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三三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全儿把耳环从大队书记手里抢过来又放到三三手里，这是我给你的。

我不敢要，你拿回去吧。三三说这话时看见小清挑水从院前走过，头也不抬。

你先拿着吧，等叔把这个活宝送走了 回来再说。

他们刚走出村子，母夜叉就来了。三三把耳环交给她，把事情又说了一遍。

母夜叉笑道，嫌不好呢？要金的还是要银的？

不是，婶，你带回去吧。

三三冷不防被母夜叉扇了一巴掌，她挥着大猩猩一样的手臂叫道，你这个小骚狐狸精，你以为你是什么干净东西？连小清那样的残废都不要你呢！还嫌我们家门槛低，你是个什么东西？不明不白的，你凭什么收着？

三三本来个子就不高，被她像拎小猫似的揪着头发转了个圈，她骂了什么完全听不清楚，爹听到骂声出来拉开，三三的脸上隆起两道血印子。

我叫你臭美，你以为自己俊是吧？看不上我们就明说，什么不合适？我让你再俊，小狐狸精！

乡亲把母夜叉拉回去了，三三回头对爹和娘说，你们满意了？

整个下午三三都躺在卸下来的马车上，车上铺着厚厚的棉门帘，小四站在边上看着。

阳光暖和又安静，一只鹰像个影子一样无声无息地盘旋在头顶遥远的天空，犹如渐渐消逝的美好时光，使人着魔。

大道上传来大队书记吆喝牲口的叫唤声，他一进村子就有人向他汇报了她老婆的战绩，他把车径自赶进了赵家院子。

三儿，你婶子下午来过了？

小四说，真够本事的，叔，你们老李家也算村里第一损人家了，不给你们就破相啊？别以为给我姐脸上弄那么两道子她就找不出去，非得给你家傻子了，耳环你家娘娘早拿回去了，你还来干什么，补上两脚？

这张嘴厉害的，叔是真不知道，三儿，这事情是你婶子做的不地道，叔先给你赔不是了，看在叔的份上??

三三猛地坐起来指着脸说，看在你份上，我怕她再往上一点我就看不见你了。

那这么这吧，耳环你留着，就当叔补敬你的，回去我说你婶给你赔不是来。

你以为我们老赵家都眼皮子浅，东西亏我早就给她了，不然我这会不定躺在哪里呢！我也用不着她来猫哭耗子赔不是，我不想看你们家人，以后谁进来我就拿棒子打出去。

他叹了口气拉着牲口走了，三三和小四并排躺在车上。春日的太阳，一尘不染的空气，晴朗的蓝天，一只麻雀站在屋顶迈着十字步。这院子这么小，住了这么多人和牲畜也不显得拥挤，现在是空荡荡的，这是从她懂得体会好与坏就想要离开的地方。和小四呆在一起，聊聊兔子和野菜，本来是一件叫人愉快的事，况且难得有这样的时间，可脸上火辣辣的疼，好象胀破似的。

小五拿了一罐子蚂蚱走到马车前摇摇三三，二姐，我用猪屎浇过了，呆会我就给她扔家去。

小四问道，你一下午就干这个去了？

小龙和我一块去的，他说上次让母夜叉打屁股还没报仇呢！他也有一罐子。

三三说，别闹了，别人肯定知道是你干的，她又要来闹了。

知道怕她的？谁让她欺负我二姐，赶明姐夫来了，我叫他给母夜叉马棚里下了大夹子，夹断他家马腿。

你们两个调皮的，一股鸡蛋味儿，又去偷鸡蛋了？

我和小龙把他家两个鸡蛋窝全掏了，有二十四个呢，我们一人吃了三个，剩下的埋地里了。

小五真的去了，母夜叉晚上又来了，让小四一盆子水泼出去了。

一个人日日盼望生活发生点变化，却发现日子还是一样，昨天和今天没什么两样，今天也和明天没什么分别。只记得小五那时是好的。

１３

三三是在小卖部看见他的，那时她拎着瓶子走到小卖部门口，看见炕上坐着一个陌生的青年，三三就站在门口等着。她感到他正在看着她并且他仿佛和她一样吃惊，心里想的是：“我怎么会在这里碰到这个人呢？”这种感觉使她自己十分诧异，她抬头看了看他，霎那时不知如何是好，他却用他那双深色的大眼睛快活的看着她。

回来的时候三三被绊到了好激磁，她想，那个人是谁呢？

绿色的山峦在眼前盛开出万紫千红的花朵，羊倌赶着羊，吹着那首他吹了十几年的曲子，声调一上一下的，三三的心也跟着起伏，她早就忘记了那个傻子的眼泪，心里只有那个青年的眼睛。

小四问，二姐你看见他家来的那个男的了吗？

二十多的那个？

恩，是小兰的对象，听说长得可好看了，到底怎么样啊？他和小兰好了两年了。

大概是很好的样子吧。

她那时并不觉得失落，只是想，我大概是见过他，小兰那样漂亮，是应当和那样的男子一起的。

可是当她看见那双微笑的眼睛出现在她家门口时，三三，这个对他一无所知的女孩子，立刻明白了他谦和的微笑和自己以往等待的恐惧，她挂着烟灰的脸上现出了惊愕。

原来这是你家，我来拿水娄。

三三拿给他，房子里除了小五睡觉轻微的鼾声就好似干草燃烧的声音。三三意识到，这个微笑的青年，用眼睛表达的青年，如果他不肯远离，一切都会变得充满煎熬，像小清断裂的胳膊，艳红的鲜血。

他始终带着那诱人的微笑，转身出去摇满了水有回来吧水娄交给三三。三三说，你就放在外屋那里，以后你来就自己拿，不用问我要的。

三三有些难过，不知是什么原因，在那时侯她体会到了夏季的漫长和炎热，她看到和听到的都是一种语言，她羞于面对。

你脸上的疤从哪里弄的？能好吗？

大队书记他女人抓的，过十来天就褪掉了。

乡村会沉沉的天空渐渐变黑，星星低低的挂在半空，好象土耳其的地毯，也许明天要下雨的。没有一处灯火，周围寂寥空旷，三三回想起白天和他四目相对的样子，他是多么可爱而漂亮啊，那目光充满了欣喜信赖和期盼。

也许每个女子都是一样，在这个年纪都向往着爱上一个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人，和周围的人不一样的目光，充满了愉快和阳光。这种心愿是模糊的，可一旦这个人突如其来地出现了，她的生命就会因此蓬蓬勃勃的燃烧起来。

14

小兰和他总是闹，他每隔半个月就来村里一次，闹了半年，他们终于退了婚。

过了几天，三三在镇上看见了他。

你来赶集？

我和爹一块来的，他去看戏了，我去找他的。

我知道戏台在哪里，我带你去。

七月的微风轻轻的拂过，她的头发都扬起来了，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在镇子上的石板路上，人多得推推搡搡的，他生怕挤散了，就抓住了三三的手，三三挣了两下，没挣开。

前面走过一个背着绳子的人，绳子左右晃动打着了三三，三三叫了一声，那人回过头来，三儿？

三三尴尬极了，没想到这里有认识的人，是全儿。

你怎么来了？

我来买缰绳，我婶子打你哪里了？

都好了。

他低下头掏出白手帕裹着的耳环，你拿着，除了你，我谁也不给。

我不能给你当媳妇。

你收着，我不让你当我媳妇，我婶子不敢和你要的。

街道上来来往往都是人，不知道是因为全儿单纯明亮的微笑还是因为不愿让他的微笑像风一样消逝，三三微微的笑了，这样的人，在心里是有一片雪地，不能想象的纯白，美得不着边际，也让人落泪，那是一个人所不能承受的。

全儿的微笑突然灿烂起来，像午夜突然亮起的灯突然照到一朵盛开的花上。

三三想，傻子是多么可爱啊，他真心地对待她，她看着他，想起大哥来，大哥也总是从口袋里掏呀掏，他们都是想掏出点爱来给自己，掏出点爱的证明来。三三想摸摸他的脸，可又缩回了手，这时候的天空一定寂寞的一点声音有没有了。

全儿走了，三三看着他。

你脸上就是因为他？真是傻人有傻福呢！

如果不是傻子也不会拿出这样的真心待我了。

要是我也这样，你会不会待我一样呢？

这样的话我是不信的，我从来都不会相信谁会真正对我好。即使你肯，我也不肯的，我不相信好相貌的男人。

我连个傻子都不如了？你不相信情义吗？

连我爹娘都不肯疼我，他们想让我嫁给一个傻子，你叫我相信谁呢？我不过是往前走，碰到什么是什么。

你碰到的无非是男人，不过好坏的分别罢了。

在这几分钟的对话里，三三的内心世界激烈的碰撞起来，整天都不觉得空虚，就在同一天的早上，她还清楚地相信，这世上没有爱她的男子了，可现在，她竟然相信世上的一切都有生命和语言，一切都变得生气勃勃了。

他并没去找她，听说他又找了对象了。

日0子长了，就会变得喧闹。

三三坐上大哥的马车，一次一次去不同的地方，见不同的人，这成了一种既成的事实，她已经２０了，这样的相亲使她原本空虚的生活更加无聊。连爹也停止了漫骂，他说他要看看，她挑了这么多年要找个什么样子的人。

脸上的疤早就褪掉了，比前两年略胖一点，但还是一副瘦瘦小小的样子，２０岁的女孩子倒现出其他刚步入青春的女子们少有的风韵，略带微黄的脸让人觉得怜惜。

一个女人，心里一旦有了一个人，便会不自觉地将后来的人和他比较一下，稍不相符就判上了死刑，这是因为在她心里面已经藏了一个人，而她不愿意放手。

15

21岁这年，他终于来了，他们定了婚。

在订婚的最初几个月，一切都是鲜活愉快的，因为发生在夏季而更显得美好，她的心像盛开的山花，绵绵延延地生长着，这里面包含了对美的占有，生的热爱和失去的紧张。

他们在村子里看见小兰，她总是抱着孩子，当着他的面撩起衣服喂奶。三三后来想起这些才觉得自己是很傻的，一个男人只要碰过另一个女人的身体，当着别人的面，一定比一般的人镇定些，而一个女人如果事无忌惮的在男人面前露出她的胴体，一定是曾经有过的往事让她这样，她可以借此提醒他的回忆。他们之间像仇人一样恨着彼此，三三知道，那是有过共同有过美好回忆的人才有的目光。

小兰在他来三三家的时候总是涂着粉，笑吟吟的和三三说话，直到有一天晚上，小四拉着三三出去。

姐，我看见他们两个上了后山。

三三心里一阵紧张，她没有打破事实的勇气，不知所以地被小四拉上了山。夜晚的林子沙沙地响，整个山坡显得玲珑轻巧起来，她感到自己的软弱是她悲哀的原因。她看看小四，小寻找一个可以迁延时间或是逃避的理由，可小四不允许她往回走。

她永远都忘不了那样的声音，那种激烈的撞击，疯狂的渴望，兽类一般的呻唤。

眼前的一切和漆黑清明的夜空极不相称，让人感到强烈的沮丧，由于三三和小四的到来而停止了的让人难堪的动作，三三不说话，或许她根本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她是那样厌恶哭泣而不得不止住，她本能地开始挣扎。

小兰站起来，三儿，你别这样看我，我害怕。

三三没看她，我们明天退婚。

他垂头丧气的坐在草地里，三三，我以后保证不见面了，我和小兰不见面了还不行吗？

小兰抓住三三的衣角，你别闹大了，我保证，我以后再也不和你男人见面了。

他不是我男人。三三摇着头笑了，没有用的，你不是问我相信情义吗？本来我是想相信你的，现在，现在你让我怎么信？

他认真的看看三三，你认定了？不改主意了？

三三没说话，转身往回走。回来了路上，她还是哭了，她还是喜欢他，不能拒绝他温暖的微笑。小四小心翼翼的跟在三三后面，回到家里汇报了整件事情，然后大哥找来了媒人。

媒人惊得从炕上跳下来，开什么玩笑，两孩子好好的，房子都盖一半了，这时候说什么退婚，你不说出了子丑寅某来，我这个媒人可是不让的。

好好的？好好的，你去问问他干的事，我妹子都逮到他和小兰了，刚定个婚就这么欺负人，真的以为老赵家没人了？

这事你可不能瞎说，小兰早就断了，再说，小兰家孩子都会叫人了。

红口白牙的，你让小四给你说说，两人光着身子在树林里头，这大晚上能干什么好事？今天说什么这婚是退定了。

爹和媒人正算着帐，他进来了，媒人刚开口要问，他说，不用问了，退吧，明一早咱们就走，钱也不用算了，我不要了，跟三三说，我对不住她。

大哥把钱甩到地上，谁稀罕你的钱，你把钱留下来，良心安了啊？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妹子不干净了呢，收起你的臭钱，少装可怜。

三三跟小四推门进来看见这情形，你别丢人现眼的，拿着走吧，我也不想看你了。

他眼睁得大大的，眼泪在眼里打转转，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如傻子？

三三说，你走吧。

你是不是真的觉得我不如傻子？

我没说，傻子不会骗我。

可你是那样想的，你看不起我吧！我今天让你逮到了，我没话说，真的不是我找的她，她来找我，我没办法拒绝。

你忘不了她，我能理解，可你不该骗我。

不是，我们已经没感情了。

没感情，没感情你们都那样了，你说你们没感情？你是禽兽啊？

你不会明白的，我能和你好过一回，我也不后悔，你是个干净的女孩子。别忘了我。其实你也什么特别的理由要记住我的，可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你是一定会记住我的，对吧？

这个人，从陌生到熟悉不过用了很短的时间，以为时间会缓慢的温暖的过去，却又这样飞快地翻过去了。

秋天。小清要娶媳妇的前一晚。

三三看着小清，她静静的看着他，这个熟悉的大男孩，他一点都没变的让人安心的眼神。她为自己，一个女孩子，将要失去此生最珍贵的人，难过的要死；更为小清，一个干净美好的男孩子，难过得要死，他身上充满了吸引她的气息，浑身散发着忧伤，太熟悉了，因而足够陌生。

他用剩下的一只手臂抱着她，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呢？

三三几乎都忘记了小清身上让人愉快的青草味了，他们感到茫然无助，他们像两个玩游戏的孩子，现在游戏结束了，火烧到了顶点，一切都不由人做主，回不到从前了。

三三弄不明白了，你当时为什么就不理我了？你好几年都没和我说过一句话，你看见我和傻子在一起你都不说一句话，现在是真的没有退路了。

三三，我以为你会嫌我呢，人们都说，我残了，你肯定不要我了，我真糊涂，为什么我不相信你是个好姑娘而听别人瞎说呢？

小清，别吵，安安静静坐这儿，我看看你的胳膊，从你出事的那天晚上，我就没看过你的胳膊，那天晚上我在你家院里站了一晚上。

小清轻轻的撩起袖管，经过几年，断裂处已经长好了，像个圆圆的小肉球，皮肤比别的地方暗些，在手电筒的微光里显得毫无生机。

你还记得那晚上的血吗？我和我姐夫呆在那个大房子里，呆了半夜，我想，等你好了，咱两长大了就一起过，我不嫌你一只手，可你回来就不理我了，我以为你因为姐夫没教你你怨我了。

他们就在地里坐了一夜，家里人都没去找他们，其实在那个年代里，才真正有让人懂得并且珍惜的人，不小心，就错过了。

16

三三嫁给继川肯定是天意，他们退了两次婚，最后还是结婚。

继川先生（我的爸爸）现在看起来很帅，据三三说，年轻的时候一脸青春痘，吓倒一大片，家里又穷，所以到了27岁的时候才娶到三三。

继川的娘（就是我那可爱的让每个人都牙根痒痒的奶奶）为此大病了一场，这为可敬的老人当年看到三三的照片喜欢的不得了，当下不经儿子同意，拍板定案把亲事就定下来了。后来三三一到她家，她因为嫌三三个子小，气急攻心，屁股上长了一个瘤子。乡亲们去看她问她你三儿媳妇怎么样，我们也没见着。她说，你们要看呢，我就把她从口袋里掏出来，不看呢，我就装回去。继川和三三退了婚，她的瘤子也回去了。

定了婚之后，三三到继川家过年。继川的娘和大姐拿出一沓红纸，你会不会剪窗花？找个人花样子，你给剪几对。

三三说，不用花样子，我就会画。说着拿起剪刀，一顿饭的工夫就剪好了，继川的大姐拿起来看看，好细的活儿。

三三没走几天，媒人捎口信来说，不给彩礼了，要么就退婚。三三也很生气，想想他娘的表情还不如退了的好。

可秋天的时候，他又来了，和三三说了很多，三三感到他是个好人，心想：算了，就是他了，我又不和他娘过，他对我好就行。

爹暴跳如雷的说，找了半天，就找了个二分钱工人，连彩礼都没有，你甭指望我给你嫁妆，一根筷子也别想从家里拿走。

娘好几天都不吃饭，最后她实在熬不住了，洗洗脸上大哥家去了，临走撂下一句话，没彩礼就没钱置嫁妆，没嫁妆你光屁股嫁过去啊？我什么也不给你置备，你少指望家里，你弟弟还没娶媳妇呢！

大哥劝她算了，他们家不给盖房子，就他那点工资，得熬到啥年月是个头？反正那个老太婆也看不上你，嫁过去也是受罪。

三三到大姐他们村里捡大豆，一秋天下来，挣了28块钱。三三用这28块钱买了花布和棉花，姐妹两个做了一套被褥，大姐想到自己当年出嫁时四铺四盖，连洗脸盆都准备好了，一样闺女两样对待，相形之下，委实叫人难堪。

可三三并不觉得难过，她坐上大哥的马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望着满山盛开的花，一蓬蓬火烧似的往上蹿，红得不能再红了，空气中浮荡着刚粘过春雨的泥土的芬芳。她在那个时刻是喜悦的，她就要脱离旧日的生活，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开始新的生活，牛车吱吱哑哑地向前移，大舅不时回头看看她。

婆婆为他们腾出了东边的一间房子，继川一个人刷了一下午，三三把带来的被子铺在炕上，公公送过来两个南瓜。

到了晚上，三三才感到离开了旧日生活的地方和人，那种陌生的感觉是多么让人不安，这种强烈的思绪压倒了对生活的一切美好的幻想。

在老家呆了一个星期之后，继川就带着三三来到了厂里，师傅把他的单人宿舍暂时给他们住，工友们买了酒和菜吃了一顿，算是庆祝继川告别光棍时代。

三三在新的生活环境中很快找到了充实和快乐，她感到周围的人和家乡的人是不同的，他们那样热情，那么充满活力，贫穷好象根本不是一件让人觉得丢脸和沮丧的事情。几天后，一个工友帮他们找到一间平房，一个月两块钱。

那年代的男女，多半是先结婚后恋爱。继川每天下班后他们一起去买菜做饭，吃完饭继川收拾好东西他们去散步。这些平淡的生活细节在那间有点淡淡霉味的干净的小房里变成了让人平静的幸福感。

秋天的晚上，那些被白天掩盖的安宁呼啦啦的燃烧起来，整个房间恢复了往日的光洁。这个房子曾经是一个地主留给儿子的，可他的儿子不争气，早早的死去了，就剩下一个寡妇和一个遗腹子。正房住的是寡妇和她的儿子，西屋是邮电局的一家人，他们住东屋。院门口的树木都像游荡的精灵似的扰着人的清梦。

三三怀孕了，整天的呕吐，脸瘦得像个晒干了的小茄子，闻到玉米面就吐。继川骑着自行车回老家要面，他娘说，你娶了媳妇还回家过礼拜啊？我们都吃了饭了。

娘，三三怀了孩子，一闻玉米面就吐，家里要有白面就给我点，开了工资我就把钱给捎回来。

谁还想吃好的呢！我怀了你们弟兄姐妹8个，要是顿顿吃白面，你们老王家早吃穷了。不吃玉米面，哪里来的你？别人都能吃，她就不能吃了？

五弟（我五叔）接嘴道，中午不是才吃的白面馒头，那还有一大袋子，你给哥灌半袋子。

他娘一巴掌抡过去，哪里来的白面馒头，你吃饭噎着了，说话没头没脑的？

继川饿着肚子回家了。

三三看着他，觉得很难过，她端上饭，没有菜，只有一点酱油汤。

继川看看白白的大瓷碗泛着幽幽的光，三三微微鼓起的肚子，他心里涌起一种悲哀，这是他的母亲，一向是这样的??她没有感情，没有一点母亲对于儿子的怜惜，她怎么能够是这样的呢？

后来还是娘让大姐给送来二十斤糙白面，从那以后，每隔三个月大哥就赶着车来送面。

17

老家突然来人了，三三手忙脚乱的招呼他进来，她有点不好意思，早上吃的稀粥还在桌上，家里一点招呼客人的东西也没有，继川是饿着肚子去上班的。

听人说你怀孩子了，几个月了？

三个月了，喝水吧。

继川啥时候下班啊？

快了，你喝口水等等吧，家里有事吗？

没事，就是你们结婚贷的那五百块钱该清清利息了，你公公也不说个话，我不就下来找继川了？

三三心里纳闷：结婚根本一分钱都没花家里的，连彩礼都没有，被褥都是自己捡蚕豆挣的钱，哪里来的贷款？就是有，也不该是继川还呀！

三三坐在床上，来人也觉得怪没意思的，站起来说，要不我去他厂里找他吧，你先睡会吧，这怀了孩子的人爱犯困。

他出去了，三三暗自说，五百块钱可真不是个小数，人家既然找来了，就肯定是他家欠的了，还也得还，不还也得还，继川一个月才开18块，本来日子就过得紧，这样得还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转念一想：我们又没借过，不承认就是了，难不成把他家的帐都让他三儿子还不成？

不一会儿，继川拎着一捆芹菜回来了。三三出去买了一个水果罐头，提了两瓶酒，一袋花生米。

继川说，二哥，你们信用社是不是弄错了，你看看我们这个家，穷得啥都没有，除了被褥是自己的，连了洗脸盆架子都是房东的，我什么时候和你那贷过钱那！

你娘贷的，估计是老四娶媳妇的彩礼钱，你不知道。

那老四的彩礼你找我娘要，找老四要，也不能找我要啊。

你娘是用你的名借的，这不是还有你的个人的印呢！来人拿出单子来。果然有继川的印。

既然是我娘借的，我还！二哥，把单子给我看看。继川接过单子，是他刚结婚的第二个月借的。

三三说，我不还。

来人把笑僵在脸上，他媳妇，这就是你不对了，你看??

二哥，继川叫你二哥，我也跟着叫二哥，你看看我这家里，说起来他家儿子结婚，可他给过一针一线没？就是你手里拿的碗筷都是我捡蚕豆买的？凭什么要我还？继川他大哥都是十几年前结的婚，人家还有房子有两个红柜子呢。他二哥结婚也有房有家具，到了他这，什么都没有，倒有了这五百块的窟窿了？你说良心话，就是媳妇不亲，儿子总归是自己的吧，让我还，没门！

继川他媳妇，你们家的事，其实全村子的人都清楚，我比你都清楚，可你有这样的娘老子，你有什么办法呢？你能因为他们对你不好就不尽孝吗？不能！你大概还不知道，继川小时侯是喝羊奶长大的，你没看见他一只眼睛有点斜，那都是吃羊奶吃的，我都清楚。

那信用社是一定让我们两口子还这笔钱了？我婆婆怎么说？

你别问了，知道了也生气，你怀着孩子别为这事情生气了，你们还年轻，吃点苦，熬熬就过去了，我们那边把利息给你算低点，别的也帮不上忙了，闹开了让村里人看笑话。

三三只好接受了事实。继川喝醉了，他一喝醉就总是要说以前的事，说起来就要哭。三三给他用热毛巾擦擦汗，他躺在三三怀里喊渴。

他从来不大声叫，只是舌头有点打卷，三三，你说我娘是我亲生的吗？

怎么不是呢？看你们弟兄几个长得多像！你和你娘也长得像。

可我娘怎么从来都不心疼我呢？你说你娘不疼你，可她一知道你吃不下玉米面就给你送白面了，我呢，她又让我饿着肚子回家了，三三，幸亏有你，幸亏有你啊。

不说了，睡觉吧，多苦我都陪着你。

我小时候真的是喝羊奶长大的，村里的老人都知道。五岁那年，村里头闹饥荒，饿得大家伙都吃草了，我们弟兄多，娘就叫爹把我带到山里扔了，可我碰到一块公家的蚕豆地，我吃饱了，没饿死。爹说，我一开始饿得都不会剥着吃，连皮都吃了，后来吃饱了才懂得要剥皮，爹不忍心才把我又带回去的。后来又扔过一次，可我自己又找到路回去了。我娘从我养下来就不喜欢我，不想要我 ，不然，哪有娘要扔孩子的呢？

太多了，养不活，那时候不是老有人扔孩子吗？

那怎么不扔老四，他才刚养下没多久，别人家都扔刚养的，她都养了我五年了，可她还是要扔我。后来我上学了，就经常饿肚子，我 很熟悉那种滋味，那是让人说不清楚却没办法忘掉的滋味，我学习很好，我想考上大学，我就不用饿肚子了。考大学那天，我饿着肚子，晕过去了，所以我还是得过饿肚子的日子。回家务农我什么都不会干，村里有个指标 ，因为工人穷，没人当，我就来了。我来那天，娘没给我 车票钱，她连干粮都没给我预备，我拿着介绍信，光着脚走了150里，我现在简直不能想象我怎么走来的。我到了厂里，人事主任把我领到师傅那儿，师娘给我端来水洗脚，师娘当时都哭了。我的脚上都是大水泡，我居然光着脚走了150里，而我 的娘临走连看都不看我一眼。那是我的娘啊，三三，你觉着你苦，我呢？娶你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亲人，怪不得人家要娶媳妇，真好，有媳妇真好，比娘都疼你的那个人，就是媳妇。

三三看着眼前这个男子，她觉得难过，他是那么脆弱，甚至三三开始觉得自己是幸福的了，至少娘没有放弃她这个女儿，她不论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她都要她这个女儿，她还是幸福的。三三在心里说，我一定要对他好，一定不让他再有那种难过的感觉，因为，我是他媳妇。

18

继川只是一个刚出师的学徒，他们每个月的钱都不够，一个月两块钱房租，一块八毛电费，八块钱菜，煤也涨价了，一个月下来，根本没什么赢余。和继川一起来的学徒们都自己上机器，可以领正式工人的钱了，那样一个月就有24块，一个月就能吃上一顿饺子了。可车间主任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和继川过不去，就是不安排他上机器，他找了好几次，主任还是不答应，他只好天天呆在工具室里看报纸。

有一天来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长得很凶，进来就问，你怎么不上工？这么年轻就偷懒？

不是我不上，主任根本就不给我安排，我媳妇都快生孩子了，我能不想挣钱吗？

你不会说啊，写了书面材料没？

写了，他不要，我揣在兜里都磨软活了，你看。

字写得不错，你念过初中？

高中。

行了，明天你不用上车间了。

继川笑了，你老别逗我了，我愁死了，我要不上这点班，我老婆谁养。

哪个车间主任不让你上工，正的副的？

副的。

明天你替他，让他下来干。

你老还是回去喝茶吧，我快下班了。

第二天一早，传达室的大爷就叫住继川，王主任啊，以后有什么事叫我啊！

继川想，他可能是认错人了。

谁知到了车间里，会计悄悄地拉过他来，行啊，小王，真人不露相，你和厂长什么关系，昨天晚上开会把老王撤下来了，你和他换了个个儿。

我都不知道厂长什么样，他不是去外地了吗？

昨天那老头就是，我看你两不是聊得挺热乎吗？我还以为你和他有亲呢？你当真不认识他？

不认识，他就和我聊了一会儿，是不是知道我家里的事照顾我的？

没有这么照顾的，这个老头是城里人，从天津下乡来的，就喜欢读书人，咱们车间就你一个高中生，一准瞅上你这点了。

继川疑疑惑惑地接过调令，他不敢想象，昨天他还坐在地上看过了时的报纸，今天他就能端着茶水，坐在楼上的沙发上看带着油墨香的《工人日报》了，这一切，仅仅是因为昨天他与那个古怪的老头的一场对话吗？从此以后他的工资表上就是24块了吗？他和三三就能一个月吃一顿饺子了吗？他再也不用看老王头那张难看得要死的老脸了吗？还有，他不用再到开水房打开水给主任了，有传达室的老头呢。他突然想笑，自己是不是有点小人得志？

冬天里特有的温温的阳光照在身上，继川觉得真是舒服，他想说一些让自己平静的话，他想摸摸自己的手看看着阳光是不是真的，他想像孩子一样流下快活的泪。他几乎等不及下班，时间过得不可思议得慢，继川觉得太阳都停止移动了。他不时地看看表，这还是爹偷偷塞给他的钱，他和三三买了一对，总共花了80块，那一定是爹攒了很久的钱，等把债都还清了 ，一定要还给爹。三三每天在家里等着他，是不是一样的着急呢？

好容易下班，他到肉铺买了一斤肉，和菜贩子买了二斤韭菜。冬天的马路，干净至极的样子，路上偶尔会挂着一两个白色的塑料袋子，菜贩子都捂着严严实实的蓝帆布棉袄，口罩都成了油黑油黑的，蓝色的炊烟轻轻的飘来飘去。继川突然觉得幸福，真的很幸福。

三三早就蒸好了馒头，一盘咸菜切得细细的放在饭桌上，三三坐在床上望着窗外，静静的等着继川回来。她穿着湖水蓝的棉衣，头发黑黑的，一只手托着头。

继川一进门，一阵冷气随着他扑进来，三三站起来去关门。

三三，把馒头搁起来，我买了肉了，咱们今天吃饺子。

你哪里来的钱？不到发工资呢！

我和师傅借的，到月底还他。

还是省点吧，还有那么都钱要还，可别再欠钱了，我想起来就犯愁。

三三，我升了车间副主任了，你忘了昨天我和你说的那个老头吗？他原来是厂长，说起来也好笑，我来了厂里这么久了，还没见过厂长呢。不过幸亏我没见过他，要不昨天我怎么会和他说那些事情呢，他也不会升我做主任了。三三，你高不高兴？

真的？你真的当了主任了？不用上机器干那活了？

真的，以后每个月我就能拿24块钱了，我今天特地买肉包饺子庆祝庆祝呀！

那好，我们包饺子，不过，可说好了，以后还是要节省，还完了贷款，孩子也费钱啊，这半年你连烟都没抽过。

那不是书上说，对孩子有好处吗？

不说了，我包饺子，你去叫师傅来。

师傅晚上有事，不来了，就我们两个人吃吧。

吃饭的时候，继川不停的说，他好久没这么说过话，即使结婚的时候他也没这么开心，三三看着他，不由得难过，真是贫贱夫妻百事哀，这么一顿饺子就让他这样开心。

你怎么不吃，三三，你觉得我好笑吧，我已经很久没吃过饺子了，你也是吧，嫁给我这一年，你都没吃上一顿饺子，我真是枉为人夫啊。

别酸了，继川，我觉得幸福，虽然苦一点，可是你从心里疼我，我知道，所以我觉得幸福，真的。

三三，以后我们都要这么好，不论以后我们有钱还是没钱都要像现在这么彼此了解彼此关心。

三三一直都珍藏着这一晚的回忆，继川是那么温柔，他那样的善良，以后有空的时候她就拿出她的回忆看看，想想过去的他，那个时候，他的心里只有她，她的心里也只有他，一切都是美好的。

19

由于要还钱，日子并没有因为继川的升职而好过，相反，为了尽快还完贷款，他们的日子一日艰胜一日。三三害喜吐的厉害，上街看见苹果搀得不行，就买点水萝卜吃。

那天三三正在菜摊上买水萝卜，邻居寡妇说，你看，你们家小王怎么和那个女的一块走？

他们不是一个车间的吗？

三三你不知道，这个女的可是出了名的破鞋，你小心她勾你家小王，小王挺老实的，小心着了她的道。

晚上回来，三三和继川说，你以后别和那个女的相跟着回家了，虽然住一条巷子里，可总让人说闲话。

她说让我带她一段路，我总不能不带吧。

又过了两天，房东太太过来窜门，三三，按理说我是不该说，可你还年轻我觉得该提醒还得提醒你点。

什么事，你说吧。

还不是上次咱们出去买菜看见的那个女的，你现在怀了孩子，你们两又不能睡一起，小王又年轻，可小心熬不住啊。

大姐，你是说他们两已经??

没，真到那时候就晚了，提醒也白提醒了，那不就成了马后炮了吗？我昨天看见他们一起吃一个苹果呢，那女的还推着你家的车子。

三三想了想，觉得继川最近是不比以前勤快了，回家也不帮着洗碗放筷子了，倒是衣服洗得挺勤，每天都干干净净的出去了。想到这 ，她浑身一阵发冷，怪不得人家说读书人靠不住，三天冷三天热的，我这 才结婚刚半年多，他就敢和别的女人一起了？

自然是吵架，三三惊异的是，继川竟然想打她，他刚一抬手，三三拿起刀，冲着继川的干腿砍下去。

继川当时就软得瘫在地上，大叫道，砍断腿了，砍断腿了。

邻居们都冲进来了，一看三三手里拿着菜刀，继川坐在地上手捂着小腿，一滴血也没有。

寡妇的儿子笑道，叔，一滴血都没有哪里就断了腿了？

继川低头一看，原来三三是用刀背砍的。

就是这第一次吵架奠定了两个人以后在家里的地位，继川是真的吓坏了，他不知道三三是故意用刀背吓唬他，他以为是他幸运。事后回想起来他总是说，这个女人真可怕啊！她宁肯我变残废也不能让我欺负她。

三三紧接着去做了人流,是个男胎，她一生中唯一一个男孩在她的任性下死亡了。她回到娘家，对大哥说，大哥，我要离婚。

大哥和家里人全都反对。过了一个星期，继川去接三三，大哥指着他的鼻子说，我可告诉你，我们家不是那小门小户的，要不是三三给你掉了孩子，就是要离婚也不能让你们老王家好过了，你要是敢给我妹子受委屈，你看我怎么收拾你。穷的叮当响你还敢和别的女人乱来，你要是再让发现了和那女的有来往，我就去你们单位闹去，我看你们领导管不管？不学正经样！

这样他们短暂的幸福生活结束了，以后他们也和无数平凡的家庭一样，只为了茶饭争吵。偶尔也会回想起刚成家时的温馨，不过那种日子像飞速滑过的流星，一转眼就不见了，让人怀疑它的真实性。那一刀让继川深深的明白了，婚姻就是女人将幸福和自己交到男人手里，男人则将自由交到女人手里，婚姻的快乐与否就看女人抓得有多牢，而男人是无论飞得多远最后还是要回家的.

20

那年冬天老四退了亲，三三嚷着要婆婆还那笔钱，老四不想看他们吵架，一气之下当兵去了。再也没人提起这事，所以还得还下去。

第二年婆婆破天荒叫人捎话让他们回老家过年，三三因为怀孕了有些不愿意，继川他们厂子里要加班，三三只好一个人提着东西先回了老家。

一连几天都是莜麦面（北方，尤其是坝上地区的一种粗粮），三三吐得很厉害，她看见婆婆在东厢房里放了一大颗猪头，缸里也是白面，她看了看，想起继川来要白面的事忍着没说，心想：难道你还不吃了？过年你怎么也不能不动肉吧！

婆婆根本没等到过年，腊月二十八早上，婆婆蒸了一大锅莜麦面，炖白土豆，三三看了看，根本没动筷子。婆婆笑笑说，嫌不好吃呢，那没办法，嫁到我们这穷家小户的了，就有这个，想要好的也没有。

到了中午，三三饿得两眼冒光，可想想莜麦面那让人作呕的味道还是躺下了，肚子里的孩子不停的踢着她，三三想：这老太太真够狠的，我今天可体会到了，媳妇不心疼，可是我这还怀着你们王家的血脉呢，你就叫我饿着肚子，我倒看看你儿子回来了你怎么说？

老五看她饿得软软的摊在枕头上，冲着婆婆喊，你就不能给三嫂做点白面吃，你看看，饿两顿孩子也饿没了。

小兔崽子，家里就那么点白面大米，不得等着大年三十大家伙都回来包饺子吃，你以为你爹挣来金山银山了？

过了一会儿，公公回来了，看见三三躺在炕上，问她是不是病了。

三三说不是，就是给饿的。

公公从褡裢袋子掏出一个烤地瓜放在炕边，把这吃了吧，你六叔给我的，我没舍得吃，本来是留给老五的，你吃不下饭就先吃了吧。

三三也顾不得客气，拿起就吃，刚吃到一半，三姐夫骑着马来了。

这是三三第一次看见继川的三姐夫，他个子不高，说话声音粗得像一口破钟，一进院子就嚷嚷得邻居都听到了，鼻子由于常年喝酒的缘故老是红红的，头发向上翘翘的。

婆婆听到他来了，急急的赶回来，一进门问，你饿了吧，娘给你烙饼子，你最爱吃娘烙的饼了，我闺女这阵子身上好不好？

他推开门看见三三坐在炕头上，一扭头问，娘，这是不是老三他媳妇？

婆婆推了三三一把，怎么不叫，连点规矩都不懂，这是你三姐夫。

你没告诉我是谁我叫什么呀，三姐夫，你刚从上头来。

恩，你三姐让我来看看娘，我听人家说今年你们两口子回来过，继川呢？

他还加班呢！估计明天上午就回来了。

婆婆看看三三，给你三姐夫倒杯糖水去。

糖在哪？

就像从山里捉来的，在碗柜的小红盒子里。

我从回来也没见过红塘长啥样，我也没喝过一口，我当然不知道放哪里了。

你看看，你看看，我说一句，她就有十句在那等着我呢，现在的人都是把闺女教成这样就敢往出嫁了，行行行，你金贵，我不说了，我去做饭，你和你三姐夫聊会天吧。

烙油糖饼，葱爆羊肉，老白干。

三三愤愤地看着眼前香脆欲滴的羊肉，肚子不争气的叫唤起来，婆婆讽刺地说，一早上不是嫌饭不好，不想吃吗？这会子也该饿了，拿碗筷吃饭，你愿意饿着你饿着，别连我孙子一块饿着，吃吧，儿媳妇，说着夹起一张烙饼放到三三碗里。

三三想，难道我愿意饿着吗？你还知道有孙子啊？怎么我来了这么久天天吃莜麦面，三姐夫一来就吃羊肉？我拎了那么多东西，你都藏起来了，我一点好的也没见着，他空手来的你都高兴成这样？

不吃白不吃，三三抓起饼子就吃，三姐夫说，你慢点，还有好多呢，别噎住了。

她突然觉得没意思，顿时没了食欲，眼泪簌簌的往下掉，这样有什么意思，既然看不起就不要让我们回来过年，何必这样难堪我呢？我又不是傻子，难道看不出个眉高眼低的？

婆婆一下子急了，这是怎么话说的？别眼泪汪汪的，好象婆家给你气受了似的，你这是给谁看呢？有本事你把 这个也给做了，王家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媳妇，没了你也断不了香火，端什么大家小姐架子？

三三跳下地，我走了，我不呆着还不行吗？这也不对，那也不行，你横竖就是看我不顺眼，你看不起人也差不多点，要不是看在继川面上，我早就走了，我是怕寒了他的心，你以为我怕你的？我在这，一没吃你的，二没穿你的，你东挑西捡的？

三姐夫拦在门口，别，他三嫂，你一走让村里人多笑话呀，咱们王家是大户，丢不起这人那。

我不怕笑话，笑话也不笑话我，让人们看看，王继川的娘大年逼走了媳妇，三姐夫，自从我来了，她顿顿是莜麦面，你一来她就羊肉白面的，这不是看不起人是什么？你怕是还不知道，老四娶媳妇的钱她全给搁在我们家身上了，我们到现在还替她还着贷款呢！她就这样对我，就是再穷，哪次回来我不给带东西，我有空手来的时候吗？我也不怕你委屈，三姐夫，今天是你空手来了，要是我和继川，别说羊肉了，白开水都没给预备。

三姐夫站在门口，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看看公公又看看婆婆。

公公喝道，三媳妇，你今天要走了，就永远别再踏这个门，你要是听爹的，爹保证，往后不再让你受半点委屈，你要走了，从今后你有啥事你就自己受着可没人替你出头做主。

三三真是哭笑不得，爹，这么多天了，娘待我啥样的你又不是没看见，你说过一句公道话了吗？你说往后不让我受委屈了，可我不敢信那，爹，你还是让我走吧，该孝敬我还孝敬，你就看在你孙子的份上，让我走吧。

公公一咬牙，他大爷的，这他妈的叫什么事，哪辈子缺了德了？你走吧，我给你等车去。

刚一出门，碰上一辆公家车，拦住了一看，里面的人却是三三以前看过的一个老师，那时候要不是和继川定了婚，三三就嫁给他了。三三此刻不管那么多，她只想赶快离开这，围起围巾就上了车。

车本来只开到乡里的，但是那人还是把她送到了家，他现在调到教育局了。一路上，他一句话也没说，他看得出，她的景况很不好，至少没有想象的那么好??她比原来更瘦了，也黑了，窄窄的衣服遮不住耸起的肚子，显然她是没钱做一件新的衣服，这件还是她做闺女时穿的。三三也意识到自己的窘迫，但她已经不在乎这些在别人眼中的含义，只是让自己的旧相识看到自己现在这个样子不免有点尴尬。

你笑我吧，我挑来挑去就成了这样。

三儿，刚才送你出来的是你公公？

是，我爹怕我娘，他爹也怕他娘。

他对你好吗？

他倒是对我好，就是穷得厉害，你也看到了，我现在过得还不如我结婚以前。

他从中山装的上衣口袋里掏出十块钱，你拿着买点补养的，你瘦得厉害。

我不要，你拿回去吧。

你这样会让我更难过，三儿，我不愿意看到你过成现在这个样子，就算给孩子的，你拿着，等孩子生下来我就不去看你了。

三三哭着说，我不知道人都是怎么了？我难道不好，他们这样对待我？爹娘因为我嫁给了他，也生我的气，他爹娘因为他娶了我，也生他的气，我们这是怎么了，早知道这样辛苦，在一起有什么意思？又不是像小兰一样真的那么喜欢对方，可为什么要吃这么多的苦呢？

这是命，我那时候要是早回来两天，你也不至于这样，那时候我知道了我有多后悔。

三三彻底对命运服了输，这个人是你的就是你的，你想躲也躲不掉，可不是你的，无论你曾经多么的亲近，他还是不能在你身边。

继川因为这件事和她吵架，他认为她不忍让，他觉得自己好象上了当似的，结婚前她完全不是这样子的，她居然和长辈顶嘴，那样还和大嫂二嫂有什么分别，他娶她就是为了她和别的乡里女人不一样，结果还不是一样。

她的一生的不幸的婚姻和生活就此开始了。

着色天堂

下部

1

天气和去年的这个时候不一样，在她凝视着院里的白杨树的时候，笼罩在夕阳里的淡淡的烟雾已经拨开了往年的灰土连天的春季。这样的天气在北方并不多见，北方的春天沙子漫天飞，大块大块的阴云集在空中，低低地挂在西天上。现在即便是什么时候，只要让她安安静静的和她的孩子说上一会话，她都觉得开心。她看着她的巨大变化和日趋恶劣的处境，这使她脸上常常露出哀哀的疲倦之色来。她只要一想到她的静得要死 的童年，她就不可避免地担心起来，这样的贫穷，她的孩子是不是要和他的爸爸一样呢？但她又相信有了母爱，他就长得结结实实的，和其他的孩子一样长成一个高大漂亮的孩子。

继川当了主任之后，渐渐地有了亲戚来她家走动，继川和领导吃饭回来总要包一些肉回来，三三吐的次数也少了。

继川现在很小心，他早早的回家，他怕三三一个不开心就把孩子给做了，他只要一想到那个男婴心里就难过。三三惊人的消瘦，继川真担心她能不能平安的把孩子生出来，她变得很丑陋，脸上出现了很多褐色的微粒，眼睛老是肿着，走路简直一点都没了先前纤细优美的样子，一副公鸭下水的样子，他担心她是不是一辈子就要这样下去。

人们都说她要生女孩，她显然是不如怀第一个孩子时候精神，那时候她只是吐，并没有现在这样可怕。

三三的娘（就是我的姥姥）早早的带着大姐来了，她们带着成堆的旧衣服，说是当尿布。

三三生我的那一天正是酷暑，接生婆一边接生一边说，这孩子真隔路，挑这么个天出来，热死老娘了。

我生下来只有四斤半，三三后来和说，我满月的时候都没有我妹妹出生时候大，我和个瘦猴子一样。

三三的娘说我像个干老头一样，又黑又瘦，抱出来没一会就睁开了眼，把接生婆吓了一跳，她说她接生了几十个孩子也没有一生下来就睁眼的，念了半天的经呢。

继川对于我这个小瘦猴子表现出出乎意料的喜爱，在那个重男轻女的时代，他初为人父的喜悦压倒了一切世俗的看法，他惊喜的看着这个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小东西，她就是自己的孩子吗？以后会和自己长得很像，会和自己撒娇叫自己爸爸吗？

三三的娘说，我出生的第三天，继川非要搂着我睡觉，被她骂了一顿恹恹地回床上睡去了。

三三的娘对塑造我的形体真是功不可没，她每天为我绑腿，结果绑得太厉害了，不但没绑直，我成了罗圈腿。她还让我睡平头，这种极不科学的方法在以后被人们认为是愚蠢至极的，它在一定程度上扭曲了我的大脑结构。可惜我那时侯只是个光会哭会笑的小家伙，大概我的哭泣就是要表达这种不满吧。

奶奶压根就没认我这个孙女，她的孙女和她的媳妇一样，到处都是，她才不稀罕我这个呢，更何况又是三三大人把我生下来的，我的命运你可想而知了。

到了满月的时候，厂子里和我前后出生的都请工友吃了满月糕了（糕是北方过年时候才吃的面食），三三和继川商量，你去回老家要点。

继川还是骑着那辆除了铃不响那里都响的自行车回去了，继川的娘的原话是这样的：“一个女X还要吃满月糕，养儿子的吃什么？”

他又饿着肚子回来了。

三三问，你没要着吗？

继川吞吞吐吐的说，我娘说了，一个丫头片子吃什么满月糕？

那你把乡亲们探月子给的鸡蛋拿回来，咱们拿鸡蛋换就是了，不是说有20多斤呢，也够了。

继川想起鸡蛋都让他娘给其他几家分了，剩下的也吃的差不多了，于是说，我娘给我煮了，我一顿都吃完了。

三三笑道，撒谎都不会，你是牛还是大象，一次能吃二百多个鸡蛋，算了，我也就是让你碰碰运气，我想着怎么也是添了孙女了，不给就算了，你肯定没吃饭，你哪次回来不是饿着肚子回来的？还能煮鸡蛋给你吃，坐下吃饭吧。

三三的娘说，你下午再骑车回我家一趟，让你大哥给弄二十斤面，提十斤油下来，人家都请我们不请像个什么样子？

满月糕吃过，爷爷来了。三三知道，这位看似严厉无情的公公心里还是疼孩子的，他还是从他那个破旧的褡裢袋子里掏出十二个鸡蛋，那肯定是他现从鸡窝里掏的。

三三给公公下了面条，老爷子的眼睛一刻也不离开孩子，好象现在不看以后就见不到一样，他贪婪的看着她的每一个动作，突然他像个孩子一样叫起来，看，看，她给她爷爷跳舞扭屁股呢！

三三也笑了，真是知道爷爷来了，我们都没发现她会扭屁股，哪有刚满月就扭屁股的？

公公回过头对三三说，自从你们成家家里也没帮过你们一针一线，亏你这孩子懂事，也不闹也没怨言，爹知道你娘对你不好，你也有意见。

爹，我没什么的。

爹知道你们有，继川也有，不过爹能帮多少就帮多少，这大地方什么都是贵的，喝口热水都要钱，秋天我采蘑菇挣了二十块钱，给你留十块，就算爷爷给我孙女买糖吃的。

爹，你拿回去吧，你攒点不容易，我知道是你养老的钱。

三三，你吃点好的，要不奶水不够孩子嘴就挑。

现在就有点不够了，牛奶一喝就吐，也没见长多少。

公公留下那带着体温的鸡蛋和十块钱走了，秋天他来送了一袋莜麦面，一袋子土豆还有一褡裢的黄豆。

满月过了，娘就回去了，三三一个人照顾孩子还要做饭，忙得像个披头疯子一样。这孩子最大的优点就是不尿炕，所以没多少尿布要洗。可是因为她太瘦了，三三简直怀疑她真的是一只小猴子，她六个月就开始爬了，到她八个月的时候简直是飞快，三三一转身她就从床上掉到地上了，所以她身上总是一块青一块紫的。

其实我现在想来，也许我与身俱来就是带着伤的，我像我的三三妈妈一样，是无法避免受伤的。

继川查了字典找出许多名字，老四从部队写回信来，起了二十多个名字，后来三三说，就叫佳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