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了,尹鸿一直在玩火,而且迷醉于“不关乎责任和义务,彼此不需要有任何承诺”的所谓“轻松愉快的关系”。
只是,这种无异于饮鸩止渴的做法,真的是那么轻松吗?
“你有过一夜情吗?”
当我把这个问题提给接受采访的男男女女们时,每个人的反应都是不同的。在男人中间,最集中的反应是踌躇满志或者悠然神往,在女人中间,更多的却是黯然神伤或者尴尬躲闪。尹鸿是一个例外,她在主动跟我联系的电子邮件中首先开宗明义地告诉我,她将要给我讲述的是一个关于“欲望和道德、天使和魔鬼在一个女人身上纠缠斗争的故事”。
见面之前,我和尹鸿通过很多次电话,她一直在试图让我理解她的“理论”,她认为婚外情或者所谓的一夜情都不是婚姻的敌人,而且,如果这种“出轨”能够保持在一定的心理控制之内,甚至对婚姻是有帮助的,“婚姻”不过就是一种需要维持和经营的契约关系。我说我一直在犹豫,这样的经历和想法到底有多大的代表性,会不会让很多人看了之后觉得这个女人真的不可救药,这种观念真是臭不可闻。尹鸿倒是很自然:“不敢说有多大的代表性,但是起码是具有很强的典型性,对不对?别的行当我不了解,但是做我们这一行的人当中,我敢说我还不是走得最远的。你可以不赞同我的观点,甚至可以发动群众批判我,但是你不能不正视我的存在吧?”确切地说,尹鸿的话从另一个角度触动了我。穿梭于不同的人群整整8年,遇到了无数和我个人的思想、观念存在各种差异的人,也曾经在谈话的时候彼此较劲着尝试改变至少是说服对方,但最终我和这些接受过我的采访的人擦肩而过,谁也没有改变谁的什么,只是完成了一场回忆、一次记录、一段短暂的交流。除了来自生活本身的经验和教训能够改写一个人的命运,一个同样弱小的人能够改变别人的什么呢?能够做到的,只有彼此地观看,善良一些的人,除了观看之外,还有祝福。
尹鸿是一家国内贸易公司的业务员,37岁,丈夫与她工作性质相同。两个人都是经常出差到不同的城市,因此聚少离多。但他们都表现出非常习惯和适应,得到并且能够维持一份收入不菲的工作在今天毕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采访是在尹鸿的家里进行的,很漂亮的房子,在北京市中心寸土寸金的好地段。采访快要结束时,尹鸿的儿子打电话告诉妈妈他不回家吃晚饭,要跟同学一起去吃pizza。尹鸿只问了一句:“身上带的钱够吗?”挂断儿子的电话,尹鸿说:“我们就是担心孩子不能随时跟家里联系,他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就给他买了手机。”算起来,这个孩子脖子上挂着手机已经有差不多四年了。
在女人变坏之前,一定有一个坏男人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并且一步一步把她逼上这种没有回头路可走的绝境。
当初写那封电子邮件的时候,正好我刚刚从杭州回来,也刚刚结束了一段新的感情插曲。其实说起来很简单,我一直觉得在一个女人的一生中,除了真正结婚的那个男人之外,一切的感情不管维持的时间有多久都只能说是一段插曲,一夜情是这样,那种相对长时间持续的婚外恋也是这样。只是,凭什么男人们说起来就叫做“艳遇”,到了女人这儿就只能说是“偷情”,甚至还有人说是女人“犯贱”?这根本就是男女不平等。
我不认为我是那种本性就不能对一个男人或者一段婚姻忠实的女人,但是,我也必须承认,我确实是坚定地认为,把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拘禁在一个婚姻里,让他们的眼睛一辈子死盯着对方,一直到互相盯得谁也不想看见对方的脸、听见对方的声音,一直到两个人都懒得搭理对方、对双方的一切都视而不见,其实挺残酷的。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可能很多人看了我的话会觉得我是一个坏女人,但我自己不这样认为。不错,我是有一夜情,而且还不止一次、不止跟一个男人,但是我认为我没有从根本上背叛婚姻,当那一夜过去之后,我还是回到了我的家、我这个有丈夫和儿子的家里,不仅我的身体回来,我的灵魂和我的心也一起回来,一丁点都没有留在外面,一丁点都没有留在外面的男人那里,所以,我很坦然,也很理直气壮地认为我并没有伤害婚姻和婚姻里的对方。别人怎么说,我就管不着了。
所谓第一次一夜情发生在我31岁那年,那时候我已经在做业务员了。这种工作的最大特点就是常常出差、居无定所,赶上什么酒店就住什么酒店,赶上什么客户就谈什么客户,有的能谈成,有的谈不成,全看自己的本事。做我们这一行的,很多公司喜欢用女人,为什么呢?很简单,女人有性别优势,特别是一些为了多提佣金不惜最大限度施展个人魅力的人,她们对钱的欲望决定了她们可以无所不用其极。而且,有些男人就是吃这一套,他们有一点权力,可以跟这个人做生意也可以跟那个人做,凭什么选择你呢?还不是因为除了能做成生意之外还能顺便得到一些别的实惠?江湖险恶,一个女人在外面奔波,既要保护自己,又要得到好的销售业绩、得到自己期待的财富,真的很难,一不小心,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我深深地知道这里面的痛苦和不甘心。我一直觉得女人做很多事情,尤其是作出很多不得已的选择,都是被男人逼迫出来的。这个世界上的确有很多所谓的坏女人,但是,在女人变坏之前,一定有一个坏男人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并且一步一步把她逼上这种没有回头路可走的绝境。
我算是很幸运的,从做上这个行当开始,我从来没有为了钱、为了利益对任何一个男人付出我自己,这也是我至今引以为自豪的。
发现了丈夫有外遇我也没有特别气愤,可能也是因为我不是特别爱他吧!
31岁那年,我到海南出差,为了一笔400万元的订单。谈判的过程很顺利,离开客户的办公室我就知道一笔不少的钱挣到了,我儿子上私立学校的学费有着落了,心情特别好。我一个人在海口的街头闲逛,看着那些红男绿女,忽然就觉得很寂寞。很希望有一个男人在这个时候能陪伴我,分享我的快乐、分担我的孤独。
这里面有一个细节需要交待,就是关于我丈夫。差不多在一年以前,我知道了他的秘密。他有外遇,一个上海女人,什么都不做,他是她的生活来源。那时候我丈夫被公司派到上海常驻,两个月才回家一次,回来了也不过就是看看孩子,带我们到外面吃一顿小饭,最多也不过是两天时间,然后就又是漫长的两个月。想一下,一个男人,两个月的时间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老婆孩子不在身边,也不可能24小时都在工作,总有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吧?那些时间怎么打发?这样想着,我也就什么都理解了。所以,发现了这些我也没有特别气愤,可能也是因为我不是特别爱他吧。曾经,我们也非常相爱,要不然怎么会结婚,还会有孩子呢?但是,一个婚姻维持的时间长了,难免会厌倦,更何况我们不在一起的时间是在一起的时间的太多倍。我自己都觉得没意思,更何况是一个男人。知道了这些之后,我什么也没问过他,不想问,也不敢问。有什么好问的呢?问出来又能怎么样呢?他可能会解释,也可能会恼羞成怒然后破釜沉舟,有什么意思?我只关心他对我们怎么样。他从来没有提到过要跟我分手,从来没有因为这个女人而亏待了我和孩子,他没有放弃我们的家庭和婚姻,只是有了一段可以聊以自慰的性关系,解决眼前的寂寞和孤独,就随他去吧。可能有人会觉得我这样想也是出于无可奈何,我承认,有这个原因,但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我想我的婚姻观才是我能容忍这一切的最主要的原因。婚姻是责任,一个人对婚姻中的合作伙伴和这种合作关系的副产品——孩子,所承担责任和义务才是最主要的。我想在这一点上,我丈夫和我是有共识的,虽然我们从来不就这个问题交流什么。
这样的观念在我是闻所未闻,但是,这是一种多么轻松愉快的关系,不关乎责任和义务,我被这种理论迷住了。
还是回到我自己。我在海口的街头漫无目的地走,脑子里什么也没有。忽然,有个男人挡在我前面,叫出了我的名字。我愣住了。真的,我完全不记得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一点印象都没有。我傻乎乎地看着眼前这个人,拼命想回忆起来他到底是谁,可惜就是想不起来。这个人挺英俊的,不是那种招人讨厌的人。我站在那儿,看着他,等着他说话。他笑了,说好几年前,在江西,他负责一个工厂的材料采购,曾经跟我们公司联系过,那时候“接待”他的人就是我。他说他对我印象特别深,因为我跟他以往见过的做业务的女人不太一样。
女人大概都喜欢听好话,特别是来自男人的那种非常含蓄的赞美。我渐渐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个人,好像那个时候,我们都还很年轻。就这么着,我就像他乡遇故知一样跟他一起去吃海鲜了。我们一边说着各自的情况一边喝完了一瓶红酒。我挺高兴的,人也有点晕乎乎的。之后,他说送我回酒店,我也没有拒绝。
我们在我的房间又聊起来。他也是一个人在海口,而且,他离婚了。两个人你来我往地这么说着,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已经是深夜了。怎么说呢?我也搞不清楚是哪根神经动了一下,忽然就觉得这是一个可以亲近的人。都是异乡人,都没有家庭的温暖,都感到寂寞,都渴望温存。这些共同点可能就是让我们最终能够接纳彼此的重要先决条件。
他是我在我丈夫之外第一个有性关系的男人。我想那时候的我跟现在的我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那时候的我要保守得多。两个人赤裸裸地面对对方,我会感觉到不好意思,甚至,会有一种深深的犯罪感。倒不是觉得对不起我的丈夫和婚姻,而是生怕他会因为我是有夫之妇而在事后看不起我。说起来很可笑,我们亲热到一半,我有些后悔了,而且,更可笑的是,我把这种心情告诉了他。他停下来,让我靠着他的肩膀,跟我聊天。
那是一次很重要的聊天,他几乎改变了我对性爱的看法。他说,一次愉快的谈话跟一次和谐的性爱没有任何区别,都是一种短暂的交流,然后彼此把那种好的感觉记在心里,有空的时候想起来,还觉得当时的两个人都很美好,两个人的关系也很美好,就足够了。也许这样的两个人今后永远不再联络,也许这样的两个人还会彼此想念,渴望能有第二次、第三次,但是永远不会再有了。
说实在的,这样的观念在我是闻所未闻的,但是,这是一种多么轻松愉快的关系,不关乎责任和义务,彼此不需要有任何承诺,只关乎人在这个时间段的感觉和以后回忆时的感觉,你可以记得,也可以忘掉,没有前世、没有来生,只有当下。我被这种理论迷住了。
第二天一早,我要回北京。我们在酒店的大门口分手,他摸摸我的头发,没有一丝依依不舍的感觉,他甚至像一个我的普通客户一样客气地说“欢迎你再次来海口”,好像刚刚过去的一个夜晚什么也不曾发生过。然后,我钻进出租车,一路奔到机场,像每次出差结束一样,在飞机上迷糊着睡过去,直到飞机落地,打车回家。
我觉得我的整个人都发生了变化,变得像一个透明的分子,在空气里自由地飘荡,没有前世来生,只有当下。中国的禅宗讲究的不也就是一个当下吗?
那一次出差回家,我的心情格外地好,神清气爽,看着我的丈夫和孩子,没有愧疚、没有抱歉,而且,我居然能够更好地承担家庭义务,还没有抱怨和委屈。
就从这个人开始,我变成了一个迷恋一夜情的女人,我并不痴迷于那个跟我发生性关系的男人,而是那种新鲜、猎奇、不需要承担责任、不需要承诺未来的感觉。
这也是我越来越多地有这种体验的原因。我遇到的男人很多,有的是在住酒店时认识的,有的是我的客户介绍来的朋友,有的是在异乡的酒吧或者夜总会偶然结识的,还有的是在飞机上、火车上聊天感觉不错的,总之都是一次,一次之后就不会再有下一次。反正只要两个人感觉好,而且能够感觉到对方不是那种不清洁的人就好。我不隐瞒我自己在这方面的渴求,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只要我自己觉得这种经验能够让我更开心、心态更稳定就已经足够了。
说起来,从第一次“出轨”到现在已经有6年时间了,我自己也不能确切地记清楚到底曾经遇到过多少曾经给予我短暂快乐的男人,甚至,很多人,我已经想不起来他长得什么样、叫什么名字、在哪一个城市,但是,我不会忘记的是我自己能够深刻体会的那种感觉。
也许有一天,我老了,让我重新梳理,那个时候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没有到那天,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曾经,只有一个男人,让我有过想离开家庭的念头。那是一个很有魅力的人,比我大6岁,是我前年在辽宁认识的,他是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副总经理。当时,我住在那家酒店,因为跟餐厅的服务员冲突,认识了他。
那也是我一生中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一见钟情。真的是有感情的冲动,跟性没有关系。他是一个有家室的男人,老婆长住Hong Kong,独自带着女儿,跟我的状况差不多。他是一个例外,是唯一没有在认识的当天晚上就上床的男人,也是唯一一个让我感觉到一个陌生城市非常可爱、让我依依不舍的男人。这件事已经过去两年了,但是现在想起来,还是有一种凄凉的感觉。
人说生离死别是人生的两大悲哀,在我看来,死别比生离要好受得多。没有性关系的时候,我们只是推心置腹的朋友,一对可以彼此安慰的陌生人,有了那种关系,而且确认了那种关系是那么和谐之后,我们的相互依恋变得非常深、非常深。我还记得我们的最后一个晚上,激情过去之后,他问我,我们有没有以后。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是一个坚决反对离婚的人,特别是因为外遇而离婚,更是我所不能接受的。我该怎么回答他呢?我不想为了一个未知的将来而破坏了一个相对稳定的现在,谁能保证下一个男人一定会比你现在的男人更好?谁能保证下一个男人就一定能够给你带来前所未有的幸福的感觉?所有的激情都会平静下来,所有的爱情被友情和亲情取代之后都会演变成无休止的责任和义务,还不是都一样?所以,我让我的第一次出轨时的经历在这个男人身上重演了一遍。我把我的第一个婚外情人所说的话对他重复了一次,然后我告诉他,这就是我对我们的关系的理解和认识,这就是我决定的两个人的未来。
说完了所有的话,天快要亮了。他沉默了很长时间,终于说了一句话,也是他最后的要求,他说想送我到机场。当时,我真的很难过,我觉得我已经爱上他了,不管接下来怎么样,至少当时我是爱上他了。但我还是狠下心来拒绝了。我说我们只是一对萍水相逢的普通男女,不应该如此缠绵,我们能够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记得彼此留下的好,然后相忘于江湖。
这个人占据了我的很多回忆,想到他,我也偶尔会有些伤感,会有那么一瞬间,误以为自己错过了一生中的一段美好,但是,又怎么样呢?每个人还不是要继续自己的生活。人是这么一种可怜的动物,没有什么就会向往什么,真的得到了,也不一定能够认为就是自己真正想要的。
我不知道这样的生活、这样的经历在我身上还要重复上演多少回,也许有一天,我老了,再也没有现在的激情,更没有现在的体力和精力,那个时候,所有的回忆可能会慢慢漂浮上来,让我重新梳理,那个时候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没有到那天,我自己也不知道。
作者: 安顿 北京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