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莎莎会站起来的时候，三三在厨房里做饭，莎莎就站在床头拍着玻璃，光着小屁股，嘴里咿咿呀呀的叫着。三三不知道用怎么深的爱来爱这个胖胖的孩子，她和佳佳不一样，她让三三第一次感到了做母亲的骄傲，她是厂子里最漂亮的最讨人喜欢的小孩。她几乎忘了她那个象牙黄的瘦小的孩子，她永远也忘不了佳佳那时候的眼神，她惊诧地想：原来这个孩子的世界是那么孤单，充满愤恨，一切都和自己的童年是多么相象啊。

莎莎生长的很顺利，她健康得不得了。莎莎到了十岁还老是在佳佳的身上趴着，三三说，你不要背她了，她都十岁了，你还没她重。佳佳也许是真的孤单，她把她的爱全都给了妹妹，可她不喜欢和三三说话，她每天背着妹妹满世界跑，只有晚上莎莎被抱到三三的被窝里，她才安安静静的躺下了，不说一句话就睡着了。

佳佳变得越来越沉默，她喜欢继川，每天放学后就到车间里找继川，车间里的人都认识她。继川把佳佳放到肩膀上扛回家，回到家之后就抱着莎莎玩，有时候吃饭佳佳总是说个不停，三三说，你怎么一到吃饭就说，平时跟个哑巴似的，有什么吃完饭再说不行吗？没人当哑巴把你卖了！

三三想，那时的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那样的厌烦佳佳，可能在大人的心里，孩子总是不太明白事情的，她不会想到那时的佳佳心里是多么难过啊。

佳佳觉得三三还不如老姨对她好，所以她说自己是老姨生的。一个人的下午，她就坐在山顶的岩石上看着那个方框一样的小厂子和自己的家，母亲抱着妹妹坐在院子中间，天那么高，蓝得那么透明，她禁不住流下眼泪来。那个铁制的镂空雕花大门，开得艳丽的蔷薇花，太阳的影子掉在地上，木头的小板凳，地窖的盖子紧紧合着，那里再没有从前的尘埃，淡淡的尘土和阳光的味道弥漫着，她不自主的想母亲的怀抱，母亲已经很久没抱她了，她都快忘记那香皂和薄荷牙膏混合的气味了。

校园里有两个卖小吃的婆婆，每天提着一个柳条编的篮子，篮子里有方糖，瓜子，棉花糖，还有分成一小袋一小袋的山楂。做完广播体操以后同学们就涌向门口，老婆婆伸着黑乎乎的手把零食递进来，佳佳这时候总是站在树底下看着一群一群的人走到水泥台边，他们来了又回去，手里拿着那些五颜六色的小食物，她羡慕的看着他们，说不出有多喜欢他们的生活。

有一个校长家的女儿总是买很多的零食，所以大家都喜欢她，和她在一起玩。她长得一点也不漂亮，头发黄黄的，脸白白的，像个外国人。同学们叫佳佳一起去买零食，她趾高气扬地说，不要叫她，她根本没钱买的，她们家是穷光蛋。

佳佳看看她，转身坐到树底下了，太阳高高照着，连树都是那么漂亮，让人觉得愉快，可是这个短头发的孩子却因为没有钱买零食而难过，她不知道是为什么这么难过，她只知道别人看不起她，不想和她玩，而这些都是因为她没钱买零食。

佳佳想和继川要钱，可继川除了开工资的时候有钱，其他的时候他身上是没有的。她不愿意和三三要，自从莎莎生下来以后，佳佳对三三的惧怕与日俱增，她害怕和她讲话，总是不知道哪句话就要让自己挨打，而三三也从来没想过要给佳佳一点零用钱。

三三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家庭主妇，她想的事情只是把孩子养活就好，至于她小时侯想的??绝不让自己的孩子像自己的童年一样难受，她已经全然不记得了。她生气了就打佳佳，有时候不管是对是错都打，打完了又后悔，发誓以后再也不打孩子了，但过了几天，佳佳的大腿和胳膊又都是掐紫的印子。继川护着佳佳，三三就朝着他吼，到后来继川也不管了，佳佳每次都用大的几乎没有眼白的眼睛瞪着她，她感到愤怒，非要让佳佳认错，佳佳就直挺挺的站着，眼泪憋着，眼睛都红了。佳佳那时几乎是怀着仇恨看着她的妈，她的简单的心里深深的压抑着，她的母亲，为什么不能想苗苗的妈妈一样和她说话，为什么总是拿着鸡毛掸子指着她？她是很淘气，可是她也要公正，她想像别的孩子一样搂着妈妈的脖子央求她，可是她们中间隔着水泥地，蔷薇花，她近不了她的身，她想吼，想告诉她她是对的。但她说不出别的话，她只是哭，说我没错。

太阳还没露出头的早晨，佳佳悄悄的爬起来，她走到椅子旁边，找到了三三的上衣，她从里面拿了两块钱。

她第一次有机会和同学一起去买苞米花，两毛钱一袋。中午放学，她一点点挪着步子，万一被发现了一定是会挨打的，佳佳把钱叠成一小块放在裤子的口袋里。走到小桥看见莎莎拿着两毛钱要去买冰棍，佳佳背起莎莎去小买部，可是因为天太热了，进的冰棍全买完了。莎莎抿着小嘴，两只大眼睛盯着放冰糕的那只箱子??那时候农村还没有冰箱，两毛钱不够买冰糕，冰糕五毛钱。她们走出小卖部，小莎莎紧紧地攥着那两毛钱，佳佳看看莎莎，又抱着她进去了。

佳佳不敢带莎莎回家，她带着妹妹来到幼儿园的门口，莎莎双手抱着雪糕，坐在水泥的台子上，佳佳看着她，快点吃，吃完了回去，就说没买上，不许说姐姐给你买了。眼看莎莎就要吃完了，三三从对面走过来了，她看见莎莎拿着雪糕，看了佳佳一眼，抱起莎莎来说，回家吃饭。佳佳跟在三三后面，扯着三三的衣角，三三说，别扯，前边快点走，跟在后面干什么，鬼鬼祟祟的。

到了家里，三三把莎莎放下，莎莎，告诉妈妈，雪糕是谁给买的。

莎莎用胖嘟嘟的小手一指，姐姐买的，冰糕没有了，妈妈。

三三把佳佳按在床上，你从哪来的钱？

你口袋里。

什么时候拿的？

早上你还睡着的时候。

缺你吃了缺你喝了，你学会偷钱了。

我不是偷，我长大挣了钱还你，我们同学都说我是穷光蛋，我没钱买苞米花，他们都不和我玩。

你老子本来就是穷光蛋，你们同学，你们同学叫你死去你去不去？我说的话没见你听过一句，同学的话倒是挺听的，赶明叫你们同学妈吧，看看你们同学给不给你饭吃。

佳佳固执地咬着牙，她希望继川回来，她不指望等着三三心平气和的和她说这件事，不求三三能体会她的心境，因为那是注定要落空的事。她只说她不是偷，以后会还。

三三拿出一支缝衣针，佳佳想妈妈只不过是吓吓她，难道还真的用针缝她的嘴？

莎莎坐在床上，像个小巫女，她不像别的小孩被吓得哭，她高兴得拍手，嘴里乌拉乌拉的叫着。佳佳看着她，她才是真正的小妖精，她的眼里都是亮亮的斑点，好象三三打佳佳是一件让她从心底狂欢的一件事。佳佳后悔极了，她后悔相信并可怜她那时的眼和嘴。

那跟银白色的不锈刚针，有佳佳的大拇指那么长，冰凉冰凉的，佳佳觉得它快要从嘴唇钻到牙床上了，她哭的头都痛了，最后躺在地上，她不想再反抗了，反正反抗也是没有用的，她还不是要被那跟短短的尖尖的东西在嘴上跳舞，妈妈一样还不是不会住手，没用的，怎么都没有用。在她倒在地上的那个瞬间，她的耳膜鼓鼓的，好象风在吹，冰凉的水泥地上流了一摊哈喇子，佳佳低低地叫着，妈妈，妈妈。她听到三三气愤地说，装死呢，我叫你装。

然后佳佳什么也听不到了，她仿佛看见姥姥院子里那两棵向日葵，它们在微风中摆着金黄的托盘，院子里有一笼子的小白兔，妈妈站在院子中间说，佳佳，我是妈妈，你再不叫妈妈，妈妈就走了。佳佳揉着眼睛，妈妈，你抱抱佳佳，抱抱佳佳。

过了很久，三三把佳佳扶起来放到床上，用冰毛巾擦了脸，佳佳睁看眼叫了一声妈妈。三三边擦边说，知道错没？

佳佳哭着说，我知道了，妈妈你以后别用针扎我了，行吗？针扎的好疼，我的嘴好烫，妈妈你不要再打我了，我疼。

妈妈也不想打你，可你实在是不听话呀，你看看谁家的孩子像你，都学会偷钱了。

可是他们的妈妈给他们钱啊，没有人笑他们，他们一起玩，不要我。

以后还顶不顶嘴了？

不顶了，我长大了还你的钱。

三三感到一阵颤栗传遍了全身，这个孩子，她已经和自己生分了，她已经不再相信她的妈妈可以爱她，她表面服了输，可还是忘不了这件事。她有一双和自己多么像的眼睛啊，自己那时也想长大离开，可从来没有这么多的怨恨，是什么让这么小的孩子产生了这样深刻而强烈的恨意，而这其中还夹杂了巨大的恐惧？自己难道真的成了一个恶魔，在她小小的心里，她的眼底到倒映出了孩子少有的哀怨的颜色？

那真的是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我都忘了自己在做什么，我只是深刻的记住了妹妹的可怜巴巴的眼神和母亲打我时的紧张快意，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我，王佳佳，一个母亲不爱的孩子，我的童年是多么恐惧，我整夜整夜的做噩梦，在我黑白颜色的童年里，母亲就像一个恶魔占据着我生活的底片。爸爸不来帮我，他厌倦妈妈的唠叨，他一手拿着报纸，一手端着茶，就像在办公室里看厂长训其他的人一样的神情看着我，到后来他能在妈妈打我的时候睡午觉。在他们的概念里，大人的痛楚永远是痛楚，孩子的痛楚是可以转瞬即逝的。

12

是那一种念头或是思想让她觉得空缺，那样好的阳光和蓝天下，那样侧目而视的重逢，她的心里木然接受了他现在的样子，尽管这安静之中夹了阵阵的哀凉。他看见了她，远远的，他向周围的人挥挥手，不卖了，不卖了。

人们纷纷埋怨道，篮子都拿出来了，又不卖了。

他坐上车，回头看了她一眼，逃也似的离开了。

三三并没有觉得不堪回首，只是没预料到会在这种情形之下重逢，也许根本就没想过重逢，他一定是不愿意她看到自己这副摸样。三三回到家里还想着他的可怜的样子，蓝色劳动布褂子，黑徒步宽腿裤子，一双军用胶鞋，脸上拉了两道口子，已经结疤了。谁也想不到这么多年以后，干净漂亮的他变成了这样。她想起以前每次出门前他都要对着镜子梳头发，裤线笔直笔直的，一副顾影自怜的样子。

她一点都不愤怒，除了一丝似有还无的感叹，别的什么都没有了。一个女人，只要对一个男人没有情谊了，就不再想他是如何对不起她，也不惋惜他如今的境遇，他对于她，就只能是茶余饭后的一点谈资或是一张旧照片。

当年听说小兰和她丈夫离了婚和他一起去了南方，连孩子都给了她丈夫，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又成了卖鸡蛋的小贩了？看样子他过得并不怎样的好。

吃过晚饭，三三坐在院子里还在想白天时候侧目而视，和许多年前的相遇一样，不一样的是眼睛变钝了，木了。她突然觉得肚子疼，继川把她扶到床上，灌了热水袋捂着，大颗大颗的汗珠子往下掉，她身体抽搐着。

继川，去叫接生的来，我肯定是要生了。

娘也没来，时候也不到，怎么会生呢？是吃坏了吧！

你快去吧，肯定是了，娘不在也得生，你去叫接生的来。

三三叫了一个晚上也没生下来，到了早晨已经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接生婆急得满地打转，快中午的时候，小四来了。

佳佳一直赖在家里不肯出去，小四揪住她的领子拎了出去。

我要看看妹妹是怎么出来的。

小孩子不能看，只还没生你别瞎说，给你生个弟弟。

肯定是妹妹。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犟呀，小四没了办法，你先在小屋里呆会儿，一会儿就出来了，听话点。

过了一会儿窗台上露出四个小脑袋，小四从后面给了一巴掌，看什么看！

其他孩子看见小四都跑了，只有佳佳大声叫，妈妈呀，你生小妹妹就不要佳佳了，老姨打佳佳屁股了，妈妈呀。

小四停住手，我没打多重，你怎么哭得和狼嚎似的，小眼泪汪汪的，老老实实在小屋里呆着，说着一转身把门锁上了。

佳佳在小屋里呆了两个钟头，终于听见一阵孩子的哭声，清脆的，不带任何杂质的干净的声音，真干净，真纯粹，真好。佳佳一下子就爱上了这个声音，她拍着门喊，老姨开门，我要看妹妹。

小燕妈在门外说，都听是个小子了，你怎么还说是妹妹？

就是妹妹，我听的就是妹妹。

小四垂头丧气地打开门，让你说中了，是个妹妹，去看吧，别叫唤。

佳佳一进门，立刻闻到一股强烈的赶也赶不走的味道，继川阴着脸坐在椅子上，她走到床边，接生婆沮丧地说，真是个无嘴，说什么应什么。

妹妹静静的躺在一块棉布上，满脸周围，可是很白，胳膊和腿都像藕一样一节一节的，她是个漂亮的健康的姑娘，睫毛黑的发亮。

她充满惊喜的看着这个小生命，这么怎么小？

比你刚生出来大多了，你满月也就这么大。

她真好看，佳佳说着走到三三跟前，妈妈，妹妹真好看，我喜欢她。三三因为难产晕过去了，浑身是汗，脸色苍白，连嘴唇都是白的。妈妈怎么不说话？

你还问你妈妈，刚才你在外面干什么了？你妈生你妹妹差点死了，这孩子个头太大了，先出的腿，再憋一会就全完了，算是个命大的。

她以后不会像我这么瘦吧。

小四说，你别问了，问的人心烦。

佳佳站在床头，握着三三的手，过了一会儿说，爸爸，你过来守着妈妈。

继川看看小四，只好站在床头。

晚上三三醒了，喝了一碗红塘粥，精神好了很多。全家人一起商量小孩的名字，继川拿出名字单子说，我都是起的男孩子的名，把老四以前给佳佳起名字的那些看看有没有好听的。说了很多个，三三都不喜欢。佳佳说要叫莎莎??她最近正在看《西游记》，袈裟是宝贝，我叫佳佳，她就叫莎莎了。三三说，好听，就这个了，她一直说是妹妹，也是有缘分，就听她的吧。佳佳，你要记住，你妹妹的名字是你起的，要好好疼你妹妹。

佳佳说，我想和莎莎一起睡。

不行，你和你爸爸睡小床。

继川对这个孩子实在太不情愿了，他为她做了四个多月的准备，她竟然是个女孩，而且她到出生的那一刻还在欺骗他，所有的人都觉得那是个男孩子的嘹亮的哭声，结果她是个粉雕玉琢的小丫头。他感到莫名的沮丧，好象上当了一样，三天来他一直沉浸在这种被骗的感觉里，他在接过孩子那一瞬间的失落是无人能体会的。他甚至觉得三三也加如了这场骗局，她该知道是个女孩的，他连看一眼莎莎的心情都没有。可是当小四把莎莎举到他面前，他的父爱立刻使他放弃了原来的想法，她那明亮漆黑的眸子，微微上扬的嘴角，这是多么漂亮的一个女儿啊。

佳佳每天放学后都对着莎莎说话，尽管她说得很小声，三三还是觉得吵，她不明白这个孩子怎么突然有那么多话和她的不懂任何言语的妹妹说，周末的时候她几乎一整天都坐在床边，除了吃饭上厕所她就一直看着小莎莎。

三三说，你怎么这么多要说的，她又听不懂你讲什么，去和你爸爸说，吵得我耳朵都聋了。

佳佳说，她能听懂，你不想我说我就不说了，她不说话就抓着莎莎的手亲个不停，总之没有一刻不在身边。

11

佳佳在家里憋的发慌，她每隔十分种就去厕所。去公共厕所要穿过大院子到那头才行，那时候的孩子都把自己家门前的一块地方当成自己的领地，小燕总是不让佳佳过。佳佳告诉小燕妈，小燕妈说，阿姨给你说她，你过去吧。

等佳佳回来的时候，小燕又截住了她，佳佳就从两边跑，小燕在后边追，眼看要追着了，佳佳往后一扭头，她的正前方恰好放了一个大铁盆，佳佳正好跌到上面去了，小燕吓坏了，叫着，妈妈，佳佳摔了个大窟窿。

三三跑出去，佳佳的脸正磕在盆沿上，那是个新的铁盆子，沿薄薄的，一点都没生锈，里面有满满一盆水，要晒热了洗衣服的。血缓慢的渗到水里，水渐渐红了，佳佳的脸已经全红了。

血在三三的记忆里永远是一个颜色，它永远是小清虚弱的呼吸，一点一点蜿蜒而下的液体，冰凉的凝结在脸上。她紧紧的抱着佳佳，她害怕她流血，她的孩子是不能流血的，那个苍白的摇摇晃晃的小孩子她是不能流血的。红色，耀眼的色泽让她不能安静，她闻到了一股清晰的气息，脑海里空白漫溢，她的孩子，只有一种颜色的孩子，也沾上了血色的绯红。

是不是生命中一切美好的事物都要染上这种让人惊目的颜色？

她头脑中那个早已消逝的天空，那天空里飞翔的鹰在她的眼前又清晰起来，是对这个生命的拥有的痛楚还是对她的怜悯抑或仅仅是因为她是她的女儿而不是别人？如同夏天的温度一样的让人不可忍受，她怎么能让这个象牙色的孩子感受到她的力量呢？也许，她根本没有感到力量和温暖，她感受的正是她的无助，一个母亲，无法保护孩子的母亲的无助。

医生做了简单的包扎，可是因为伤口太深，医生说一定会留疤的，皮肤好的也要留下一手指长的。

三三说，医生你给她打针啊，一个女孩子怎么能留疤呢？何况她长得很丑。

你们家长是怎么当的？这时候说这话了？你平时怎么不好好看着她呢？

三三抱着佳佳走出门诊室，她心里充满了懊恼，一个女孩子怎么能脸上有一道这么长的疤痕呢。她本来就又黑又瘦，小的时候还很漂亮，身上虽然黑，可脸还算好看，现在越来越黑，一副小可怜的样子，根本没有人把她当成女孩子。真不知道这孩子长得跟了谁，继川和三三都是相貌不错的，可这个孩子却是越来越难看，现在又要留下一道疤，真让人着急。

为了让那道疤痕淡一点，三三找了很多人问，后来听说抹凡士林可以去疤，她就买了好几瓶天天给佳佳抹。结果稍微疤结的硬点她就涂，一个月下来，那疤痕只有加重的份没有少的光景，佳佳姥姥知道后把三三骂了一顿，凡士林是含油的，只能越抹越厉害。佳佳每天乖乖的仰着脸让三三在脸上抹，她大概也害怕要留下长长的一道子，知道那样是不好看的，但那是没用的，从此她的那道疤就跟着她了。

佳佳两岁的时候，三三看佳佳的眉毛太淡了，就用剃头刀子给剃了，后来长上来的既不黑也不弄，杂草似的长了一大片，两条都要连着了的样子，颇为壮观。幸亏后来慢慢又长成原来的样子，不然更要难看到极点了。

到了上牙的时候，佳佳的牙全是白底黄面的，后来连白的也发黄了。医生说是因为四岁的时候打了太多的霉素剂，那时候胚牙正在发育，所以就成了这样，就是人们说的四环素牙。

三三坐月子的时候她还掉进了地窖里，一个人在地窖里喊了半天继川才把她弄上来，她脸都白了，整个人都呆在那里。

继川说，这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孩子养的比人家养好几个都费事，怎么这么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呢？

继川在佳佳六岁阴历生日的时候给了佳佳一条红色水珠项链，项链特别的长，一直垂到膝盖，佳佳整天拿着它，很快把脸上的疤痕忘掉了。她不论睡着还是醒着都抓着那条项链，白天就把它放在水盆里，阳光下它欢快地闪着光，鲜艳的晶莹的明快的色泽，她的快乐好象直延续到太阳落山。不知道是不是孩子的快乐比较单纯还是她的世界只要那么一点小小的颜色就可以觉得一切都很美好，继川从心底喜欢这个孩子，虽然人们都说她淘气，可她周身都散发着难以言传让人喜爱的气息，她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

10

一个院子里的人都准备要二胎了，继川觉得自己根本养不了两个孩子，所以一点积极的表现也没有，可是家里觉得他们一定会生二胎，就提前把申请递了上去，第二年一开春就批下来了。三三想要个孩子给佳佳做个伴，她总觉得佳佳一个人会很孤单，不过她忘记了她小时侯的经历，多一个人只能把爱一点点的分流出去，这样只能让她更孤单。

他们为这件事情争吵了好几天，继川始终不让步，三三就瞒着他不再吃药，过了两个月她又怀孕了。

为了表示对三三行为的抗议，继川不像三三怀佳佳时候那样细心，他每天都抽烟，酒也重新喝起来。到了四五个月的时候，人人见他都说你媳妇这次怀的饿肯定是个小子，继川突然意识到这个孩子的来临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他应该要为一个生命的出现担起应有的责任。

三三察觉到了这次和上次截然不同的妊娠反映，加之所有的人都说是个儿子，就连以前给佳佳接生的老婆子也这么说，三三感到了自己坚持的胜利。佳佳对她肚子里的孩子充满了敌意，有一次院里的老太太问她你妈妈肚子里怀的是弟弟还是妹妹呀，她头一甩，肯定是妹妹，她还能养出儿子来。三三听到了气得打了她两巴掌，她哭得很大声，一直嚷嚷着，我就知道，你有了小妹妹就不喜欢我 了，你本来就嫌我是个女孩，你再养也还是个妹妹。三三觉得有点怕，孩子的嘴可是最灵的，可想想这些天的反应还是觉得是个男孩子。

三三带着佳佳去打水痘防疫针，佳佳是很乐意去的，因为每次打完针都会给一颗白色的小糖丸，如果你第一个打就会给两颗。一个院子浩浩荡荡的都去了，因为许多人同年怀孕，所以都是一个孕妇带着一个小孩，佳佳是他们中间最小的。厂医院离家属区要走挺远的路，所以大家商量着从后门那边走，但要走小路，不太平坦。

佳佳没有得到第一个糖丸，医生说让男孩子先打，不过她最后打，大夫说只剩两颗了都给了她，这让佳佳十分开心。她拿着白色的小糖丸不肯把它放进嘴里去，白白的像冰雹一样的晶莹剔透，佳佳觉得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东西了，那么漂亮那么干净。大夫说，你再不放嘴里就化了，佳佳这才放到嘴里，一副满足的样子。

以往都打胳膊上，佳佳每次往起撩袖子的时候，她细长的小胳膊上一根根的小血管都看得清清楚楚，像几道浅浅的墨痕。大夫说这孩子太瘦了，所以打针会比别人特别的疼，可她从来就没叫过疼，每次打完了都甩甩胳膊好象一点都不疼的样子。这次是打在屁股上，佳佳的屁股上一点肉也没有，所以打的时候她就眦着，三三说疼你就叫，佳佳说不疼就是太慢了。

出来的时候，孩子们的腿都一瘸一拐的，大人们都说这个实习的大夫不会打针。大人们心疼孩子都背着小孩走，佳佳不肯，她说她一点都不疼，可走一会她就不得不坐在草地上歇歇，三三说，还是妈妈背你吧，佳佳摇摇头。

小燕的妈妈问，你这孩子倒怪，你告诉阿姨怎么不让你妈妈背你。

佳佳认真的说，妈妈怀小妹妹了，不能用劲背我。

这孩子才六岁，心思还真不少，知道心疼你呀。

三三笑笑，她想起每次她和继川吵架，佳佳都用眼睛瞪着她爸爸，三三哭她也陪着哭，手里拿着一块会不溜秋的小手绢给三三擦眼泪。你常常不知道上天会给你什么，童年时所欠缺的会一点点的因为下一代的降临而抹平，连爹现在对她也好多了。

继川隔三岔五就会买肉回来，他升了主任，家里的条件开始好些了，三三也胖些了。

佳佳在院子里最小，所以她总是受欺负，只能和一个小堂弟一块玩。

那个小孩总是拖着鼻涕，和佳佳一样瘦，个头也差不多，每次来找佳佳的时候都说，大娘，佳佳在不，我想找她玩。

三三很奇怪，你怎么不和男孩一起玩，老是和佳佳一起呢？

他吸吸鼻涕，佳佳不打我，他们都打我。

三三说，你们在一起都玩什么？

摆零家家（就是伴家家酒），我是爸爸，她是妈妈。

三三说，你妈妈知道你和佳佳一起玩吗？

我妈说让我和佳佳玩，她不喜欢我被别人打了哭。

佳佳也老是让人打了回来哭，现在还好点。

那是因为我妈不打我，你老是打佳佳，她每次让大孩子打了回家你就还要打她，她就不敢回来了，她哭完了才回来。

三三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脾气竟然变得这样的坏，佳佳最近都没有回家哭过，自己竟然没有发现她是不敢回家，她眼前又浮现出佳佳小小的个子，淡淡的黄黄的头发，一脸委屈的样子看着她。她竟然让佳佳也感到了和她小时侯同样的让人觉得可怜又无奈的酸楚，她是怎么了，她不是应当投入比一般母亲更多的爱来给这给小小的孩子的？她竟然让她怕到了不敢回家的地步，怪不得她每天都要在桥头等着继川回来，等不到她就不回家，她是怕单独和自己在一起呀。

佳佳每天都一脸灰回到家里，她的脸那么小，显得一双眼睛大得惊人。三三正在做饭，佳佳回来了，她一进来把衣兜一翻，黄豆角啪啪掉出来。三三问，你从哪里弄的？佳佳神秘的说，后山有这么大一块地，我一个人偷的，没人看见。

三三火冒三丈，把她刚刚产生的一点内疚给扑下去了，她随手拿起擀面杖就打，我什么时候教你偷东西了，你知不知道抓住了罚钱的？

佳佳说，没人看见，我想吃豆豆了，他们都吃了，咱们家还没吃过，妈妈，真的没人看见。

三三叹了口气，你就不能省心点，你看看谁家的姑娘像你？

我不像她们，你也不像她们的妈妈，她们的妈妈从来就不打她们。

佳佳，你是不是怪妈妈打你了？

佳佳看着妈妈，本能的往后倒了一步，妈，我不偷了，我现在就搁回地里去。

三三蹲下来抓着佳佳的手，佳佳，你是羡慕别的孩子妈妈不打她，是吗？

佳佳点点头。

那你说你偷黄豆角是对还是不对？

对。

三三说，那豆角不是你的，怎么能对呢？

可是那没人要了啊，是在后山长的。不过妈妈你从没这么好好的和我说话，那就算我错了吧。

这个孩子真的如精灵一般的内心是别的人无法探究的，她那么惹人厌烦的做自己的事，她在一个人的世界里活着，三三怀疑，当初根本就只救活了她的躯体，她真的和自己小时侯不一样，自己只是憎恶，而她是什么呢？三三说不清，她只是觉得，佳佳像个没心没肺的妖精，对她好对她坏她都不表达，她宁可自己哭完了再回家也不和自己说。

你今天怎么没等爸爸？

我去过车间了，爸爸让我一个人回来，他说不让你打我，他还说他回来要给我弄玉米吃，让我等着，我就回来了。

佳佳，妈妈不打你，你告诉妈妈，这两天有没有人打你。

东升打了，小燕抓了两把，在这儿，说着撩起了袖子，两道长长的抓痕已经结了疤。

以后谁打你你就拿石头朝他腿上飞。

那要是打出血窟窿怎么办？

打出来妈妈赔，你别管，这样就没人敢打你了。

但第二天东升妈就找来了，佳佳用石头打了东升的头，不过没破。

我说佳佳妈，你们家管孩子也真是的，就算我们家东升欺负你们家佳佳，你也不能教孩子拿石头飞呀，万一破了相怎么办呢？

你也承认你们家东升欺负我们佳佳了，那你怎么不管管你家孩子，要是你家孩子也天天让人欺负你也看着吗？

不是，你看你倒生气了，我是说孩子们点事也值当大人们闹意见吗？

你家东升打我家孩子也不是第一次了，他追到家里打都好几次了，那次佳佳藏我身后了他还打我，你看见怎么什么都不说？也别太不讲理了，你家孩子欺负别人多少次都行，怎么别人家孩子欺负你家一回你就受不了了？

东升妈走了，三三问，她是怎么知道妈妈教你的。

东升打我，我就拿石头飞他，我告诉他，他再打我我就用石头飞他，我妈教我用石头飞。

三三哭笑不得，我的老闺女，你到底是聪明还是傻啊？你就跟人家说是我教的啊？那以后也不要用石头飞了，你要飞的话人家还以为是我教的，闲话又一大堆。以后少和他们玩，还是和苗苗一起玩吧。

苗苗他妈让他学小学的书不能和我玩了。

你也要开学了，开学了就有人和你玩了，这几天在家里吧。

9

继川分到了家属房，他们搬到了一个有18户人家的大杂院。佳佳所有的不快的记忆都是在这个不到四十米长的大杂院里产生的，比她大的男孩子女孩子都欺负她，三三买不起和他们一样的雪糕给她吃，她的个子最小。

佳佳和院子里的孩子们背着缝的黄色棉布书包去考试，从学校出来，同伴一个一个都被家长接走了，佳佳抱着书包等着继川来接。半个小时过去了，她意识到他是不会来接她的了，她撅撅嘴无奈地往家里走。两里的路对于大人来说不算什么，可对一个六岁的孩子来说实在是太长了。她回到家里，三三问，你爸爸没去接你吗？

佳佳摇摇头，我以为他会去的。

小四说，早知道我就去了，你还不让我去，佳佳，这么老远你就一个人走回来的吗？

佳佳说，老姨，每次一进院子都闻到香味，走到咱们这头就没有了，老是山药咸菜味。

三三笑着说，那你想吃什么？

炒白菜。

炒白菜？小四笑了，我以为你想吃什么好的呢？

佳佳抿抿嘴说，那边大哥哥家天天吃炒白菜，还有西红柿。

继川回来了，手里提着一条猪肉。佳佳看见他，一句话也不说，两眼盯着那条猪肉。

继川笑着说，今天怎么不蹦达了？没看见爸爸买回猪肉了吗？

小四说，怪你没去接她呢。

三三什么也没和继川说，她叫小四剁饺馅，佳佳端起洗菜盆出去了。

继川问，你怎么也不说话了，我不是锻炼锻炼她吗？

你既然觉得对你来说很残酷，你都是个大人的时候都承受不了，她只有六岁，她心里得多难受，她本来就比一般的孩子瘦，好不容易活下来，她不和你哭不和你闹不代表她心里不难过，她回来到现在一直都垂头丧气的。

继川听了从房间里出来走到佳佳跟前，佳佳，你是不是也想让爸爸去接你。

佳佳没说话，点了点头。

可爸爸在开会不能去接你，而且路也不远，你完全可以自己走回来。

同学们都有爸爸去接。

可只有你一个人是自己走回来的，这样的话，你不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吗？

爸爸，你的意思我知道。

继川拍拍佳佳的头，等你走一段时间以后你就明白了。

吃完了饭，佳佳就和院子里的孩子出去了。到了九点多还不见回来，三三着急了，一家一户的去问，可是和三三出去的孩子早就回来了。

他们把厂子里的家属院全都找了，谁也没见过佳佳。小四说，二姐，别让坏人领走了。

继川一屁股跌到床上，这孩子别因为我不去接生气走了吧？

不会，这么小的孩子哪里懂得这个？

别是掉坑里了吧？厂里这两天挖了好多老数坑要卖木材呢！

三三他们一人拿了个手电筒挨个找，偌大的一个机械厂，不知道她会在哪里的角落，三三喊得嗓子都哑了。快十点了，继川说，不行，找派出所吧，八成是出事情了。

三三坐在柳树下，腿软软的瘫在地上，难道这孩子注定不是她的，她是怎么也留不住的。

小四突然说，二姐，你看，那个小影子像不像佳佳？

三三一看，一个小黑影一摇一晃的从小桥上走过来，三三叫道，佳佳，佳佳。

恩，妈。

小四问，你去哪里了？

我去厂子里看电影去了。

就你一个人。

恩，还有爸爸车间里的人在里面。

你看什么了？

孙悟空。

三三揪起佳佳就打，这么晚了你瞎跑什么？

佳佳哭着说，别人家里都有电视，他们都看孙悟空，就我们家没有，我就到厂子里看去了。

三三又气又恨，你就那么爱看电视，钻到电视里去吧。

佳佳倔强的看着她，一句也不还嘴也不告饶，她直直的盯着三三，三三感到不寒而栗了??这是一双和她多么相象的一双眼睛呀，她充满了怨恨和委屈，可是因为他们之间隔着这么多的东西，她没有办法像当年自己和娘一样表达自己的不开心，她也许一直都和自己小时侯一样怀疑她是不是和自己这个母亲有没有关系。想到这一点，她住手了。

还有这样一次，佳佳钻到柜子里，一下午都没出来。三三和小四在聊天谁也没在意，要吃饭的时候才发现不见了，找了整个院子也不见人影，还是小四说，二姐，这柜子里面好象有声音。原来她一下午都呆在那里面等着妈妈和老姨找她。三三问，你就不憋的慌吗？佳佳说，我等妈妈来找。她有什么错呢？她不过在用一个孩子的方式提醒她的存在，她生病也许也是为了这个。

这是一个贫穷人家孩子的无奈的童年，它多少带了一点悲壮的色彩，它让一切少年时代安静的空气笼上了一层淡淡的灰色的青烟，有味道的引诱人回忆的却又忍不住落泪的言语和面孔。

8

佳佳对这个小村子充满了好奇，白天她愉快的穿梭在这些木质的低矮的房子中间，再也没有比她精力旺盛的孩子。可一到了夜晚，她就害怕起来，它的特有的曾经带给她母亲无数欢乐的宁静和漆黑，接连不断的犬吠声，羊叫声，甚至还有老鼠在屋顶跑来跑去，佳佳老是担心它们会一不小心掉下来，掉在她的头上。

佳佳不像三三小时侯一样安静，她出奇意料地顽皮。她把马蹄表卸下来，把发条藏在烧火坑里。她把水萝卜一个一个拔起来又插进地里，下午大舅回来问，水萝卜怎么都耷拉了？舅妈一提一个，一大片的自留地全让佳佳给拔掉了。大舅家的衣柜全让她翻了个遍，每天晚上她不睡炕，她要睡衣柜上。

舅妈说，你就不能安静一小会吗？

实在太没意思了，没人和我玩。

你姐姐不是天天带着你玩吗？

可我们白天去玩，晚上回来你老骂她，她就不带着我了。

舅妈对于这个精灵一样的孩子简直没了语言，她总是睁着那双无辜的大眼睛充满信任的看着你，你总觉得她是无心的。她有着和她的母亲一样漂亮的眼睛，可那种眼神是不一样的。她说不清是什么让她喜欢这孩子，她总是在她快乐的背后看到了她作为一个孩子的无助和渴望，那是她从没体会的。

不过佳佳最终还是回到炕上了，因为有一天晚上她一翻身掉到地上，脸上拉了四五个口子，她乖乖的睡到小四的身边了。

可是童年总是对黑暗有一种本能的恐惧，佳佳的夜晚总是伴着千奇百怪的梦，它们不是很可怕，却很真实。佳佳经常做的有两个梦，一个是像放电影似的一台机器摆在姥姥家的地上，老姨的乳房被拉得很长很长，像长长的黑色的胶卷一样上上下下的转动着：另一个是老叔（老五）带着她和一群不和熟识的孩子钻进了一个很宽的坟，里面好象有一个院子里的小孩子，他们被抛上抛下的，这个梦她几乎每天都重复，后来她就忘记了，到了她离开家的那年她突然又开始做这个熟悉的梦了。

三三终于来接她了。佳佳对这些事情是没有记忆的，我说过，在得病之后，很多的以前和以后的事情都不是很清晰了，这些都是在我长大之后，三三告诉我的。

三三坐了一天的车，走了25里地来了。姥姥老远就看见她，朝屋里喊，佳佳，你快出来看看谁来了？

佳佳倚在门框上，她矮小瘦弱的身体靠在那块黑黑的木头上，呆呆地看着那个围着黄色头巾的女人，她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头向一边歪着，她的眼神是任何一个同龄的孩子不可能有的询问的清澈的却又无疑是空洞的眼神，三三又一次感到了这个孩子对于她所起到的巨大力量，她伸出双臂，佳佳，是妈妈呀。

佳佳还是立在门口，歪着头静静的看着三三，她也许在想这个女人和自己之间的联系，也许她什么也没想，可三三是那么清楚地感到了她的无助，她还是那个象牙白的，瘦小的，好脾气的孩子。她一脸的灰，像个小乞丐一样楚楚可怜，用微弱的神情让三三感到了难过。

三三挤出一个笑来，佳佳你不叫妈妈，妈妈就走了。她刚一转身，佳佳抱住了她的腿。她回过头，看到她的孩子哭了，她一声妈妈也没叫，只是紧紧的抓着她。

姥姥和三三说，娘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天天捡好的给她吃，可还是一天比一天瘦。

三三说，我知道娘，她没淘你吧。

小四说，她可比小灵子淘多了，晚上天天要和我睡一个被窝，撵都撵不走。

晚上姥姥说，三儿，小清家的孩子也和佳佳这么大了，这几天老过来和佳佳玩呢！

哦。

你打算住几天？

小学秋天就要开学了，我住不长，佳佳要考试，小四和我下去几天吧。

让她给你看几天也行，这孩子现在简直离不了她老姨哪！

我对老姨的情感是那时侯就种下的，我记得小时侯老是挨打就总是说是老姨生的，再后来演了《西游记》，我就说是从石头里崩出来的，按说我得了大病才活了下来，妈妈应该宠爱我才对，可我对童年真的是只有挨打和贫穷的记忆了，生下妹妹之后是我一生之中最难熬的时候了。我这样老是插着说这些事情，你一定都乱了，我还是回到我的叙述中吧。

放暑假了，三三把佳佳送到姥姥那里去了。

佳佳坐在接她的马车上，看看大舅，大舅，姥姥给我煮鸡蛋了吗？

煮了，昨天就煮了，你小灵子姐姐给你放盆子里拿凉水冰着呢。

大舅，为什么叫小灵子姐姐，是不是我叫小佳子妹妹？

从小叫习惯了，你是老佳佳。

田间的蚕豆发出淡淡的清香，太阳不动轨迹的照着，一点也不晃眼，佳佳十分怀念那时的阳光，那么美好，那么亲切，像大舅的胡子茬一样。马车一直沿着小河往上走，小河潺潺的，空空的，能看得见河里的绿色的青蛙和黑色的蝌蚪，车走着好象山也在走，车停下来好象人和山在走，只有小河是不动的。

大舅，妈妈说山上有蜂蜜，很好吃。

有，明天大舅带你去。

妈妈还说有果子。

看你谗的，你妈没和你说别的，就说吃的了？

妈妈说要听话，不能惹姥姥生气，姥姥有心脏病，还说晚上不能出去，有抓小孩的红脸的山神。山神我知道，肯定是不好看的东西。大舅，什么是心脏病？

心脏病就是心脏有病呗。

那心脏是什么呀？

就长在肚子里，每个人都有，心脏跳着人就活着，不跳的就死了。

佳佳突然安静了，过了一小会，她叫起来，大舅，我的心脏不跳了。

不是肚子下边，那里是肠肠肚肚的，在这。

佳佳长长出了口气，我以为我死了呢。。

黄昏的时候才到家，姥姥过来抱着佳佳，佳佳叫道，我要吃鸡蛋。

小四把鸡蛋端过来，佳佳拿起一个，偷偷的问，老姨，这个老太太是我姥姥吗？

小四认真的说，就是，你赶紧叫姥姥，不叫不给你吃鸡蛋了。

佳佳看着那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两只眼睛深深的凹陷进去，像女巫一样幽幽的闪着光，她把鸡蛋放回了盆里。

小四哈哈大笑起来，大哥（佳佳的大舅）问，你们娘两说什么呢？佳佳，怎么放回去了？

娘，你外孙女问那边那给老太太是她姥姥吗，我说是，她就吓得不敢吃了。

全家人都大笑起来，佳佳哇得哭了，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小四抱起佳佳，佳佳你为什么要回家？

你们都笑我，老姨，我要回家，我想妈妈了。

你妈妈天天打你你想她干什么，老姨和你姥姥都不打你，你乖，吃鸡蛋，老姨给你剥鸡蛋吃。

第二天一早，小灵子就来了，她手里拿了一个纸青蛙。佳佳抢着看，小灵子说要是佳佳要是把大沿儿帽让她带一天就给佳佳。佳佳低头想了想，好吧，晚上你要还给我。

小灵子悄悄和她说，佳佳我带你去偷柿子，不过你不能告诉别人。

哪里的柿子？

我昨天看见我妈把一盆柿子放进西屋了，可西屋有锁，我们两爬窗户进去，你敢不敢？

佳佳放下手里的青蛙提提裤子跟着小灵子走了。

大舅家的窗户很高，要站在窗台上把手从那块破了的玻璃伸进去把窗户打开，然后才能爬进去。小灵子让佳佳先把手伸进去，她在底下扶着。佳佳伸着小手一点一点向里抠，小灵子姐姐你用力往上举，我够不着。小灵子使劲往起端佳佳的屁股，粗糙的木框子上有些小刺扎到肉里面去，佳佳一只手抓着木框子一只手打开了窗户。

小灵子也爬上了窗台，她把佳佳顺着窗户朝里放进去，自己扭过身体也跳了进去。

佳佳揉揉手上的刺，可越揉就越出不来，她疼得急叫唤。

小灵子跺跺脚说，你别叫了，你一叫让人听到了，我妈回来不打你肯定要打我的。

那我手指头上的刺怎么办？

出去我给你拔出来，我的指甲比你的长。小灵子揭开红柜子的顶看见一盆红中带绿的西红柿放在柜底，她用力弯腰下去拿了两个出来。

佳佳说，你该拿个红的出来。

柜这么深，你拿个红的试试，我快憋死了。

佳佳咬着那个发绿的西红柿说，你够不着我更够不着了，我们吃一个就出去吧，万一舅妈回来我们出不去了。

胆小鬼，回来也得让我们出去，有你在，她肯定不打我。

为什么？

你妈打你可你妈她打过我吗？

佳佳摇摇头。

那是因为她是你妈，不是我妈。所以我妈肯定也是打我不打你。

佳佳说，只要不打我就行，你吃完了吗，吃完了我们就爬出去，你扶着我。

不过小灵子可没把佳佳手上的刺拔出来，她说完了完了，佳佳，我妈说刺要是不拔出来就会长在肉里面，然后钻进血管里，最后爬到心脏里面去，那样人就死了，和小红的爷爷一样要被埋进山坡上那块地里的。

佳佳对于死没什么概念，她只是模模糊糊的感觉到，那根灰褐色的小小的刺真的能钻进肉里面然后爬到她刚刚不久才知道的那个位置??心脏，那一定比现在疼多了。

小灵子一本正经的说，还是找大人吧。

佳佳第一次把手伸向了那个陌生的黑黑的瘦小的老太太，她打开镜盒取出眼睛，拿出一根针朝佳佳的手指扎，佳佳吓得收回了手。

佳佳，不怕，没进肉里面，不疼。

她完全进入了她母亲小时侯生活的环境，不仅那高高耸起的山峦和清亮的小河是一样的，就连周围的人也是一样的。但她是快活的，她有很多人疼爱着，尽管其实她并不比三三当年招人疼爱一点。但是周围的人都老了，他们对于年轻的生命有着一种本能的热爱和呵护，他们把心里对青春的赞赏和惊叹原封不动的还给了下一代，他们的爱是中国北方的带奴性的爱。

7

佳佳好了，果真不如先前伶俐，说话也慢了很多，以前学唱歌听一遍就会了，现在三四遍下来也只能记个大概，不过调皮到是和从前一样。

到了该上幼儿园的年龄，继川把佳佳领到幼儿园，他和老师说因为佳佳病刚好，所以胆子小，让老师不要吓着她。

下午的时候，继川去接佳佳，看见她一个人站在琴边。

那个梳辫子的女老师抱怨说，王主任，你还说你们家佳佳胆子小，她刚来第一天就快把我这里翻个了。

她和人打架了？

她不打架，也不顶嘴，学东西也快，我早也听说你家孩子聪明了。我 一调头，她就上桌子了，还冲小朋友做鬼脸，再一个不小心她就钻到桌子下边去了。

老师，你的意思是她学东西还是比其他孩子快点。

王主任，我的意思是你们家长回去还得管管，你们孩子太淘气了，比班上的男孩子还调皮。

继川高兴的把佳佳扛上肩膀，和老师说，老师我明天一定乖乖的。

佳佳挥挥手说，老师不要生佳佳的气，佳佳明天一定乖乖的。

等老师锁上门一走，继川就问，佳佳，你怎么钻到桌子下面去了。

桌子下面有一可玻璃球。

那上面有什么？

坐在上面比坐在小椅子上舒服。

好吧，我们回家。

但是老师很快又发现了佳佳不肯和别的小朋友一样午睡，她总是在老师检查的时候假装睡着了，然后偷偷地溜到教室里，一个人堆积木。她还和男孩子一样放鞭炮，爬树，上墙。

最后老师说，王主任，我们管不了你的孩子，反正我们教的她早也学会了，你让她转到学前班吧。

佳佳就转到了学前班。

学前班的老师是个会弹风琴的女老师，虽然以前幼儿园的老师也会弹，可她只会“一闪一闪亮晶晶”和“太阳天空照”，这个新老师会很多佳佳不知道的曲子。每当上音乐课的时候，老师都会让佳佳起头，所以佳佳很喜欢这个新老师。

佳佳星期六的时候也来班里玩，因为新老师总是在这里练琴。佳佳抚摩着白色的琴键，那些好听的歌，让人快活的声音就是从这里飞出来的。老师总是笑眯眯的，从来不打他们，也不大声说话，不写很难看清楚的字，总之，新老师身上的一切都很美好。

佳佳，你的手很适合弹琴，你应该学琴。

可我家没有琴呀。

是呀，这个琴又太大了，你根本踩不动踏板的。

有一次，老师说，佳佳，你要上小学了，你该起了大名了。

我不是叫王佳佳吗？

那是你刚上学前班临时起的，你爸爸要给你起个大名，就像你爸爸叫王继川一样。

佳佳于是缠着继川起大名，继川想了很多都觉得不好，三三说，不如叫亚平吧，平平安安的就好了。

6

继川带着佳佳到医院复查了一次，医生惊讶的看看佳佳，他的眼神就好象说“你居然还活着”。他拍拍佳佳的小脸说，你很坚强啊，小家伙。她已经好了，不过还是要按时吃药，也要注意补充营养，多吃点水果之类的。

三三买了十斤苹果，正好到了秋天，地窖里可以储存的。

佳佳不会直接喝药片，只能把药片用锁子捻碎了和着水喝，所以她十分抗拒吃药。三三把一个苹果分成两半，早晚吃完药各吃一半。可佳佳还是不肯吃，她要先吃苹果后吃药。三三很清楚，只要给了她苹果，她是一定不会吃药的。

她总是撅着嘴问，妈妈，我为什么要吃药，院子里的孩子都不吃药。

你有病啊，有病就要吃药啊，你乖乖吃了药，妈妈就给你吃苹果。

佳佳紧紧闭着嘴，她不吃药。三三没有办法，就把药末放在勺子里，用勺子撬开佳佳的嘴巴用力灌下去，每次喝完药大人孩子都弄出一身汗。佳佳起先和抗拒，后来每天都要用勺子撬，她自知逃不过，就乖乖的喝掉了。喝完就迫不及待的摸摸嘴巴咬苹果吃。

佳佳一整天都会惦记着剩下的那半个苹果，她出去玩一会就回来看看，三三说，你好好玩吧，妈妈给你看着呢。佳佳应了一声就出去了，可半个小时以后她又回来了。

她需要喝很长时间的药，这花去了继川的工资，而且他还一直在东挪西凑的，三三又不能去上班，她必须在家里守着佳佳。

冬天来了，佳佳还是黄瘦黄瘦的，过多的青霉素和白霉素让她的皮肤现出不健康的幽黄来，她细细的小胳膊上蓝荧荧的小血管隐隐若现，手腕处的血管清晰可辨，针眼都数得清楚。

公公打电话来，带着孩子回来吧，家里宰猪了，带孩子回来吃点肉。

继川和三三商量着，家里也没钱了，过年的工资早就预支了，不如回去过年还能省些钱。

回来的第二天，三三和继川就后悔了。根本没什么猪肉，每天还是莜麦面，佳佳根本不吃这些，每天只能喝点牛奶，比在家里的时候更瘦了，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

农村一点零食都没有，佳佳每天吃药都要强行，吃完药三三抱着佳佳一起哭。

继川说，娘，有没有白糖，孩子喝青霉素苦的不行，有糖给孩子抿点。

婆婆阴阳怪气的说，这家穷得哪里有个什么白糖，红的也没有呀，有还不给孩子吃。

三三说，算了，找个萝卜什么的让她啃两口也好，孩子天天不吃饭嘴里没味。

老五，给拿了胡萝卜去，没见过那么这么惯孩子的，这不吃那不吃的。

继川脸一沉，娘，孩子还病着呢，你别说这个了，好不容易保住一条命，你没见佳佳半年前的样。

婆婆出去了，临走的时候说，三媳妇，你把家收拾一下，孩子糟得不像样子了，有个人来笑话。

三三放下佳佳，把碗筷收拾下去了，一弯腰看见碗柜里面有一玻璃罐子，雪白的小沙粒不是白糖是什么？三三用力掏出来，拧开盖子，点了一点放到嘴里尝了尝，果然是白糖。

继川，你过来。

什么事？

你看看这是什么？有白糖就藏在里头，孙女不是她的啊？

你看清楚了，是不是碱面？

你尝尝。

继川尝了一口，低头不说话了。

三三看着继川，就在这间矮矮的窑洞里，三三嫁给了他，可不论离开多久，这个窑洞特有的干燥和含腥的味道却始终弥漫着。继川不是不想好好保护他们母女，可他是个传统的愚孝者，他除了愤怒和沉默还能做什么呢？

婆婆领着老五回来了，一进门，继川把糖罐子往柜子上一放，娘，这是什么？

婆婆看情形已经明白了，哎呀，从哪里弄的糖，娘都不知道。

老五说，就是那几天你放里头的呀，你忘了。

胡说，娘什么时候放过了？这不是你大姐夫上次来拿的吗？搁在那儿娘早忘了。

小五慌忙改口说，我记错了，是大姐夫拿来的，不让动的。

三三平静的说，不让动就剩下一半了？

婆婆伸出手点着继川的脑门，你个不孝的东西，你娘千辛万苦把你拉扯大，十月怀胎受的那个苦算是白受了，你现在娶了媳妇了，翅膀硬了，帮着媳妇来欺负你老娘了，啊？我打死你个不孝的东西，我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窝囊废，老婆说东你就不去西呀，你。

娘，我也没说别的，你有糖你就拿出来给你孙女吃点，一罐糖才两块钱，吃了我给你不完了吗？

两块钱，你给过你那可怜的老娘两分钱没有？

三三拉过继川来，你也不用指着和尚骂秃子，你儿子你想怎么骂怎么骂，两分钱，五百块钱都替你还了，你也不看看你儿子瘦成什么样子了，我还没见过天底下有娘不心疼儿子的呢！

婆婆坐在院子里，拉着哭丧的嗓子喊，乡亲都来看看哪，看看我们老王家出了这么个怕老婆的呀，就为了半罐子白糖和他老娘吹胡子尥蹶子，她娘拉扯他二十好几，娶了媳妇他就忘娘啊，没良心的东西啊。

老五眼睁睁的看着，也不敢说话，一转身跑去找公公去了。

继川跪在地上央求着，娘，你起来吧，这地上凉的，我也没说什么呀。

你还想说什么，你还想要你老娘的命啊？

公公回来了，闹什么闹，大过年的，不怕人家笑话，进家里说。

小五大概已经把事情都告诉他了，他说，三媳妇啊，就算给爹个面子，也别闹了，好好过个年就回去了，糖找着了你就给孩子吃，这家里什么不是你们的？

三三说，爹，我是实在呆不下去，我们也没说什么娘就闹成这样，我呆着也没意思，我还是回我娘那里去过年，至于继川，他乐意在这过就在这过，他跟我走我也不拦着他。

婆婆这边已经把个继川快揉成烙饼样了，继川低着头一声不吭，公公说，老三，你表个态吧，你是走是在呀？

继川说，我和她回那边去呀，孩子天天吃不上饭，眼看又要病了。

公公顺手抄起扁担来，你个没出息的东西，怎么就天天吃不上饭了？他一抬手，扁担喀擦断成了两截，继川当时就蹲在地上了。

继川哭着说，爹，娘，你们就不看见佳佳可怜吗，你看看她瘦得脸上都看见青筋了，就是不是孙女也看着可怜吧，孩子都苦成那样了，一条命差点没了，就两块钱的一罐子糖你们都不给孩子吃，天天看着她哭，哭的睡着了，饿着肚子就睡着了，我的孩子呀，才四岁呀，四虚岁呀。

公公骂道，你哭什么哭，刘备哭荆州，荆州不到手。

继川决定和三三去佳佳她姥姥那里。下午收拾好东西，继川又变卦了，他央着三三，我娘也许真是忘了，佳佳老做车身子都颠坏了。

三三看了他一眼，你爹娘又给你灌什么汤了？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你就委屈几天，我爹说不能让你走。

怕乡亲笑话吧！看你爹平时还挺老好人的样，关键时候还是帮亲不帮理呀，到是分得挺清楚，我还是姓赵，不是你们王家人，我只问你，佳佳姓王不姓？你们家要不认，我就让她跟我姓赵。

三三抱着佳佳回了娘家，继川过了两天也去了。

三三觉得无奈已经充满了，都没有力气分辨谁对谁错，继川的愚孝又何尝不会让他自己觉得难过呢？他只是一个想要得到爱的孩子罢了，和少年时的自己一样，但最后受伤害的一定是他自己。因为他想要得到和别的孩子一样温暖的母爱，可那是注定要落空的东西，这样他的要求就显得太多，他会被自己的爱拖得喘不过气，会被自己的渴望憋死。

4

佳佳四岁生日那天，继川的一个远房表哥来了，三三看她是个瞎子便装作没看见，谁知瞎子一进院子就说，弟媳妇啊，你别不待见（不想看见的意思）我，我可不是来看你的，我是来看我侄女的。

继川说，哪能呢？她没看见你。

瞎子说，继川，你当我没事来你这干什么，侄女有点难，我才来的。

继川是读过书的，以前也知道他的瞎子表哥通神，他是不信这些的。

瞎子微微笑了笑，我就知道你不信，你仔细瞅瞅 ，你们院是不是个棺材院？

继川四下看看，原来住了这么久都没发现，这个院子是一头大一头小，便说，到真是个棺材院。

房东住正房，所以她家没什么事；西屋的椽子有一根长出来一截，那截木头正好对着你家的门，所以他家也没什么事。继川啊，你要是听我的，就小心一点。

以前人家也没出什么事，表哥你多虑了。

她家不是死了男人？

继川一下觉得胆战心惊，那这么预防呢？搬走吗？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不过和你说起，你不必太认真。

吃饭的时候，瞎子说，佳佳你过叔叔这边来。

佳佳竟然一点也不怕生，乖乖的在瞎子怀里，任凭瞎子摸着头，好象很享受似的，三三一下子感到了恐怖，好象已经与佳佳阴阳两隔了一般，她把佳佳从瞎子手里抢过来。

瞎子笑道，你怕什么，我又不会要你的孩子，迟早你得放手。他叹了口气，多好的孩子，长得像弟媳妇，可惜太凶相了，太聪明了。

三三一晚上都不能合眼，她紧紧的搂着佳佳，继川说，你不用这么紧张，他也许是根本就能看见些东西，怕你不待见他吓唬你呢！

三三想想，也是，可他怎么知道佳佳长得像我而不想你呢？他也不知道我长什么样子。

傻瓜，哪个闺女长得不像娘呢？

两个月过去了，也不曾发生什么事，三三放心了。

有一天傍晚，佳佳站在路口等着三三，三三说，你不在家里呆着，怎么上路口来了。

佳佳神秘地说，妈，卖海棠果那家减价呢，剩下一堆两毛钱，我和她说好了，你回来就去买。

三三以后回想起佳佳那时候的神情，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简直和瞎子一模一样。可她当时毕竟没有察觉，她跟着佳佳来袄卖海棠果那家门口，付了钱，佳佳高兴得几把抓到上衣兜兜里。

恰好寡妇买菜回来了，两个人边走边聊，三三说，佳佳，你先别吃，妈妈回去给你洗干净再吃。

到了家里，三三说，佳佳，把海棠果掏出来，妈妈给你洗洗。

佳佳翻翻篼子，妈妈，我吃完了。

三三苦笑道，馋猫！那上面多脏，你就吃了，你是不是一下午都守在人家那里？

我怕他卖出去给别人，不过没人去买，人家都嫌不好，我就和他说，我爱吃烂的，你给我留着，我妈妈下班回来给你钱，他说反正也没人买，就给我留着了。

三三说，下个月妈妈开了工资就给你买好的。

佳佳说，这个就很好吃，比胖哥哥从山上摘的野果子好吃多了。

晚上佳佳喊着肚子疼，三三想，肯定是吃坏海棠果吃着了。继川埋怨三三不该给佳佳买坏的海棠果，他抱着佳佳满地转。

三三说，我都让你转晕了，你把她放床上，喝颗止痛片，明天一早拉出去就行了。

继川把佳佳放下，你不知道那东西不卫生，也不懂得洗洗再给孩子吃？

我还没看见她就吃完了。

果然她不喊疼了，三三这才躺下。

可到了第二天她拉得很严重，上吐下泻的，小脸登时变成了灰黄的一小条，继川急了，抱到了医院，医生说要输液。可是输了两天也不见好，孩子还是迷迷糊糊的，连人都不认识。医院的主任慌了，你们还是送到市医院吧，我看不像是痢疾，好象是中毒了。

继川把孩子带到市医院，市医院的大夫说，孩子必须住院，先教两百块的押金，不教押金不能住院。

三三抱着佳佳坐在医院走廊里的椅子上，不时有护士过来问，她不得不站到医院门口抱着孩子。

继川把所有近的亲戚家都跑遍了，没人肯借钱给他。最后车间主任的老婆碰见他问他什么事怎么急，继川说我孩子住院要交两百块押金。这位大婶子立刻说，这点钱把你愁成这样，大姐拿给你，真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继川马上骑车赶到市里，好容易住进了医院，大夫说是中毒性痢疾，因为中毒太深，治疗时间要长一些。

这样，继川白天上班，下午来市里，晚上再骑车回去，几天下来，人瘦了一大圈。三三白天只吃一个烧饼，省下的钱给佳佳买牛奶喝。同病房的一个小姑娘看着他们可怜，就叫她妈妈每天多带一盒饭来分给三三。

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佳佳还是不认识人，好象比原来更糊涂了。她上下都插着管子，三三看着她小小的身体，一动不动地躺在白色的病床上，三三除了心疼已经没有别的感觉了。

医生说，你们收拾收拾东西办出院手续吧。

三三说，大夫，还没看好呢就让我们走，钱是不是不够了？

不是，趁早走吧，孩子还小，别最后躺在医院里，想往回要也要不回来。

什么意思？继川，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我们没治好，我们不走。

我是好意，今天早上研究过了，治是治不好了，剩下的就听天命尽人事了。

继川的头发当时就立起来了，三三也晕到了。

第二天三三醒来的时候，发现她看不到佳佳的小身体了，她神经质地号叫起来：“你们把我的佳佳弄哪里去了，我的佳佳哪里去了？”

继川摇摇她说，三三，佳佳在床上躺着。

三三说， 继川，我看不见你了。

得快支撑不住了，佳佳每天只喝一点水，别的都不进，她就依靠着葡萄糖，偶尔她也睁开眼看看继川，可也只是一瞬，大部分的时间她都在睡觉。继川一夜一夜的守在她们母女身边，他悄悄哭着说，佳佳，你别睡了，你睡了很久了，起来看看爸爸妈妈啊。

但佳佳始终都再睡，她都连正常的排泄都没了，除了呼吸和偶尔的眨眼之外，没有别的动作能表明她是个活人。

继川打电话让他娘来伺候一段时间，结果他爹来了。

老头看到孙女躺在那儿和死人似的，儿媳妇眼睛看不见了，摸摸索索在下面，儿子也得了痢疾，瘦得只剩下骨头了。他只有哭了，除了哭没有别的可以做。

三媳妇呀，你得看眼睛啊，年纪轻轻的就看不见了可不行，你以后路还长着呢！

我闺女都要死了，我当妈的恨不得她前脚去我后脚跟了去，我还要我的眼睛做什么？

话不是这么说，孩子还能再有，眼睛没了就好不了了，再说你眼睛好不了怎么照顾孩子呀。

小四偷偷埋着娘来了，她带了一带白面来。她一进门抱着三三哭了，姐呀，你怎么成了这样啊？大哥接到电话没敢让娘知道，怕惊着她犯心脏病，我偷偷来的，就说五舅家了。

因为小四来了，继川才有时间带三三去看眼睛。

大夫说，怎么才来看，再来的迟就真瞎了，你媳妇是急的，气急攻心就逼到眼睛上了，是气蒙眼。

继川看着三三两只眼睁得大大的，他感到命运真是悲哀，他都无力抗挣了，该怎样就怎样吧。

三三的眼睛好得很快，当她看见她的手上都是小小的伤口，继川就站在跟前，他瘦了，他已经脱形了。

佳佳还是躺在那里，她的小孩子还是那样安静的躺在那里，不哭也不笑，三三轻轻的对着她说，佳佳，你看看妈妈，你扭屁股给妈妈和爷爷看看。

小四哭着喊，二姐，你这样下去会得神经病的。

佳佳最不听话了，快起来给妈妈跳跳。

继川也没了主意，房东说要不叫后院的老太太看看，当初她不也说孩子长得凶相吗？

继川叫来了老太太，老太太说，佳佳妈，你要是信我就给奶奶家烧点东西。

大妈呀，我信，你现在让我信啥我都信。

老太太吩咐道，继川你去买点彩纸来，小四去和糨糊，佳佳妈，你跟我粘小鞋子，粘点花，求求奶奶家放过佳佳，我早说过你们佳佳太凶相了，过于聪明了，不好好敬奶奶家，奶奶家是要收回去的。

半晌的工夫就粘好了，三三把粘好的花和鞋子还有纸钱都烧了，嘴里念叨着：“奶奶家别怪罪，我们年轻不懂事，求奶奶家把佳佳送回来吧。”

念叨完了，小四喊：“二姐，你看，佳佳尿了，尿了一大泡呢。”

三三哭着说，尿了，真的尿了，谢谢奶奶家，谢谢奶奶家。

老太太说，你们年轻人就是不信，看看是不是灵验？我早说过佳佳长得太凶险。

佳佳睁开眼看看三三，笑了笑，又闭上眼了。三三抓住老太太，她这么还不说话呢？怎么不叫我妈呢！

老太太一本正经地说，还早呢，这算是保住命了，说得了话说不了话还是二说呢。看着吧，好了之后肯定没原先那么机灵了。

三三于是又盼着佳佳能说话，以前她总嫌佳佳话多，现在她多想让她不停地说，说到累了，睡着了，摸着她的奶子睡觉了。可她只是睁着眼睛看着她，静静的看着她，微微的笑。

继川每天回来都和佳佳说很多话，他把车间里发生的事一遍一遍讲给佳佳听，然后问，佳佳，是不是很有趣？

有一天继川喝醉酒，回来的时候佳佳已经睡着了，继川对着佳佳说了一会就去睡了。

半夜的时候，三三突然听到佳佳叫，妈妈，妈妈。

三三拉亮了灯，佳佳还是静静的看着她，三三叹了口气，大概是想孩子说话想疯了，所以做梦都听到孩子喊妈妈。她刚把灯拉灭，又听到佳佳叫，妈妈。

三三拉亮了灯，佳佳你是叫妈妈了吗？

佳佳用劲张开嘴，妈妈，爸爸今天没和我说话。她说的很缓慢，一字一顿的，但很清楚。

三三推醒继川，你闺女要和你说话呢，她开口叫妈妈了。

三三此刻的惊喜远远超过了当年等待孩子开口叫第一声妈妈时候 的心情，因为那时候她知道孩子是一定会叫妈妈的，可现在她是在经历了无数漫长夜晚的等待才听到这声低低的有些虚弱的呼唤。

继川抱着佳佳的头哭起来，这是三三第一次看见一个男人的哭泣，三三感到他将要崩溃的神经已经快发疯，她第一次体会到血肉相连的意思，这才是一个父亲应该给予孩子的。

佳佳说，爸爸我疼，我想喝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