年,我们打破了常规,不再从家里一同出来。每夜,我们都像事先约好了的,在院子外面会面,然后在山野里神游。但是这一夜,他让我在家里好好呆着,不让我和他去,他说,他今夜晚有事,要走很远很远的路,去很远很远的地方,然后,他把我拥进了他的怀里,我嗅到了爸爸身上的气味。我正在胡思乱想之际,爸爸突然又不可思议地吻了我。这是我长大后他第三次吻我,在我刚打了他耳光后还没有几天,接着又用力地抱了我一下,才恋恋不舍地放开,很轻柔很轻柔地对我说:乖,在家好好陪妈妈和妹妹。他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凝视着我,朦朦胧胧我看不真切,但我能感觉到他眼里有一种非常柔软的情感,像火苗一样投入了我的心田。

那夜,没有月光,我看不见爸爸脸上的泪光,但我感觉爸爸哭了。我感觉到了他的炽烈的目光。他的目光像灯火那样投入我的心田时,在我心里激起的是怎么样的一种波澜啊,我觉得我的心就是一堆干柴,爸爸的目光点燃了它。我的心一下嗵嗵乱跳起来,不能动弹。

那夜我很乖,没有闹着他,自从我打了他的耳光后,我觉得爸爸变了,我也变了——我们中间存在着一个小秘密。那夜我很羞涩,我对爸爸勇敢而郑重地说,如果有来生,爸爸我一定嫁给你!爸爸像个小孩子一样红脸了。羞愧地低下头。

这样的父亲我无法评介,只好叹气,默然。

可是没想到,我爸爸就这么走了。那夜他没有回来,第二天上午,村里人来报信,说我爸爸上吊自杀了。我听了后好像并没有很悲伤,而是马上想到了那棵核桃树。

莜儿说到这里停住不说了,缓缓地从我身边走开,直至她的身影和黑夜融为一体时,才飘过来她滞涩的声音:简言,你愿意陪我去看看那棵核桃树吗。

……

就是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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