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神里掠过一丝难色,应该是担心我不满意而少付了钱,我笑笑,脱去干干的避孕套,拍着她丰腴的小屁股,很准确地摸出黑暗中的钱包,问:“要多少?”她终于笑了,这笑容绝对不只是看见钱时候的那种笑,至少我这么认为,我把四张纸币压在她伸出的三个手指头上,她眼神里充满了嘉许,其实很多男人就是醉死在这种嘉许下面。
她从床上蹦起来,跑过去开灯,眼睛麻痹过后我很自然地看着她坚挺的胸脯,并没有留意她刚才不让我碰的小腹,她笑得很灿烂,一边打开衣柜一边说:“我换个好看的衣服才回去。”我缓缓穿好裤子,她已经把整个身子包装完毕,一套灰色的运动服,一双白色的网球鞋,然后在我面前蹦跳了几下,笑着问:“好看么?”那个时候她绝对是一个小孩。
我下床的时候她就开始铺床,我打量着这个空荡的房间,虽然没有什么,但一切都很整齐,她把床铺得更整齐,然后把换下的衣服认真叠好,就放在床尾。
这一次,她没有跑到洗澡间去冲洗,我也没有。我给她一张我的卡片,这在当时许多人的眼里是愚蠢的行为,在现在我的眼里也是愚蠢的行为,她也把她的CALL机号码给了我。
她是箍着我的右臂走出小区的,她跟保安大声地说笑,保安却邪邪地看着我笑,我的感觉并不算坏,我刚才并没有高潮,但这一次做爱我并不失望,还有就是我喜欢她这样在我身边走。
回到卡拉OK后她就一直坐在我的大腿上,紧紧搂着我的脖子唱歌,唱得很动听。朋友们又看出异样来了,都笑,刚跟我上房的朋友开始帮我吹嘘我如何的持久,另外的就取笑我这回给缠上了难脱身,一片乱七八糟的,我却没有喜悦也没有不耐,我只觉得自己好象不属于房间里的,只有自己的身体是和她紧贴着,那些笑声,那些歌声,那些昏暗的霓红,都不属于我,我觉得这个时候我应该和她单独到江边走走,我很久没有这样的欲望了。
她一边唱歌,一边跟女伴耳语,应该谈的是今晚的收获,我察觉她女伴用尊敬的眼光看着我,我的样子绝对不是一个豪爽的男人,这个就连我照镜子的时候我都会同意,但我赢得了这样的尊敬。不过在这样的场合,男人豪爽与愚蠢有什么区别?
女人尊敬的目光与盯着一条水鱼的目光又有什么区别?我并没有过分介意,因为能用钱买到一些心情和一些久违的欲望,让我暂时忘记了一些别的东西。
我在自己高歌完《大海》的声音中退场,她帮我提着沉重的大挎包走出“红玫瑰”,一边哼着张雨生。我记得她问我挎包里都是些什么东西那么重,我却不记得挎包里有些什么。四周消夜摊档的生意越来越好,夜色里的灯光仿佛越来越灿烂,我离她越来越远,我最后对着与女伴一直站在十字路口目送我们的她们敬了个礼,并没有认为分手的话太少,就让自己的身影消失在街角。
回去的路上有人热切地探问我和她行房时候的情景,有人看见我眉宇间的异样叮嘱我千万不要对这种女人上心,有人开始后悔将我带到河的这一边。
我面向江风坦白,我对她上心不是这一天,我重新找到恋爱的感觉是这一天。
无论肮脏或者干净,我先谢她了。
九七年十一月二十日
我还在铺头里打着电脑,电话响了,她的声音传来,半生不熟的广州话,我一听就知道是她。
她:“天气冷了,小心感冒,记得穿多一件衣服...”我:“啊,谢谢你啦,你真有心。”我心里:“你千万不要叫我去,我没钱了,那晚上差不多花光了我的薪水。”她:“没什么,问候你一声,就这样吧,再见。”电话挂上了,我的心牵动了一下,觉得这个与正常的职业对话有点出入,但同时赞赏她的技巧高明。
可我不是什么大鱼啊,这个我不用照镜子都可以绝对肯定。
无话。
九七年十一月二十三日
我继续打电脑,电话继续来,这一次长达两分钟。
九七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打电脑,电话来,长很多,我们从广州话转变成国语,从她打过来转变成我问了公共电话的号码打过去,从她问候我转变成我问候她,从天气转变到买菜烧饭。
九七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我把她的CALL机号码放在桌上,没有经过什么心理斗争就拨了过去,这是我第一次CALL她。她很快复机,然后我再打过去,之后我们就开始了。
我是从这一天开始喜欢她,开始牵挂她,我需要一个女人来陪我,来哄我和让我哄,来和我说话然后让我觉得自己象一个男人,来使我找回一些我平时都好象已经丢失了,实际在潜意识里最渴求的恋爱感觉。她没有收我的钱,以后的日子里也没有加收,收钱的是电话公司。
后来我晚上也CALL她,她复机就会迟很多,周围的声音很嘈杂,都是一些强劲的音乐和走调的嗓子,我知道她在上班,她的语调也显得急促,我并没有怎么打扰,放下电话的时候会有一点点不快,但立刻就会消散,换回来一丝莫名的担心和牵挂。我很清楚自己的感情,从来不懂逃避,一切都是淡淡的,也自然,我和她是两个世界的人,我好象总喜欢去喜欢另一个世界的人似的,不过那时我的心情平静,我对她这种职业的了解和体谅并不比那些在里面打滚的人少,我唯一多了的东西就是同情。
日子一天一天地重复,她终于有一次说要来看我,看我的公司,来我的公司玩,我并没有为难,当时就答应了。
我等了她一个下午,也准备好一些必备的钱,包括吃喝与做爱的费用。她没来,后来告诉我有事,第二天才来。第二天下午她来了,在附近的电话亭电我,叫我去接她,因为不认识路。
见到她的时候她穿一件黑色的紧身衣,青紫色的牛仔裤,没有化妆。一见我就钩着我的臂,那时大街上很多人,我也不知是怕谁看见,其实怕的是自己心里那道坎,想躲开。她立刻就生气,狠狠地盯着我,骂着:“干吗了?你是我男朋友都不许钩?”说着就要走,我从那时知道她的脾气烈得很,还有她那种莫名其妙却必然要争取的自尊。
我一把就将她扯回来,搂着她的腰,她笑了,也将我搂得死死的,两个人就一个人一样回到铺头,看铺头的啊莲看着我们就直捂着嘴,主要是没见过我跟女人这么亲热。她却盯着啊莲,虽然打招呼却十分冷淡,她好象不喜欢任何在我身边单独出现的单身女性。
我们爬上二楼,她打量着我这个不大不小的世界,摸电脑碰打印机,新奇得不得了,那时的背景音乐是杜德伟的《DON‘T GO》:“我在雨里等你,你在那里笑我,我在为你坚持不走...”我想假如我爱上她,很快就会有歌里的意境。
我们坐在大班椅上缠绵的时候,我的拍档回来了,他用一种简直是看着猿人的目光看着她将一块一块的橘子放到我的嘴里,我明了他的心情,因为他盼我找一个女人实在是盼得太辛苦了,我同时也明了自己的心情,我该怎么向他形容她的职业呢?幸好拍档如坐针毯一般二十分钟之后就鼠窜,虽然第二天盘问了我将近两个小时,但终于被我用三倍于盘问长度的时间而拼凑的应答打发了,他越为我高兴,我心中的内疚就越浓。
这一天是十二月六日,我叫啊莲早早收铺走人,我们都没有吃晚饭,就在那里依偎着听歌,她在我的大腿上敲打着键盘,眼睛傻傻地看着荧光屏。她不单对电脑,她对很多东西都是一无所知,她在我面前根本就是一个小学生,其实她确实小学还没有毕业的。但当我搂着她的时候,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那么犀利的冲动,也许她本就是我心目中要的身体吧。“男人是绝对不会在乎女人的出身背景学识的”,我完全同意了这句话。我还要承认在这个时候,我对她的情欲多于情感,但我和她却也不知为什么要很刻意地去逃避而又饰演着嫖客与妓女的角色。
我跟她说:“我要和你做那事情。”她点点头。然后我关掉灯,打开长长的折叠躺椅,放好枕头,和她一起躺下去。她顺从地让我脱去她一件一件的衣服,直到赤裸,不过她一定坚持自己去脱裤子。这一次她没有给我避孕套,我们完全彻底地结合在一起,也不知为什么我并没有怕,怕染上一些我应该会染上的病。我也没有再去摸她的小腹,我只是让自己的小腹与她的小腹紧紧地贴在一起,让我们的绒毛紧紧地纠缠在一起,我们甚至连脚趾都要缠得紧密。她搂着我的脖子,我围着她的腰,我轻柔地动着,她没有附应,连职业的呻吟也没有,只低低地呢喃。这将近一个小时的感觉是美妙的,我全身兴奋的颤抖甚至超过了与以前女友的每一次。大街上的车声好象都寂静了下来,隔壁学校的朗读却仿佛是一种伴奏。我不知为什么我会对一尊这样的身体产生如此的反应,我开始有点明白包办婚姻为什么也可以产生感情,我对她的感情大多就是从这个时候产生的。在我接近高潮的时候她把她的嘴给了我,送我一个长长的湿吻,我受宠若惊,我知道那是她赏给我的,她已经不会再有高潮,至少我不可以给她高潮,但她知道我需要什么,我无法形容我那时的感觉,我并不是要去死,我只是感激,因为性爱太需要嘴唇了,但她们的嘴唇跟男人们的嘴唇是自然排斥的。我有一种淋漓尽致的行云流水,在这个时候我感觉到自己的自私,内疚的是无法让她感受如此的体验。相反她大方地看着我,慢慢擦去身体下面缓缓流动的液体,眼神里没有多少欢娱,也不痛苦,却有一种看着孩子似的母性,她可以看见我脸上那种真正的满足。
我的手指在这个时候,终于碰到她的小腹,她不自觉地缩了一下,但没有再逃避,用手握住我的手,轻轻地抚摩着那个对她来说如此神秘的地方,我感觉到的是一条微微隆起的刀疤。
“剖腹产留下的。”我有点意外:“孩子呢?”“在家里,能带出来么?”我低下头去:“今年多大了?”“五岁了。”“你十八岁就生下来的?”她点点头。
“孩子他爸呢?”她没有说话,我也无言,只轻轻搂紧她,她也给我一个难得的拥抱,将一条腿晾在我腰间。我缓缓地呼吸着,并没有太多的同情,我只知道无论如何,谁他妈不苦,谁他妈天生就爱干这种事。
她枕在我肩膀上说她的事,说她怎么在家里受苦,怎么忍不住跑出来,怎么在这边干活太累薪水太低就开始去卡拉OK坐台;爹和后母怎么吵架,爹怎么得的癌症;大哥是怎么不争气,五千块钱买回来的老婆却要跑路,一直追到了这里;她的奶是怎样对她好,她每个月寄回家几千块钱就是只给她奶,由她奶养孩子,也分一点给爹;现在她住的这套房子是一个Hong Kong人送她的,还有那Hong Kong人怎么抛弃她。她一说到孩子就笑,笑得象个孩子,我只有这个会相信她,她是有一个孩子。
十一点多的时候她穿起衣服要走,这个时候还可以赶场,我并没有太过依恋,给她五十元车费,再没给别的,她也没问我要,抱了我一下,笑着上车,说回家就CALL我。
我到家的时候CALL机响了,那边依旧是音乐和变调的嗓子,她大声地告诉我她到家了,还有就是那个的士司机想追她,我在电话里给了她一个响吻,然后挂电话,自己在黑暗里也孩子似的笑着。我知道我就要爱上她了,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象电影或小说里的那些男人一般去爱这样的女人,我觉得我的心情在那个时候还算平静,在很多人眼里这个时候一定是最危险的。
九七年十二月十三日
公司有很多东西都尚未走入正轨,我还忙,电脑打少了一点,电话多了一点,不过不是她的,她的电话就那么一天一个,都很短,而且她也忙,好象有些事情,我也没有太多的心情去了解。
这天我闲了一点,还有就是我虽然把她的职业瞒着许多人,但是不可能瞒着当初与我一起的那些朋友的,我的朋友军和那些朋友没有秘密,我也打算让军见见她,给我一些意见,虽然不会有一个人支持我跟她在一起。
她比军先到,还是要我去接她,她好象就只知道一个天河体育中心,别的一切免问。这一次她更加朴素,披着一件男人的夹克,穿一条黑色的紧身健美裤,远看过去象个小男孩。她的脸色有点发青,见面就抱怨这几天肚子一直不舒服,还是紧紧地钩着我,仿佛一松开我就会跑,她就孤零零的回不去了。我笑说不想让人看见我搂着个男人,叫她别贴这么近,她就又生气,用力地打我,不过这一次没想走。她是真的生气的,于是我只好搂着她的夹克再一次看见啊莲捂着嘴。
然后军到了,大家寒暄了几句就吃饭,我们去吃的火锅,是狗肉。她殷勤地为我们倒茶洗碗,说女人就应该干的这些工夫,大声地和服侍不周的服务员吵架,兴奋地与一些听出了口音的同乡聊天,她不会寂寞,不过在这个时候接近家庭主妇一些。军静静在旁边看着,看她将一块一块的东西喂到我嘴里,和我们喝酒,谈一些心事,没有多少不快或者快乐的表情。那是因为他可以接受这个女人,但他也担心,担心她骗了我,虽然我们都不知道我究竟有什么东西值得骗的。其实如果我是他,我同样如此,不过这样已经够了,已经足够让我知道有人还了解我。
吃完饭,军告辞,我和她回到公司,我说今晚就别走,睡一晚上吧,她答应了。我这时把琴带回了公司,我弹给她听,跟她说一些风花雪月的浪漫,她根本就不理会,只要我唱一些流行曲。后来我放下吉他搂着她,揉她的胸脯,她就生起气来,骂我,很激烈,说我只懂得跟她做爱,今晚绝对不可以动她,她的大姨妈来了。我笑了,我完全承认我对她身体的兴趣,但有一样东西我自己同样清楚,就是我对她的兴趣,已不只是停留在性方面。
我和她辩驳的时候不知怎么将话题引申到我是否相信她的事情上面去,她反复强调我不相信她,和她在一起根本就是要上床,根本就一直当她是个妓女,最后两个人背对着背赌气坐在那里闷了整整有十来分钟。我最后实在憋不住,也生气,就拿出我写给朋友的一封信给她看,其实就是我发表过的《那时的心情》,她那个语文水平当然看不懂,不过她相信我以前有一个女友,现在分了手的。
我跟她说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会以为我是为了骗你上床,言下之意就是无论你说什么我也都会怀疑,这个本就是很矛盾而正常的。
然后她问我喜欢她么,我点了头,我对着她也对着自己点了头。她再问我为什么不带她回家,我沉默,她就更生气,打我。
最后我说:“等时机成熟,我一定带你回去。”这简直就是一句电影对白,她的回答可就不是对白了,她狠狠地指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假如我下一次再来,你不带我回家,我就再也不理你!”我感动于她的愤怒和惊诧于自己的害怕,我竟然害怕她不理我,她好象也看见我眼中的神情,突然温柔了下来,竟主动给我铺好了床。
我将她搂得紧紧的,她反复地叮嘱我不要乱动,其实我的手根本就没有动。我们开始述说第一次见面时各自的感觉,她说她特讨厌我,一见我就不喜欢,觉得我的人委琐,又瘦又不靓仔,她本来看中我其中一个朋友的,谁知却分派了给我。我说我不一样讨厌你,没有一点职业道德,她的身子扭动了一下,吃吃地笑,回了一句:“你不喜欢就离远点。”当我将她的小肩膀搂得更紧的时候,我突然感觉自己有一点幸福的感觉,从一个爱上妓女的男人无比矛盾而且悔疚加上极其不安定的心情中,泡沫般地浮上来,又很快地消失在我呆呆地盯着的那面对我来说完全空白的国际地图上面。
我们继续沉浸在那一夜的猜拳与唱歌上面,直到渐渐睡去。
我第一次和女人过夜,不会这么容易睡着,我看着她的肩膀起伏着,偶尔传来一声咳嗽和呻吟,我知道她的女人病又发作了,但我只可以用被子将她包得更严实一点。
其实我还可以做一些什么?我对着黑夜折射着的灯光,怀抱里是自己所爱的人,我认识她不过二十来天,有多少象我这样的男人都曾经梦想着将他们的爱人拉出泥潭,但又有多少个人有这个勇气,即使有这个勇气的,又有多少个是坚持到胜利的?我和着她的咳嗽吐了一口气,微光中她纤弱的肩膀动了一下,我的心与她的心贴得如许的近,我们的心跳和呼吸都同步,那一瞬间,她仿佛感觉到我的焦虑,我却感觉到她的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