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不美丽不温柔的女人
1996年,我去美国时,正好35岁。不漂亮,不温柔,但勇敢。
我与一个已婚有妻室的男人义无反顾地相恋了8年。研究生毕业时,我没有服从分配,把户口往袋里一装,一无所有地在北京的私人公司打工生活。赴美手续办齐后,我怀揣着 100美元,一无所惧地拎着比自己大的两只箱子上了飞机。
到了纽约,替我拎行李的美国警察说我勇敢得不可思议。我笑笑,没说话。一个经历过父亲被批倒批臭,母亲精神失常,自己上过山、下过乡、打过工的女子,没法不勇敢,也没法温柔。至于不漂亮,那是自小的事。
我是家庭的第六个孩子,妈生到我没了力气,结果我哪儿都长得小:小头、小脸、小鼻子、小眼睛。没人说我好看,我自己也认为自己不好看。这样我就发展自己的心灵美,琴棋书画,诗词文章,舞蹈健身,攒一堆内秀,然而35时,我还是单身一个。
B:戒了男人
到美国后的第一年,我和同校一个小我10岁的美国小后生闹了一场恋爱。那场恋爱剥去了我所有的坚硬外壳,我整个人丢盔弃甲,溃不成军。我们神魂颠倒了一阵后,他闹着要出去看世界,我只好含泪给他自由。
那场短暂的恋爱瓦解了我,我突然特想嫁人。我加入了一个单身俱乐部。在申请表格里,我填下了自己的美梦:觅英俊、魁梧、受过良好教育、有趣味的中年白人一位。
俱乐部为我介绍的第一个对象叫Dan。他在电话里说自己是诗人、编辑,喜欢夕阳和跳舞,听起来很浪漫,于是我同意见他。我们约好在地铁站见面,然后一块去跳舞。那天,当我来到地铁站,从站台的一头朝另一头张望时,只见一个中年白人高一脚低一脚疾步朝我走来。原来这位热爱夕阳和舞蹈的编辑是个瘸子,而且长了双怪眼睛——一只眼瞅着我说话时,另一只在一边打烊。
辞掉Dan编辑之后,我又接二连三见过Simon医生、George律师、Frank老师、Micheal会计、David心理学家、Tom经理、Mark记者、Bob教授……每次见面前,我都要明确地告诉人家,我不温柔,也不漂亮。出门约会时,身上也是一身随意装束,脸上披挂着那副不管不吝的高傲:结果都找不到感觉,忙乱了一阵以后,我就偃旗息鼓,戒了男人。
C:流行黑色
2000年的我流行黑色:买黑色家具、穿黑衣、戴黑帽,还斗胆给自己买了一件黑色裙装。结果这条黑裙改变了我的命运。
4月末的一个星期天,天儿格外的好,好得令我呆在家里心里感到发慌。我略施脂粉,洒了香水,钻进地铁,去到曼哈顿,黑裙子、黑丝袜、黑色浅口皮鞋地走进一个酒吧。
许多双眼睛在朝我扫射。我刚一站定,就不断有人前来搭话,给我买饮料,还问我要电话号码。他们的殷勤着实让我吃惊。于是,我以自信的笑容劈开黑压压的人群,跳到舞池里,随着音乐扭动起来。
舞池的男女正在跳那种一左一右的集体舞。我跟了一会儿,老是跟不上,正准备放弃时,忽然听见身后一个男低音在说:“棒极了!继续跳,继续跳!”我扭头看去,一片缭乱的灯光下,依稀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轮廓和朝我微笑的白牙齿。受了鼓励,我又手忙脚乱地扭摆了一阵。最终,结束了那段舞蹈后,我感到胳膊被轻轻拉了一下,背后又响起那个浑厚的男低音:“来喝一杯,My beautiful lady。”
我在吧台椅上坐定后,才看清楚男低音的全貌。他大约50多岁,1.8米高,古铜色的肤色,灰白头发,说不来究竟是什么人种,穿着蓝色西服,打着灰色丝绸领带,白色衬衣袖口上绣着TJW三个字母,身上不时飘过好闻的香水味……
“你叫什么名字?”他微微偏着头微笑着问我,样子慈祥。“小丽”。“怎么拼写?你能不能给我写下来?”他从胸袋里掏出一支金笔和一张精致的留言卡片递给我。卡片起头印着Tony J.Wolf,我想他袖口的TJW该是他名字的缩写了。我写了“Xiaoli”两个字,告诉他美国人念不来我的名字,经常把我叫成“艾克枣莱”,我又比较固执,坚决不改英文名字,结果是,我只好不厌其烦一遍一遍去纠正。他听后哈哈大笑,那笑声漾自心底,很浑厚,也很开心,“小丽,多好听的名字,为什么要改?当然不能改!”
Tony于1990年去过北京,所以那天我们就从北京谈起,又从北京扯到东京、曼谷、新加坡、西贡,然后又扯到了巴黎、罗马、埃及和肯尼亚……闲谈之间,我了解到,他是美国黑人,当过海军陆战队上尉,打过越战,做过警察,念过心理学,教过书、经过商,现在从事私人调查……
他的声音,他的谈吐,还有那张充满经历的线条和棱角的男人的脸,令我迷惑。尽管潜意识里,有一个声音在提醒我,他毕竟是个黑人呀,然而,我已慢慢地被吸引住了。
Tony问我是否喜欢芭蕾。我说非常喜欢。他就立刻在一张留言卡片上写下请我看芭蕾的日期,顺便要了我的电话,约好去接我的时间。跳完舞,他请我去吃晚饭。看样子,他粘上我了,心底的那个声音响了起来:“要提高革命警惕,小心上了美国鬼子( 尤其是黑鬼子)的当!”我谢绝邀请,坚决要走。只见他干干脆脆地说了声“OK”,帮我披上外衣,对酒吧郎大声地说:“我找到了我要找的人,再见!”说完拉起我的手出了酒吧,仿佛我早已经是他的女人了。
他非常绅士地扶我上车下车,让我安全走进家门,回去后又打电话过来感谢一番,并说他非常幸运能认识我……整整一个晚上,他处处让我感到自己很女人,而且是个美丽的淑女。那感觉真好。那天晚上,我夜不能眠。
D:芭蕾之恋
Tony几乎天天给我打电话,尽管距离看芭蕾的日子还有两个星期。
当然,最使我吃惊的是,我俩好像已经相识多年,无话不谈。他说我漂亮、性感、滑稽,受过极好教育,心灵健康,聪慧。他不厌其烦地称赞我有一双秀腿,凸出的膝盖,曲线的脚腕……他说我一身透着自然清新,以及毫无自我意识,毫无矫揉造作的美丽……两个星期之间,我听到的赞美,比我一辈子听来的都多。
他的恭维让我沾沾自喜而又迷惑不已。
星期六终于来。Tony准时在门外等我。我们一起步入林肯大歌剧院。我们就坐在它的餐厅里用餐。饭后,Tony带我到ABT(美国芭蕾舞团)会员室喝咖啡。在那儿,我了解到,Tony 是个芭蕾迷,已经持续看了15个芭蕾季(每年5至7月),也是ABT 多年的捐款人。我以为他有钱,他却说:“我一点也不富有。这跟钱没关系,你不必非得富有才到这里来。我喜欢芭蕾,我知道培养一个芭蕾舞演员要花很长时间。你热爱一种艺术,要她存活,就要支持她。”
那天晚上的节目是《吉普赛》。ABT的演出精湛无比。我的眼睛湿润了。而心里,却不由反复地咀嚼着Tony的话:“你用不着富有才到这儿来……”
E:战士与绅士
那天晚上,看完芭蕾,我们来到一间酒吧。Tony讲起了他的身世。
Tony出生在哈莱姆一个穷人家,祖母是印第安人,祖父是黑奴。父亲靠开电梯养家,一星期挣15美元。Tony是长子,18岁高中毕业后,参加了海军陆战队,他的肤色成了他一枚不得不永久佩戴的胸章,他不得不在每一天为自己的尊严而斗争,他的生活中有三条准则:第一,和平友好,不要想攻击谁,不以种族、职业、金钱取人;第二,受了委屈不生气,找机会算帐;第三,他的奴隶祖先采取了活下来的态度,他却要自己一定活得好,活得好就是对自己最好的证明。
那天晚上,我的心突然与Tony拉得很近。Tony既不白,也不出生高贵,既不富有,也不年轻,但是,他拥有战士和绅士的品质,那正是我一生寻找的。
F:坠入爱河
我的电话成了Tony的专用热线。每个周末他开车来接我,我们就去逛书店,参观博物馆,到中央公园散步,上南海港看夕阳,到格林威治村喝酒听音乐,看百老汇,当然也看芭蕾。Tony还带我品尝了各国食品。
一个星期天,我们到十三街去看田壮壮的《蓝风筝》。片中的某幕场景勾起了我的回忆,我流泪了,Tony伸出他的一只大手臂,默默地把我揽在怀里。电影结束了,灯亮了,人群渐渐散尽,我还在擦泪。Tony在安静地揽着我,目视前方,神情严肃。然后我听见他一字一句地说:“小丽,我爱你!只要我活着,我决不会再让这个世界的任何丑恶触摸你。我要保护你,我要让你永远保持那份真实,永远快乐。”
听了他的话,我不禁在他的怀里放声哭成一个泪人。第二天一上班,一个送货的男孩递给我一只大盒子。打开一看,是一束红玫瑰,每一支玫瑰根上插着一个蓄水的塑料管,花丛的卡片上写着:“谢谢你走进我的生活!TJW。”
2000年圣诞节前夕,Tony和我订婚了,他送给我一颗两克拉的钻石,还为我们两人刻了一块石碑,上面用拉丁文写着OMNIN/VINCIT/AMOR(爱情征服一切。)
我就这样把自己嫁了。我是一个爱情至上主义者。我相信,只有爱情让一个男人坚强自信,使一个女人美丽快乐。只有爱情是一个女人最高意义的独立和解放,其他一切都是胡扯。
如今,我和Tony已经结婚4年,他依旧不断给我送花,不断给我惊喜。我们仍旧每年去林肯中心看芭蕾。我们不富有,却恩爱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