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行说热闹·医院

我一直记得那个叫范宁的女孩，她是面粉厂的女工，只有23岁。

她在擦面粉机的时候，有人不小心踩动了电闸，她的整个右胳膊全给绞进去了。那时我在骨科，她躺在手术床上，昏迷过去，从肩膀开始到整个手指，肌腱血管断裂，骨头肌肉粉碎状外翻，血肉模糊得惨不忍睹。为保全生命，只有截肢。

常常是这样，为了保全更大的利益，不得不放弃局部的完整。可是没有哪种放弃能像截肢这样惨痛，永不能复原。

术后醒来的范宁躺在被子里，面容安详，她并不知道自己整个的右胳膊被截掉了。她的母亲，一位看上去非常富态的中年女人不时偷偷地到角落里抹眼泪，我记得手术前，是范宁的父亲签的手术协议书，她一个劲神经质地去拖手抖抖的丈夫的胳膊：没了胳膊，她这辈子怎么办？

范宁的男朋友在走廊里来回地踱步，困兽一样。小伙子长得不是很英俊，但收拾得特别干净利索，穿一双千层底的圆口黑布鞋，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小伙子的母亲，范宁未来的婆婆心疼地劝儿子：又不吃饭，又不睡觉，以后落下头疼病怎么好？小伙子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头里胀，头痛。他是家里的独子，看上去养尊处优，想当初追求范宁也是费了一些心思吧。可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两个小时之前他送她上班时还如花似玉活蹦乱跳的一个人，怎么一眨眼就成了残疾人？两个人以后还有戏吗？这问题成了除范宁的病情外，大家最关注的一件事了。特别是正在恋爱前中期的年轻护士们，每次进病房都很叵测地观察陪护者的脸色表情，然后回到办公室作为最新动态发布给大家。掉了一只胳膊，或许爱情一下子就没了，可是再寻死觅活，想不开，日子也得过下去。不要同不幸讲道理，生活和婚姻中两个人的关系一样，常常是没理可讲的。

不知道小伙子会不会对着那只面目全非的胳膊掉眼泪，或许，前天晚上他还拉着它看电影或看星星看月亮呢，甚至会在情不自禁的时候，印上一个吻。

但大多数没有这样的胆气。记得刚毕业时，手术做完后，老主任让把截下的病人下肢抱出去。乍着头皮，用手术巾包了，像抱着一个寻找投胎的厉鬼一样。接下去好几天，回想起来都汗毛林立。

还有一次，一个不小心剁掉了自己一截指头的学艺小厨师来就诊。主任问：指头呢？他疼得龇牙咧嘴：在外边呢。我到手术室门外一问，原来同来的大师傅帮他拿着呢，用卫生纸包着，揣在怀里，战战兢兢的，仿佛揣着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一样。他小心地打开给我看，那样粉红鲜嫩的一截断指，平生无限恐怖。尝试再三，还是怯于去拿，最后，咬牙闭眼，让他放到托盘里，然后端着一路狂奔。

凭良心说，做了这么多年的医生，什么样的惨状没见过？鲜血自来水一样往外淌的时候照样可以临危不惧。可这不是一回事。从身上掉下来的部分，或者自然脱落，或者意外伤害，总是让人有不洁、恐惧感的，如头发、指甲，再就是残肢断指。就像从爱情身上掉下来的一夜情，偷欢一样，不同的是，不洁是外人的感觉，当事人多的是隐秘的快乐和恐惧。好比有些人喜欢看恐怖片提神一样，都是对麻木神经的一种刺激，产生新鲜感，然后才能怡情助兴。

我不知道当初陪范宁的那个小伙子是否要了她？或许不娶的可能性更大吧。包括护士长在内的每个人都这么揣测。因为在她最悲痛的时候，他不在她身边，而是在走廊里踱矛盾的步。这个矛盾是有关他自己的取舍的。如果他没娶她，她是该庆幸自己掉了胳膊让她看透了他，还是怨恨自己福薄呢？一只胳膊的缺失，说不定可以让她从此可以参透人生冷暖，从另一个方面说，对23岁的她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而小伙子看到的她那只胳膊会不会想最后再去轻轻摸一下？当时几乎全科所有人都达成这么一个共识：要看一个人爱你有多深，看看他能不能接受你身体上掉下来的部分。当然不要真尝试割下一个指头，让他拿着———可以让他假想一下。古代痴情郎还珍藏心爱女子的头发、指甲呢。不过能经受住考验的，似乎微乎其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