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句：

1、看着这个男孩子，我想起了我的丈夫，想起了我那些苦苦挣扎的日子，我坚决不同意。

2、除夕夜儿子一个人回来吃了个中饭，然后就去单位了，直到初六才跟新媳妇一起回
了家。

樟宜穿着中式盘扣的衣服，她的头发精心地梳理过了，看起来年轻优雅，不像过了六十岁的人。可是近距离地观察以后，却发现她的眉宇间有一种很不舒展的感觉。她说，她一直努力去了解年轻人的想法，但是让她困惑的是，她和她的子女之间始终存在着深深的隔阂，一个人住在古北的一套电梯房里，她越来越觉得冷清和寂寞。

口述 樟宜 年龄63岁 职业 退休在家

不要重复我的生活

我是在市中心的老房子里长大的，闹市的繁华和奢侈满眼都是，不过那些跟我没有什么关系，我的母亲是帮人家做佣人的，我虽然上了高中，但是没有经济能力上大学，一辈子也就是一个没有什么建树的家庭妇女罢了。我母亲在大户人家做事，学会了“人是讲出身的”那一套，整天在我耳朵边上念叨“我这一辈子就靠你了”之类的话。年轻的时候，我很反感她的话，所以她安排我相亲，我从不理会。追求自由恋爱的我，跟当时很光荣的机床厂工人结了婚，生了两个孩子。孩子的爸爸人很好，对我和孩子都不错，可惜他死得早了一些。女儿6岁、儿子3岁的时候，他生病死了，没有留下什么家产，是妈妈和我一起把两个孩子养大的。为了我的孩子们，我妈妈一把年纪还那么辛苦，劳累造成的虚弱导致她夜里常常会咳嗽。后来她去世了，我还常常听见她咳嗽的声音。

辛辛苦苦拉扯孩子的经历，让我对妈妈的话有了体会。要是当初跟一个有点家底的男人结婚，即使半路上只剩了我一个，大概过得不会这么难。所以，当我做了妈妈之后，我也接受了我妈妈的观点：婚姻是人的第二次投胎。我的两个孩子都很聪明，但是投胎在我们家，他们的童年难免清苦一些。他们的学习成绩都很好，应该得到更好的生活，我在心里早早地打定了主意，到他们结婚的时候，一定要好好选择结婚的对象，人品、家世、事业前途、身体状况，都得考察清楚。我可不希望他们重复我的生活。

女儿用婚姻来反抗

我的女儿一直很乖，平时在家话不多，很会做家务，虽然这是生活环境逼的，但是她从来没有怨言。看见我女儿的人，都说小姑娘长得很有福相，她大学还没有毕业，前来介绍对象的人就已经好几拨了。那时候我的儿子还在上高中，他的性格用现在的话来说是很阳光的，看见人就笑嘻嘻的，对于这么多人给姐姐介绍对象，他还有个很形象的比喻，叫“八国联军”。计划经济的年代，有海外关系是很吃香的，可是我并不想我女儿找海外的生意人，一来是怕上当，二来怕女儿离我太远。我排除了那些有外国亲戚准备出国的和在Hong Kong做生意的人，留下了一个叫李亥的男孩子。李亥当时是个在读的研究生，学的是生物科技，父母一个是工程师，一个是医生，家里有花园洋房，又是独子；那孩子我看了很喜欢，长得眉清目秀，身高1米75，我女儿身高1米63，站在一起蛮般配。而且，他家里有人做医生，看起毛病来也方便；他自己念的是理工科，不愁没饭吃。这样的男孩子还有什么让人不满意的呢？偏偏我的女儿就是不喜欢。

你说气不气人，她平时什么都听我的，偏偏在这个关键的时刻闹起了逆反心理，怎么做她的思想工作，她就是不愿意跟人家见面，逼得急了，她就住在学校里不回来了。我跑到她学校里去找她，才发现原来她已经自己在学校里谈了一个男朋友。我不反对她自己找对象，但是一定要符合我的条件。于是我见了那个男孩子，长相倒也不错，但是很瘦，看起来有点营养不良的样子。坐在我对面，不断抖他的脚，显得很紧张，一问父母的情况，都是普通工人，三代人就一间房。看着这个男孩子，我想起了我的丈夫，想起了我那些苦苦挣扎的日子，我坚决不同意。

女儿毕竟拗不过我，最终还是跟李亥见了面，李亥对我女儿印象也不错，要不是我女儿才大四，我真巴不得立刻把婚事办了，免得夜长梦多。虽然他们每个星期见一次面，会一起去看看电影诓兜兜马路，但是我的心里很不踏实，那个瘦弱的男孩像个阴影一样地老在我心里晃悠。

女人的直觉是很灵的，我的女儿果然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她跟李亥的友好相处只是做给我看的，在学校里她还在跟原来的男朋友谈着恋爱。我第一次打了她，那一巴掌打得很重，好像把这些年我的委屈都放在里面了一样。我知道跟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孩子是没什么好说的了，我直接去找了她的老师和系领导，明确表示了我的态度。坐在系领导的办公室里，我说着这些年一个人带孩子的辛苦，眼泪真的忍不住流下来，我还把从他们同学那里听来的他们曾经彻夜不归的事情拿出来质问，闹得不可开交。

女儿最后跟那个男孩子终于分手了，但是跟李亥也不来往了。工作以后才两年，她居然跟一个比她大18岁的Hong Kong商人结了婚。结婚的时候她才24岁，而那个Hong Kong商人的第一个老婆生的孩子都12岁了，站在她身边只比她矮一个头。商人是有钱，我现在住的房子就是他买的，作为给我的聘礼。我并不想要这套房子，也不想我的女儿跟这个比我小不了几岁的男人结婚。女儿回家告诉我结婚消息的时候，那种态度我现在还记得：那时候她已经不怎么跟我说话了，一天回家她忽然喊住我，把两本东西扔在桌上，一本是房契，给我的；一本是她的结婚证。

她什么时候把户口本拿出去办的，我都不知道。她根本不打算跟我商量，那种感觉好像是我用这间房子交换了一个女儿。我是这种人吗？我把女儿养大，我为她安排终身大事，是为了我自己吗？还不是为了她好。她却这样误解我，跟我生分了。

儿子成了别人的

女儿跟我的隔阂，也许是由于我的强硬造成的；而儿子跟我的疏远，则是无可奈何的。我儿子大学毕业以后进了某机关单位，单位领导的女儿经人介绍跟我儿子谈起了恋爱。年龄、学历、长相都蛮般配的，对方的家长虽然都是做领导的，但是看见我很客气，对我儿子也很赏识。结婚以后他们希望孩子们可以住在家里，一来房子宽敞，二来方便他们上班。为了这件事情，他们两口子还特地请我吃饭商量，打招呼，弄得我很有点受宠若惊。这门亲事可算是皆大欢喜，让我舒了一口气。

儿子结婚第一年的过年，我就体会到了一点不一样的味道。除夕夜，儿子一个人回来吃了个中饭，然后就去单位了，直到初六才跟新媳妇一起回了家。虽然他们大包小包地带了东西来，又解释说那边人来人往的一直有应酬，但是我的寂寞却是实实在在的。那时候女儿已经到Hong Kong去了，大过年的她就只打了一个电话来，然后说全家去加拿大滑雪，等回了Hong Kong再跟我联系。从除夕到初五，我一个人在家里看电视，光春节晚会就看了三遍。从那以后，年年春节我几乎都是这样过来的。家里的年货很多，儿子都会在除夕前就给我买回来了，但是坐在堆满年货的房间里，我真的很失落。

儿子结婚8年，我过了8个冷清的春节，就算平时，他们回来得也不多，而且我那个很开朗的儿子，这几年变得越来越内向了。也许，他的性格真的不合适呆在机关里。以前刚工作的时候，他跟我抱怨过说他不喜欢现在的工作，想辞职转行，被我好好地说过几次。儿子一直听我的，我不许他跳槽，他也就老老实实地在机关做了十几年。可是他的年纪一年年大了，却一直没有得到重用和提拔，混来混去就是个副科。倒是儿媳妇这几年到了经营公司做了领导，人前人后的很是威风，到我们家来的时候，手机响个不停，话说到一半就要接个手机，然后回来就找不着说什么了。而且，最近她已经不怎么来了，常常是司机送我儿子到楼下。凭良心说，我媳妇是很懂得道理的，有时在附近开会发东西了就会带来给我，不过总是司机送来，她坐在车里等着。

清寂中走向终点吗

最近儿子回家的次数多了，时间长了，回家以后就是坐在那里看报纸。他还学会了抽烟，一根接一根的，好像很郁闷，有时候看他的背影，有点像个小老头的样子。我想跟他聊聊，但是他却几乎不开口。前几天儿子还破天荒回来住了一天，我猜测他们吵架了，大概是因为买房子的事情。儿子一直希望买一套离我近一点的房子，分出来单独住，媳妇好像不同意，可能是因为这件事情不愉快了。以前儿子都是让着媳妇的，就连小孙子出世的时候，她想让孩子跟妈妈姓，儿子都没有生气。媳妇的生意越做越大，儿子倒好像越来越不开心，越来越不迁就她了。

以前，我想把女儿留在身边，结果女儿嫁去了Hong Kong，她每年都会回来一两次，回来的时候总是呼朋引伴，吃饭、逛街、打麻将。原来文静内向的她，变得咋咋呼呼的，大概是跟她的牌友学会的；她也不生孩子，买起东西来大手大脚，她那个大了她18岁的老公头发都开始白了。我不知道她过得到底开不开心，有一次我听见她跟她的同学说起当初那个瘦弱的男同学，据说已经是教授了，跟妻子感情很好。我感觉女儿沉默了一下，我想她始终是怨我的。

现在，儿子倒是想陪在我身边，但是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家，虽然媳妇是强势了一点，我也显得比较冷清，但是我终归是希望他们的夫妻关系能够更加和谐的，怎么才能更加和谐，我却无能为力了。

有时候我也在想，要是女儿谈恋爱的时候我不反对，儿子想跳槽的时候我不阻挠，我现在的生活会是怎么样的呢？我的孩子们的生活呢，是会更好还是更坏呢？我才63岁，可是我现在大多数的时间是一个人坐在家里看电视。看看同龄的人都在为着子女忙进忙出，我却无所事事，难道我的人生就要在这样寂静的清闲中走向终点了吗？又要到春节了，我的心变得十分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