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我明白了，我眼前出现的幻觉来自张晓峰残留的视觉。

我知道，细胞体本身具有记忆能力。张晓峰在遇难前看到了黑暗中的刺眼的车灯、白羽儿杀人前的狰狞表情，这些情景实在惊心动魂，所以就深深地刻在眼角膜上。角膜细胞保留的印象难以磨灭，即使张晓峰死了，他的角膜仍旧拥有原来的记忆。这块角膜植入我的眼睛，它的细胞就把记忆的信号传入我的大脑。也许，彻底消除幻觉的方法只有一种，就是让这些细胞死亡。

那么，只要我使用张晓峰的角膜，就不可能摆脱那些可怕的景象？

我没有动白羽儿做好的饭菜，直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妻子，仿佛从来也没有见过她。直到她开口说话，我才问她：“告诉我，张晓峰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我的追问下，妻子终于把真相告诉了我。原来，我失明后，她一直想让我做角膜移植手术，但是志愿捐献眼角膜的人很少，而由于他们意外身亡取得的角膜更少之又少。我们苦等了六年，角膜库里还是没有眼角膜。她就利用自己在红十字会的关系弄到了眼角膜志愿捐献者的名单，铤而走险实施了谋杀。张晓峰车祸身亡后，市眼科医院与红十字会在第一时间派专家前往他家，征得张晓峰家长的同意后，就立即取出张晓峰的角膜组织冷藏起来。于是，我在一个月前接到了手术通知。而那时，我根本就没有想到张晓峰为此惨遭毒手，居然还为自己的好运欣喜若狂。

“你怎么知道他的眼角膜一定会用到我身上？”

“一双角膜能够做多个手术的，凭我们的关系你应该轮得到，”她又说，“我想让你看着我，我需要你的目光——还有，我们不能这样苍白地渡过青春。”

我告诉了她手术后我的遭遇，还对她讲了自己的决定：再做一次手术，取出植入的眼角膜。羽儿死活不同意，但我意已决。我心甘情愿地回到暗无天日的世界中去，也不愿意再看到那些可怕的情景，看到自己的妻子成了杀人凶手。她痛悔不已，心灵被煎熬了几个星期后，她投案自首了。

失明并不可怕，人的险恶、人的利己才是真正可怕的黑暗。我坦然地接受了失明的现实，并且习惯了在黑暗中深思。有时候我会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复明过？也许这只是我漫长的失明岁月里的幻觉？蒙田有言：“强劲的想象产生事实。”也许是的，有人认为电影比生活更真实，有人认为软件比硬件更关键，有人认为精神比物质更重要。世界只是上帝的胶片，而这个故事只是上帝导演无数戏剧之一。

它本身虚假，是眼睛让我们信以为真。

4



我开始翻查医学资料，想解释出现幻觉的原因。但是，现代医学著作都没有提到幻觉，它们都说眼角膜移植是非常简单的手术。见我整天泡在书房里，即使自己身体不好，白羽儿也一如既往地关心我。为了让我的眼睛适当休息，她要拉我出去散步：“你别胡思乱想啦，爱惜一下视力吧！”我只得跟她出去逛街。

从中山北路的一家服装店里出来，一个念头猛然攫住了我，让我震惊不已，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拐角竟然这么眼熟——居然……居然这里就是梦境发生的地点！

我没有把这个发现告诉羽儿。

晚上我找了一个借口外出，想独自到这条小街里去探个究竟。拐进了这条小巷，我惊讶于自己对它是这样的熟悉——虽然从未来过，可我似乎认识这里的一切：每粒石子，每棵小草，以及一段石灰剥落的墙面，一根电线杆，一盏破了的路灯，甚至地上的一道裂缝。它们在黑暗中显得非常清晰，似乎一个无形的太阳在照耀着我脚下的路面，引导着我在黑暗中前进。

如果我的眼睛没有红外接收能力，那我是怎样看见这些的？是什么东西在指引我？

我极度迷惑，决意探个明白。突然，我发现自己已经靠近了发生车祸的地点！我的心提出了嗓子眼，胃部紧张地抽搐，手脚僵直冰凉——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就是这儿。如果我站到这儿，车祸会发生吗？我的噩梦是一个预兆？

我战战兢兢，使出浑身的力气地抬起一条腿，将步子准确地踏在发生车祸的这个位置，然后，将是决定一件生死攸关的大事一样，眼睛一闭，克制住想要逃跑的冲动，将整个身体移了过去！

这时，如预料的一样，我眼前顿时出现了两道光柱——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忽然冲到前面的黑暗，向我疾驰而来——没错，噩梦就是预兆——我想逃跑，可已经来不及了。雪白的灯光直射我的双眼，危险从天而降，它不偏不倚，以极快的速度撞到我身上。我甚至没有感觉到撞击的疼痛就倒地死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睁开了眼睛，看到自己被人抬进了一幢房子里。床边站着几个人，他们在议论。只听一个大叔说：“真是见鬼了！不到一个月里，居然在同一个地方发生了两起车祸。”

一个中年妇女对我说：“你倒是命大，没怎么受伤。张晓峰可就太不幸啦。”

听他这样说，旁边的老者伤心不已，他出神地盯着我的眼睛看，说：“你的眼睛可真像我儿子啊。”

中年妇女说：“好啦，我看你不要太思念啦。毕竟人死不能复生。”我忽然明白了：这位老者刚经历了丧子之痛，他儿子就是张晓峰。

谢过主人后，我回到了街上。我问中年妇女：“张晓峰是车祸身亡的？也是在这个地方？”

她似乎很乐意回答这种问题，说：“就在三个星期前，有辆黑色的轿车就在这里撞死了张晓峰，可车主却逃跑了，到现在还没抓住呢。听说张晓峰还给医院捐献了眼角膜呢！这么好一个孩子说没就没了，真是缺德哪……”

我脑海里又重新闪现出车祸发生那一刻的情景，一辆黑色的小轿车迎面开来，我朝旁边让了一下，可是，它却对着我撞过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看到了牌照：黑B-00452！

黑B-00452？

这张车牌越来越大，充满我的头脑，像一块幕布一样笼罩了我——这就是我们家的车牌！

眼角膜？黑色的轿车？我眼前的幻觉真的就是轿车的灯光？难道，移植给我的就是张晓峰的眼角膜？我脑子里一下子塞满了问题，它们膨胀起来，让我觉得天旋地转。当我理清线索，领悟到事情真相后，又被吓得魂飞魄散……

3



走过拐角，走进一条阴暗的小街——天哪，我熟悉这条小街……见不到一个行人……忽然，两道白光穿透了浓雾，黑暗中闪现出汽车的轮廓……我惊叫着，知道巨大的力量即将碾碎全身……骨骼、血、肉。

我被噩梦惊醒，不过这次眼前是一片漆黑。现在是午夜，在黑暗中，我的喘息声充满了卧室，非常吓人。

妻子被我吵醒了，她坐起身，睡眼朦胧地看着我。在黑暗中，我应该只能看到她身体轮廓的黑影子，可是，我为什么能够看清她的脸？光线是从哪里来的？我怔怔地想了好一会儿，又被另一个念头吓愣了：难道……难道光线来自那两道光柱？

确实有两道光柱，在它们带来的光明中，我能清楚地看到妻子脸上的表情。她发狠似的咬着牙，眼里射出两道凶光，直直地盯着前方，仿佛要把她眼前的猎物活生生地撕裂！好像她忽然变成了一个极其邪恶、残忍的吸血鬼！可是，她盯着的人就是我，这猎物就是我！她伸出尖牙利爪，满脸狞笑，即将扑上来把我生吞活剥……

但她的手没有伸向我的脖子，而是按下了电灯开关。亮光让人一下子睁不开眼睛。她说：“你怎么啦？你这样子要吓死我啦！”

“没……没什么，我做梦了。”我不敢说出刚才的幻觉。她是世界上最最爱我的人，如果知道我把她想象成恶魔，她会多伤心啊。

恶魔不是她，是我的心。

我不敢睡觉了，睁着眼睛看天花板。但这样也无法让我平静下来，因为黑暗中的天花板变幻莫测，出现各种各样的事物，有的离奇可怕，有的平淡无奇。刚才是天空中的一轮明月，现在又是无比恐怖的地狱场景；刚才是人来车往的繁华街市，一会儿又是血腥的车祸现场……我不相信它们是想象产生的幻觉，因为它们栩栩如生，让我战栗不已。

为什么移植角膜后，我开始做梦？

它们和这次手术有关？

2



但我没有说出来，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一日看尽长安花”，用来形容恢复视力的喜悦真是恰如其分。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她带着我访遍亲朋好友，游遍城里城外。阳光下的世界是多么美好，视觉的世界是多么精彩！

第五天，天气炎热，我们去了城里的避暑胜地：灵隐寺。我们相拥而入，从阳光中走进大雄宝殿。里面光线阴暗，顿时让人感到凉风习习，暑气全消。我觉得白羽儿打了一个寒颤，就问她：“怎么啦？”

她的脸色一下子褪去了兴奋的红晕，苍白如纸。我担心地问：“太累了？你身体不好吧？”

“不知怎么回事。我们歇一会儿吧。”

我看到西北的墙脚下有几个蒲团，就拉她过去坐在上面。在阴暗的大殿里，我眼前又隐隐约约地出现了两道光柱，它们照射着我的眼睛，让我头晕眼花，浑身直冒冷汗。但我关心的是妻子。她身体不住地打颤，似乎觉得很冷。我更加担心了：“你一定生病了，刚才还好好的呢！”

她没有回答，眼睛盯着壁龛里的韦驮菩萨像。我抬头朝上望去，两道光柱现在更加强烈了，有些耀眼，使我看不清壁龛的事物。我用手揉了一下眼睛，努力甩掉那种幻觉，定睛朝上看。我记得这个菩萨是整块香樟木雕成的，以造型端庄，雕刻神似而闻名。可是今日，我却看见他横眉怒目，仿佛要把手中的金刚降魔杵砸到我们头上。我怀疑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就侧身去看羽儿的反应。但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见到的景象——她几乎变了一个人，脸颊和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嘴唇干瘪，牙齿突出。

她简直成了一个厉鬼！我吓得魂都丢了，她却紧闭双眼，用发抖的手死命揪着我的衣袖，双眼紧闭，连声说：“快，快扶我起来。我们走吧。”

她几乎没有力量站起来。幸亏我是无神论者，我壮着胆子，把她拖出大殿。到了阳光底下，我才长出一口气——刚才只是光影造成的幻觉罢了。没错，眼睛有时候就是会骗人。不过现在它没骗我，我的羽儿还是那样娇艳动人，百看不厌。

第六天，她陪我到医院复查。我把自己的疑虑告诉了医生：“我眼前总是有两道光柱，平日里也没什么，但一到晚上或是阴暗的地方，光柱就特别明显。这是怎么回事呢？”

医生老成持重，沉吟片刻，问：“光柱？什么样的？”

我努力寻找恰当的比方：“像汽车大灯照着你的眼睛。当然，没这么强烈。”

医生戴上窥视镜，仔细观察我的瞳孔，最后下结论说：“没什么问题，移植得非常成功。你的事情也很容易解释：视神经长期处于休眠状态，现在一下子苏醒过来，对光线还不适应，过度活跃，出现幻觉是很正常的事。不要多虑，过些日子就好了。你不放心的话，下周再来复查。”

是的，这是幻觉，因为当我精神轻松愉快的时候，当我在阳光下的时候，它从未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