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一场绚丽突围——30岁后去留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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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这个城市,
确实医治了我内心深处的很多东西。
比如偶尔的绝望、无力感和妄自菲薄。
可以说,美国文科课堂对于我来说,是一场接一场的奇异旅行。每一天对我来说都如同爱丽丝漫游仙境。我的身上如同装上了无线wifi,对一切信号的感知异常敏锐。一种全新的世界观正在渐渐形成。对于没有长期国外生活经验的我来说,在这样的氛围里浸泡着,既是一种挑战,也是一种享受。挑战的方面是跨越文化障碍的旅程不可能一帆风顺,而享受的方面是那种与世界相连相通的感觉开始占据了身心。
在美国文科的课堂上,一方面我觉得拥抱了世界,另一方面我又觉得,面对这个世界,我是赤裸的,如同一个新生的婴儿。关于口述历史的各种项目被大量地带到了课堂上,我感觉眼花缭乱又眼界大开,仿佛一个个百宝箱,在我的面前慢慢打开。
有的口述历史项目令我惊奇,因为项目创造者对于时间有超于常人的耐心。他可以跨越20年去采访同一个采访对象,然后将两段相隔20年的采访录音编辑在一起。白驹过隙,当所有的一切穿越了时光隧道,同样的采访对象再次讲述起他经历的这20年,会给人带来恍然若梦的感受。
图片来自网络
在课堂上,讲师马瑞给我们播放了一个被判处终身监禁的犯人相隔20年的两段采访录音。20年前,犯人用痛苦的声音说:“我知道自己永远不会离开监狱了,但是我依然相信这个世界。我相信未来是美好的,我相信有一天人道主义有可能让我走出监狱,我心里依然存放着希望。”
20年后,这个犯人终于出狱了,他的声音此时已经变得颤抖而衰老。在20年后的采访音频里,他对采访者说着:“你呀,确实和以前长得不一样了。”然后发出了一阵苍老的笑声。最后,老犯人用沧桑的声音唱起了20年前采访时唱过的一只歌曲。同样的人,同样的曲子,与上一段的音频交相辉映,时光力量让人无比震撼。
这个项目的创造者把一切的人,采访者、被采访者、所有的听众,都打磨成了时光旅行者。这样的口述项目制造出来,有电影《少年时代》或者《爱在午夜降临前》的惊人效果。
当我们正沉湎在时光的力量中时,马瑞对大家抛出了一个问题——你们为什么要做口述历史?此刻同学们都沉默了。她接着说,There is a little God in everybody and that you are listening to! (每个你正倾听的人身体里都有一个小的神灵。)
有的时候,老师会通过实际案例讲述口述历史的不同操作方法。她说:“即使你和别人做一模一样的选题,你也可以通过形式的创新来达到不同的效果,挖掘到不一样的历史。最重要的是,你要想尽办法发动更多的群众来参与互动。”
正如她所说,一位女士也做了9·11的口述历史项目,但是她使用的方法却和我们教授使用的传统方式不同。她在大街上设立了采访亭子,让人们自愿来参加“无听众讲述”。人们只要有关于9·11的故事,就可以走进亭子里诉说自己的经历。亭子里面没有其他人,只有一张小小的椅子和一架摄像机默默地收听你的故事。那部摄像机被设在被采访对象的正前方,人们在进行口述的时候,摄像机就会转动起来。口述者天马行空地讲述着,经常进入一种沉思的状态,有时还会默默流泪。据说,这种无人采访的方式,给口述者留下了更自由和更自然的讲述环境。
在课堂上,嘉宾给我们播放了在亭子里的“无听众口述”的一个视频片段。在这个小小的电话亭里,讲述者的位置是固定的,摄像机也不移动,所有的讲述者都直面镜头,仿佛是和你面对面讲话,剪切出来的视频是统一的模式,这让整个项目有一种行为艺术的感觉。老师希望我们明白,形式上的创新,往往让作品呈现出来的感觉不一样。
StoryCorps曾经设立的口述小隔间
在美国,最著名的口述历史网站StoryCorps,是发明采访方式最多的。他们也曾经用类似的方式建立口述历史的小隔间。人们可以走进这个小隔间,对着话筒自由地讲述自己的人生故事,通过这种参与,成为历史的见证者。
课堂上各种各样的项目,让我看到美国做口述历史项目多彩纷繁的方式。我最大的感受就是,做任何一件事情,都可以放纵自己的想象,把枯燥传统的方式转变成一场听觉盛宴。我感觉我的想象力在静默中一天天地被无形放飞。
美国教育让我感触最深的一点也随着课程的推进显现了出来。尽管很多美国大学有曲线评分法[事先设计好百分之多少的人得A(优秀)、B(良好)、C(及格)、F(不及格),例如10%的人得A、30%得B、55%得C、5%得F],这意味着在很多美国院校中,同学间也存在一定的竞争关系。但是,在我们这样的文科课堂里,分数的高低最终取决于毕业论文项目的优劣。因为每一个人所做的项目都是不一样的,所以评分标准缺乏可比性。同学之间不但没有竞争关系,反而在课上课下充分互助。我们的课程设置里有一个课程叫作论文指导。这个课程的设置,是项目设计者听取教授和同学意见的最好平台。
在每两周一次的“论文指导”课上,同学们会把自己做的毕业项目拿出来和大家讨论,讲述自己在做项目过程中的收获和困惑,告诉大家还需要哪些资源。教授和同学们观看部分项目的内容后,会告诉项目设计者有哪些问题需要纠偏。如此一来,每一节论文指导课,都成为我们头脑风暴的天堂。
这让我感觉特别美好。我没有感受到任何排名的压力,更没有来自同学的敌意。有史以来,我由内而外地疯狂渴求知识,渴望自己力量的提升,渴望为别人的进步奉献一己之力。我意识到,竞争驱使的教育,让一切索然无味,甚至扭曲了人的性格。而由内心驱动的教育,最终成为丰富自己的内因。我到了30岁,才感受到这种自我驱动的磅礴力量。那种力量,一旦长成,生生不息。
同学们对自己项目的设计都不太一样。教授基本上不会干涉我们的想法,即便有些项目对我来说,几乎已经超乎了想象的边界。教授的宗旨只有一个:只要不涉及重大以及明显的基本常识错误,或者干涉影响他人的精神问题,基本上会放手让我们去做自己想做的选题。
有一天课上,我的同班同学凯奥说了一个词我完全没有懂。下课后,我拿过她的项目计划书一看,才知道那个词是paraphilia(性反常者)。我跑过去问:“亲爱的凯奥,你到底要做的是一个什么项目呀?我上课的时候完全没有搞懂。”
她说:“哦,我就是要采访那些成年人喜欢小朋友的人,你可以查查这个字的翻译。”说完,她神秘地笑了笑。我拿起手机一查,这个词是“恋童癖”。原来,她的选题竟然是恋童癖的口述史(因为这个选题操作比较困难,凯奥最终选择了放弃)。
有一次同学聚会,我问山姆,你的毕业论文要做个什么项目?山姆说:“我要采访失去记忆的人,或者有记忆障碍的人。因为我爸爸就是一个这样的人,他能记得很多年前的事情,但是五六年前的事情,就记不住了。我想,为这样的人保留记忆是多么有价值的一件事情啊。”
我内心一惊,我完全没有想到,一个有关记忆的作业,竟然可以去采访正在失去记忆的人们。这种逆向思维完全打破了我已有的思维边界,我为同学的奇思妙想叫绝,同时也为教授应允这个项目感觉到他们的宽容与伟大(由于山姆比我低一级,我并不知道这个项目最后是否成功完成了)。我完全按捺不住自己内心的激动,对他说:“简直太绝了。”对方憨厚地笑了笑。
哥大图书馆
在这种氛围里,我从一开始的一言不发,发展到逐渐有条理地发表自己的看法,到最后可以给同学提出一些建议了。在这个过程中,我感到了自己从里到外的飞跃,也发现自己在这种教育中,我不知不觉地释放了内心的紧张。
我的好朋友克里斯汀做的口述项目是关于天主教堂修女的。她的本意是想通过修女们对自己人生的回忆,来探讨一个问题——为什么一个女性会做出成为修女的决定?是什么因素影响最终主导了这个决定?克里斯汀列出了30多个采访问题给同学传看,让我们对问题的质量做出评估。教授也拿到了一份,浏览着那几页A4纸,杰瑞在课上看着我,说:“海涛,要不然你来说说看?”
如果这个场景发生在我上学的第一年,我可能会忙不迭地红着脸慌张地摇头,一来是对语言表达极度缺乏自信,第二是因为对美国文化缺乏基本的了解,经常感到无话可说。但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我感觉人生就是一场绚丽突围,通过一年时间在美国的浸润,我已经突破了那个内心充满恐惧的自我,对一切艰难的问题开始感到习以为常。
我点了点头,对杰瑞说:“好的,杰瑞。我显然不是这个领域的专家,但是作为一个外国人,我也经常听说教堂主教和神职人员猥亵儿童的问题,我觉得如果在采访中涉及这样的陈述,采访者是否可以适当停下,对这个问题进行深度展开。因为这显然触及到了教堂的重要历史。另外,关于教堂腐败的问题我也经常在媒体中看到,采访高龄修女,她们也许会对这个问题有自己的看法。我更希望能从普通修女的嘴里听到她们在这些问题上的观点。我觉得,这是用个人历史检验官方历史的最好方法。”
杰瑞听到我的回答,赞许地点了点头。我也露出了自信的微笑。我感觉到在多元化的口述项目中,我从每一个话题当中,都能汲取不同文化的影响。对世界的认知也向前迈进了一步。
在课堂上,我每一天都接触到多元话题。我作为唯一的中国人,逐渐认识到,我本身也应该是这多元性的重要一部分,在一个课堂里,我应该是同学们看东方世界的窗口,我的发言,能让更多的美国人了解中国。因此,我也常常在课堂上主动陈述展示自己的项目——美国华人口述项目,这里面有大量美国华人口中的历史。
在这个项目中,我接触了大量经历过从中国到美国生活的第一代美国移民。他们年龄在40~50岁之间,在中国出生长大,多在90年代移民到美国,东西方文化在他们的身体里浸透得都比较深。从他们的口述中,我可以看到第一代大陆移民是怎么在中美两种文化里挣扎的,他们又怎么在全新的文化里扎根、生活、培养下一代。可以说,在历时一年的项目采访中,我听到了无数个比电视剧《北京人在纽约》还要惊心动魄的故事,两种文化的激烈冲撞贯穿了第一代移民在美国的生活。
图片来源:纽约时报
有时候我会在课堂上夸夸其谈自己的项目,对同学们发表一个激动的演说:“尽管在纽约这片生机勃勃的土地上,美国华人陆陆续续获得了稳定的生活。但是对于40多岁的他们,年轻记忆的追述往往特别惊心动魄。年轻对他们来说是热血奔腾、思想解放的80年代。他们谈中国作家王朔,谈中国诗人北岛,谈自己如何连续10天听着中国摇滚歌手崔健的磁带从俄勒冈开车到波士顿。他们谈流亡作家,谈文化殖民,也谈美学。我喜欢有这个年代印记的人,他们的内心是有诗歌的一代,他们心中山花烂漫的浪漫主义从未消亡。”
做口述历史,经常会碰触到人们的伤痛记忆,在这一点上,我承认做口述历史的采访需要强大的神经!每一幕人生故事,我都被那些走投无路、剑走偏锋、伤心欲绝、以死相拼的瞬间所击中。击中我的不仅有这些真实的惨烈,还有那些之前若隐若现,之后却清晰无误的命运衔接。经常在最后一分钟,你才知道,很多命运早已在你不自知的某个时刻注定。
在课堂上,教授告诉我们,所有的这些,正是口述历史的意义所在。在进行采访之前,记忆并不是现成的。记忆是你帮助采访对象挖掘出来的。一旦你完成了这个过程,一份拥有丰富历史背景的记忆将呈现出来。而采访对象也将对自己的人生会有新的看法。
在多次的口述历史采访后,我感性地写下了这样的文字:
最近生活得有点用力,但纽约这个城市,确实医治了我内心深处的很多东西。比如偶尔的绝望、无力感和妄自菲薄。另外,像是上天给予我另一种慷慨的馈赠。我在这里确实感知到了多元文化和头脑风暴给予我的、不计其数的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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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范海涛
历任《北京青年报》财经记者,新浪网驻华盛顿记者,《美国新闻与世界报道》中国区总顾问。2009年,与时任谷歌全球副总裁李开复博士合作出版《世界因你不同·李开复自传》,迄今销量超过100万册。2013年成为第一个获得哥伦比亚大学口述历史硕士的中国人。2014年创办海涛口述历史·人物传记工作室。2016年,出版《就要一场绚丽突围——30岁后去留学》。先后在北京大学、香港中文大学、中国传媒大学、暨南大学讲述非虚构写作和口述历史。2017年10月,与奇虎360董事长合作出版周鸿祎授权自传《颠覆者:周鸿祎自传》。
《就要一场绚丽突围——30岁后去留学》是范海涛心路历程的一场记录,有理想和现实、选择与坚持,自我成长和人生奋斗的交互思考。描述了魔幻般的美国大学文科课堂,再现了跌宕起伏的求学经历,并首次向国内读者披露了口述历史学科的教学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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