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天比一天凉了。
四叔公同往常一样,像棵老树,站在光秃秃的山脊上。
山脊上除了黄土,还是黄土。他总是默默地看着土丘子,累了、困了就绕着土子走走;有时蹲下来抽杆老烟;有时对着土丘子自言自语。
风来了。黄土丘子上的几根野草就像秃子头上的几根杂毛快乐的迎风舞着。
村口的老槐树,树干早已被支解得七零八碎,只有那高高的树冠固执的插上天。树下有块大石磨,平日里不是闲着,就是被村里的那几头老牛轮番碾磨着。牛虽不像人一样讲究面子,可也像人一样懒。磨没拉多久,就高高的翘起尾巴不是拉屎,就是拉尿,有时还会屎尿一起拉。这时主人免不了要用鞭子狠狠的抽它几下,过后它才贴贴实实的继续走。
我和小伙伴们最爱玩的地方,就是这块大石磨。在这里我们可也无拘无束地作自己想做的事。我们可以远远的从河里搬来黑黑的河泥,用一双小手把它捏成自己想捏的样子,放在石磨上,比一比。经常会因为没有结果的结果而相互争吵,甚至骄蛮的把捏好的泥模子砸向对方,非哭着、闹着才肯离去。通常,总免不了父母的一顿痛打。
伙伴们喜欢这石磨,更喜欢躺在石磨上听四叔公讲故事。四叔公的故事多的像天上的星星、水里的鱼、地上的蚂蚁。儿时的记忆早已模糊,以至于我现在根本记不清四叔公当时讲了些什么。故事的时间、地点、人物都一概不清,只有神话在儿时的记忆中,烙印最深刻。
夏夜的风有些燠热。我们早早地吃完饭,坐在石磨上等着四叔公。他总在我们最想离开时蹒跚而来。他每次都说:来晚了,来晚了,人老了,路黑不好走。哪怕是有星星、月亮的夜晚,他也这样。
凤儿是石头的姐姐,比我大两岁,石头比我小两岁。每次都是石头嚷嚷着要听神话故事。凤儿老是一本正经地说:你不懂,我们老师都说了,世界上没有神仙也没有鬼。有几次,四叔公的故事还是在她的反驳中中断的,为了此事我还怨恨了她好多年。现在想起,不禁暗暗的发笑。
凤儿如今已不在村里。昨天,石头也来跟我道别,说是凤儿在城里给他找了一份工做,还讨了一个老婆。
四叔公的故事头一个是神话,末一个也是神话。人的记忆里往往最能容忍的是第一或者最末的。若要问哪个刻骨铭心,只有听过看过才知道。
在我的记忆里,四叔公的第一个故事是真正的神话。故事的名字我也记不清了,不知是当时四叔公没有起名字,还是我已忘却了,在这里我姑且把它叫做,祭狗。
故事不是在现在,也不是在近代,作为故事它的年代要比我想像的久远,就连当时四叔公也不能确定。只记得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在黄河流域以北的一个村落里,人们像着了魔似的迷上了养狗。
人们养出的狗各种样式各种花色的都有:有的奇丑无比像长鼻子野猪;有的身形庞大的像秃角的犀牛;有的长了三个脑袋、三只眼睛、三个嘴巴,却没有耳朵;有的竟会像人一样走路;有的还会开口说话……真是无奇不有。
人们对狗的崇拜,几近癫狂:他们拆了祖宗的灵位,把狗供上灵台;他们宁愿自己不吃,也不会把狗饿着。每天早上定是三柱高香,紫烟缭绕;每天晚上总是五体投地,顶礼膜拜。
狗被奉成了神灵。
说来也怪,自从人们把狗视为神灵以来,村里就喜事不断。风调雨顺撵走了干旱连年;村东的王老爹老来得子;村西的赵大娘双目复明;村南的黄土变成了黑土;村北的胡杨林长出了金叶子……
狗作为神的地位,坚如磐石。
此村也被叫做狗王村。
随着消息的不胫而走,各地养狗之人纷纷来到村里寻求养狗之法,村里的养狗能士竭尽全力,知之必告。
可能是水土不服的原因,从村里出去作为传道、授业、亲善的狗,各个客死异乡。眼看村里的狗一只只的离去,村长不得不立下规矩:村民不得以任何借口带狗出村,违者将以村规严惩。一时之间才捍卫了他们作为狗王圣主的地位,才保住了村北那片胡杨林。但是,此举不免引起了外村的嫉妒。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了。
某日,村长召集族人,商讨为神狗建庙之事。其实也无所谓商讨,也不必商讨,只是集大家之能把庙建的更好。
庙,建了七年七个月零七天。
村长决定在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即农二月十九举行开光大典,行祭拜之礼。
庙名为:狗王庙。
二月十九,祭狗日。
四叔公不只一次的重复这个故事,他说这是神话,也是传说。既然是传说,那么就有它存在的可能性。
四叔公住在村南,但是在他的一生中呆的最多的却是村北。村北有片胡杨林。高高的胡杨林里有各种不知名的草,姹紫嫣红的花,低矮的灌木丛,四处攀缘的荆棘……每年春暖花开时节,在那厚厚的落叶上长满了形色各异的蘑菇,好看的,有毒的,没毒的。对于经验丰富的我们,总能在日落之前提着满满的一篮子回家,饱餐一顿。
那时,念书对于我们来说是次要的,拾蘑菇才是首要的。整个春、秋季我们的时间都落在了这片林子里。可是我们从未真正进入那片林子,每次都是在林子的边缘活动。追逐嬉戏,劳作之余,总停下来静静地屏着呼吸望着那黑压压的、湿漉漉的、阴凉凉的、冷飕飕的林子深处。几个胆大的伙伴提议到林子里去看看,说不定那里有更多更大的蘑菇,但只是说说罢了。
其实,不敢进去是另有原因。一种潜在的恐惧感在我们心里积压着,这还得归咎于四叔公,归咎于林子的血腥与诡秘。
四叔公所说的传说,缘于这片胡杨林。胡杨林的深处是一片空地,方圆几时里的空地里杂草丛生,杂草丛中不知是哪个世纪残存下的断墙挡住了墙内的一切。墙内有一个巨大的六边形平台,平台的四周是一些形如狗头的巨型石柱,要合两人之力才能将它抱住,由于年代久远已是污渍斑斑。数数那些残损的柱子,不多不少恰好是六十四根,将平台团团围住。平台的中央已被损坏,巨大的空洞冷而幽深。
四叔公说,这里很久以前是尊神庙,庙名为,狗王庙。
按理说,狗是神狗,庙自当是神庙。神庙又怎么被毁,落到如此地步?
这得追溯到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场战争。自村长将每年的二月十九定为祭狗日开始,狗王庙一直香火不断。狗王庙自当是天降祥瑞,好运连年,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可是好景不长,外村的人早已对狗王村心怀不轨,再加之多年的嫉恨之仇,他们早已妒火中烧,决定联合起来消灭狗王村。这同两千多年前黄河流域发生的那次连横战争一样,只是结果截然不同。外村联军也不只是从哪里弄来的恶狗将狗王村团团围住,奇怪的是神狗在恶狗面前竟失去了神力,软软地瘫到在地,手无缚鸡之力的村民只有默默地等待死神的降临。
狗王村不战而败。大火烧了七天七夜,血也流了七天七夜,整个村子就此化为乌有。
神狗死得死,伤得伤,没死没伤的早已被联军带走了。
那天正好是十二月十九。
儿时的童稚使我从未真正的进入那片胡杨林。在我的一生中最遗憾的是,我永远都不能进入那片胡杨林。这也就意味着,我这一生都不能证实这个神话传说或故事是否真实存在。
现在那片胡杨林早已不复存在。前几十年说是大炼钢铁,胡杨林几乎被砍光了;后来再是发展乡镇企业,建房、造纸,不管大树小树全砍光了。现在,光秃秃的山脊除了黄土,还是黄土。
只是后来听到过林子里的人说,好像看到那里有断墙,有形如狗头的石柱,有六边形的平台,有巨大的空洞。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四叔公的最后一个故事也是神话。现在想来未必如此。
故事的名字同样模糊,但我能清楚的记得四叔公当时并未起名字。我更清楚的记得故事同样源于那片胡杨林,源于那个传说。当时,四叔公并未把故事讲完,可他坚持故事已经结束,不在继续。现在想起故事却已结束,只是故事的另一半才刚刚开始。
四叔公年轻时是一个勤奋、俊朗的小伙子,只是早年死了爹娘,一个人单独生活到了三十岁。村里边给他提亲说媒的人多的是,可他却看不上眼,每次都说:还早,不急,不急。就这样,这件事就慢慢地淡忘了。
翠儿是邻村的姑娘,刚好二十出头,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只要是男人见了准会被勾了魂。翠儿并不漂亮,只是到了成熟的时候,该凹的地方凹下去,该凸的地方凸起来,光是个背影男人的眼睛只要见了,都会发了青的直。翠儿是个干活的能手,不管田里、地里都能干,样样干得好。累了一天,到了晚上洗个凉水澡,翠儿总站在镜子前把自己仔仔细细的看个够。看着看着就会偷偷地发笑,有时还会脸红。
到了该出嫁的年龄,上门给她提亲的人确实不少,可她从来就没正眼瞧过。在她心里,总觉得这些不是他要的那个样。
翠儿经常到邻村的胡杨林去拾蘑菇,总是时不时的同四叔公擦肩而过。俩人都会不约而同的把目光聚到一起,又像触了电似的马上移开。一天,翠儿竟忘了时候,在林子里迷了路。正在这时,一直野貉从翠儿的背后悄悄地扑了过来,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野貉倒下了。原来是,四叔公那把锃亮的柴刀准而狠地落在野貉的脖子上。
次后,胡杨林里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出双入对。
四叔公的屋子里不再是从前那样又脏又乱,干净多了。
一天夜里,四叔公睡得正酣。突然,急促地敲门声把他从床上拉起来。门开了,进来的是翠儿他爹。当时,翠儿正赤条条地躺在四叔公的床上。
翠儿,从家里给撵了出来。
翠儿,在村里抬不起头来。
翠儿,有个男人深爱着她。
只有胡杨林,翠儿才真正的快活。
四叔公胆大,经常带翠儿走到林子深处。松软的落叶上,低矮的灌木丛中都留下了他们爱的印迹。四叔公也常带翠儿去那个残存的断墙内,也给她讲了那个神话传说。在断墙的平台上,也有他们爱的符号。
胡杨林给了她快乐,也给了她永远的痛。
从那以后,她再也不能进入林子里。她病了,喘着粗气,发着高烧躺在床上,旁边只有四叔公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四叔公心疼她,不忍眼看她这样病下去,就到林子里去找药。药没找到,带回来一条狗,病奄奄的。四叔公说,这狗当时就躺在那平台上,觉得它可怜,就带了回来。
翠儿告诉四叔公:我在,狗在;狗在,我在。
狗,奇迹般的好了起来。
翠儿,还是比狗先走了一步。临终前,她希望四叔公把她葬在林子里。四叔公说怕林子深了,她害怕,还有野猪、野貉、蛇啊、狼啊……就把坟安在了林子边上。
狗好了以后,就像翠儿一样把四叔公给黏上了。
田里、地里、屋里、村里、胡杨林、坟茔边……
有了狗,四叔公没有在娶,也不想在娶。狗儿更识相,懂人话,知人情,四叔公有什么事就对她说,不管是高兴的还是不高兴的。
四叔公对翠儿的死一直耿耿于怀。
假如他不认识翠儿,或者认识她不娶她,或者娶了她不带她到林子里去,或者到了林子里不到断墙内去,或者到了断墙内不跟她到六边形的平台上去,或者到了平台上不跟她那个……也许翠儿就不会得病,不得病翠儿就不会死。四叔公越想越气,越气越急,越急越乱……这时他总是发了疯似的跑到翠儿的坟上大哭一场,狗儿总是静静地趴在那儿,舔着他脸上的泪水,还有鼻涕。
再接着,四叔公就给我们讲了那个神话传说。其实,他更相信这是一个传说,不是神话。一直以来,他认为翠儿的死缘于胡杨林断墙内平台上那次近距离的亲密接触,那是对神灵的亵渎与不敬。这罪应该是他来承受,不是翠儿。
然而,他又想,神对他是怜悯的。
没有了翠儿,有了狗。
四叔公讲的最后的一个故事结束了,可故事依然继续着。
四叔公看着胡杨林一天天地变小。
狗儿看着四叔公一天天地变老。
从那以后人们经常看到,在村北那片越来越小的胡杨林边的坟茔旁,有个老人,有条老狗。
后来,胡杨林没了,黑土变黄了。
再后来,狗也没了。
只有一个老人,当风而立。
其实,后来故事是怎样发展的我也不大清楚。
当时,由于学业的原因我离开了村子,离开了儿时的玩伴,离开了那棵老槐树和老槐树下的大石磨,离开了那片胡杨林。
四叔公和四叔公的故事也是在那时终止的。只是后来听人说起,原来那片胡杨林变成了黄土坡。黄土坡上又多了一座坟,两边的大,中间的小。
后来我知道了翠儿的死因,是积劳成疾,那时叫:痨病,治不好。现在可以了,本想告诉四叔公,而今,已没有必要了。
风来了。
黄土丘子上的几根野草就像秃子头上的几根杂毛。
快乐地,迎风。
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