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朦胧中有一样东西在我的脸上拂来拂去的,痒痒极了,我在一阵微弱的虫鸣中醒来。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空气里有寒露的清香,槐花的郁香和野草的苦香味,还有泥土的腥香味,田野里麦田飘荡过来的麦花香味。在残留的睡意中,我努力睁大眼睛,黑乎乎的树枝几乎阻隔了所有的月光,但我还是看到了莜儿。莜儿黑黯黯的——看不见她脸上的笑容——但我知道她在笑——拿了一根狗尾巴草,在我脸上扫,就像打扫她家的后院子那样子从容不迫。
你怎么了,睡着了还在流泪。她轻轻地说。
你管我呢,我喜欢。我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莜儿是一个夜猫子,常常在半夜三更出动,然后,悄没声息的,就到了你身边。如果你不熟悉,准会吓一跳,以为碰见女鬼了。
你爸爸回来了,应该高兴啊,高兴还来不及呢。
是啊,我爸回来了!我都恨死他了!我大叫。话一出口我立即捂住嘴巴。可我心里我心里充满了这件事情,憋得难受,。我多么想向她倾诉呀。
高兴吧,我都替你高兴呢,你有一个城里的爸爸呢。哎,她轻轻地唉叹一声,我连一个农村的爸爸也没有呢,如果是你,那我还不得上吊死了。
我还不如上吊死了呢。
怎么了,你。
没什么,我只是心情不好。
那你深更半夜的,在这里干什么呢。
看山看树。
哪里看得见树呀?山和树还有山全都变成黑黢黢一团了,全都给黑夜吞没了,你到底看啥呀。
远山近树全是黑黢黢的一团。我心里产生了戏弄蓝莜儿的念头,最起码也刹刹她的好心情,这妮子的感觉太好了。我揶揄地说在等你呀,但话说出口,连我自己也吃了一惊。
莜儿也一惊,安静下来。过去我从来没有用如此轻浮的口吻和她说话,从来不,她知道,这不是我。但她觉得这句话很受听。
蓝莜儿轻轻地——第一次——在我脸腮上吻一下,她的手也顺势搭在我的肩膀上。我竟没有一点表示,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如果是平时,我肯定会紧紧抓住莜儿放到自己肩上的那只手,但这次,我只是把身体蜷起来,浑身硬梆梆的,表情十分复杂。
不要太悲观了好不好,这样吧,我给你讲讲我爸爸的故事可好?我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深夜的树林十分安静,偶尔传来一声小鸟的叫声,月光如波浪透析过树叶渗到地面,好像在地上铺了一地的碎石,一切都是那么寂静。可是我听着听着就被莜儿的故事打动了。
蓝莜儿讲的是有关她和他爸爸的故事,故事很简单得让人无法相信,但它又是奇怪的,奇怪得让人吃惊。
蓝莜儿说,你都已经看见了,我们家住在村子的最里面,再往里就是大荒山,往外走就是村里,去村里要绕过一条深沟,那条去村里的路,就一直在很深很深的沟边缠绕,而脚下的沟里生长了很多不知名的树木。
蓝莜儿的声调忧伤,低沉:我爸爸说话很温柔,声音低沉,听起来有点忧伤。但从我记事儿起,我总发觉爸爸用一种怪怪的眼神偷着看我,当我回看他时,他才避开。后来我长大了一些,知道那眼神是一种仇恨,可爸爸为什么会仇恨我呢,我不大明白,好在我从学校回来,人也长大了,我就问他,他望着远方一笑,轻轻地说,怎么是仇恨,爸爸很喜欢你的,不要瞎想。我想想也对,爸爸为什么会仇恨我,十四岁以后我注意到他再也没有用那种眼神看过我,待我很好,从来不大声嚷我,我做错了事,他也不无所谓。
呵呵,十四岁了,你长大了嘛,父亲就对你改变态度。
蓝莜儿停顿了一下说,大约十四岁那年,爸爸才对她真正好起来。莜儿说那时还没有现在的小银大,和爸爸在地里嫱闹,都滚了一身土,爸爸突然抱住她,在她脸上亲了一口。我说你爸爸多喜欢你,你多幸福啊,蓝莜儿摇摇头说,当时也是这么想的,可现在我想起来,却不是那么回事儿。她神色慎重地说:当时的情景还历历历在目,我还对他说:爸爸,你要喜欢我,等我长大后我就嫁给你吧。爸爸那一刻有些慌乱,他掩饰说,爸爸只是爱你。我说,爸爸,你爱我,我就更应该嫁给你了,就像妈妈一样,但要比妈妈对你好!那一刻爸爸突然流下泪来,把我抱得紧紧的。后来呢,后来当然爸爸对我的态度改变了。就像对待小银一样好。
我说,这么说,你爸爸以前对你不够好,他只对小银好?
是的,在我的记忆里,以前他只对我妹妹好,他让我妹妹姓他的姓,而不让我姓他的姓,他对我咆哮说,你只能姓你妈的姓,所以到现在,我一直都是和妈妈一个姓。可是就是那次以后,爸爸对我才不那么凶了,对我和颜悦色了。从山里回来,他把拿回来的板栗,毛桃子,杏什么的,给我和小银平分,上街回来,我小银几个糖,也给我几个糖,过去可是不给的。
呵呵,你爸爸怎么这样啊,他偏心眼儿。
是啊,他可偏心眼了,可是从那以后就不偏了,我当然高兴了,他对我越来越好,甚至于超过了对小银的好。可是,也有例外,当他和母亲吵了嘴以后,就对我就特别凶,有时候,气大得很,好几天都不理我,只和小银好,仿佛小银才是他的亲闺女似的,而我不是的。
我玩笑说:也许你不是她的亲闺女。
莜儿没有回答我,她从我身边站起来,冬天时遗留下来的枯草在她脚下发出沙沙的声音。我也站起来,随她走入黑夜中。
从断断续续的谈话中,我逐渐了解了他们家的情况,她家一共四口人,她很小的时候,那时还没有妹妹余小银,她们一家生活在大都城,爸爸叫余有德,好像是个工人,妈妈叫蓝蕊娜,在文工团工作,后来不知为何流落到了这里安家落户。攸儿还记得小时候父母常常吵嘴,总感觉自家的日子就和别家的不一样,感觉好像她爸她妈不太像夫妻,倒像电影上那些搞地下斗争的假夫妻。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她也说不清。在村里人面前看着一切都正常,但在家里就是另一回事,有些像陌生人,互相之间没有话说,各做各的,那时候父亲对她特别坏,特别是有了妹妹以后,她觉得自己在爸爸眼里就是一个多余的人,她很害怕他。后来她慢慢长大了,她父亲的态度才有所转变,但也是时好坏,情绪极不稳定,有时对她相当好,有时候对她又很坏,简直到了见不得她的地步。真到最近几年,父女的关系才慢慢改变,余有德非常疼爱她,但有时候亲妮得让她无所适从,她觉得父亲的行为古里古怪。她父亲余有德于前几年无缘无故的上吊自杀了,谁也不知道原因,他父亲上吊自杀前对她特别好,可是她却心里耿耿于怀,她觉得父亲上吊和她有关,是她的一巴掌扇出来的。
怎么会这样呢,我问。
蓝莜儿叹息一声说:你知道咱们山里没有娱乐,天黑了就钻被窝睡觉。我的记忆中我们家是爸爸和妈妈一开始就是分开睡的,妈妈和我,还有妹妹睡中间做饭窑,爸爸一个人睡西边的偏窑。我妈妈晚上睡得早,总是一沾枕头就睡着了,有时候她睡不着,也很少和我们说话,只是一个人躺在那里想心思,脸色忧郁着,妈妈的心思从不给我们说,后来我也就懒得打问了。
有一次,晚上我睡不着坐起来,窗外月光明晃晃的,我披衣起来到了院子,看见当院坐了一个人,背着月光我看不清脸,但火星子一闪一闪的,我知道是爸爸在抽烟。我说,爸,做了一天了,你也不累。我爸说不累,我想出门去转转,你愿意跟去么。我看了看满院的月光,跳着脚说,当然!
爸爸告诉我,睡不着的时候,他常常出来转转,在山梁上在山沟沟里走走,累了瞌睡了再回家睡觉。可能是性情很投缘吧,那一晚我和爸爸唧唧咕咕地说个没完。晚上回来很晚,怕妈妈吵,就钻进爸爸的窑里睡了。我喜欢和爸爸呆在一起,从那晚上起,我和爸爸就有了小秘密,只要不下雨,我们便晚上出来瞎转悠。
莜儿说,我爸爸喜欢静,我妈妈嘴巴不挠人。后来我发现,其实是我妈妈对我爸爸不好。这样我心里就更同情爸爸了,无形中,不知不觉和爸爸走得更近。从那天和爸爸出去转圈儿不久,我就和妈妈吵了一架,把被子搬到了爸爸窑里,和爸爸一起住。妈妈没法儿,便只好让我爸爸搬到是中间窑,让小银也搬过来,我很兴奋,没想到这一招会让他们夫妻合睡一个窑里。但也仅仅只是兴奋了几天,,因为我很快发现,他们搬到一起,反而吵闹得理凶了。
这么合不来,怎么会结婚呢。我说
我不知道她们俩是怎么走到一起的,我想他们肯定不是自由恋爱,一定是包办婚姻,要不他们怎么老是吵嘴呢。每逢妈妈吵爸爸,他都一声不吭,他不会吵架,总是低声下气地避开。有时候气得脸都憋紫了,依然没有一句硬话。我爸爸就是那样一个人,他不会吵架。爸爸不会吵架其实并不是好事,时间久了,就助长了妈妈的气焰,就把两个人的吵架变成了我妈妈一个人肆无忌惮地漫骂。
我不好说什么,默然。
就是这么回事,我觉得我爸爸很痛苦,但他没有办法,他唯一的一句话就是,你不要吵了行不行,他反来复去就只有这一句话。
唯一逃避现实的办法就是躲出去。爸爸不喜欢回家,越来越不喜欢在家里呆了。你知道,生产队里的活都是很累的,男人家干了一天活,晚上都在家里歇息,但他只要看见我妈妈脸色阴了,他马上就出来了。
我是爸爸的同谋者。在黑夜的田野里,我无拘无束地大笑大叫总能感染爸爸的情绪,他看着我笑很开心。在夏天的晚上,在秋天的夜里,月明光光,队里不开会时,我们也从家里溜出来,就像两个疯子,手拉手在山野里晃荡,爬遍了附近所有的山头和深沟,我们一起开怀大笑,在那些美妙的有星光的夜晚,我觉得是我最快乐的日子了。前年的夏天,我们有了新娱乐节目,爸爸开始带我下山去看电影看录像。正是收麦天,大人们很忙很累,村里没有人去,我爸爸不累,他带着我翻山越岭到山下去看电影,他乐呵呵地说,爸爸今夜是你的俘虏!我们手牵着手走在山间曲折的小路上,一点也不寂寞。
就像我们现在。我问。
蓝莜儿嘟起嘴唇沉思片刻:是的,就像我们现在。她停顿片刻:这么持续了几年,终于有一天早晨,我妈妈又吵我爸爸,几乎和以往一样,我爸一声没吭,我开始不瞒摔打东西时,妈妈才住嘴。其实那一天我爸在家里一直没有说话,晚上临出门爸爸前说了一声,我走了!他说的时候,回过头来在我们三个人身上扫视一了遍,目光依次掠过我妈妈,我妹,最后,停在我的身上,那目光充满了慈爱,悲悯,看得我脸都红了,心口咚咚乱撞。我也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只是记得匆匆忙忙放下手中的活,悄悄溜到院外去等他。
你真是你爸爸的同谋者
蓝莜儿扭起嘴唇,泪水盈满眼眶,声音也变调了:我也时常这样想,我就是他的同谋——在最后的一年,我们打破了常规,不再从家里一同出来。每夜,我们都像事先约好了的,在院子外面会面,然后在山野里神游。但是这一夜,他让我在家里好好呆着,不让我和他去,他说,他今夜晚有事,要走很远很远的路,去很远很远的地方,然后,他把我拥进了他的怀里,我嗅到了爸爸身上的气味。我正在胡思乱想之际,爸爸突然又不可思议地吻了我。这是我长大后他第三次吻我,在我刚打了他耳光后还没有几天,接着又用力地抱了我一下,才恋恋不舍地放开,很轻柔很轻柔地对我说:乖,在家好好陪妈妈和妹妹。他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凝视着我,朦朦胧胧我看不真切,但我能感觉到他眼里有一种非常柔软的情感,像火苗一样投入了我的心田。
那夜,没有月光,我看不见爸爸脸上的泪光,但我感觉爸爸哭了。我感觉到了他的炽烈的目光。他的目光像灯火那样投入我的心田时,在我心里激起的是怎么样的一种波澜啊,我觉得我的心就是一堆干柴,爸爸的目光点燃了它。我的心一下嗵嗵乱跳起来,不能动弹。
那夜我很乖,没有闹着他,自从我打了他的耳光后,我觉得爸爸变了,我也变了——我们中间存在着一个小秘密。那夜我很羞涩,我对爸爸勇敢而郑重地说,如果有来生,爸爸我一定嫁给你!爸爸像个小孩子一样红脸了。羞愧地低下头。
这样的父亲我无法评介,只好叹气,默然。
可是没想到,我爸爸就这么走了。那夜他没有回来,第二天上午,村里人来报信,说我爸爸上吊自杀了。我听了后好像并没有很悲伤,而是马上想到了那棵核桃树。
莜儿说到这里停住不说了,缓缓地从我身边走开,直至她的身影和黑夜融为一体时,才飘过来她滞涩的声音:简言,你愿意陪我去看看那棵核桃树吗。
……
就是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