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
1969年“除夕”凌晨三点多,我被母亲唤醒,去替换头天晚上八点多,去供销社门口排队买年肉的父亲。
从68年8月下放到这深山老林,全家七口人(小弟半岁)近半年不要说买肉,连买蔬菜都是奢望啊。山区日照短,寒冷,蔬菜不长,猪不长,村民自给都不足。母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买了一,二百斤白罗卜,用黄土盖上放家中,从此一日三餐白罗卜吃了近半年。
揉着睡眼我走出了家门,外面清冷的天空一轮弯月很亮,四周被照得清清楚楚。一条刚能过汽车的道路坑坑洼洼,一直延伸到前面山脚约2公里,右边约50米是连绵的山脚,左边是一片开阔的林场自供菜地。
没走几步,我真切的感觉自已如个行走的骨架,而且还是被许多针不断刺着的行走骨架,没有衣服,没有皮肤与肌肉。大脑中很自然冒出“寒风刺骨",刺骨是真切感受到了,可寒风丝亳没有。针刺骨的那种痛真是无法言说能要人半条命的痛。和针刺骨同时袭来的还有极度恐惧,跟极度恐惧相比,针刺骨都可以勿略不计。极度恐惧下,我高度紧张,大睁着眼看前面,竖着耳朵听后面。听说走夜路的人最客易被“鬼”跟在后面,这时你不能回头。还好,万籁俱静,除了自己的脚步声,別的啥也没听到。还好...还好...还好...还...似乎...似乎...天啊,非常清晰的脚步声从我身后很近传来,身体不听使唤起来,脚步机械。怎么办?怎么办?不能回头、跑?跑得过“鬼”吗?突然我飞一般向前冲去,使出吃奶的劲,耳畔呼呼风声。人的极限真是不可估量啊。直到远远的看见人影,一颗悬在嗓子眼的心才落回原位。
远远的我看到了父亲,父亲参加过十多次的解放战役(有各战役奖章),多次负伤,身上还有二块无法取出的弹片,身体瘦弱。走近了见约二、三十人一个姿势的排着队:坐矮凳,头埋在膝盖的胳膊上。走到父亲身边,轻轻叫:爸爸。父亲睁眼:你怎么来啦?“妈妈让我来换你,你回去吧。”父亲站起来,满脸的笑:你看,我排在第三,你买完肉就赶紧回家。说着将一卷钱、票卷递给我:拿好,别丟了。“嗯”。我接过钱票卷,紧紧地攥在手里。父亲回家了。
这儿因有房屋挡着,比来时的路上好不少,但站久了,手和脚从木木的到痛再到很痛。原来冷到极至是针刺骨的痛感,其次是木到很痛, 相比较冷都是幸福啊。我身上的棉袄穿了五年(后又穿四年),里面一件破衬衣,下身二条单裤,一双单鞋。那年代穷,孩子还多,能这样“衣旧能遮体,食少能续命”就很不错了。见大家基本醒了,我开始跳着,跺着以缓解痛楚。慢慢地天亮了,人也多了很多,后面看不见尾。卖肉窗户还没开。终于天大亮了,卖肉窗口也终于打开了,人群骚动起来,卖肉的小伙冲人群大喊:今天不在这里卖肉,在……还没等他喊完,人群就疯了似的朝后面跑去,我也冲刺般地飞奔着。路窄人多跑不开,全是大人就我一个孩子,被他们围着 。奔跑中不知被谁撞了,重重地身体前冲跪摔在地,半天咬牙爬起来却不能跑了,只能一瘸一拐地落在后面。正走着,却见不少人又返回来了,嚷嚷着: 还是原来的地方.....。跟着这群人回到排队点,前后不到五,六分钟,“肉卖完了”。小伙脸不改色淡定地对大伙说道。大伙散了,我这才低头看摔伤的腿,见裤子膝盖处有个约现在一园硬币大小的血渍,挽起裤腿见膝盖被磕去一块皮,还在渗血。
一瘸一拐回到家,母亲见我两手空空,没等我说话就一顿骂。
在那个今天你还是“革命群众”,明天就是“反革命”,就被活活打死的年代,那种高压下的高恐惧,当年的我,一个瘦小的女孩都能很深地感觉到。
今天我又特意看了下当年摔伤的膝盖: 没疤,颜色约淡于正常肤色,小指甲大,不仔细看不见。岁月真是个好东西啊,能消痕于无形。真希望那心灵深处的痕它也能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