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姑苏虎丘,玉兰花开,却有微雨悄然袭来。二仙亭外,我自望着亭上镌着的一幅对联;亭中有一个看不真切的女子倚坐在亭柱边,也透过那微雨的珠帘向外看着些什么,也许谁也没真正看真切过什么,其实谁也没能拨开那似有若无的“珠帘”,只不过就那样有意无意地望着,帘外帘内的温润的轮廓,也就是一份淡淡的颓然,也就是一份浅浅的适意——春宽梦窄——那境况,浑然如梦。
1232年的苏州,一个喜欢填词的瘦削男子,也在这浑然如梦的光景中写着那些梦幻的词语。他是一个爱做梦,而且无时不刻生活在梦境中的男子,他并不相信一般而言的“实现梦想”,在他看来,“实现梦想”也不过是一个梦想罢了,说“实现梦想”也就是一句梦话而已。他就这样大量地写着梦话,在他的三百首词作中,竟有一百七十五个“梦”字萦绕其间,一天之中,有“晓梦”、“午梦”、“晚梦”、“夜梦”、“三更梦”、“五更梦”,而在一年之中,有“春梦”、“秋梦”,在几年,几十年中,有“三秋梦”、“十年一梦”、“二十年旧梦”,他并没有疲累异常地去梦想着实现这些“梦想”,他只是小心翼翼地书写着这些梦想,并且在书写中延续着他的梦,无论这些梦是瑰丽的还是忧怨的。
在苏州他梦了十年。也许他也曾在虎丘山上,看见了玉兰,不知道那一天有没有一些琐碎的春雨,那梦确是如玉兰花般悄悄的绽开了。然而绽开之后的梦究竟是不是玉兰花,恐怕把他的一首《琐窗寒·玉兰》嗅遍了,也未必能辨得出一丝温润的香痕:
绀楼堆云,清腮润玉,汜人初见。蛮腥未洗耳恭听,海客一怀凄惋。渺征槎、去乘阆风,占香上国幽心展。遗芳掩色,真姿凝淡,返魂骚畹。一盼。千金换。又笑伴鸱夷,共归吴苑。离烟恨水,梦杳南天秋晚。比来时、瘦肌更消,冷薰沁骨悲乡远。最伤情、送客咸阳,佩结西风怨。
嗅不出玉兰花的香氛,倒念想出清腮瘦肌的那个人影来。那人影同样是不真切的,如同从玉兰花丛中一隙间闪现的塔影、飞鹭或是一片懒散荡逸着的流云。一丝风的划痕,花丛摇颤,一摇一颤间,塔的某个檐角被花瓣替代了;鹭也飞走了;流云散开去似又落下来,和着那淡香悄悄地浸润进你的鼻息。总之,你觉得发生了,好像又只是以为发生了,在依稀的塔影、没有鹭的天空中揣想许久,又好想什么也想不起来了。究竟那人影是什么样子的,或者说玉兰花是什么样子的,这个男子是不懂摄影术的,他无法再现这些影像,他只是试图给你讲述那些在梦中散逸不羁的碎片。
虎丘山上的玉兰花,山野烂漫,加之一点暧昧的春雨,描述起来是困难的。1232年到1242年,十年间,这梦幻般的男子,辗转于苏、杭二地,也不过是换一个做梦的地方罢了。蒙古伐金也罢,朱子理学渐盛也罢,和这个男子关系并不大,那只不过给他做梦写梦更多宁静闲散的时间罢了。向蛮邦称臣也罢;找个外戚做皇帝也罢;在这个男子眼中,还不如看着苏州孤馆里的一盆水仙的绽放让人感伤莫名。梦花、得花、恋花、赏花、惜花、伤花,终是为花犯了病,这病是幽幽一梦,还是这梦本就是幽幽一病?对政治同样不感兴趣的理宗皇帝的身板也并不硬朗,但他在已经死去了三十多年的朱熹身上找到了希望,或者说也找到了某种隐晦的梦想。当他在朱熹的族谱上颤微微地题下:“眷马夙慕,刑兹梦征;祛我忧惑,辅我知仁。”;此时在苏州孤馆中的那个男子正对着朋友送来的一盆水仙,写下:(花犯·郭希道送水仙索赋)
小娉婷,清铅素靥,蜂黄暗偷晕。翠翘欹鬓。昨夜冷中庭,月下相认。睡浓更苦凄风紧。惊回心未稳。送晓色、一壶葱倩,才知花梦准。湘娥化作此幽芳,凌波路,古岸云沙遗恨。临砌影,寒香乱、冻梅藏韵。熏炉畔、旋移傍枕,还又见、玉人垂绀鬓。料唤赏、清华池馆,台杯须满饮。
小娉婷来了吗?是从梦中走来,还是来到梦中?一只粉蝶的扑闪,水痕划开了自怜的花影;那梦中的娉婷碎作了几片清亮的水波,忽闪忽闪的,像几只粉蝶萦索在水面。那时,你看水上的蝶是晃动着的;水下的蝶也是晃动着的,惊回心未稳的男子,那梦也跟着晃颤起来。就如同初春的留园,嗅不到桂花的香,却在闻木樨香轩乍一回眸之间,看见几点梨花飘然入室,好像春秋两季的区隔,也就在那梨瓣沾地的一瞬化为乌有。用不着《罗湖野录》里的禅宗公案,拈玄说空并非这个男子的喜好,他相信那些如梦的事物,他在梦中写下那些如梦的花与季节。他在春梦中写下秋意,也在秋意中忆着春梦,而无视那些说他做着春秋大梦的讥嘲。
苏杭之间的十年,春梦秋意、秋意春梦,恰似湖间一艘系不住的行舟,飘来荡去,不知是飘进梦里,还是荡出梦一般的涟漪来;飘荡之间,终是一场惜别——贾似道把酒色无度的度宗玩到一命呜呼,蒙古的军队血洗钓鱼城,攻下了襄阳,对这个执意写梦的男子来说,是该和梦说分别的时刻了。1268年,他带着那些如梦般的文词逝去。虽然依旧怜惜着那些未完的春梦,可谁能说此时的惜别不会是另一个梦乡的开启呢?他为离人们写下的《唐多令·惜别》也许便开启了这样的一个梦乡: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语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垂柳不萦裙带住,漫长是、系行舟。
这未系的行舟,浮荡着,八百年间,你可曾留意一瞥?春雨渐歇,帘儿撩开了,二仙亭上,镌着“梦中说梦原非梦,元里求元便是元”的句子终于看得真切些了,可那一瞬,竟也如梦,恍如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