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姜奇平

在11月16日举办的“中国信息化发展与知识产权保护”国际论坛上，本人做了十五分钟关于“尽快确立国家整体知识产权战略”的发言，意犹未尽，现在稍微展开论述一下。

“尽快确立国家整体知识产权战略”这个提法，话中有话。这个说法的最早出处，是人民网上一则评论：“对中国企业不利的是，中国还缺乏一个整体的知识产权战略系统，这使得企业在应对跨国公司挑战时无法得到国家的保护和支持。因此，尽快确立国家整体知识产权保护战略是应对日益增多的专利纠纷的关键。”这段话前面说的是“整体的知识产权战略”，后面说的是“整体知识产权保护战略”，用词略有一些不统一。

我以为，把后边的“保护”二字去掉，更加符合“整体”二字的原意。因为在我看来，知识产权包括保护战略和扩散战略两个方面，才能构成一个“整体”。“整体知识产权战略”这个提法本身，在现实中，直接针对的是所谓“提高知识产权保护水平的战略”。提高知识产权保护水平，怎么能成为国家战略呢？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就此我曾在国家知识产权局征求意见时郑重提出：这相当于美联储把提高利率水平当作国家战略，会闹国际笑话。正确的提法应是建立和完善“国家整体知识产权战略”，或“知识产权整体国家战略”。意思是：知识产权保护水平，该提高则提高，该降低还可以降低。“提高知识产权保护水平”，与“降低知识产权保护水平”，是实施战略的手段，而不是战略本身。就好比升息还是降息，是实施战略的手段，而不是战略本身。是提高还是降低，要视国家利益和国际惯例而定。举例来说，制止跨国公司滥用知识产权形成的市场支配地位限制竞争，就属于降低保护水平。可见，“整体”二字的灵魂，就是要讲两点论，不要只讲一点论。讲一点论，在负面作用很大，例如DVD就是教训。

尽快确立国家整体知识产权战略，要在事关国家利益的重大问题上头脑清醒。

“提高知识产权保护水平”不能成为国家战略的经济学根据

1、价格水平是中性的，知识产权也是中性的

从经济学学理上讲，知识产权保护水平，相当于知识的价格水平。提高知识产权保护水平，就是提高知识的价格水平。价格水平与价格不是一个概念。提高知识价格水平，将整体提高知识价格。

一个国家能不能把提高知识的价格水平当作固定国策呢？不能。这就跟一个国家不能把提高货币的价格水平当作固定国策，是一个道理。试想，如果美国的央行美联储哪天突然宣布：美国要把提高利率(价格水平中的资本价格水平)，当作美国国策。那全世界经济学家一定会笑死格林斯潘：好，你的利率只升不降是不是？那我就使劲出口资本，你就等着吃亏吧。

知识的价格水平，与货币的价格水平一样，只是一种工具，一种手段，它本身没有好坏之分。中国当前知识产权战略不成熟的一个重要表现是，把知识产权保护这样一个中性手段，误当作了一个实质目的。就象当年姓社姓资的争论中，把市场这样一个中性手段，当作了实质一样。

外交经验十分丰富的英国及欧洲各国、印度，都没有象中国这样“嫩”地看待知识产权关系。英国知识产权委员会就指出：“在探讨知识产权保护的价值时，可以将它与税收相比。几乎没有人会认为税越多越好，然而有些人却认为知识产权保护越多越好。如果税收用于为公众服务，其社会价值超过了其直接或者间接的代价，也许多一点税收会更好。但是，如果过度的税损害了经济增长，那么少一些税收也可能是有益的。”不幸的是，中国这种“有些人”特别多。不仅损害了中国的经济增长，而且让中国付出的对外代价更高。

正如我们不能绝对地说“利率高好”，还是“利率低好”一样。我们也不能够说，知识产权保护水平高好，还是保护水平低好。一切均要看具体情形而定。例如，英国知识产权委员会，就明确把知识产权保护水平，当作可以上下调节音量的收音机旋纽那样的中性手段。从1993年起，英国政府有意调降了知识产权保护水平的“音量”。美国并没有因此认为英国不重视知识产权保护，主要是因为英国成熟、圆滑地运用了中国人现在不会使用的规则。

中国在确立国家整体知识产权战略过程中应当明白，知识产权问题是围绕国家利益的一场中性博弈。博弈就要充分利用各种规则允许的手段，象英国、印度那样，玩出花样，玩出水平，不能表现得太嫩。不会利用WTO规则之内各种降低知识产权保护水平的合理手段与美国共舞，是当前中国在国际上玩得太“嫩”的主要表现。

总之，“提高知识产权保护水平”不能成为国家战略，第一个原因是“提高”与“降低”作为战略实施手段，是中性和等价的，光讲“提高”有片面性。把手段当作目的，会为了手段而忘记目的。

2、提高知识资本价格水平，是以牺牲知识流动性为代价的

在知识产权问题上，许多人都还没有看出的又一个经济学道理是：提高知识资本价格水平，要以牺牲知识流动性为代价。表现在这些人以为提高知识产权保护水平对我企业有利的言论中。

提高知识资本价格水平，要以牺牲知识流动性为代价。这个道理，与货币经济学的道理同样如出一辙：提高货币资本价格水平，要以牺牲货币流动性为代价。这是凯恩斯在《通论》中指出过的，“在既定的预期状态下，r的下降会导致M2的上升”，它们是一个道理。

知识的流动性，在具体实践中，表现为技术扩散、信息化应用等。中国现有知识产权战略这方面的不成熟，从经济学角度诊断，表现在没有弄清也不会运用资本价格水平和流动性之间的调节关系。与英、日对比，特别明显。英国1993年以来强调技术扩散的知识产权战略，实际是一种不动知识资本价格水平，但调高知识流动性的战略。提高知识流动性，在经济学上等价于降低知识资本价格水平。而日本长期以来鼓励二次开发的技术扩散战略，实际上也是一种提高知识流动性战略。

确立国家整体知识产权战略，核心问题就是知识的价格水平和知识流动性之间寻求一种均衡，在知识产权保护和知识扩散之间寻求一种政策平衡。不能眼睛只盯着知识产权保护水平这一个调节手段，还要象英国、日本、澳大利亚那样，发挥知识流动性政策手段的调节作用，学会在知识产权问题上打“组合拳”。

这是我认为不宜把“提高知识产权保护水平”当作国家战略的第二个经济学上的理由。“提高知识产权保护水平”本身无所谓对错，运用得好，可以增进国家利益。但需要清楚，它本身并非利益支点，国家利益才是支点，“知识产权保护水平”与“知识流动性”好比翘翘板两端，哪个上哪个下，要围着支点转。相反，如果脱离知识流动性谈“提高知识产权保护水平”，好比玩翘翘板不管支点了，只让一头高高在上。这样下去，岂不违背确立国家整体知识产权战略的初衷？

确立国家整体知识产权战略要讲“两点论”

讲整体，就是讲两点论。就是为了克服片面性。我认为，确立国家“整体”知识产权战略，这个“整体”性，要表现为有针对性地克服以前战略的片面性，讲好如下几个“两点论”：

第一，确立国家整体知识产权战略，要兼顾个人生产效率与社会生产效率。

理查德.H.尼尔森、保罗.M.罗默在《科学、经济增长与公共政策》一文中举了这样一个例子：科学家需要PCR(聚合链式反应)技术来进行实验，“由于(这项技术的)专利持有者索取的很高的价格使研究成本太高，部分实验未能完成”。在这里，知识产权保护促进了聚合链式反应技术的知识生产，但是对进一步的实验却起了阻碍的作用。在案例中，知识生产呈现“个人生产高效率，社会生产低效率”现象。这是在确立国家整体知识产权战略时，要注意避免的问题。

要处理好这个关系，难度非常高。要求跳出知识产权这个局部，站在全局看问题；或者说，把知识产权这个局部，放在知识生产的全局中审视。首先，要按照国家、社会和个人不同主体的行为模式，建立多层次相互关联的知识政策；其次，要研究产前调节、产中调节和产后调节的利弊，善于运用多种政策组合。在考虑社会生产效率时，还要进一步考虑社会效益，如公平和正义，做到以人为本。

第二，确立国家整体知识产权战略，要处理好垄断与竞争的关系。

知识产权从本质上说是一种垄断权。当前又主要表现为国外跨国公司的垄断权。过去，我们不断提高知识产权保护水平，使国外跨国公司的知识产权垄断不断膨胀。据美国人自己研究，如果完全满足美国对于知识产权的要求，中国把全年国民生产总值搭进去都不够。这样的垄断权就是知识霸权，非反不可。所以，当前在知识产权问题上处理好垄断与竞争关系的阶段性重点，就应当是侧重反对跨国公司滥用知识产权形成的市场垄断地位妨碍竞争。

这里涉及三种情况，需要跳出知识产权谈知识产权，从“整体”上把握问题：第一种情况，权利人行为符合知识产权法律，但仍有可能构成非法垄断。需要“反垄断法”立法牵制“知识产权法”。第二种情况，权利人符合知识产权法律，垄断本身合法，但垄断行为不合法，构成不正当竞争。需要“反不正当竞争法”立法牵制“知识产权法”。第三种情况，权利人符合知识产权法律，垄断本身合法，也无垄断行为，没有构成不正当竞争，但有碍于创新，应由知识创新政策牵制。

第三，确立国家整体知识产权战略，要平衡眼前与长远利益、国内与国外利益。

中国当前是知识进口国，在现有发展阶段，有些人仍在鼓吹知识产权超水平保护，这种不顾国情的狂热需要降降温。我们可以算笔帐，假设，如果提高知识资本价格水平，使知识进口要搭进的国民生产总值为10，而激励出的知识产出仅为国民生产总值的1。主张为知识提价，岂不成了站在对方的立场算帐？诚然，中国需要必要的知识产权保护激励知识生产水平的提高，但一定要把国内知识产消水平与对外知识进出口水平联系在一起算总帐。

国家整体知识产权战略可以是分阶段战略，不同阶段的重点必然存在发展关系。作为进口国时的发展重点，没必要与作为出口国阶段的发展重点一样。现在的知识产权狂热论要害是混淆了历史发展阶段，为美国人张目。

在复杂的国际市场竞争中，双向贸易条件和制度条件，对竞争优势的发挥，起到至关紧要的作用。中国现在是技术知识进口国，在向技术产品出口国转变的过程中，知识产权战略非常重要，如果不全面，不“整体”，不注重保护自己，就会陷入不利的国际分工，并使之固化。我们希望那些头脑发热者，用李斯特的历史主义方法好好清醒一下自己。

第四，确立国家整体知识产权战略，要兼顾信息产业与信息化发展

认为应当不断提高知识产权保护水平的观点认为，中国虽然目前是知识进口国，将来会成为知识出口国，为将来考虑，应该提高知识产权保护水平。这种观点只考虑了生产者一方面的利益，而忽视了消费者的利益。整体知识产权战略，不光要考虑研发技术的激励机制，还要考虑购买和应用技术的转化成本问题。不光要考虑信息产业(如软件)发展，还要考虑信息化成本。知识产权保护水平过高，信息化应用的门槛就会相应提高，会影响信息技术应用和知识扩散，会反过来影响中国制造业竞争力，甚至扩大数字鸿沟。确立国家整体知识产权战略，要惠及全民，不使中国在数字鸿沟中扩大与发达国家的距离。

尽快确立国家整体知识产权战略，当然还要与整个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战略相协调。与向前的利益靠拢，还是与向后的利益的靠拢，决定中国发展的前途。21世纪是知识的世纪，不是传统产业的世纪，中国要立足21世纪，需要通过确立国家整体知识产权战略，找到一个与时俱进的立足点。这是问题的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