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宫中圣人奏云门,天下朋友皆胶漆。百馀年间未灾变,叔孙礼乐萧何律。岂闻一绢直万钱,有田种谷今流血。洛阳宫殿烧焚尽,宗庙新除狐兔穴。伤心不忍问耆旧,复恐初从乱离说。小臣鲁钝无所能,朝廷记识蒙禄秩。周宣ZTE望我皇,洒血江汉身衰疾。
——杜甫《忆昔》
一
大唐开元二十三年。中国古代最繁荣的时代。
长安城内。三月天。
杨柳垂丝,桃花灼灼。
梦官黄幡绰正倚着窗口,映着桃红艳香,看《黄帝内经》。
梦官在朝廷只是一闲官,专司占梦。官虽不大,却是极受人尊重。在民间,许多人甚至把他们看作神人一般,认为他们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黄幡绰正看到心神领会处,忽听仆人在外轻声呼唤:“监察御史杨大人到!”
黄幡绰刚放下书,却见杨慎名已挑帘而入。
“不知道黄大人今天又在研究什么梦境呢?”杨慎名和黄幡绰一向熟稔,彼此之间也没有官场上的那一套客套礼节。
黄幡绰轻轻地掩上《黄帝内经》。
“又是研究《内经》里的占梦啊?”杨慎名拿过《内经》,随手翻了几翻,“我就奇怪,你平常的占梦真的就是根据这些梦书上面的一点论述?”
黄幡绰笑了笑,“尽信书不如无书。杨大人应该记得这句话吧。梦来去忽攸,内容无定,最是离奇怪异,怎么可能仅凭书上的那么一点就可以包解呢?当然要凭做梦人当时的情境来进行解析了。”
杨慎名摇了摇头,“也难得你每次都会说得对。黄大人,你能跟我说,梦到底是缘何而来?是不是真的就是神灵的召谕?”
黄幡绰哈哈大笑,“杨大人你也信这个?”但随即脸色一肃,“虽然说我多年潜心研究,认为梦更多的是人的心理上的一种自然反应,但有许多事情,或许真的就是天定,梦里的召谕,也就是未来的真实。”
杨慎名脸色也凝重了些,“黄大人,你能给我解一个梦吗?这是我昨晚做的,我总觉得是一种不祥之兆。”
黄幡绰看杨慎名说得严肃,也不多言语,摆了摆手,要杨慎名坐下细说。
杨慎名喝了一口黄府仆人刚沏过的龙井茶,沉思了会才缓缓开口说:“我昨晚梦见自己立在冰上,而冰下却有着个人,两个人就那样地隔着层冰交谈。谈了什么是记不清了,但醒来后只是觉得怪异。你说这冰下怎么有人呢?如果真的有人的话,那么只能说是阴界中人。而我与他对话 ,是不是就说明我的大限已近,为日无多了?”说完,脸上汗水已涔涔而下。
黄幡绰喝了口茶,微微一笑说:“杨大人,看来你对梦的研究是有所进步了,但还是不够多。《内经》里是说‘少阴之厥,令人妄梦,其极至速”。梦许多时候是与人的生理状况乃至身体疾病相关,但也并不能一概而论。”
杨慎名焦急地问:“那黄大人觉得这个梦又该怎么解?是吉还是凶?”
黄幡绰呵呵一笑,“我觉得这一个是一个喜梦。”
杨慎名眉头跳了下,“怎么讲呢?”
黄幡绰说:“杨大人,你我相处这么久,也了解些梦的一些技巧。我个人地以为,梦是我们灵魂写给我们的信,只是大多数的我们不懂得它所 用的语言,所以很多时候我们也就无法知解信的意思。而解梦的技巧,就是类似于这掌握这语言的能力。梦的语言与我们平常里的语言是不一样的,它显得混乱、离奇。或者说,梦就像一画师,它作出的画,超乎了我们日常生活中所见到的意境。但它所采用的作画原料,却是日常生 活中我们所熟悉或知晓的,包括我们读过的书,我们看过的事物,听过的故事,只是它将这些我们所熟悉的原料打乱了来进行组合。”
杨慎名打断黄幡绰的话头,“但我从来不曾见过冰下人啊。”
黄幡绰微微一笑,“但你应该记得《诗•风•匏有苦叶》里有云:‘士如归妻,迨冰未泮’(士人娶妻,开冰以前)。冰上为阳,冰下为阴。阴阳相接,自是男女婚姻之事。你在冰上与冰下人谈话,这是为阴阳两边说话,即是为男女双方婚事说媒。而到了冰雪融化的时节,你说的这 门婚事就成了。”
杨慎名瞪大了眼睛,“说媒?我为谁说媒啊?”
黄幡绰哈哈大笑,“这我就不知道了。谁让你记不得梦里与人交谈的内容了?”
杨慎名虽然仍显得疑虑重重,但之前的忧虑阴霾一扫而空,“黄大人,你说你到底是怎么占卜这梦的?是不是真的有什么占梦术?”
“天机不可泄露。”黄幡绰轻嘘了口气,“其实占梦之法,简单地,不外是由天地阴阳、日夜星辰这些星相古法延伸开去,或托鬼神预示,或 触机生变,至于其他拆字、会意、象征等法,亦是各择其需,莫衷一是,全在于你自己的推敲判断运用了。”
黄幡绰犹豫了下,说:“但我觉得,有时候梦真的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而占梦者,也能够感受到那一种神秘的力量。就似乎心有灵犀一般,你 可以知晓梦里所演示的内容和结果,但却不能在生活中改变什么。”
杨慎名脸上露出钦佩的神色,“黄大人你就是那一种能和梦相通的人,能够未卜先知。”
黄幡绰正色道:“未卜先知的是梦,不是我。”随即叹了口气:“其实有时候真的宁愿我自己不要有那一种通梦的能力。”
“为什么呢?”杨慎名奇怪地问。
黄幡绰苦笑了声:“很多事情,当它还没有发生时,你就已经知道了它的结果。如果结果是美好的话,那么你预先已经分割了它到来时的喜悦 ;如果结果是不好的话,那么你眼睁睁地看着它到来却无能为力去改变什么,那样只是让人更加痛苦。”
杨慎名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些什么,但终又没有说出声来,只是陷入了一种沉思。
二
开元二十三年十二月。一年中最冷的时节。
长安城内一片冰天雪地。
黄幡绰正独立庭院,看着梅萼吐芳,幽香袭人。
“监察御史杨大人来访!”仆人在身后轻唤。
黄幡绰转过头,却见杨慎名满脸喜色地穿过回廊过来。
“黄大人,我真的是佩服你了!”杨慎名高兴得有点忘形了,一把抓住黄幡绰的手臂说:“你还记得三月时为我占解的那个梦吗?”
黄幡绰微笑着:“杨大人真的为谁家说媒了?”一边说着,一边将杨慎名引向厅堂中坐下。
仆人沏上碧螺春茶。
“黄大人你还记得杨玄璬这个人吗?”杨慎名顾不上喝茶,激动地追问道。
“就是以前在秘书省任校书郎,后调到河南府的杨玄璬?杨大人你就是为他说的媒?”
“对,就是现任河南府士曹参军事的杨玄璬。他有个女儿叫杨玉环,不知你记得吗?”
“当年杨玄璬在长安与我们同朝为官时,我倒是曾在他府邸见过几面。长得甚美,而且长歌善舞。杨大人说媒的就是她吗?谁家相中她了?”
“寿王!上次咸宜公主成亲时,杨玉环是八名伴从公主的闺秀之一。在婚礼宴会上,寿王对她一见倾心。寿王知道我和杨玄璬相交甚好,后来就让我过去说媒。现在婚事已定,本月24日即册皇子妃,婚期定在明年三月份,即是冰销雪融、春暖花开时。
“黄大人,这说媒的事、这婚期都与当日你说的一模一样!你真的是神了!”杨慎名一脸的兴奋,“上次我过去杨玄璬宅府说亲时,与杨玄璬 谈起当日你为我占的这个梦,他也是佩服万分。然后他同时也告诉了我一个梦,就是我前往说媒之前的那天晚上他做的。他说梦见一条彩虹挂 在空中,彩虹的两端,一头搭在一棵杨树上,一头搭在槐树上。我当时与他一起分析了点这个梦。嗯……”
杨慎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就是借用黄大人你教我的一点皮毛之术。我个人肤浅地认为,这个梦就是预示着杨玉环与寿王之间的这门婚事要让杨家飞黄腾达,光耀门楣。黄大人你说是吗?”
“玉环当空挂,杨树槐树……”黄幡绰口中念着,神情逐渐凝重起来。
“黄大人有什么见解呢?”杨慎名看黄幡绰如此严肃,之前的兴奋不禁淡去。
黄幡绰叹息了一声,“我总觉得这个梦内大有玄机。杨玉环能耀照天地,并不只是一个寿王妃身份能做到的。而且她虽然能耀显杨家,但个人 却未必能善终。”
“黄大人的意思是……难道她会成为另一个则天女皇?”
“那倒也不是。武则天当年是曾梦见日月当空,后来才称帝,而如今杨玉环仅是彩虹,应还是后宫一带吧。只是这样才让人奇怪了。她已做了寿王妃啊,难道皇上会重新策立寿王为太子?或是皇上自己将杨玉环册立为妃?”
“黄大人你这话可不能乱说。”杨慎名一脸的紧张,“这可是大逆不道的话啊。哪有皇上抢自己儿媳为妃的?”
“这不是我说的,而是梦说的。我也宁愿不相信有这样的事。”黄幡绰沉默了片刻,开口说道:“其实做皇帝的乱伦,又不是没有什么前例。 前朝的隋炀帝不就曾迎娶父亲的妃子陈宣华吗?”
“但当今皇上可是有名的明君,不似隋炀帝那般荒淫啊。”
“我也不知道了。有些事是冥冥之中注定,我们现在谈论也并无什么意义了。”
杨慎名默然,啜了口茶,抬头问道:“那你之前说的杨玉环不能善终,又是作何解释呢?”
“梦中彩虹的另外一端连着棵槐树。槐,木鬼也。杨玉环以后应是死于木下,而不是安死床上。”
“唉,也不知道是红颜祸水呢,还是天妒红颜。算了,不理他人的梦了。黄大人,你为我再占一梦吧。这是我从杨家归来后当天晚上做的梦。我梦见自己骑马过河,那马突然失足,我掉入河中。但从河中爬起到了岸上,却发现靴子一点都不湿。你说这意味着什么呢?”
“呵呵。足下不沾,足下不沾。”
“什么意思呢?”杨慎名一脸的莫名其妙。
“杨大人,你对应一点你当时经历的事,还有你今天的高兴原因,再想一想吧。”黄幡绰有一种戏谑。
杨慎名想了想,脸上突然一红,“你是说,说媒这件事,喜庆的是他们,我是一点都沾不上边?”
“这是杨大人你自己的领悟,不是我说的。不过一点都不沾边应当是不会,至少你是卖了他们一个人情。”
杨慎名不禁有了一种恹恹。本来还想再坐会向黄幡绰请教些解梦的技巧,一时都没有了心情,转即起身向黄幡绰告辞。
黄幡绰也不多挽留,将杨慎名送至门口,叮嘱说:“杨大人,今天谈的话,只可你我两个人之间知道,不必再向第三人说。”
杨慎名笑了,“这个我自然明白。我都还想留着这项上人头多吃几年饭呢。”
三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黄幡绰开始留意与杨玉环有关的消息。
开元二十四(716年)春,杨玉环成了寿王妃。
开元二十八年(740年)冬,唐玄宗将杨玉环度为女道士太真,从寿王府中请了出来,接入宫中。
天宝四年(745年)八月,唐玄宗“父夺子妻”,册封杨氏为贵妃,另立左卫中郎将韦昭训的女儿为寿王妃。
天宝五年(746年)初春,杨玄璬病故。唐玄宗追赠为太尉、齐国公。
天宝七年(748年)冬,杨贵妃三个胞姐分别被封为韩国夫人、虢国夫人和秦国夫人,出入宫中。
天宝十年(751年),杨玉环的远房兄弟杨钊(后赐名为杨国忠)代李林甫而为右相,同时身兼支部郎中等十余职。
一时间,杨家盛极,权势倾国,成为地位仅次于皇族李姓的家族。
但黄幡绰隐隐地感觉到有一种危机,他还是惦记着杨玄璬的那一个梦。如果梦景属真的话,那么杨玉环现在应该是一点一点走近她宿命中的槐树吧。而杨玉环的境遇,又似乎与大唐王朝的盛衰息息相关。
而让黄幡绰直觉到大唐危险气息的,却是直接来自范阳(今北京西南)、河东(今山西太原)、平卢(今辽宁锦州西)三镇的节度使安禄山。
对安禄山的警觉并不是来自于军事与政治上的敏锐。黄幡绰对这些并不感兴趣。他的兴趣来自于安禄山的一个梦。
这个梦是朝廷有人上报给唐玄宗的。据报安禄山曾梦见自己化成一只龙头黑猪。上报人原来是要唐玄宗防备并削减一些安禄山的权势。因为龙 头黑猪昭示安禄山称帝之野心,而现实中,安禄山虽然一直貌对朝廷极其恭顺,但暗地里却一直在招兵买马。
但唐玄宗一直视安禄山为胡儿,闻言并不认为是安禄山的谋反之心,只是轻描淡写地说:“猪龙嘛,不过是一无能之物罢了。”
但黄幡绰听后却暗自怵惕。身为猪,却想为龙,这叛逆之心已昭然若揭。但他却不能对皇上说什么,因为他知道是没有用的。他只是一梦官,一在朝廷中无足轻重的闲官。
心底下,或者也有一种明哲保身的想法。史书上大臣因直言解梦而被杀的不是没有。春秋时期,吴王夫差夜梦见三只黑狗从南嗥鸣到北,而做 饭的炊甑也没了气。大臣公孙圣直言道:“梦不祥,国家的颓败已成定局。黑狗嗥鸣,是因为宗庙无主。炊甑没了气,说明我们都吃不了饭了 。”夫差听后大怒,一气之下便杀了公孙圣。但不久后吴国果真就被越国灭掉。
最重要的,黄幡绰觉得有些事情的发展是天意,一饮一啄,冥冥之中皆已前注,他不该过于泄露天机,违抗天命。
黄幡绰见过安禄山一面。安禄山肥胖如猪,据他自称有三百斤。不过也真是奇怪,那么肥胖的身材,跳起胡旋舞却是旋转如风。也许这也是很有音乐才华的唐玄宗喜欢他的一个理由吧。
在历史上,唐玄宗应是最有艺术才华的一个皇帝。他精通音律,能自谱曲调。据称《神仙紫云回》、《凌波曲》和《霓裳羽衣曲》都是唐玄宗 梦中得仙人所传授而谱就的。
黄幡绰曾亲见唐玄宗得《神仙紫云回》的经过。那是一次早朝,唐玄宗不停地用手指在腹部上下地拂动。文武百官还以为是皇上贵体有恙。但 唐玄宗却笑着说他昨晚梦见十来个仙女拿着乐器当空演奏,其曲清越曼妙。他现在只是在回味那缭绕余韵。后来黄幡绰有幸聆听过一次《神仙 紫云回》,确实寥亮清越,为上清之乐。
但所有的歌舞升平都掩盖不了兵马灾乱的预兆。
天宝十四年(755年)十月,太史局的天文官报称观测到彗星扫过天空。顿时朝廷上下一片惊乱,因为彗星历来被视为不祥之兆,主刀兵灾疫。
十一月,唐玄宗夜里梦见一大山压顶,顿时宫殿房梁断裂、楼宇将倾。正心惊之时,突然一神人平地里筑起一墙,将宫殿擎住。
对这个梦,黄幡绰第二日给予的占解是:“此梦甚凶。前半部分应是昭示有人觊觎我社稷,而且此人名字里当有个山字,他将掀起兵乱之灾。而后半部分神人平地起郭,擎住将倾之宫殿,应是昭示能力挽狂澜,挽救我大唐将颓之势的,是一名姓郭的将领。”
唐玄宗听后默默无语,只拂了拂手让黄幡绰退下。
这天晚上,黄幡绰也做了个梦。他梦见山上倒挂着两束丝,山下一头黑猪在追赶着一白衣人,追逐中,黑猪一头朝白衣人撞去,却是撞上一宫 墙,墙上双瓦掉下,化作两只鸳鸯,各飞东西。
醒来后,黄幡绰在心里默默地占解了一番,心中不由地一沉。双丝倒挂山中,那只能说是幽(州)反了,而幽州正是安禄山发家之地;黑猪更是安禄山无疑,而他追逐的白衣人当是大唐的帝位,只是安禄山最终并不能摧毁大唐的根基,只是会毁掉后宫中的一段情缘。
黄幡绰突然想起杨慎名之前说过的那一个梦,心里不禁一紧,暗叹叛乱在即,杨玉环这次怕是难逃此劫了。
四
天宝十四年(755年)十一月,大唐的盛世与太平走到了尽头。在唐玄宗还在迟疑要不要接受宰相杨国忠的建议,削减安禄山的势力时,安禄山已经先下手为强,以“清君侧”除杨国忠为名,串通部将史思明,率十五万大军向长安进犯。历史上的“安史之乱”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