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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宝刀
网友【dreamer】 2005-07-11 00:35:48 分享在【精美灌水版块】版块    40    1


人,都做过梦。

梦境大多是离奇的,许多平时绝不可能发生的事,在梦境中会一一发生;许多平时绝对无法实现的希望,在梦境中会一一实现。

你一定做过各种稀奇古怪的梦?我也做过。

你一定曾在梦中遭遇过种种荒谬怪诞的际遇,经历过各种各样使你悲欢怒惧的情景?我也一样。

然而,你和我,甚至任何人,都绝对没有做过这种不可思议的“怪梦”……。

今夜,好大的雾。

夜已深沉,雾更凄迷。

何凌风踏着那轻飘飘的雾,就像踩在云絮里,全身都是轻飘飘的,浓雾围绕在他的四周,使他看来更飘逸,更朦胧。

如果没有口袋里那五十多两银子坠着,他真会飘上天空,随雾飞去。

有句俗话:运气来了山也挡不住,今天晚上何凌风算是第一次体会到这句话的道理了。

就拿刚才在熊家场子的事来说吧!几付牌真是邪门得很,明明一个楣庄,换了何凌风就大发起来。庄家拿“一点”,闲家竞击出三付“瘪十”,闲家好不容易拿着“天地对”,庄家就能抓着“至尊宝”……。

嘿!牌大一点压死人,接连几付绝牌,几乎把那些下注的家伙活活气死,一个个拼命抹汗,拼命掏银子……结果,汗算白抹,银子都进了何凌风的口袋。

熊家场子台面小,头钱却大,在这儿能赢五十两银子,可不是件容易事,为了纪念“丰收”,何凌风不愿太委曲自己,所以,出门一拐弯,又进了刘麻子酒馆……。

从刘麻子酒馆出来,他已经有七八分醉意了。不过,醉虽醉,可并没有糊涂,至少他还记得“小翠”约好在等他,也没有忘记去“梧桐巷”的方向。

走进那条熟悉的巷子,他忽然有一种莫名的冲动,“钱是人的胆”,五十两银子虽然不算多,在那些势利龟奴们眼前晃一晃,也能叫他们狗眼睁大些,别以为何某人是天生的穷措大,有朝一日,时来运转,困龙也有升天时。

拍拍沉甸甸的口袋,何凌风咳嗽一声,挺直了腰,故作“举首望天”状,慢条斯理跨进了“凤凰院”的大门。

虽已夜深,“凤凰院”的大门还没关,龟奴一见何凌风,连忙含笑相迎,道:“何爷,您来啦!”

何凌风仰着脸道:“怎么,我不能来?”

龟奴笑道:“何爷说哪儿话,请还请不到呢!……”

何凌风道:“那是凤凰院门前台阶砌得太高,没有银子两脚跨不进来。”

龟奴见话不投机,只得干笑两声,扯开嗓门叫道:“何爷到了,小翠姑娘见客啰!”

门前高呼,门内接诺,龟奴们一路掀帘子,接财神似的将何凌风迎了进去。

何凌风本想再“臭”他们几句,想想“有钱大爷”何必跟这种势利小人一般见识,那样未免“有失身份”,于是,淡然一笑,昂首而入。

一边走,一边却得意地暗忖:这些家伙消息倒真快,想必他们已经听说我在熊家场子赢钱的事,才如此巴结。

刚进房间,小翠劈头就埋怨道:“说好入夜就来的,害人家都快等疯了,怎么到这时候才来?”

何凌风笑道:“本想早些来,偏偏财神菩萨硬拉着不让我走,所以来迟了些。”

说着,将一个沉沉甸甸的小布包,轻轻塞进小翠手里,柔声道:“喏!给你。”

小翠道:“是什么?”

何凌风道:“打开看看你就知道了。”

小翠用手掂了掂,道:“银子?”

何凌风得意地道:“不错,正是那玩意儿,足有五十多两。”

他以为小翠一定会惊喜,一定会急急打开点数,兴奋之余,也许会紧紧搂着他,送上一个香喷喷的热吻……。

谁知小翠既没有惊喜兴奋的表示,也没有解开瞧着,只顺手将银包向桌上一丢,幽怨地道:“人家有正经事等你来;就只知道喝酒赌钱,难道除了喝酒赌钱,就从来没想想别的?”

何凌风道:“小翠,我这是为你呀!不是说你娘生了病,急着等钱用吗?”

小翠道:“急等钱用,也不能指望去赌场赢钱回来,这种钱会靠得住吗?”

何凌风道:“当然靠得住,我现在走运了,赢钱就跟吃花生一样,今天要不是惦记着你,一庄推到天亮,不捞二三百两才怪,小翠,你不知道那牌风有多邪……。”

小翠道:“我不要听你啃牌经,人家有正经重要的事,要跟你商量。”

何凌风道:“是替你娘治病的事?”

小翠摇摇头,道:“娘的病已经好多了,是关系你自己的事。”

何凌风一怔,道:“我的事?我的什么事?”

小翠没回答,却先去房门外张望了一遍,小心冀冀地掩上房门,再加了闩,然后牵着何凌风的手,并肩坐在床上。

何凌风只觉她的手很冷、很湿,更有些颤抖,不禁诧道:“究竟是什么事,用得着这样慎重?”

小翠脸色凝重,缓缓道:“凌风,我想问你一句正经的话,希望你也正正经经回答我,行吗?”

何凌风笑道:“行,你问吧!”

小翠轻叹一口气,道:“咱们相识也不少时候了,你没拿我当窑姊儿看待,我也没当你是普通寻欢客人,这件事,对你对我都关系重大,就算我求你,千万别拿我的话当玩笑……。”

何凌风只好收敛了笑容。

他知道,女人越是说得正经慎重,越可能只是芝麻绿豆屁事,在这种情形下,男人最好多听少开口,尽管心里不当一回事,表面却不可“等闲视之”。

小翠的声音好低,几乎贴着何凌风的耳根道:“凌风,你正当壮年,又有一身好武功,为什么宁愿混迹市井,不想在江湖中闯一番事业呢?”

何凌风没开口,心里却暗暗奇怪:这丫头今天吃错了什么药,好端端忽然提起这种“俗”事?

小翠轻摇着他的手,道:“人家跟你说话,听见了没有?”

何凌风道:“听见了。”

小翠道:“听见了怎么不说话?”.

何凌风想了想,道:“你要跟我谈的正经事,就是这个?”

小翠道:“不错,难道你真愿意这样自暴自弃一辈子,从来也不为前途着想?”

何凌风笑笑,道:“依你的意思,要我去干什么?是仗着这身武功去偷去抢?还是去杀人扬名显威风?”

小翠道“当然不是,但你可以仗剑行道江湖,行侠仗义,扶弱锄强……。”

何凌风耸耸肩,道:“那不是我干的,世上只有两种人才干行侠的勾当,一种是家里有钱,想博取声名,另一种是穷得发慌,企图借此攀交权贵,弄点好处,说穿了,不过都为了名利二字而已。”

小翠道;“照你这么说,那些行侠仗义的人,反而是虚伪小人了?”

何凌风道:“我没说他们是小人,也不承认他们是君子,如果行侠不求名,那些成名大侠由何而来?如果不为利,世上侠客早就饿死了,他们敢情撑得慌,吃自己的饭,管别人的事?”

小翠道:“我不跟你扯这些歪理,我只问你,纵然不替自己没想,也该替我想想,难道你要我在这种地方待一辈子?”

何凌风道:“我不是早跟你说过了么?只要我有钱,就会替你赎身。”

小翠道:“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何凌风露齿一笑,道:“照今夜这种情形,一定不会等得太久……。”

小翠道:“不!我不能等,一天也不能等了,凌风,你若要我,现在就立刻带我走。”

何凌风讶道:“现在?立刻?”

小翠道:“正是,咱们立刻动身远走高飞,走得远远的,找一处谁也不认识咱们的地方,再苦,我也情愿……”

何凌风伸手按按她的额角,道:“小翠,你在说酒话吧?究竟是你喝醉了?还是我喝醉了?”

小翠突然抱紧何凌风的身子,颤声道:“求求你,凌风,我说的是千真万确的真心话,快带我走吧!再迟就来不及了……”

何凌风皱皱眉头,道:“小翠,你今天是怎么了?咱们日子还长着呢!怎会来不及……。”

话犹未毕,门上忽然响起叩门声。

小翠就像受惊的兔子,一把推开何凌风跑了起来,急急以手掩口,脸上流露出无限惊惧之色。

“谁?”

“是我,吴嫂。”

门外应道:“姑娘,请开开门,我是替何爷送醒酒汤来的。”

小翠脸色突然变得一片苍白,幽怨地望了何凌风一眼,深吸一口气,默默拔开了门闩。

吴嫂今年三十多岁了,是“风凰院”专干粗活的仆妇,人高马大,体壮如牛,虽然戴了满头花,涂了满脸粉,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女人。

她一手托着木盘,一手推开房门,先探进头采,朝着何凌风龇牙一笑,道:“何爷,你真是个大忙人,今儿晚上如要再不来,咱们翠姑娘真会害相思病啦!”

何凌风懒得跟她搭讪,“晤”了一声,没接腔。

吴嫂用眼角一扫小翠,又道:“咱们老妈妈听说何爷多喝了两杯酒,特地吩咐做了醒酒汤给您送来,何爷,您趁热喝了吧!”

何凌风漫应道:“谢谢,搁在桌上好了。”

吴嫂从托盘里取出醒酒汤,笑道:“醒酒汤越热越解酒,现在时候也不早啦!何爷趁热喝了,早些安歇,有什么体己话儿,明天再谈也是一样。”

何凌风道:“好,你先搁下,等一会我自己会喝。”

吴嫂却不肯放下汤碗,又对小翠道:“姑娘,不是我唠叨,酒醉的人都很疲倦,你该伺候何爷先歇着,别尽顾说话,让何爷陪着你熬夜伤神。”

小翠低声道:“我知道。”

吴嫂道:“知道就好,年轻姑娘要学着多体贴爷们,日久天长的,有多少话怕说不完……。

何凌风只盼她快走,伸手接过醒酒汤,一仰脖子喝了下去,挥手道:“好了,吴嫂,你也早些去休息吧!你不走,咱们想安歇也不行。”

吴嫂笑道:“何爷,你这是赶我走,怕我耽误了春宵一刻值千金,好!我这就走,这就走!”

她口里说走,脚下却没有动,笑咪咪望着何凌风,好像在等待什么,看样子,是在等待给点赏钱。

何凌风只觉得那笑容好惹厌,想给点赏银赶她快走,竞四肢乏力,眼皮沉重,一股浓重的睡意涌上来。

嗯!酒醉的人都很倦怠。

何凌风真的倦了,倦得身体软绵绵的,脑中昏沉沉的。

这时候,他只想闭上眼睛,痛痛快快睡一觉,至于吴嫂有没有走?醒酒汤怎会解不了醉意?早已懒得去理会了。

他迷迷糊糊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入了睡乡,也迷迷糊糊做起“梦”来……。

这一觉睡了多久?他不知道。

甚至现在究意是睡?是醒?他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当还没有睁开眼时,先闻到一阵淡淡的幽香。

香味仿佛来自枕下,又好像来自衾被,连罗帐、床榻、整个房间,全都沉浸在一片清香中。

这香味好高雅,也好陌生,绝不是凤凰院姑娘们惯用的那种庸俗黄香气味。

他翻了身,缓缓睁开眼睛,首先见到的,是一个年约十三四岁的绿衣小丫环,含笑站在床前。

再揉揉眼睛,环目四顾,才发现自己竟睡在一间精致的水阁里。

水阁四面有窗,周围绿水环绕,水涯岸畔,种满奇花……那一阵阵幽香,敢情正是从水阁四周随风飘送来的花香。

这情景,不啻人间仙境,难道自己竞成了误入天台的刘晨和阮肇?

正惊愕,绿衣小丫环己笑盈盈裣衽道:“爷,您醒啦!”

何凌风一怔,道:“我——。”

绿衣小丫环道:“爷这一觉睡得真酣,夫人来看过两次了,爷都没醒,婢子这就去告诉夫人……。”

何凌风道:“等一等,姑娘,请问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会睡在这儿?”

绿衣小丫环先是一楞,接着就掩口笑了起来,道:“爷,您宿酒还没醒吗?还在说醉话?”

何凌风道:“不!我现在清醒得很,我是真的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绿衣小丫环吃吃笑道:“我的爷,莫非您病啦?连自己的家也不认识了?”

何凌风道:“家?我自己的家?”

绿衣小丫环道:“可不是,谁不知道这儿就是闻名天下的‘天波府’,这间水阁,就是爷最喜欢的后花园内‘掬香榭’。”

何凌风喃喃道:“天波府……掬香榭……。”

突然“哦”了一声,道“你说这儿就是九曲城天波府?”

绿衣小丫环笑道“谢天谢地,爷总想起来了。”

何凌风道:“那么,我是谁呢?”

绿衣小丫环道:“爷,您连自己是谁也忘了么?”

何凌风摇头,道:“不是忘记,我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可是,我跟天波府根本毫无关系,怎么会睡在这里?”

绿衣小丫环忽然笑不出来了,问道“爷在说什么?您竟然认为自己跟天波府没有关系?”

何凌风道:“不错,我姓何,住在洛阳,虽然久仰天波府的盛名,却从来没有交往。”

绿衣小丫环尖声道:“什么?你姓何?”

“是啊!”

“你……你说从来没有跟天波府交往……。”

“正是。”

“你”……你……你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

“不,我记得很清楚,我姓何……。”

绿衣小丫环瞪着眼睛,连退了好几步,突然惊呼一声,扭头就跑,就好像忽然发现何凌风头上长出两只牛角……。

刚奔出水榭,几乎跟迎面两人撞个满怀。

那是主婢俩,一个穿鹅黄色衣裙,年纪比绿衣小丫环略大的侍女;正搀扶着一位盛装少妇,由曲桥上娉婷走过来。

黄衣女一侧身,飞快地伸手扣住了绿衣小丫环的胳膊,沉声道:“小兰,你在干什么,这样冒冒失失的?”

小兰气吁吁道:“夫人、梅儿姊姊,你们来得正好,快去看看爷,他……他……”

盛装少妇道:“爷怎么样了?”

小兰道:“他……不知道怎么搞的,口口声声说不认识这地方……又说自己性何,跟天波府从无交往……。”

盛装少妇吃惊道:“会有这种事?”

梅儿道:“夫人,别听她胡说,八成是爷酒醒以后,故意逗着她好玩,这小丫头就大惊小怪当了真。”

小兰道:“这是千真万确的,爷说得很认真,绝不像玩笑,不信你们亲自去瞧瞧就知道了。”

盛装少妇皱皱眉,没再多问,急忙奔进水榭……。

当她看见何凌风正安静地躺在床上,这才长吁了一口气,道:“小兰这丫头真该打,吓了我一大跳,你们瞧,爷不是好好的吗?”

梅儿道:“可不是,小兰总是这样疯疯癫癫的,满嘴胡说八道。”

小兰委屈地道:“我真的没有胡说,是爷亲口告诉我的嘛!”

梅儿道:“你还强嘴,爷分明好好的,怎会告诉你那些疯话?”

何凌风道:“这位姑娘,不要错怪她,她说的一句不假,绝非疯话,我的确姓何,从未来过天波府,这件事,或许是一场误会。”

梅儿一楞,道:“误会?什么误会?”

何凌风道:“我想,诸位一定错把我认成另外一个人了。”

梅儿愕然望着盛装少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盛装少妇也惊讶莫名,正色道“七郎,不要这样跟丫头开玩笑,即使玩笑,也该有个分寸,你一句玩笑话不要紧,传扬出去,天波府还成何体统。”

何凌风道:“我说的都是真话,并不是玩笑。”

盛装少妇脸上掠过一抹困惑之色,道:“你真的以为自己姓何?”

何凌风道:“不是以为;我的的确确姓何。”

盛装少妇道:“那么,你知道我是谁吗?”

何凌风摇摇头,道:“对不起,以前没有见过,刚才听两位姑娘称呼,想必就是天波府杨大侠的夫人吧?”

盛装少妇又好气,又好笑,回顾梅儿道:“你听听,这还是人话吗?居然连我是谁也不知道了。”

梅儿道:“看来,爷一定昨天喝得太醉,到现在还没有清醒……”

何凌风忙道:“不,我清醒得很,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清醒的。”

盛装少妇眼中闪起了泪光,愤愤地道:“这都是罗爷他们害的,每次总要把人灌醉才送回来,现在更好,醉得连自己的姓名、亲人全忘了。”

梅儿低声道:“夫人,要不要请罗爷过府来一趟?”

盛装少妇想了想,道:“对,我倒要看他怎样对我交代……”

回头吩咐道:“小兰,你去一趟,顺便再带个口信给他,要他把昨夜一块儿喝酒的人全请到,一个也不能少,谁不来,当心我打上门去。”

小兰答应一声,匆匆而去。

何凌风忽然问道:“夫人所请的罗爷,是不是在洛阳南苑的关格剑客罗文宾?”

盛装少妇道:“不错,你总算还记得一个人的名字。”

何凌风长吁道:“我跟他曾有一面之识,能把他请来,那是最好不过了。”

盛装少妇哼道:“但愿他也认识你,更希望他还记得他自己是谁。”

这话分明含着火气,但何凌风只是笑了笑,没有置辩。

他相信,关洛剑客罗文宾既然认识自己,也认识天波府主人杨子畏,等他一到,真相自然大白。

不过,有件事却叫他想不透,明明记得自己昨夜睡在“凤凰院”小翠房里,怎会突然到了“天波府”呢?

现在所发生的情景,究竞是真实的?抑或是在梦中?

如果是梦,这倒的确是个不可思议的“怪梦”……。

掬香榭外脚步纷纭,来的人还真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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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先进来的,正是罗文宾,在他后面,紧随着四五位锦衣华服人物,全是关洛一带有头有脸的武林名家,人人都面带惊容。

罗文宾大约已从小兰口中得悉经过,神情显得既焦急,又迷惘,一进门便大声道:“子畏兄,怎么样了?”

这时,何凌风早已穿好衣服坐在椅上,听了这声称呼,不禁一愣……。

罗文宾没等他开口,又对杨夫人拱拱手,道:“大嫂,这是怎么一回事?子畏兄不是好端端坐在这儿吗?怎么小兰竟说他疯了呢?”

杨夫人冷冷道:“我也不知道他疯了或是没疯,反正昨天出门时还好好的,今天醒来,就变了一个人,既不认识自己也不认识家属亲人,口口声声硬说自己姓何……。”

罗文宾骇然道:“哪有这种怪事,昨夜子畏兄回府时,并没有丝毫异状,当时在座同饮的好友,现在全在这儿,大家都是亲眼目睹的呀!”

杨夫人道:“说的是,你们是好朋友,何不当面问问他?”

罗文宾“噢”了一声,转向何凌风道“子畏兄,你究意在弄什么玄虚,别跟老朋友开玩笑好不好?”

何凌风听他一再称呼自己“子畏兄”,心里已感纳闷,沉吟了一下,道:“罗兄,请你仔细看看清楚,我真是天波府的杨子畏吗?”

罗文宾笑道:“怎么?难道杨兄自己认为不是?”

何凌风道:“世上面貌相似的人很多,罗兄可能一时眼花,认错了人。”

罗文宾哈哈大笑,道:“那怎么会呢!就算我眼花认错人,这些朋友总该不会个个都眼花吧!杨兄尽可问问他们……。”

不待何凌风发问,众人都纷纷道:“不错,不错,咱们跟天波府相交多年,谁不认识杨兄。”

何凌风道:“可是,诸位却认错人了。”

众人笑道:“多年相识,哪有认错人的道理。”

何凌风道:“我敢打赌,这一次你们一定认错了,因为我自己知道,我根本不是杨子畏。”

众人都楞住了,皆因何凌风语气坚决,一点不像在说笑话。

何凌风道:“我想跟罗兄打听一个人,不知罗兄还记不记得?”

罗文宾道:“谁?”

何凌风道:“有一次,罗兄在城郊打猎,为争一只带伤野兔子,曾跟一名穷汉较技赌射,结果,两人却结交成了朋友,同在山上烤‘叫化兔肉’吃,誉为天下第一美味……。”

罗文宾道:“哦!你是说那位落拓不羈的何凌风?”

何凌风道:“正是,罗兄还记得他?”

罗文宾道:“怎么不记得,那人身怀绝技,武功不在你我之下,只可惜颓堕自甘,不求振作,太过于孤芳自赏,耻与显贵交往,宁愿终生混迹市井风尘之中……。”

何凌风道:“如果那何凌风坐在这儿,罗兄还能认识他吗?”

罗文宾道:“一定能认识,他和小弟虽只一面之缘,给我的印象却太深了,到现在,我还清晰记得他的容貌……唉!可惜一块浑朴美五,未经琢磨,竟委于沟壑,实在令人惋惜。”

何凌风道:“罗兄想不想再见见他?”

罗文宾摇头道:“想又如何?可惜今生已经无缘再晤了。”

何凌风道:“为什么?”

罗文宾叹口气,道:“那位何凌风已经死了。”

何凌风一怔,急忙坐直身子,道:“谁说的?”

罗文宾回手一指,道:“是小田刚带来的消息。”

如果你以为“小田”是个年轻小伙子,那就错了。

小田名叫田伯达,其实年纪已经四十出头,不过,你只要注意他那一付獐头鼠目的长相和两撇老鼠胡须。就不难联想到他在“小”字上的工夫,一定深具火候。

此人天生一张笑脸,擅长逢迎,周旋于显贵之间,耳目又极灵通,所以大家都称他‘长耳小田’。

现在,田伯达就站在罗文宾身后,闻言急忙趋前两步,低声道:“不错,我也是今天一早才听到消息。”

何凌风真想给他两个耳光,强耐着性子道:“消息怎么说?”

田伯达道:“据说那何凌风昨夜在赌场赢了不少钱,酒后去梧桐巷嫖妓,一夜风流,今晨突然暴毙在妓女小翠房中,有人说是谋财害命,也有人说是脱——。”

目光一瞄杨夫人,忙伸手狠狠打了自己两记耳光;道:“我真该死,真该打,一时说溜了嘴;竟忘记夫人在场了。”

何凌风冷笑道:“原来你只是听人传闻,并非亲服目睹。”

田伯达道:“这消息千真万确,洛阳城中已经传遍了,现在尸体还停在‘凤凰院’里。”。

罗文宾道:“小弟对那位何凌风的遭遇深感惋惜,业已命人去查询死因,代他料理身后,子畏兄忽然提起此人,莫非也认识……”

何凌风笑笑,道:“岂仅认识,我还知道他现在仍然活着,根本就没有死。”

罗文宾道:“你怎么会知道?”

何凌风一字一字道:“因为我就是何凌风。”

屋中众人都吃了一惊,面面相觑,尽皆变色。

罗文宾忙伸手按按他的额角,又对他仔细端详了一番,关切地道:“子畏兄,你没有生病吧?”

何凌风道:“你看我像生病了吗?”

罗文宾苦笑道:“那位何凌风我见过,他是他,你是你,怎么会扯在一起呢!”

何凌风道:“我也正觉得奇怪,我分明是何凌风,你们为什么硬指我是杨子畏,我分明活着,你们为什么硬说我死了?”

罗文宾张口结舌,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杨夫人却哭了起来,哽咽道:“都是你们喝酒喝得好,把个人喝成这样,这是从何说起……。”

罗文宾嗄声道:“大嫂,先别急,依我看,子畏兄可能是中了邪,被什么凶神附了体……。”

杨夫人呸道:“什么凶神?根本就是你们这批酒鬼附了体,你们不拉他去喝酒,会变成这样吗?今天若不给我一个交代,谁也休想离开‘天波府’”。

罗文宾挨了骂,满面羞愧,无词以辩,沉吟了一会,又转问

田伯达道:“小田,你的消息究竟可靠不可靠?”

田伯达道:“消息绝对可靠,我敢拿脑袋打赌。”

罗文宾道:“既然如此,只有‘釜底抽薪’。小田,你立刻赶回洛阳,把何凌风的尸体运到九曲城来,让他亲眼看看,破了心里的幻觉,病就自然好了。”

众人纷纷点头,道:“对,这倒是个好主意。”

罗文宾道:“大嫂,运尸入府,实属迫不得已,您不反对吧?”

杨夫人道:“会有效吗?”

罗文宾道:“只有这样,才能绝了他心中幻想,使他相信自己不是何凌风。”

杨夫人轻叹一口气,道:“好吧!只要能让七郎清醒,我都同意。”

何凌风笑着接道:“我也同意,而且我敢打赌,长耳小田的脑袋得重新另配一个了。”

罗文宾不理他的讪笑,匆匆吩咐送田伯达出府而去。

众人环立四周,都以同情的眼光注视着何凌风,却谁也不跟他搭讪。

在他们心目中,何凌风已经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病情且已相当严重。

本来嘛!一个连自己是谁都会弄错的人,不是疯子是什么?

在何凌风看来,却觉得罗文宾这些人简直愚蠢得可笑。

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们竟然相信已经死了,眼前明明是何凌风,他们硬要指为杨子畏,尤其堂堂“天波府”女主人,居然把陌生人认作自己的丈夫……。

这些事传扬出去,岂不令人笑掉大牙。

何凌风越想越觉得好笑,众人见他无端发笑,就越觉得他疯了。

众人越认为他疯,何凌风就越觉得好笑。

于是,掬香榭内气氛变得很混乱,有人哭,有人笑,有人窃窃私议,也有人摇头叹息……。

田伯达回来了。

两名随行汉子,合抬着一张旧床,床上用白布蒙着一具尸体。

罗文宾迎着道:“小田,辛苦了。”

田伯达一面擦汗,一面说道:“辛苦倒说不上,只是一路上叫人好赶,我直嫌车子太慢,恨不得自己背着它飞回来。”

罗文宾道:“死因查出来了没有?‘凤凰院’的老鸨怎么说?”

田伯达道:“还没有。我当面问过小翠,据说何凌风昨夜进院时,已经喝得烂醉,倒床就睡,一夜都没有醒过,今天清晨才发觉身体冰硬了……。”

罗文宾道:“这么说,是醉死的?”

田伯达道:“详情还不能断定,不过,那五十多两银包还在小翠房里,一个子儿没动,看来也不可能是谋财害命。”

罗文宾长叹一声,道:“可惜铁铮铮一条汉子,竟死得不明不白……。”

转望何凌风道:“杨兄,你坚认自己是何凌风,现在事实证明何凌风的确已在洛阳暴毙,而且,尸体已经运来了,想不想亲自看看?”

何凌风笑笑,道:“当然要看,我不信世上会有两个同样的何凌风。”

罗文宾道:“好。但尸体面目多半很难看,大嫂请回避一下。”

杨夫人和丫环们转过身子,罗文宾招招手,两名汉子将旧床抬到近前。

田伯达轻轻揭起了床上白布。

何凌风的笑容突然凝住了——旧床上躺着的,可不正是何凌风。

罗文宾道:“杨兄,你现在相信了吧?”

何凌风只觉一抹疑云涌现脑际,反手一把,扣住了田伯达的腕脉穴道,历声道“你从哪里弄来这具假尸体?快说!”

田伯达惶然道:“没有啊!……这……这的确是何凌风的尸体,一点也不假……。”

众人急忙围了过来,纷纷道:“杨兄,你冷静一点,不要激动……。”

“杨兄,你先放开小田,有话好说。”

“对,先放手吧!大家都是老朋友了……。”

何凌风举手摸摸自己的脸颊,心里突然冒出一股寒意,大喝一声,奋力甩开了田伯达,顺手抓起旧床床杠,向外一送……。

两名汉子站立不稳,连人带床撞出水榭门外。

何凌风如影随形般,趁机冲出了水榭,急忙探头伸向桥栏外“快拦住他,他要跳水自尽了。”

“抓回来先制他的穴道,快!”

“他已经疯狂了,快截住他……。”

其实,何凌风既未疯狂,也没有打算要跳水自尽,他只是俯身桥栏边,借那盈盈绿水,想瞧瞧自己的容貌。

他看清楚了,也惊呆了。

水中映出的,已经不是何凌风,而是另一个肤色白皙,眉目英俊的中年人。

不用说,这位英俊中年人,必然就是“天波府”的主人杨子畏。

何凌风没有见过杨子畏,然而,面对水中人影,却似乎有几分眼熟。

他不禁困惑了——难道自己真的已经死了?

难道自己真的变成了杨子畏?没容他多想,也没容他细看,罗文宾等人已一拥而上,拉手的拉手,扯腿的扯腿,甚至有人真出手点闭了他的穴道.七手八脚又将他抬回水榭中……。

俗语云:一入侯门深似海。

九曲城“天波府”虽然不是侯门王府,却是名闻武林的一方大豪,若论第宅的宽广、陈设的华丽、庭院的精致、戒备的森严,更远在侯门王府之上。

何凌风要想从“天波府”溜走,那真是比登天还难。

可是,他无时无刻不想开溜。

这并不表示他鄙弃“天波府”的享受,不愿意住在那皇宫似的府邸中,而是他必须确定自己是谁?他究竟是谁连自己也迷糊了。

自从目睹何凌风的尸体,自从在水中映出杨子畏的容貌,他就开始迷糊了。

尸体不假,无论身材、五官、外貌,都跟何凌风一模一样,丝毫看不出破绽。

杨子畏的容貌也不假,非但人人如此认定,连杨夫人也毫不怀疑,无论怎样洗擦、揉搓、都证明绝非被易容或化装。

可是,他明明记得自己是洛阳何凌风,怎么忽然变成了九曲城“天波府”的杨子畏呢?

一个人内心的思想记忆属于这一个人,外表容貌却完全属于另外一个人,的确是件十分痛苦的事。

所以,何凌风想溜,不仅是为了逃避痛苦,也为了要寻回自己。

他想:只有一个人可能知道这件事的真相……谁?小翠。

因为他是在小翠床上失去自己,而且他也记得,就在“出事”的当夜,小翠曾经要求他偕同远走高飞,走得远远地,找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

如今想来,那显然就是即将“出事”的暗示。

何凌风决定要偷离“天波府”,唯一方法,必须先取得杨夫人和罗文宾等人的信任,用以换取行动的自由。

要取得他们的信任,唯一方法,只有暂时承认自己就是杨子畏。

事实上,也非承认不可了。

何凌风已经被强迫在“掬香榭”中躺了三天,由罗文宾等人日夜轮流守护,明为陪伴,实际就是监视,以防他“发疯”。

水阁外,六七班和尚、道士,日夜不停地轮流作法诵经,驱邪降妖,整天整夜鼓钹震耳,吵得人片刻不得安宁。

像这样无分日夜的击鼓撞钟,别说妖魔鬼怪受不了,就算没有疯的人,也会被活活吵得发疯。

可是,何凌风一直坚不承认自己是杨子畏,如今要改口承认,却不是件容易事。

至少,他得先找个“借口”。

用什么“借口”呢?对,有了……。

一队道士正敲着法器,循曲栏桥向水榭这边走来。

为首那名法师,形貌瘦削,也蓄着两撇老鼠胡须,模样儿跟小田有几分相似。

何凌风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因为这老小子嗓门又尖又高,念咒时跟鬼叫一般,好几次把人从睡梦边缘吵醒,现在正好借机会修理修理他。

等那法师到了水榭门口,正手持木剑,对空画符念咒的时候,何凌风突然一挺身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大叫道“来人呀!捉鬼!捉鬼!”

罗文宾正陪伴榻侧,急忙趋前探问道:“子畏兄,你看见什么了?”

何凌风道:“鬼!一个头大身小的鬼,有四只手,三条腿……快!快些捉住他……。”

罗文宾骇然道:“在什么地方?”

何凌风用手指着那名法师,一叠声道:“喏!就在房门口,那个穿八卦衣,手里拿着木剑的,他就是鬼!他就是鬼……。”

罗文宾道:“子畏兄,你弄错了,那是玉虚观的古月法师,是特地请来捉鬼的……。”

何凌风大声道:“不!他就是鬼,我亲眼看见鬼钻进他的衣领里面去了,你们快捉住他,快捉住他……。”

这时,在屏风后休息的杨夫人,以及在水榭附近守卫的武士,都闻声纷纷赶了进来。杨夫人关切地道:“七郎,你真的看见有鬼?”

伺凌风道:“怎么不是真的,就是那个鬼整整缠了我三天,不让我休息,不让我安宁,你们还不快些捉住他!”

杨夫人望望罗文宾,低声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罗文宾道:“的确奇怪得很,他三天没说一句话,现在一开口,却把古月法师当作了恶鬼……。”

何凌风又大声叫道:“你们快些捉住他,千万不能让他逃走了,他已经把我的命吞进肚子里去,他一走,我就没有命了。”

杨夫人皱着眉头道:“我看这事必有蹊跷,不如且照七郎的意思,先把那道士擒下再说。”

罗文宾迟疑道:“这……只怕不太好吧!……”

杨夫人道:“不要紧,咱们以病人为重,就算委屈他,事后多给银子就行了。”

说着,向武士们挥了挥手。

武士们领命,一拥出外,当场把那位古月法师捉了进来。

那些正在念咒作法的道士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个个全部吓呆了。

古月法师更是如坠五里雾中,战战兢兢道:“这……这是为什么……我是捉鬼来的……你们怎么反把我捉啦!……”

何凌风喝道:“你就是鬼,还敢假冒捉鬼的?”

古月法师傻了,呐呐道:“我……我……。”

何凌风道:“你承认了吧?赶快把我的命吐出来还给我,不然,有你的罪受。”

古月法师张大了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何凌风道:“来人呀!取粪便污血来灌他,叫他把命吐出来还我,快动手!”

武士们见杨夫人并未反对,忙如命照办,取来粪缸尿桶,将古月法师按倒地上,来了个“霸王敬酒,不吃不准走”。

可怜古月法师不吃不行,吃下去实在受不了,“哇”的一声,险些连肠带肚全吐了出来。

他一呕吐,何凌风便长长舒了一口气,两眼一闭,仰面倒回床上……。

罗文宾忙吩咐武士们将古月法师弄走,多给银子,打发出府。

遣走了道士,何凌风也就“悠悠”醒来,睁开眼睛第一句话道:“啊!好饿,有什么吃的东西没有?”

病人知道饿,这就表示病已经好了。

杨夫人高兴得几乎流下泪来,一面急忙吩咐准备食物,一面问道:“七郎,你觉得怎样?心里明白了吗?”

何凌风道:“很好呀!我有什么不明白的?”

杨夫人道:“你知道自己是谁?这儿是什么地方?”

何凌风道:“笑话,这儿是“掬香榭”,堂堂九曲城“天波府”的后园,我自己的家,怎么会不知道?

杨夫人又道:“那么,你自己的姓名——。”

何凌风道:“我就是杨子畏,难道你们看我不像吗?”

杨夫人长吁一声,道:“谢天谢地,总算没事了。”

何凌风道:“莫非发生过什么事?”

罗文宾忙笑道:“没有什么,那天在舍下,杨兄多喝了几杯,醉了一场,大嫂直在埋怨小弟,现在总算没事了,小弟也可以告辞了……。”

何凌风道:“呃!别走,别走,老朋友相聚,难得醉一次,这有什么关系,你大嫂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难道你还跟她生气?”

罗文宾道:“小弟不敢。”

何凌风笑道:“这不就成了,咱们兄弟还得多聚两天,诸位都别走,大伙儿好好聊聊。”
 0   2005-07-11 00:36:12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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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夫人道:“聊聊可以,干万别再喝醉了。”

何凌风道:“薄醉又何妨,只要别太过量,你又何必扫大家的兴呢!”

田伯达谄笑道:“杨夫人,不是我小田嘴馋讨酒喝,凡是大醉过的人,清醒后一定要再喝那么几杯,才不致被宿酒所伤,这叫做‘还魂酒’。”

众人都道:“对,这倒是实情,如果不喝‘还魂酒’会头痛难过好几天,喝酒的人都有这种经验。”

何凌风大笑道:“小田就是这些地方可爱,看来这顿‘还魂酒’是非请不可了。”

欢笑声中,杨夫人不便峻拒,只得吩咐备酒。

其实,何凌风并非好酒贪杯,而是存心借这次“聊聊”的机会,了解一些关于九曲城“天波府”的情形。

他对“天波府”所知极少,甚至连杨夫人的闺名都不知道,称呼时既不方便,也容易露出破绽,无法获得对方的信任。

果然,一席“还魂酒”喝下来,因难迎刃而解。

他不仅知道了杨夫人闺名冯婉君,而且打听出她就是列柳城千岁府“一剑擎天”冯援的胞妹,一身武功,不在杨子畏之下。

九曲城天波府,列柳城千岁府,再加上岭南芙蓉城的香云府,合称“武林三府”,都是名闻天下的武林世家。

因此,杨子畏对这位如花似玉的妻子,除了“敬爱”之外,还有三分“敬畏”。

杨子畏既然是个怕老婆的人,何凌风就不能表现得太“丈夫气概”。

所以,当天晚上,冯婉君要他从掬香榭“搬”回卧房去睡,他不敢反对,只有唯唯应诺。但夫妻同房,难免会有“亲热”过程,这可就叫何凌风“为难”了。

倒不是他太老实,怕亲热,而是夫妻在亲热时,少不得有些关于私人的“秘密”,外人绝对无法“冒充”,一旦露出“破绽”,后果将难以收拾。

何凌风打从踏进卧房那一刻开始,心里便像十五只吊桶打水——忧心如焚,片刻难安。

他既不能拒绝同房,唯一办法,只有“拖”,随手取了一本书,坐在窗前“细细批阅”。

书里写些什么,他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心里只盼冯婉君早些睡,眼睛望着书本,耳朵却在倾听内室的动静。

梅儿收拾好床榻,早就反掩房门退去了,偏偏冯婉君就是不肯先睡,一个人在内室“悉悉索索”,不知在摸弄些什么。

何凌风内心焦急,只好装作体贴,道:“婉君,你累了就先睡吧!这几天你也实在太辛苦了。”

冯婉君道:“你呢?”

何凌风道:“我还不累,想把这几页书看完了再睡,你就不用等我啦!”

不料这番话,却引来了一阵脚步声,冯婉君反而从内室走了出来,含笑道:“究竟是什么书?让你看得这样入迷?连觉都不睡了?”

何凌风道:“是一本——。”

才说了三个字,忽然脸一红,急忙住口,匆匆将书卷起,直恨不得寻个地缝塞进去……。”

可惜太迟了,冯婉君一伸手,将书夺了过去,道:“好书也给我看看,干嘛躲躲藏藏……。”

话未毕,两朵红云陡地飞上了脸颊,把书用力一甩,啐道:“该死!原来是这种混帐书。”

敢情何凌风心不在焉,顺手从书架上抽出来的,竟是一本“野叠曝言录”。

这种书收藏在年轻夫妻闺房中,本来是很平常的事,坏只坏在何凌风不该此时此地取出来看,这一来,倒变成火上浇油,弄巧成拙了。

看来,今夜要想“风平浪静”度过,只怕是不能够了。

何凌风假作哈哈一笑,掩去窘态,站起身来道:“好,不看书了,咱们去后花园走走好吗?”

冯婉君既未赞同,也未反对,只低头揉弄着衣角。

柯凌风推开通往花园的纱橱门,仰面深吸一口气,道:“多美的月色,如此良夜,早睡岂不可惜。”

冯婉君仍然没有开口,只轻轻伸过柔美,挽着他的臂弯,含情脉脉依偎在他身边。

天上月华如银,园中花香拂面,夜凉似冰,玉人依怀,这情景,不知会羡煞多少人。

何凌风却丝毫领略不到其中美妙情趣,他所感受到的,只是心乱如麻,苦无善策度过今夜这一道“难关”。

“夫妻”俩踏着月色,在花园里绕了一匝,冯婉君似有些“衫薄不胜寒”,整个身子紧紧依偎在何凌风怀中,步履瞒珊,娇慵无限。

何凌风不是鲁男子,几乎有些把持不住了,只得在一条石凳上坐了下来。

甫坐下,冯婉君便斜躺进“丈夫”怀里,轻吁一口气,低声道“七郎,还记得去年那场无妄之灾吗?”

何凌风一怔,竟答不出话来。

好在冯婉君并没有等他回答,又自己喃喃接道:“去年春天,也像现在一样,是个好美好美的月夜,也只有咱们两人,坐在庐山小天池畔赏月……。”

哦!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何凌风忙笑道道:“怎么不记得,庐山风景的确与众不同,所以诗中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冯婉君道:“我说的不是庐山风景,是说你被毒虫叮咬的那件事。”

何凌风又是一怔,他可不知道杨子畏曾被毒虫叮咬的事,只得含混地道:“是的,庐山那地方什么都好,就是毒虫太多,很讨厌……。”

冯婉君掩口笑道:“那该怪谁?还不是怪你自己异想天开,好好的忽然要下天池去捞月亮,月亮没捞着,背上却被毒虫叮了一口,第二天就化脓红肿,害得后来还开刀挤脓,留下一道疤痕,你还记得吗?”

伺凌风苦笑道:“记得,记得,唉!当时我只为了好玩,谁想到会那么倒霉。”

冯婉君挥手轻轻抚摸着“夫婿”的面颊,无限歉意地道:“其实,都是我惹出来的祸,是我叫你去捞月亮的,当时咱们都有些醉了。”

何凌风忙顺着口气道:“本来嘛!不醉也不会做那种傻事。”

冯婉君道:“我原只是说说罢了,谁知你竟当了真。”

何凌风道:“你说的话,我怎敢不当真呢!你要天上的星星,我也会搭梯子去替你摘几颗下来。”

冯婉君柔声道:“七郎,你真的那么听我的话?”

何凌风道:“当然——。”

话出去,他就知道不好了。

冯婉君问这句话,显然只是个“引子”,因为她的手已从面颊滑落到何凌风的颈项,而且,正顺着领口,伸向胸膛、腰胁……。

那柔软的手,就像一条蛇,蜿蜒进入他的衣角。

何凌风既是“丈夫”的身份,自然不便拒绝“妻子”的亲热,但如此下去,“后果”堪虑。

他只好假作怕痒,扭动了一下身子,隔衣轻轻捉住那只手,低笑道:“婉君,别这样,被丫环们看见了会笑话……。”

冯婉君用鼻子“嗯”了一声,道:“丫环们早就睡了,七郎,解开衣服,让我摸摸那个疤痕,好吗?”

这可不是闹着好玩的,他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疤痕,一摸之下,准砸!

何凌风急道:“反正就是那么一道疤,有什么好摸的呢?来,婉君,咱们聊聊别的吧!……”

冯婉君道:“不嘛!我喜欢摸嘛!你一向都让我摸的,今天怎么不肯了?”

何凌风道:“不是不肯,我是怕被丫环们进来撞见了不好。”

冯婉君道:“告诉过你啦!丫环们都去睡了,没有人会撞进来。”

何凌风道:“就算没有人,这儿可能也有毒虫,再被叮上一口,可不好受。”

冯婉君娇嗔道:“七郎,你从来都听我的话,事事都顺着我的,今天是怎么啦?”

何凌风呐呐道:“我……我……。”

冯婉君道:“我不管,我一定要摸摸。”

她可是说到做到,左手用力一勾何凌风的脖子,右手已迅速探进他的衣服内,绕过胁下,伸到了背部……。

何凌风欲拒不能,急得头上冒出冷汗来,心里暗道:“完了,这下什么都拆穿了……。”

谁知冯婉君的手停留在他的背部,并没有任何“意外”的反应,只是轻轻地抚摸着,似怜惜,又似满足地喃喃地道:“多可爱的疤,这是你替我捞月亮的纪念,我要一辈子抚摸,永生永世不让它离开我的手指……。”

何凌风听得惊诧莫名,当场呆住了,他万万都想不到,自己的背部居然真有一个疤痕——。

一个跟杨子畏完全相同的疤痕。

他从未在庐山小天池捞过月亮,也从未被毒虫叮咬过,疤痕从何而来?难道自己竟真的是杨子畏?

难道何凌风真的已经死了?

难道……。

不!这绝对不是真的,要想查证事实真相,只有去问小翠。

小翠是“凤凰妓院”挂牌的妓女,任何人都可以去找她。

何凌风却不行。

因为他现在的身份是堂堂九曲城“天波府”的主人,自然不便轻易涉足花街柳巷,去见一个妓女。

为了隐蔽行径,何凌风特意披了件黑色大氅,头上戴一顶阔边大笠帽,用那宽大的帽沿,压住大半个脸。

等到鼓楼已经响过初更,才低着头,跨进了“凤凰院”的大门。

龟奴见有人上门,连忙扯开嗓子叫道:“见客——。”

刚喊了两个字,嘴里忽然塞进一块硬梆梆的东西。

一冰冷雪亮的银子。何凌风勾着脖子,低声道:“别大声,也别嚷嚷,告诉我小翠在不在?”

龟奴先是一惊,待吐出来看清楚,不禁由惊而喜,急道:“在!在!在!”

何凌风道:“房里有客吗?”

龟奴道:“有!有!有……。”

突然想起这话似有未妥,才连忙改口道:“老客,您问的是——”

何凌风道:“西跨院的小翠姑娘。”

龟奴“哦”了一声,傻笑道:“原来您是问小翠?没有,没有客人,小翠姑娘已经下帘子不见客了,而且,现在也不住在西跨院了。”

何凌风道:“噢!为什么?”

龟奴道:“老客,您八成儿是外地人吧?还不知道小翠出了事吧?”

何凌风道:“出了什么事?”

龟奴神秘地道:“这种事,本来不该随便对客人说,不过,小的看老客您是个好人,不忍心瞒您,依小的愚见,‘凤凰院’标志姑娘多的是,您老随便挑一个,都比小翠强,千万别再找她了。”

何凌风道:“找她便怎样?”

龟奴道:“不瞒您老说,小翠最近出了件霉气事,一个姓何的地痞,喝醉了酒,突然暴毙在小翠房里,从此以后,谁也不敢再进她的房门,老妈妈才叫她暂时歇了生意,搬去后院居住……。”

何凌风道:“那姓何的怎会突然暴毙呢?”

龟奴道:“谁知道,反正那小子终日游手好闲,吃酒耍钱,不是个好东西,八成跟谁斗殴受了伤,或是黄汤灌得太多中了酒毒,外人可不管这许多,只知道他死在院里,就说是‘痛快’死的,害得小翠险些吃上了人命官司。”

何凌风道:“说这话的太缺德了,就算是‘痛快’死的,这也是他自己该死,怎能怨上小翠。”

龟奴道:“说的是呀!可是一个挂牌姑娘,遇上这种倒霉事,还有谁敢上门。”

何凌风冷冷一笑,道:“这么说,那姓何的是自己作孽,反连累了小翠。”

龟奴道:“岂止连累小翠,院里生意也大受影响,那姓何的小子真是害人不浅。”

何凌风真想给他两记耳光,终于强自忍住,淡淡笑道:“小翠住在后院什么地方?不要声张,悄悄带我去一趟,这银子就赏给你喝酒。”

龟奴哑声道:“老客,您不怕?”

何凌风摇摇头,笑道:“放心,我若也死在后院,那是我自寻死路,决不会连累你。”

那龟奴贪图厚赏,偷眼向四面望了望,招手道:“好,请跟我来。”

两人由一道侧门进去,绕过正房和前院,来到后进院子里。

龟奴指着一幢靠墙的木屋,道:“那就是小翠姑娘的住处,老客,您可千万别耽搁太久,被老妈妈知道,小的就吃不完兜着走了。”

何凌风挥手遣走了龟奴,仔细打量那幢木屋,不禁泛出无限感慨。

那木屋既陈旧,又简陋,背临院墙,侧面就是堆放杂物的柴房,跟从前小翠居住的西跨院闺房相较,真有天壤之别。

小翠虽然是个低贱的妓女,可是,对他何凌风却情有独钟挚诚相待,他无以报答红粉知己,已经内疚良深了,如今竟连累她道受这种困苦和冷落,枉为须眉,能不愧煞?

然而,这究竟是谁的过错呢?

是谁“害死”了何凌风?

又是谁使何凌风“变成”了杨子畏?

难道这就是所谓“借尸还魂”……。

何凌风决不承认自己已经“死了”,也不相信人死之后会有鬼魂。

他当然更不会相信世上真有“借尸还魂”这回事。

所以,他非要当面问问小翠不可。

木屋小窗上,透出昏暗的灯光,屋里有低沉的咳嗽声音。

那是小翠的声音,她的肺很弱,常常在入睡前轻微咳嗽,尤其心里有事,辗转不能人梦的时候。

何凌风忽然觉得鼻子酸酸地,轻吁一声,举手在木门上扣了三下。

“谁”?

“是我。小翠,开开门。”

“你是谁?”

“何凌风……。”

糟!一报出姓名,何凌风就知道糟了,再想收回已经来不及了。

果然,木屋里传出一声惊呼,接着就是床板震动的声响……。

想必小翠本来躺着,听了这声回答,吓得从床上跳了起来。

何凌风连忙改口道:“我是为何凌风的事来的,小翠,你开开门好吗?”

一阵悉索,“呀”!门开了一条缝。

何凌风一闪身,跃了进去,反手掩上了房门。

屋子里好简陋,一床、一几,孤灯荧荧,照着满屋子凄凉。

小翠瑟缩在屋角落里,苍白的脸上遍布惊惧,呐呐道:“你……你究竟是谁?”

何凌风缓缓摘下笠帽,道:“小翠,我是凌风,真的,面貌虽然变了,可是,的的确确就是何凌风,你一定要相信我……。”

小翠瞪大眼睛,连连摇头道:“不!不!求你不要吓我好不好?何凌风已经死了,你究竟是什么人?”

何凌风道:“小翠,不用说假话,你明明知道我没有死。”

小翠道:“不,何凌风真的已经死了,就死在西跨院里,我亲眼看见他们把他抬出去的……。”

何凌风道:“我不管他们抬出去的是谁,反正我的确是何凌风,而且现在还活着,小翠,你必须相信。”

小翠摇头道:“我不信,我不相信,我也不认识你,我只知道何凌风已经死了。”

何凌风知道这样纠缠下去,永远扯不清,语气一转,道:“好吧!你一定不肯相信,我也不勉强你相信,现在仔细看看,以前有没有见过我?”

小翠向他上下打量了一阵,道:“没有见过。”

何凌风道:“再想想看,曾在什么地方认识过我吗?”

小翠道:“没有。”

何凌风道:“这么说,咱们今天是第一次见面?”

小翠道:“不错。”

何凌风笑了笑,道:“可是,我却知道你的肚脐左下方小腹上,有一粒红痣,后腰右边有一块黑斑,我说得对吗?”

小翠一怔,楞住了。

好一会,才呐呐道:“你是听谁说的?”

何凌风笑道:“我亲眼看见的。如果咱们以前并不认识,今天才初次见面,而怎会知道你身上的暗记?”

小翠轻叹道:“这也没有什么奇怪,干我们这一行的,生张熟魏,送往迎来,身上供人玩弄,早已不算是秘密了。”

何凌风道:“身上暗记就算不是秘密,你跟何凌风之间的枕边私语,总该没有外人知道吧?那天出事的当晚,你曾经要何凌风带你远走高……。”

最后一个“飞”字还没说出口,小翠已脸色大变,截口道:“你在胡说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我不认识你,没有工夫跟你胡扯,请你赶快出去,出去!”

何凌风目光瞬也不瞬注视着她,缓缓道:“小翠,心虚了是不是?那天你已经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才求我带你走,你也明明知道那碗醒酒汤里……。”
 0   2005-07-11 00:36:37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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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翠的脸色已变得一片惨白,不等他说下去,沉声道:“我不懂你的话,请你快些出去,再不走,我就要叫人来了。”

何凌风一字字道:“你不会叫的,小翠,因为你知道我是谁,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不敢说出来而己。”

小翠用手掩着耳朵,连连摇头道:“不知道,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何凌风道:“小翠,你心里有什么恐惧?受到谁的胁迫?为什么不敢说出来?”

小翠几乎是以哭泣的声音说道:“求求你,不要逼我,我真的不知道,你们害我落到这种境况,难道还不够吗?”

何凌风上前一把拉住她的胳膊,沉声道:“是谁害了你,小翠,告诉我,那些害你的人是谁……。”

小翠一阵抽搐,“哇”地一声哭出声来。何凌风摇着她的身子低叫道:“小翠,说呀?告诉我,我是凌风……。”

“蓬”!房门突然一震而开。

两条魁梧人影当门并立,一个是男的,身穿黑衣,神情剽悍,一付打手模样;另一个女的,却是那比男人更粗壮的吴嫂。

这两人不知何时来到屋外,何凌风竟毫未发觉。

吴嫂显然没有认出何凌风的身份,戟指叱道:“好小子,你是干什么的,竟敢闯进‘凤凰院’来撒野,老娘看你是骨头痒欠揍了。”

何凌风道:“你们这儿开的是妓院,大爷有钱就能来,谁敢说半个不字?”

吴嫂喝道:“要玩姑娘就该在前院,你偷偷跑到后院来跟休息的姑娘拉拉扯扯。算什么?老小子,再不放手,真想挨揍吗?”

说着,掳袖子便想动粗。

旁边那黑衣人一抬胳膊,道:“慢着,我看这位客人有些面善,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何凌风冷冷道:“噢!你认识我?”

黑衣人凝目打量了片刻,忽然陪笑拱手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九曲城‘天波府’杨大侠,失礼!失礼!”

何凌风道:“阁下是——。”

黑衣人道:“小的姓陈,是田大爷属下,匪号铁头小陈。”

何凌风道:“这‘凤凰院’是你的地盘?”

铁头小陈陪笑道:“不敢,小的是奉田大爷之命,为了何凌风在这儿暴卒之事,特来帮忙照顾几天,真想不到杨大侠会光临此地,适才仆妇下人不知是杨大侠。多有开罪……。”

接着,对吴嫂喝道:“还不快些跪下赔罪!这位是堂堂‘天波府’主人杨大侠,请都请不到的贵宾,你这老蠢物真是瞎了狗眼——。”

吴嫂立刻换了一张脸,两腿一软,“卟通”跪倒,磕头如捣蒜,道:“杨大侠,请恕老婆子有眼无珠,您是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好撑船,权当我老婆子满嘴喷粪放屁,千万别生气。”

何凌风忽然记起那晚的醒酒汤,就是吴嫂送来的,如果汤中有疑问,这吴嫂一定事先知道……。

正在沉思,吴嫂已自顾爬了起来,道:“贵宾光临,这地方太简陋了,小翠姑娘,你好生招待杨大侠,我这就去告诉老妈妈去……。”

何凌风忙道:“不必,我马上就要走了。”

吴嫂巴结地道:“那怎么成呢!杨大侠既然看中咱们家小翠,这是她天大的福分,纵不留宿,也得由老妈妈备杯水酒,让她陪杨大侠好好聊聊呀!”

铁头小陈也接口道:“小的去通知田爷一声,再邀罗爷他们一齐过来热闹热闹……。”

何凌风望望小翠,知道今夜是绝对无法再追问下去了,长叹一声,黯然松手,取出一锭银子塞给铁头小陈,道:“我还有事,非走不可,这个给你们买碗酒喝,但是,今夜我到这儿来过的事,千万不可对外声张,知道吗?”

铁头小陈道:“连田爷他们也——。”

何凌风道:“也不能告诉,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今夜的事。”

铁头小陈眼珠子一阵转,暖昧地笑道:“哦——小的明白了,其实,杨大侠大可放心,田爷他们都是杨大侠的知交好友,这种事,他们绝对不会……。”

何凌风不再多说,挥挥手,跨出了木屋。

小翠低头啜泣,默然无语,既没有抬头,也未相送。

吴嫂却跟着送出门外,满怀歉意地道:“杨大侠,您该不是还在生老婆子的气吧?今儿夜里没空,什么时候再来呀?杨大侠。”

何凌风迈开大步,简直是以奔跑的速度,匆匆“落荒而逃”。

唉!真是好事不出门,“臭”事传千里。

何凌风白花了一锭银子,并没有封住铁头小陈的嘴,第二天一早,“长耳”小田就得到风声,赶来了“天波府”。

尽管田伯达怎样赌咒发誓,绝不会泄漏片语只字,事情仍然被冯婉君知道了。

若依何凌风的脾气,知道就知道,有什么了不起?

难就难在他现在是杨子畏的身分。

偏偏杨子畏又是个怕老婆的人。

何凌风既然承认自己是杨子畏,就不能不“继承”杨子畏的个性,无奈何,只好硬着头皮准备受罪吧!……

冯婉君的脸色,冷得就像一块冰,不过,她终是大家闺秀出身,倒没有搬出尿壶、算盘等等“家法”,只冷冷问道:“听说你昨天夜里雅兴不浅嘛!居然走马章台,扮起风流人物来了?”

何凌风无话可说,只有嘿嘿干笑。

冯婉君又道:“那里的女孩子想必都很知情识趣,为什么不留宿一宵,尽情享受享受,又回家来干什么?”

何凌风苦笑道:“婉君,你听我解释……。”

“没有什么好解释的。”

冯婉君的声音和脸色一样冷,语气却充满了委屈,道:“并非我捻酸吃醋,本来,男人家逢场作戏,偶一为之,无伤大雅,但你不该一个人去,更不该偷偷地去,那样反而显得无私有弊,一旦传扬江湖,岂不辱及‘天波府’的声誉。”

何凌风点点头,道:“话是有理,可是,你知道我是去做什么吗?”

冯婉君道:“去那种龌龊地方,还能做出什么干净事。”

何凌风道:“你错怪我了,婉君,我去‘凤凰院’,绝非为了冶游,是去凭吊一个人,也可以说是去尽点心意。”

冯婉君一怔,道:“噢!为谁?”

何凌风道:“你还记得我这次生病,硬说自己是姓何的事吗?”

冯婉君道:“不错,你一直不承认自己姓杨,口口声声说是叫何……何什么风……。”

何凌风道:“一点也不错,我昨夜私去‘凤凰院’,正是为那位姓何的。”

冯婉君道:“那姓何的不是已经死了么?”

何凌风道:“正因为他死了,我才偷偷去凭吊一番。婉君,你不知道那天我昏睡的时候,曾经做了一个怪梦……。”

冯婉君诧道:“什么怪梦?”

何凌风道:“我从来没有去过‘凤凰院’那种地方,可是,在梦里却恍惚自己变成了姓何的,不但常去那里,而且对那里的情景很熟悉,那儿有些人的名字,我还能一一叫出来,门户方向、屋中陈设,都记得清清楚楚……后来清醒了,越想越觉得奇怪,所以偷偷去查证一下。”

冯婉君道:“结果呢?”

何凌风道:“昨夜我去亲眼目睹,果然跟梦里的情景一模一样,哪儿有道门,哪儿有台阶,全都丝毫不差,你说奇怪不奇怪?”

冯婉君眼睛瞪得又大又圆,骇然道:“真有这种事?”

何凌风道:“记得‘凤凰院’的情景还不算奇怪,我还认识那儿许多人,还能叫得出他们的名字,只是他们却不认识我了。”

冯婉君连忙掩住耳朵,道:“别说了,别说了,叫人听来汗毛凛凛的。”

何凌风索性再吓吓她,又道:“我本来只想去凭吊一下梦中情景,但踏进‘凤凰院’,忽然觉得那儿有一股阴森逼人的气氛,好像隐藏着凶险。”

冯婉君道:“你是说那儿闹鬼?”

何凌风道:“不,我怀疑那儿有黑道人物藏匿,暗中怀着阴谋,而且是企图对‘天波府’不利。”

冯婉君吃惊道:“你怎么会有这种奇怪念头?”

何凌风道:“我也说不出原因,反正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譬如说,好端端怎会做这种怪梦?那姓何的死得不明不白,会不会是他死不瞑目,灵魂托梦给我,有意向我示警……。”

冯婉君越听越心惊,怒意早飞到九霄云外,代之是一半惊疑,嗄声道:“七郎,你也相信鬼魂托梦的事?”

何凌风道:“怎么不信,人身本有精、气、神,普通人死后,灵魂随躯壳化散,从此消失,但含冤而死的,躯壳虽然腐化,精、气、神却不甘散去,时而随风飘荡,时而凝聚成形,那就是鬼魂,必须等含冤得伸,怨气得泄,才肯化散……。”

冯婉君摇头道:“好了,不要再说下去了,就算真有鬼魂,只要咱们没做亏心事,何必去理睬它。”

何凌风道:“如果事情跟咱们有关系,怎能不理睬?”

冯婉君道:“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何凌风道:“那姓何的鬼魂不去别家,单单托梦给我,这就表示事情可能跟咱们有关。”

冯婉君道:“七郎,你的意思是——。”

何凌风道:“我觉得那位姓何的死得可疑,‘凤凰院’内暗藏凶险,对这件事,咱们不能袖手旁观,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冯婉君道:“姓何的死因,不是有田伯达在查证了吗?”

何凌风道:“小田公然派人留在‘凤凰院’里,如何能查出真相,这种事,必须暗地着手才会收效。”

冯婉君道:“那就告诉他,叫他换换方法,改由暗中调查便行了。”

何凌风道:“不,婉君,咱们得亲自出动,不能假手他人,因为这件事很可能对咱们‘天波府’有影响。”

冯婉君道:“你准备如何着手?”

何凌风道:“今天晚上,咱们一同去‘凤凰院’,暗中探查一下。”

冯婉君不悦道:“什么?你竟然要我去那种肮脏的地方?”

何凌风知道她不会愿意,却正色道:“婉君,你一定要去,如果怕碰见不堪入目的场面,可以在外面替我接应,咱们是恩爱夫妻,我不愿你对我误会。”

冯婉君忽然笑了,欣慰地道:“原来你拖我同去,是为了避嫌?”

何凌风道:“瓜田李下,本来应该避嫌,昨夜我就应该先告诉你的,岂不省得今天这场误会。”

冯婉君微笑道:“其实,我何尝真的误会你,只不过试试你对我诚不诚实罢了,今天晚上放心去吧!有我批准,许你便宜行事……。”

话音略顿,又接道“不过,你回来以后,必须把经过情形,一字不漏向我报告,若有半点隐瞒,可别怪我‘家法从事’。”

何凌风笑道:“谨遵阃令。”

冯婉君道:“先别高兴得太早,说不定你在前面,我会悄悄跟在后面,但有丝毫逾规行动,回来有你的罪受。”

何凌风口里连称“不敢”,暗暗却喜心翻倒。

有了这道“阃令”,尽可正大堂皇前往“凤凰院”,当面向小翠问个明白。

不过,他还是决定暗中去,因为小翠言语支吾,显然有难言隐衷,如果正面相询,决不敢说实话。

还有那个吴嫂,也必须避开,那老婆子行动诡异,常常在紧要关头突然出现,极可能负着监视小翠的任务。

主意打定,当天夜晚便再度来到“凤凰院”……。

“凤凰院”似乎并未受到“死人”的影响,仍然灯红酒绿,弦歌之声不辍,燕呢莺嗔,热闹一如往昔。

何凌风有了上次的经验,不再冒失,先在附近一家酒店里,独酌自饮,直到深夜,估计院中嫖客该留的已经留宿,该散的已经散了,然后结账起身,缓步走进了梧桐巷。

他先在巷子里绕了个圈,见院门已闭,灯火已熄,这才加快步子,踅近后院围墙外。

为防万一被人撞见,泄漏了“天波府”主人的身分,又用一幅丝巾,掩住大半个脸部,提一口真气,飞身越过后院墙头。

落身处,正在木屋右侧不远。

院中一片沉静,木屋内也漆黑无光,看来,小翠可能已经入睡了。

何凌风蹑足掩近门前,伸手试了试,门是由内闩上的,连窗子也加上了插楔。

轻扣窗门,屋里却无人回应。

何凌风不愿叫门声惊动旁人,只好寻来一块薄木片,从门缝中插进去,轻轻拨那门闩……。

“吱呀”!

门开了。

何凌风侧身而入,低唤道:“小翠,小——。”

声音忽然在唇边凝住,一股寒意,猛可涌上心头。

屋梁上悬空吊着一个人,小翠。

死者舌头伸出口外,尸体已经冰冷。

估计断气的时间,至少在一个时辰以上。

换句话说,也就是前院喧笑正盛之际,小翠已悄悄在后院上了吊。

她为什么要自杀?为什么不早不晚,偏偏在何凌风昨夜来过之后,突然自杀?是为了逃避纠缠?是被人逼杀灭口?……

何凌风由于过分吃惊,连悲伤也忘了,急急将尸体从屋梁上解下来,平放在床榻上,先检查致死的原因,又查看屋中陈设。

可是,他什么也没有查到。

尸体上除了颈部被勒的绳印外,并无任何外伤。

房里的陈设也整整齐齐,毫无挣扎零乱的痕迹。

看来,小翠的确是自缢而死,而且死前很平静,死志很坚决,因此未留下片语只字的遗言。

然而,她为什么要觅死呢?

就只为了另外一个“何凌风”暴卒在她床上?

抑或是为了内心那件无法吐露的隐衷?

她的死,无论属于前者或后者,都是因何凌风而起,可惜这份情意,却只为何凌风留下无限疑惑和迷悯。

她既然有死的勇气,为什么没有勇气把内心的秘密说出来

木屋中一片漆黑,无灯、无语,好阴森!好寂寞!

何凌风木然站在床前,默默注视着床榻上的尸体,不言不动,仿佛一尊木雕泥塑的人像。

他所看到的,似乎并非一具冰冷的死尸,而是依偎在自己怀中,那柔情万种的红粉知己。

往事历历,如在眼前。

再想重温往日旧梦,却已不可能了。

何凌风忽然觉得视线越来越模糊,脸上痒痒地,一股暖流,缓缓爬过面颊,渗进了嘴角。

他一向游戏风尘,不识愁苦为何物,如今,第一次尝到了这种酸涩的滋味……。

“笃!笃!笃!”

木门上突然传来一连声轻响。

何凌风一惊,旋风般转过身子,低喝道:“谁?”。

“是我。”

一个女人的声音冷冷道:“温存够了吗?该回去了。”

何凌风听出是冯婉君的口音,忙拉开房门,道:“婉君你来得正好,快进来……。”

冯婉君穿一件墨绿色劲装,背插双剑,显得既婀娜,又英挺,跟在“天波府”的盛装浓抹,风韵迥异。

不过,她这时的脸色,却不怎样好看,沉着脸,扬了扬眉,冷冷道:“现在进去方便吗?”

何凌风忙道:“婉君,别误会,这儿出事了。”

冯婉君道:“噢!出了什么事?”

何凌风道:“你先进来再说吧!站在门口,被人看见了不好。”

冯婉君一脚跨进门槛,略一迟疑,又缩了回去,道:“去把灯点起来,我可不愿意随便走进这种又黑又肮脏的地方……。”

没等她话说完,何凌风一探手,已将她硬拉了进来,急急掩上房门,低声道:“姑奶奶,你就委屈一些吧!屋里放着一个死人,怎么能点灯?”

冯婉君骇然道:“死人?谁死了?”

何凌风道:“就是那名叫小翠的姑娘,跟我托梦的何凌风,就死在她房里。”

冯婉君道:“她怎么会死?莫非也跟那姓何的一样,你们刚才——。”

何凌风道:“不要胡猜,尸体在床上,你去看看就明白了。”

冯婉君凝聚目力,望了望床榻,吃惊道:“这是被勒死的征状,七郎,是你下的毒手?”

何凌风苦笑道:“你怎么尽往歪处猜,就不能把我想得正派些吗?告诉你,她是上吊自缢而死的,我来的时候,已经断气很久了。”

冯婉君道:“既然如此,你就该赶快离开,以免嫌疑,还躲在屋里干什么?”

何凌风道:“我在查验她的死因。”

冯婉君道:“有什么好查的,一个妓院的姑娘自杀死了,根本算不了什么大事,如果被人撞见堂堂‘天波府’主人躲在死人房里,传扬出去,那就变成天大笑话了。”

何凌风道:“可是,我总觉得她的死因可疑,其中或许隐藏着诡密阴谋……。”

冯婉君道:“那是她的事,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何凌风道:“本来跟咱们无关,但姓何的既然托梦给我,咱们又恰好遇见这椿事故,事关两条人命,岂能袖手不理呢?”

冯婉君顿脚道:“我的爷,你怎么这样笨?咱们就算要查这件事,也得先离开此地,等明天再由田爷他们出面,正大堂皇着手查询,现在若被人撞见,问你为什么深夜越墙潜入妓院,我的爷,拿什么话回答?”

何凌风道:“这——。”

冯婉君道:“别忘了,你不怕人笑话,我还要脸面去见亲戚朋友,赶快跟我回去。”

说着,拉起何凌风的胳膊,硬拖出门外,何凌风实在不愿意离开,无奈强不过冯婉君,为了保持“怕老婆”的习惯,只得“妇唱夫随”,黯然离去。回到“天波府”,已是黎明时分。

何凌风迫不及待,立即吩咐去请田伯达……。
 0   2005-07-11 00:37:01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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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耳小田”就是这么善解人意,当你最需要见他的时候,总会及时出现在你面前。奉派去邀请他的人还没动身,田伯达已经自己到了“天波府”。

才见面,顾不得寒喧客套,田伯达便先提到来意:“杨兄,你可听到一个意外消息,‘凤凰院’又出了人命了?”

何凌风一怔,假作诧异道:“噢!谁又死啦?”

田伯达四面望望,压低嗓音道:“就是前天夜里,杨兄去偷会过的那个小翠,不知道为什么,昨儿晚上突然上吊自杀了。”

何凌风故作吃惊,道:“好好的她为什么要自杀?”

田伯达道:“说起来,这件事恐怕会累及杨兄声誉,小弟得到消息,心急如焚,才连夜赶来。”

何凌风道:“与我何干?”

田伯达道:“杨兄,恕小弟说句冒昧话,千不该,万不该,杨兄前夜晚去,不该易装改扮,偷偷去后院见她。见她倒也罢了,不该又被妓院里的仆妇吴嫂撞见,现在小翠突然不明不白上吊死了,那吴嫂又是个嘴上不稳的长舌妇,以讹传讹,少不得就把事情牵扯到杨兄身上了。”

何凌风道:“她怎么说?”

田伯达道:“那种没有知识的妇人,还能说得出什么好话,自然是信口开河,加油添醋,说你杨兄跟小翠之间有私情,为了姓何的暴卒之事,杨兄去妓院迫问小翠,活生生把她逼得上了吊。”

何凌风轻哂道:“话由她说,也要人家肯相信,堂堂‘天波府’主人,会私恋妓女,逼死人命?”

田伯达却正色道:“杨兄,事情可不是这么简单,‘天波府’在武林中是何等名望,绝不容有点滴玷污,这话若传扬出去,对‘天波府’来说,实在是很重的打击。”

何凌风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她一定要无中生有造谣,难道教我用针线把她的嘴巴缝起来?”

田伯达道:“不用杨兄出面,小弟已经替您料理安排了。”

何凌风道:“你是怎样安排的?”

田伯达向门外一招手,道:“拿进来。”

应声进来的是何凌风见过一面的“铁头”小陈,双手捧着一个长方型木盒,躬身施礼,将木盒恭送到何凌风面前。

何凌风道:“这是什么东西?”

田伯达低声道:“请杨兄过目。”

伸手揭开了盒盖。

两颗血淋淋的人头,并放在木盒里。

一颗是吴嫂。

另一颗却是“凤凰院”看门的那名龟奴。

何凌风心头一震,变色道:“小田,你怎么可以下这种毒手?”

田伯达谄谀地笑了笑,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杨兄,为了维护‘天波府’声誉,为了永绝后患,只有断然处置。”

何凌风道:“但事先总该先跟我商议商议。”

田伯达道:“时间来不及了,小弟得到消息时,吴嫂已经准备把杨兄去过的事告诉妓院鸨母,幸亏小陈拦阻,飞报舍间,小弟若再请示杨兄,事情可能泄漏,才毅然吩咐先绝后患。不过,杨兄请放心,咱们已经将两具尸体衣裤剥光,合放一床,弄成因通奸引起争风的形状。这椿无头公案,绝对不会牵连到‘天波府’。”

何凌风长叹一声,道:“小田,你太冒失了,这种杀人灭口的手段,岂是咱们侠义中人能够做的。”

田伯达笑道:“事急从权,小弟完全是替杨兄着想,‘天波府’声誉得来不易,又岂能任它毁在小人之口。”

何凌风摇头道:“话虽不错,这样总嫌太过分,叫人问心难安。”

田伯达道:“杨兄若觉得问心不安,多给他们几个钱,让他们死后落个厚殓哀荣。也就是了。”

何凌风无可奈何,只有摇头叹息。

他本想托田伯达出面,调查小翠的死因,这一来,也只得放弃了。

事实上,他纵然不想放弃,也将无从着手。

因为“凤凰院”中连续发生四条命案,都是死得不明不白,寻欢客相率住足,不多久,便关门歇业了。

莺燕分飞,人去楼空,“凤凰院”已变成荒凉庭院,纵有千万疑团,又从何查起?

何凌风所寄望的线索,这一来,等于全部中断了,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只有继续留在“天波府”,顶替那名满武林,却‘怕老婆’的杨子畏。

然而,这并非表示他已经承认自己就是杨子畏。

他心里明白,这可能是一个圈套,一个阴谋,有人利用自己傻冒杨子畏,一定怀着可怕的目的。

是什么目的?他不知道。

但他相信,总有一天,这“目的”一定会显露出来,而且绝不会太久。

所以,他只有等待、等待,耐心地等待下去……。

等待总是令人心烦的,尤其何凌风顶替着另外一个人,处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他必须时时小心,处处谨慎,以防露出马脚,而又必须随时探查,以求了解“天波府”的规矩,杨子畏的起居习惯,甚至下人仆妇的姓名称呼等等。

这一切,居然都很顺利。转眼月余,何凌风对“天波府”的种种都已大致熟悉了,最妙的是,跟冯婉君之间“夫妻”的相处,竟然也过得十分“融洽”。

冯婉君对他的“管束”并不太严厉,只要他不离府外出。不跟年轻丫环们调笑,生活倒也颇“自由”。

罗文宾和长耳小田一班朋友,几乎无日不聚,或饮宴作乐,或赌钱博胜……。

日子过得挺舒服,整天只想着如何吃喝玩乐,一件正经事也不干。

一个多月下来,何凌风总算知道豪门世家过的什么生活了,这些人饱食终日,无所事事,除了喝酒赌钱,就是动女人的脑筋,自以为风流,其实却是十足的下流。

所谓“侠义中人”,只不过披了一层人皮,未必做的都是“人”事,偶尔行件把善举,却是为了沽名钓誉,就怕人家不知道是他做的,就怕人家不替他渲染传扬。

善欲人知,岂是真善?何凌风虽非正人君子,看了这些豪门世家的可鄙嘴脸,简直恶心透了,若不是为了大局着想,真恨不得把这批家伙全踢出门外去。

当然,他不能。

因为他正等待一个无法预知的未来,而且这座“门”,也不属于他所有……。

日复一日,何凌风渐渐有些不耐了。

这天午后,他忽然觉得心烦意乱,趁大伙儿正在前厅聚赌作乐,独自抽身回到后府。

天气显得很闷热,好像要下雨的样子。

问梅儿,知道冯婉君刚返卧房午睡,一时半刻可能不会醒,后府静悄悄的,丫环仆妇都躲着乘凉去了。

何凌风沐浴一番,换了件薄衫,懒得再去前厅,便独自一人,走进花园闲逛散心。

信步所至,不觉又到了“掬香榭”。

坐在阴凉精致的水阁里,面临碧波,清风徐来,飘扬满室幽香,令人油然而生倦意。

何凌风打个呵欠,索性在一张躺椅上仰面靠下来,以肘支头,闭目养神。

正昏昏然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忽然听见一阵窃窃私语声。

说话的是一男一女,话声随风飘入水榭,虽不十分真切,字意却也清晰可辨。

何凌风初以为是府中下人在花园里私约幽会,本来懒得去理睬,谁知越听越不对了……。

只听那男的道:“……据准确消息,二马猴子昨天已到风陵渡,就在这一二天内,必可抵达,到时候,你要特别小心,千万不能露出马脚。”

女的道:“我真有些胆怯,听说那二马猴子精明得很,万一他——。”

男的道:“你不用怕,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尽管放大胆量去应付,只要记住务必少开口说话,其他不会有破绽的。”

女的道:“东西到手以后,干嘛不早些抽身,还要等什么?”

男的道:“不行,那猴子精得很,暗中可能也有布置,如果被他发觉太早,必然穷追不舍,反而更麻烦了。”

女的道:“我只担心夜长梦多,姓何的会露破绽。”

男的道:“放心吧!姓何的比你更用心,这一个多月下来,已经觉得差不多了,到时他自然会谨慎应付,用不着咱们替他担心……。”

何凌风心里“卟通通”狂跳起来——“姓何的”,这不是指我何凌风还会是谁?好大胆的家伙,果然是设下圈套,想利用我何某人骗取一件“东西”。

那是一件什么东西呢?

二马猴子又指的什么人?

何凌风精神陡振,倦意全消,当时便想跃身而起,循声追过曲栏桥,看看那两人究竟是谁……。

然而,他没有动。

因为水榭距岸颇远,目标显露,那男女两人又隐匿在一片茂密的花树丛中,确切方向很难判定,如果循曲栏桥追去岸上,可能人未抵岸,已经被对方发现了。

何凌风身子虽未移动,两颗眼珠子却在骨碌乱转,一面测度那两人藏身的方位,一面寻思越过水池的方法。

话语声继续随风传来,只听那女的道;“……我看那姓何的不笨,这一个多月以来,公然以杨子畏自居,绝口不提从前事,会不会心里有什么诡计?”

男的道:“他现在已经身不由己,还有什么诡计可施?纵然说出实倩,也无人相信。”

女的道:“上面有没有交代,东西到手后,怎样处置他?”

男的道:“没有。即使有交代,那也是别人的任务,跟你我不相干,咱们只负责盗取东西,旁的都不管。”

女的默然片刻,才道:“好了,你快些出去吧!耽搁太久,他们会起疑心。”

男的道:“好,我走了,记住这件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千万要全力以赴……。”

何凌风听到这里,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一挺身,跳了起来。

他没有循曲栏桥追出,却凌空翻身,飞上了水榭屋顶。

站在屋脊上,居高眺远,园中情景尽收眼底。

果然,西南方花树丛里,分别窜起一男一女两条人影。

男的一身宝蓝色长袍,女的着翠绿色衫裙,可惜距离太远,面貌和身材都看不仔细。

何凌风急了,顾不得隐蔽,吸一口气,从“掬香榭”屋脊上一飞冲天,横空掠过水面,向西南方扑去。

那两条人影正分头离去,男的奔向前厅,女的奔向后府楼房,突然发现何凌风掠空而来,同吃一惊,急忙闪身隐入花丛中。

何凌风沉声道:“朋友,你们躲不掉了,乖乖给我出来吧!”

花丛中寂然无声,不闻回应。

何凌风已逼近树丛外,又道:“不吭声也没有用,我早就看清楚你们是谁了,还不自己滚出来,难道等我指名相请吗?”

何凌风冷哼一声,飞身冲入花树丛中……。

咦!奇怪,树丛中空空如也,何尝有半个人?何凌风楞了,若非亲眼目睹,他简直不敢相信这男女两个身法会如此快捷,光天化日之下,居然像鬼影子一般消失了。在花丛中搜寻了一遍,毫无所获,何凌风急急转身,直奔后府楼房。

他不去前厅而选择后府,一则因为前厅人多,其中好几个都穿着宝蓝色长袍,查证不易,二则后府楼房比较近,楼上仅有少数丫环,不难封闭通路,将那女的搜出来。

冲进楼门,迎面却见梅儿随着冯婉君,正从楼梯上下来。

冯婉君穿一件鹅黄色薄衫,鬓发犹带凌乱,仿佛刚刚睡醒的样子。

梅儿身着浅红色短袄,素色百景裙,仍是先前那一身装束。

冯婉君微诧地望着何凌风道:“七郎,你是怎么啦?神色这样奇怪,直瞪着咱们主婢俩打量什么?”

何凌风道:“你们刚从楼上下来?”

梅儿道:“是啊!夫人午睡刚醒,有什么不对吗?”

何凌风不答,又问道:“你们下来的时候,可曾看见有人奔进这座楼房?”

梅儿愕然道:“没有看见呀!”

冯婉君道:“七郎,你要找的是谁?”

何凌风道:“一个女的,穿翠绿色衫裙,我亲眼看见她向楼房这边奔过来。”

冯婉君道:“那女的怎么了?你为什么追赶她?”

何凌风道:“她躲在园中花树丛内,跟一个男人相会,被我无意中撞破,就向楼房逃过来了。”

冯婉君吃惊道:“这还了得,七郎,你看见她的面貌没有?”

何凌风道:“可惜匆匆一瞥,没能看清楚。”

冯婉君登时沉下脸来,对梅儿道:“传话下去,叫后府丫环全都到这儿来,今天非查出她是谁不可,光天化日居然胆敢约男人来花园幽会,这简直太不像话了。”

梅儿道:“夫人,后府丫环有好几十人,是否——。”

冯婉君道:“统统传来,一个也不能少,吩咐她们不准更换衣服,立刻就来。”

何凌风道:“不,婉君,这样兴师动众不太好,只需派人先封闭往前府的通路,暂时别动声色,咱们暗地查寻,不难把她找出来。”

梅儿忙道:“爷说的不错,后府丫环有三四十人,差不多都有件把翠绿色的衫裙,如果打草惊蛇,她只须换上一件衣服,却叫人上那儿去查证?”

冯婉君余怒未息,狠狠一跺脚,道:“也罢!传话掩闭后府园门,不许任何人进出,我要亲自搜查。”

梅儿立刻吩咐下去,封闭通路,大举搜索。

冯婉君亲自带人在后府寻觅,凡是穿着翠绿色衫裙的丫环,全部押入花园,由何凌风指认。

不过顿饭光景,押入花园的丫环已有十七名之多,个个衣色相同,语音也颇近似,但查问之下,却没有一个曾偷进过后花园。

何凌风无奈,只得挥挥手,全部遣散。

空忙了一下午,涉嫌人没有查到,反挨了冯婉君一顿抱怨,惹来丫环们背地里讪笑……。

何凌风虽然很失望,却并不气馁,至少,他已经知道自己正置身一椿可怕的阴谋中,最近一二日内,即将有事故发生。

至于究竟是什么事故?

只需等“二马猴子”抵达,就将揭晓了。

这不仅是一个圈套,一椿阴谋,也是一次扑朔迷离的经历,一次百世难逢的奇异遭遇。

何凌风既然被迫置身其中,只有耐心地应付下去,何况这件事已经牵连四条无辜人命,即使没有置身其中,他也不会袖手。

人活百年终是死。

与其默默无闻过一生,不如轰轰烈烈活一天,一个人若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可畏惧的呢?

何凌风把心一横,反而泰然了。

他索性不再追查什么穿宝蓝色、翠绿色的男女,每天吃饱喝足,不是斗鸡走狗,便是呼驴喝雉,完全一付醉生梦死的样子。

他深信,反正人家决不会白费工夫将他改变成杨子畏,只等那位“二马猴子”一到,事情终会显露出端倪。

一天、两天过去了,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也不见“二马猴子”出现。

第三天近午,何凌风正和罗文宾等一班朋友在前厅掷骰子赌钱,刚热闹着,忽听武士传报:“舅老爷到了。”

何凌风怔了怔,道:“舅老爷?哪一个舅老爷?”

长耳小田低声道:“杨兄,莫非是千岁府的冯老哥来了。”

何凌风道:“你是说冯援?开玩笑,他远在列柳城,怎么会跑到洛阳来?”

田伯达道:“不会错,一定是他,就是嫂夫人的兄长,不是他还会有谁?”

罗文宾脸上忽然变色,忙道:“那得快把场子收起来,这位冯老哥最恨人赌钱,被他看见,准挨一顿臭骂。”

何凌风道:“伯什么,你们玩你们的,我先出去瞧瞧,如果是,就接他到后府去……。”

话未说完,一个冷冷的声音接口道:“不必,我已经自己进来了。”

何凌风抬起头,不觉一愣。

门口站着一个土老头,五十来岁年纪,又瘦又矮,尖嘴削腮,双臂奇长,穿一身青色粗布短衣裤,已经洗得快变成白的了,脚下一双草鞋,沾满了尘土。

最怪的是,他背后斜背着一个狭长形的布包,却用拇指粗细的铁链子,牢牢锁在自己脖子上。

这就是堂堂列柳城千岁府的“一剑擎天”冯援?

简直连个耕田的农夫也不如嘛!

但满屋子的人,没有一个敢轻视他。

别看他衣着粗鄙,其貌不扬,那双眼睛却宛如两把利刃,闪射着赤红色的慑人光芒,目光流转问,满室生寒,叫人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只看这付眼神,就知道冯援的内功修炼,已达炉火纯青的境界,而且练的是最难练的崆峒派“太阳神功”。

何凌风仅闻冯援之名,从未见过这位“舅兄”,现在一见,心头不由大感震惊。

倒不是全为了冯援那付慑人的眼神,而是因为他那付身材和容貌。

瘦矮身躯,两手特长,尖嘴削腮,再加上那双“金睛火眼”……。

这不是活脱脱就是一只猴子的外型?

原来“二马”之语,竟是暗示一个“冯”字。

何凌风恍然省悟,不禁机伶伶打个寒噤,急忙起身拱手,道:“真想不到,果真是内兄驾到了……。”

冯援“哼”了一声,冷冷道:“我也同样想不到,堂堂‘天波府’,居然成了赌博场。”

何凌风陪笑道:“老大哥别生气,这些都是小弟的朋友,大家闲着没事,消遣消遣。”

冯援道:“这倒是我来的不是时候了?”

何凌风忙道:“不敢,老大哥说哪里话,请还请不到哩!——”

冯援道:“既然如此,还不打发他们快滚。”

何凌风呐呐道:“是的,是的,大家正好也要散了,老大哥,您先请坐。”

“不必客气。”

冯援目光一扫,道:“诸位不肯自己识趣,难道要等冯某人—个个向外撵才有面子?”

大伙儿一听这话,忙道:“咱们马上就走,马上就走!冯大哥千万别动怒。”

可笑在座的都是关洛一带有头有脸的人物,竟被冯援硬轰了出去,谁也没敢多留片刻。

何凌风心里直想笑,脸上却装作一付尴尬模样。

冯援摇摇头,道:“七郎,不是我做大哥的训你,自己也太不像话了,年轻轻的人,怎能这样不求上进,终日沉醉在酒赌之中?”

何凌风讪讪地道:“大哥息怒,其实小弟也只是偶尔逢场作戏,并非常常这样。”

冯援道:“逢场作戏?亏你有脸说出这句话,人生不过数十寒暑,时光一逝难再,你坐享父兄余荫,纵然不能体验创业维艰,也该想到守成不易。凭你这点艺业,上不足以告慰祖先,下不足以保全妻儿,你发奋图强还嫌不够,居然还有心情逢场作戏?”

何凌风想不到这位“舅兄”会是一位道学,只好垂首道:“大哥训诲得对,小弟以后一定改过就是了。”

冯援道:“改过两字,谈何容易,你结交了这批酒肉朋友,耳濡目染,早就满身恶习,岂是那样容易改得过来的?”

何凌风道:“小弟以后不跟他们往来就是。”
 0   2005-07-11 00:37:24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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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援道:“这话说来轻易,做到却难,小人之交甜如蜜,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就不信你真会跟他们断绝往来。”

何凌风被骂得抬不起头,又不能生气,只得苦笑道:“照大哥这么说,小弟岂不是不可救药了吗?”

冯援摇头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复俭难,人的习性,亦是如此。唉!你不求进取,我不怪你,我只恨自己太糊涂……。”

何凌风道:“你恨自己糊涂?”

冯援道:“为什么不恨?当初若早知道你是这种纨绔子弟,我会把妹子嫁给你吗?呸!”

何凌风道:“好了,老大哥,您训也训过了,骂也骂了,请坐下来消消气,我叫婉君出来,陪您好好聊聊。”

赔罪认错,打恭作揖,好不容易才劝得冯援坐了下来,何凌风忙命人去后府请冯婉君。

冯援却摇手道:“别急,叙家常有的是时间,我有很重要的话,想跟你单独谈一谈。”

何凌风道:“噢!老大哥有什么话,就请明教。”

冯援四顾一眼,道:“这儿太杂乱,谈话不便,可有僻静些的地方?”

何凌风道:“后花园‘掬香榭’水阁最僻静。”

冯援道:“好,咱们就去那里,带路。”

何凌风领着冯援进入后花园,一路暗想:果然来了,他要谈的,八成就是他背后那个布包,看他如此谨慎,必然是件十分贵重的东西……。

他的推测一点也不错,刚进水阁坐定,冯援便由贴身处取出一把钥匙,启开链上钢锁,将布包解了下来。

何凌风不知布包中是何物,不过,从外形和重量看来,很可能是个沉重的金属箱子。

冯援把布包放在桌子上,正色说道:“七郎,咱们是至亲,我这做兄长的又是个直肠子,有句话,想问你,希望你能诚诚恳恳的回答我。”

何凌风道:“老大哥,请问吧!小弟一定据实回答,绝不会有半个字虚假。”

冯援道:“好,你老实说,对你们杨家祖传的神刀心法,你究竞领悟了多少?”

何凌风道:“这个——。”

冯援道:“不许夸张,我要知道实情。”

何凌风想了想,道:“小弟资质太差,大约只领悟了四成左右。”

他实在畏惧冯援那炯炯逼人的目光,不敢说得太多,心里想:自己也是练刀的,纵然练的不是杨家神刀,天下武功泾渭相通,说个四成应该可以勉强说得过去了。

谁知冯援却摇摇头,道:“我猜你连四成火候也达不到。”

何凌风道:“噢?”

冯援道:“你的资质并不差,论理不该只有四成火候,但你终日与那批狐朋狗友往来,只图享乐,必然荒废练武,所以,我估计你顶多只有三成火候而已。”

何凌风垂下头。

冯援道:“七郎,咱们是至亲,不是我这做兄长的训你,这样下去,‘天波府’的威名迟早会毁在你手中。咱们姑且不提天波、千岁二府结盟联姻的意义,你自问良心,能对得起艰苦创业的父亲?能对得起慷慨赴死的兄长吗?”

何凌风头垂得更低,心里却在暗惊。

“艰苦创业”不难想象,“慷慨赴死”却在指什么?

杨子畏小名“七郎”,上面应该有六位兄长,难道那六兄弟都已经“慷慨赴死”了?

他们为何而“慷慨赴死”?

“天波府”和“千岁府”联姻结盟,又具有什么特殊意义?

冯援凝视着何凌风,忽然长长叹了口气,解开桌上布包。

里面果然是个乌黑发亮的铁盒子。

盒盖有扣,扣上有锁。

冯援没有再启开锁扣,却将一把钢质钥匙连铁盒一齐推到何凌风面前,缓缓道:“这是你们杨家的东西,两年的约期已经满了,现在我亲自带来,当面交还,不过,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何凌风很想看看铁盒中是什么东西,却只能耐着性子,等他说下去。

冯援:“我一路东来,沿途已经有四次发现被人跟踪,想窃取这东西,其中两次,且已潜进我的卧房,被我连伤了两人,才将这东西平安送来此地。”

何凌风抬头道:“那是什么人?”

冯援道:“这还用得着问吗?两年来,江湖中表面平静无事,人家却丝毫没有松懈对咱们的监视。”

何凌风道:“哼——。”

他不知道“人家”是谁?

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人监视“天波府”和“千岁府”?

只是哼一哼,表示愤慨。

但有一件事,他是知道的。

那就是有人决心要盗取铁盒里的东西,而且,那些人已经潜伏在“天波府”中了。

只可惜他不能把这件事明白告诉冯援。

冯援望着他淡淡一笑,道:“气愤对事情毫无帮助,两年来,东西在我冯某人手中,对方多少还有些顾忌,现在交还给你,你是否有把握保住它,不让它落入对方手中?”

何凌风道:“小弟会尽全力。”

冯援摇头道:“这不是尽力不尽力的问题,而是你有没有这份把握?”

何凌风沉吟了一下,道:“我不敢说有绝对把握,但是,我想到一个方法,必定可以保证安全。”

“哦!”

冯援扬了扬眉毛,显然,他不信。

何凌风以指沾唇,在桌上写了几行字,又迅速将字迹抹去,然后轻轻道:“老大哥觉得此计如何?”

冯援又扬了扬眉毛,这一次,却显然是警告的表示。

接着,也压低声音道:“你认为他们会在府中下手?”

何凌风学着他的口吻道:“这不是认为不认为的问题,而是他们必然会在府中下手。”

冯援笑了,一巴掌拍在何凌风肩上,道:“七郎,想不到你居然有这份机智,好,就这么办。”

他抓起钥匙,打开了铁盒。

铁盒里还有一层木质内匣,木匣中,红绫衬底,上面端端正正放着一柄刀和一本刀谱。

蛟皮刀鞘,纯金护档,金丝密缠的刀柄上,用珊瑚嵌着四个字:“胭脂宝刀”。

刀谱却仅只薄薄数页,封面写着:杨云家式破“大神八刀”。

何凌风缓缓抽刀出鞘,只见刀身晶莹如一泓秋水,隐然泛现出淡淡的红光,不禁暗赞一声:“好刀!”他还想再看看那本刀谱,终于忍住了。

因为,刀和刀谱,本就是属于他“自己”的东西。

他从壁上摘下一柄普通钢刀,放进空铁盒里,重新上了锁。

然后,又用一块旧布,将刀和刀谱包在一起,顺手塞入橱下的抽屉内。

冯援哑声道:“放在这儿安全吗?”

何凌风道:“越是这种地方越安全,他们若要搜寻宝刀下落,绝不会注意这个放杂物的抽屉,即使打开了抽屉,也绝不会想到宝刀就包在一块旧布里。”

冯援点点头,道“我只能停留三五天,还得去一趟成都,希望不要耽误太久。”

何凌风道:“有三五天已足够了,这几天老大哥就请留宿在‘掬香榭’,相信他们会比我们更心急。”

正说着,环佩叮当,丫环梅儿从曲栏桥上走了过来。

何凌风向冯援递个眼色,匆匆将铁盒放回布包,仍用链子系好,加了锁。

梅儿进屋,先向冯援施礼,道:“夫人听说舅老爷来了,非常高兴,已经吩咐备妥家宴,叫婢子来请示,酒宴是设在后厅?还是送到‘掬香榭’来?”

冯援不放心宝刀和刀谱,想了想道:“就在这儿好,又清静,又凉快。”

何凌风道:“也好,老大哥一路风尘,您先请洗个澡休息一会,小弟将东西送回上房,再和婉君一块儿过来。”

冯援也不挽留,摆摆手,道:“自己一家人,见面叙叙就好,用不着太客气了。”

何凌风挟起铁盒,告退出了水阁,却留下梅儿伺候冯援沐浴更衣。

回到后府上房,冯婉君早已梳庄整齐等在那儿,一见面就问:“听说哥哥进门就发脾气,究竟为了什么?你们在‘掬香榭’谈到现在,连丫环仆妇都不许进去,到底在谈些什么嘛!”

何凌风笑笑,指一指铁盒道:“就为了这个,令兄送它回来,一进门正遇上大伙儿在玩骰子,把我好好训了一顿。”

冯婉君道:“哥哥就是这种火爆性子,好像天下只有他一个人正派似的。七郎,你不会跟他生气吧?”

何凌风笑道:“当然不会,他的话虽然不太中听,却句句是为了我好,何况,你也只有他这一个哥哥,咱们除了听着,还能对他怎么样。”

冯婉君叹口气,道:“难得你能体谅就好了,凭良心说,我和他虽是兄妹,年龄却差了一大截,连我都有些怕跟他见面。”

何凌风道:“现在想不见也不行了,这东西你先收起来,晚宴在‘拥香谢’开,咱们等一会就过去。”

冯婉君接过铁盒,脸色忽然变得很凝重,低问道:“这里面是——。”

何凌风道:“杨家神刀刀谱和胭脂宝刀。”

“哦!”冯婉君惊喜的道:“咱们结婚都已经两年啦!”

何凌风道:“可不是吗?令兄这次就是专程为送还胭脂宝刀和刀谱来的。”

冯婉君紧抱着铁盒,仰面长吁了一口气,喃喃道:“时间过得真快,两年,就像才眨眨眼睛便过去了,回想两年前你到千岁府下聘的情形,我还以为只是昨天呢!”

何凌风微笑着道:“其实也不太久,只不过才七百多个昨天而已。”

冯婉君嗔道:“七郎,难怪哥哥发脾气,这两年时间,真是被咱们荒弃了,你只顾贪图逸乐享受,我也没有尽到规谏的责任,从今天起……。”

何凌风躬身施礼笑道:“从今天起,我一定好好振作起来,苦练刀法,奋发图强,这该行了吧!我的贤德夫人,别忘了令兄还在‘掬香榭’等吃晚饭,咱们做主人的不去,难道叫客人饿着肚子干等?”

冯婉君白了他一眼,道:“人家跟你说正经的,你就只知道嘻皮笑脸。”

何凌风道:“款待大舅子也是正经事,夫人,该起驾了。”

冯婉君站起来,取钥匙打开衣橱。

何凌风道:“别放在橱子里,这是我们杨家祖传胭脂宝刀,千万不能失落。”

冯婉君道:“这儿是内府上房,谁有胆量敢到‘天波府’行窃?”

何凌风道:“还是谨慎些的好,据令兄说,他这次一路东来,沿途都有人跟踪,企图盗取这柄胭脂宝刀。”

冯婉君讶道:“哦!真有这种事?”

何凌风道:“当然是真的,令兄为了安全,曾用铁链将刀盒锁在自己脖子上。”

冯婉君四面望望,道:“那应该放在什么地方才安全呢?”

何凌风道:“你存放首饰的铁柜很坚固,锁也比较牢,暂时就先放在铁拒里吧!”

冯婉君点点头,启开了墙角的首饰柜。

铁柜柜壁厚达四寸,重逾数百斤,整座柜子嵌在墙壁内,只露正面柜门,内外共有三道钢锁。

唯一缺点是,柜中空间较窄,放上几个首饰匣子,已经没有地方再放进刀盒了。

何凌风亲自动手,将首饰匣子搬进衣橱,然后放入刀盒,再层层加锁,最后更将钥匙收进自己衣袋里。

冯婉君道:“七郎,你是连我也不相信了?”

何凌风道:“话不是这么说,你的首饰都在衣橱里,已经用不着这些钥匙,何况,我要用功苦练刀法,随时取用,比较方便。”

冯婉君笑了笑,道“这样也好,胭脂宝刀是你亲自收藏的,钥匙也在你身上,万一失落了,可跟我没有干系。”

何凌风也笑了笑,没有说话,陪着冯婉君下楼往“掬香榭”走去。

家宴很丰盛,但席间气氛,却显得十分沉闷。

或许是冯援兄妹间年龄相差太多,冯婉君对这位兄长,竟似真的有些畏惧,除了礼貌上的问候以外,总是低着头很少开口说话。

冯援可能天性孤僻不喜言笑,也可能一直惦记着抽屉里那把胭脂宝刀,神情冷冷的,也很少说话。

何凌风怕言多必失,更不愿多说话。

总之,这顿饭吃得很冷落寡欢,大家只喝了几杯闷酒,勉强塞了些饭菜,便草草终席。

饭后换上香茗,本该兄妹、郎舅还话家常,既然已无“闲”可话,枯坐了一会,何凌风便和冯婉君起身告退。

冯援也没挽留,只淡淡的道:“我在洛阳还有几天耽搁,趁这几天工夫,咱们得把刀剑合壁的诀窍演练演练,小妹也要准备一下。”

冯婉君道:“大哥要我也参加刀剑合壁阵?”

冯援道:“当然,这两年来,你根本没有尽到督促的责任,现在时间已经不多,你必须参加阵式,以补他的不足。”

冯婉君默默点头,没有分辩。

回到上房后,却幽怨地对何凌风道:“七郎,你想想看,这些年来为了规劝你上进,在‘天波府’不惜落个悍妇的恶名,今天又受兄长的责备,我何尝没有劝你,也要你肯听话才成啊!”

何凌风轻拥着她的肩头,道:“婉君,别难过,大哥不了解新婚夫妻的情趣,所以才委屈你了。”

冯婉君道:“长兄如父,受点委屈我倒不怨他,只恨自己命苦,连丈夫也不相信我……。”

何凌风道:“我什么时候不相信你了?”

冯婉君摇摇头,道:“唉!不提也罢!”

何凌风道:“不,你一定要说出来,咱们夫妻一向和睦恩爱,有话绝不可藏在心里,那样会影响夫妻情感。”

冯婉君笑了笑,道:“我不过是随便说说罢了,瞧你就这么认真起来。”

何凌风道:“婉君,不要瞒我,你一定是有感而发的,绝不是随便说说而已。”

冯婉君道:“真的没有什么,不许你胡猜。”

何凌风道:“你要我不胡猜,就应该告诉我真话。”

冯婉君嗔笑道:“七郎,你今天是怎么啦?人家一句无心话,于嘛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呢?”

何凌风道:“因为你从来没有说过这种话,现在说出来,心里一定有什么不愉快的事。”

冯婉君道:“那只是一点小小的感触,并没有什么不愉快,别问了。”

何凌风道:“不,我一定要问,否则我会睡不着觉。”

冯婉君道:“你真的一定要知道?”

何凌风道:“真的。”

冯婉君道:“非知道不可?”

何凌风道:“非知道不可。”

冯婉君忽然“卟哧”一声笑了,手指轻轻戳着他的额角,道:“傻瓜,瞧你急成这个样子,告诉你吧!我只是为了下午的事,故意追问罢了。”

何凌风道:“下午的事?下午什么事?”

冯婉君白了他一眼,道:“下午你为了收藏那柄刀,把我的首饰柜子霸占了不算,连钥匙也拿走了,这算是相信我吗?”

何凌风哦了一声,道:“说了半天,原来你是为了这件事不高兴。”

冯婉君撇撇嘴,道:“怎么?不行啦!你没看见自己那付神情模样,就像我是小偷,会偷走那柄破刀似的,我当然要不高兴了!”

说着,一扭身站起来,自顾坐到床沿上去了。

何凌风忙跟到床边,陪笑道:“快别生气,为这点小事生气多不值得,我把钥匙带在身边,完全是为了取用方便而已。”

冯婉君道:“我是你的妻子,难道放在妻子身边就不方便?大哥要我也参加刀剑合壁阵法演练,难道我就不该看看‘杨家神刀’的刀谱吗?”
 0   2005-07-11 00:37:47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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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凌风笑道:“该!该!当然应该,喏!钥匙在这儿,现在我当面陪罪,双手奉还,总可以消气了吧?”

冯婉君扭过身子,道:“现在再给我,才不希罕哩!”

何凌风将钥匙滑过她的头项,轻轻塞进她的胸衣内,低笑道:“你不希罕它,它偏要希罕你,怎么办?”

冯婉君跳了起来,尖叫道:“你要死啦!——”

何凌风当然不会让她逃掉,因为钥匙还在胸衣里,他必须替她“取”出来。

为了“取”钥匙,两个人滚倒在床上。

一阵轻笑,一阵娇嗔,一阵喘息……。

接着,房里的灯光一闪而灭。

夜,是那么绮丽而温馨,尽管明天可能有不测风雨,此刻,却只有蜜意浓情,如痴如醉了。

欢娱嫌夜短,甜蜜的时刻,总是过得特别快。

一夜易尽,又是黎明。

何凌风醒来时,冯婉君仍然好梦方酣。

她白玉般晶莹的身上,掩着一袭薄毯,秀发散落枕畔,整个人蜷卧在床里,嘴角仍留着满足的微笑。

那串钥匙,就在檀香枕边。

何凌风爱怜地拂拢她的秀发,顺手拈起了钥匙,轻轻滑下床沿。

冯婉君仿佛有些知道,只是无力睁开睡眼,身子扭动了一下,含糊的道:“七郎……不……不要走……。”

何凌风忍不住又俯下身,亲了亲她的面颊,冯婉君没有动,又沉沉睡去。

清晨略有寒意,何凌风替她掖好被角,自己也披了件衣服,然后慢慢走到首饰铁柜边,蹲下来,查看柜门上的暗记。

这一看,不禁心头暗惊。

昨夜他关闭铁柜时,曾在门缝上偷偷沾着一根发丝,现在,发丝赫然已经脱落。

这表示,昨夜入睡以后,曾有人偷开过铁柜。

何凌风挺身站起,迅速检查了一遍门窗,全都关得好好的,窗棂皆由内上闩,仍然原样未变。

既然并无外人进来过,是谁偷开了铁柜呢?

何凌风忙用钥匙一层层启开铁柜钢门,里面监藏胭脂宝刀的盒子业已不翼而飞。

他心念电转,不动声色,又将铁柜一层层锁好,再把钥匙放回枕边,匆勿著衣,开门下楼,急赶后花园“掬香榭”。

刚出园门,却迎面遇见梅儿。

梅儿正从后花园向里走,头发蓬松,满脸倦容,好像刚由床上起来不久,一见何凌风,神色竟显得有些慌张,忙低头站住,轻轻道:“爷,起床了。”

何凌风凝目道:“这一大早,你去后花园里干什么?”

梅儿登时红了脸,嗫嚅地道:“我……我在‘掬香榭’伺候……伺候舅老爷……。”

何凌风道:“难道昨夜你——。”

梅儿低声道:“是舅老爷喝醉,要婢子留下来的。”

何凌风暗骂一声:“荒唐!”只得挥挥手,道:“还不快回屋里去,被人看见了像什么样子。”

梅儿怯生生答应了一声,正想走,何凌风又道:“等一等,舅老爷已经醒了没有?”

“还没有。”

“昨夜‘掬香榭’中,没有发生什么事故吧?”

“没有呀!”

“好。”

何凌风沉吟了一下,道:“你先回房休息,夫人还没起来,这件事,暂时别告诉她。”

梅儿低声应诺,赧然而去。

何凌风仰面吁了一口气,暗想:冯援满口大道理,原来也是个风流人物,我若现在闯了去,只怕他脸皮挂不住,还是稍待片刻再去的好。

打定主意,便踅转方向,信步往花园走去。

一边走,一边回忆昨夜经过,对刀盒失窃的事,不禁深感可疑,幸亏自己洞烛先机,早有了准备,不然,真要遭歹徒所乘了。

再想到冯援道貌俨然的训诫,以及适才梅儿的狼狈情形,又不觉好笑,世家子弟,多半放纵,真正能洁身自爱的又有几人?

想着走着,不觉来到那天跟冯婉君相偎坐过的山石凳旁。

何凌风站住脚,脑海里不由忆起当时情景,竟油然生出无限愧意。

想想自己糊里糊涂进入“天波府”,已经不少时日了,虽说事非出于己愿,但自己窃据了别人的名分,占有了别人的妻子、产业,迄至今日,依然未能查出那些暗中潜匿的歹徒,甚至连真正“天波府”主人杨子畏的生死下落,也一无所知,怎能不惭愧呢!……

正感慨间,忽然听见那边花树后传来一阵呼呼风响。

那好像金刃风声响,又有些像是内气吐纳流动的声音。

何凌风蹑足循声间绕过树丛,却见一个人正以掌代刀,独自在林中演练招法。

那人练的,显然是一路威势凌厉的刀法,掌过处,劲风随起,附近十丈内枝叶纷落,草屑腾飞,掩去了那人的面貌。

何凌风正看得心惊目眩,想不出“天波府”中,何来如此高人?

那人却突然收招喝道:“什么人在林外偷看?”

他一停手,周围枝叶坠地,反而使何凌风更吃了一惊。

敢情,他竟是冯援。

何凌风快步奔进林子,惊异地道:“老大哥,你是什么时候起来的?”

冯援也惊异地道:“我天没亮就起身,一直在这儿演练刀法,有什么不对吗?”

何凌风道:“那么,昨天夜里,老大哥有没有叫丫环梅儿在‘掬香榭’伴宿?”

“伴宿?”冯援瞪大眼睛,目光显然含有怒意,沉声道:“你把我看作什么人?我十余年未近女色,会叫妹妹的贴身丫环伴宿?别以为我也跟你一样荒唐?”

何凌风低叫一声:“糟!”

一顿脚,回头便走。

冯援却闪身拦住了他的去路,沉着脸叱喝道:“站住!不把话说明白,你就别想走。”

何凌风叹口气,道:“老大哥,咱们得赶快回‘掬香榭’去,胭脂宝刀和刀谱可能被窃了。”

冯援吃惊道:“怎么会?我离开的时候还亲自查看过……。”

何凌风道:“那更糟,咱们快走。”

话未毕,人已飞步冲出林子。

冯援怔了怔,急忙随后追上……。

果然不出所料,书橱下的抽屉已经空了,胭脂宝刀和刀谱,都已杳如黄鹤。

何凌风恨恨顿足道:“想不到梅儿那丫头竟会是内贼,更想不到已被我当面撞见,竟然又放走了她……。”

说着,便想呼唤武士追赶拦截。

冯援虽然也很震惊,神情却仍很镇定,摆摆手,道:“不用追了,即使追到那丫头也没有用,对方欲得胭脂宝刀和刀谱,早已处心积虑,等待多时,岂会没有接应的人,东西到手,必然已经传送出去了。”

何凌风道:“难道东西被窃去,就这样算了不成?”

冯援肃容道:“当然不,但此时声张惊众,徒增困扰,于事无补。你且坐下来,咱们先研讨一下经过情形,了解对方的布置,然后设法夺回失物,须知咱们越是不动声色,对方才越会想道莫测高深,也就越容易露出破绽。”

何凌风无奈,只得长吁一口气,拉一张椅子坐下。

冯援也坐了下来,道:“现在你得先将遇见梅儿时的经过情形,详细的说给我听听。”

何凌风点点头,不仅说了清晨的经过,更将近日窃听到一男一女在后花园中密议,以及昨夜回房和今晨检视铁柜……等等情况,都详细说了一遍。

冯援静静地听着,没有插一句话,直到何凌风说完了,才缓缓道:“照你所说的看来,对方不仅对咱们的行动了如指掌,而且早就布好了圈套,内有伏奸,外有接应,除你和我之外,竟无一个可以信任的人了。”

何凌风道:“小弟也有此同感,尤其昨夜回房后,铁柜钥匙始终未离床榻,今晨门窗末动,却发现铁柜已经被人偷开过,依此推想,连婉君也脱不了嫌疑。”

冯援道:“婉君是你的妻子,又是我的妹妹,怎会暗助外人,我想偷开铁柜八成是梅儿。她是你们的贴身丫环,进出卧房轻而易举,必然是她先偷开铁柜,发觉刀盒内是假货,再潜来‘掬香榭’窥伺,我却不该临走时检视抽屉,使她看出破绽。”

何凌风道:“可是,她若夜间进过卧室,我绝不会毫无惊觉。”

冯援摇摇头,道:“如果她事先在茶水中弄了手脚,甚至在夜宴酒里下了药,你又怎会警觉?”

何凌风一楞,竟无词以对。

冯援道:“所以刚才我说,‘天波府’中,可能已经没有一个可信任的人,现在我更可以武断的说,对方安排接应的人手,八成准是你那帮酒肉朋友之一,你承认吗?”

何凌风低下头,不能不承认。

冯援又道:“刀谱失窃,暂时还不致对咱们产生太大威胁,因为‘破云八大式’,只是你们杨家神刀的招法,并不包括千岁府的‘惊虹剑法’变化在内。单凭杨家神刀或惊虹剑法,都不是‘香云府’的敌手,咱们要习练的刀剑合壁阵式,并没有被对方盗去。”

何凌风心中一动,暗想:听他口气,莫非跟“天波府”作对的,会是岭南芙蓉城的“香云府”……。

这念头刚在脑海中掠过,冯援又接着道:“目下最重要的,是那柄‘胭脂宝刀’必须尽快追回,那柄刀本身已具灵性,斩金截铁,吹发立断,若被姓费的得去,正是如虎添翼,咱们要胜他就更难了。”

何凌风道:“他们得到胭脂宝刀,只怕早已远走高飞,怎么个追法呢?”

冯援想了想,道:“这件事,咱们得分头进行,你查内奸,我查外应,等一会我就离开‘天波府’,如果婉君问起,只说我有急事赶回成都去了。”

何凌风道:“老大哥准备往那里去?”

冯援道:“我想对方既然花费许多心血谋夺胭脂宝刀和刀谱,附近少不得设有指挥联络的地方,东西到手,须经层层转达,由主使的人验证无误,还得选个合适的人手,才能携刀上路,至少在目前,东西必然还没有离开关洛一带。”

何凌风点点头。

冯援道:“我走之后,你千万别动声色,一切如常,要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而且要假作轻松,立刻吩咐武士,去将你那批酒肉朋友全部请来,喝酒也好,赌钱也好,总之,要一个不漏,全都请到,尽量绊住这些人,别让他们离开。”

何凌风轻哦了一声,道:“我懂你的意思了,是要我绊住他们,以便暗中查证谁涉嫌最重?”

冯援摇摇头道:“查证谁涉嫌最重,这是你的工作,我突然离开‘天波府’,只是要对方心生疑惧,不敢贸然将胭脂宝刀送走。”

“大哥要我怎样查证呢?”

“很简单,你只要留意两件事就够了。”

“那两件?”

“第一,看谁来得最快,对我的去处最关心。第二,赌钱的时候,看谁的心神最不宁,输钱最多。”

何凌风怔了一下,才恍然笑道:“老大哥不赌钱,原来对赌徒的心情却了解很深嘛!”

冯援也笑笑道:“不吃猪肉的人,未必都是回教。”

何凌风道:“万一那幕后主使的另有其人,咱们在这儿苦心查证,他却带了胭脂宝刀远走高飞……。”

冯援摇摇手,道:“无论他是谁,在没有弄清楚我的去向之前,绝不敢轻举妄动,我从千岁府来,是将刀盒锁在脖子上的,现在东西在他手中,他怎敢掉以轻心。”

说着,站起身来。

何凌风又道:“我和老大哥要怎样联络?”

冯援略一沉吟,道:“每日早晚两次,你设法抽身到后花园来一趟,我自会来此跟你见面。”

何凌风还想再探问一些关于“天波府”仇家的线索,冯援已经飞身出了水榭,匆匆走了。

清晨的后花园,薄雾荡漾,宁静如常。

看起来,“天波府”依然如往日一样平静,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但何凌风仿佛已从那清新的空气中,嗅到了一丝血腥味,一场诡秘的阴谋,正像逐渐消散的薄雾,开始掀起了烟幕。

他莫名其妙地置身阴谋中,这些事本来都与他无关,现在却有如浮沉在漩涡激流中,令他感到身不由己,难以自拔。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继续扮演这个角色,然而,外来的情势和内心的好奇,竟逼迫他不得不继续扮演下去,时至今日,已经欲罢不能了。

从“掬香榭”回到上房,一脚踏进房门,何凌风怔住了。

冯婉君业已起床,正坐在镜台前梳头。

替她梳头的,竟是梅儿。

这丫头好大胆,盗窃胭脂宝刀和刀谱,谎诬冯援强命伴宿,居然还没有逃走?

非仅没逃,见了何凌风,居然还神态自若,施礼笑着道:“爷,您早。”

何凌风打心底冒起一股怒火,重重哼了一声,本待发作,忽又想起冯援临行的叮嘱,只得把涌到喉咙的话,再咽了回去。

冯婉君从镜中望见,愕然回头道:“你是怎么啦?一大清早,在跟谁呕气?”

何凌风自顾在床沿坐下,没有回答。

冯婉君诧道:“究竟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说话?”

何凌风望望梅儿,忽然叹了一口气,道:“你大哥走了。”

冯婉君就像被针戳了一下,猛哥丁跳了起来,尖声道:“什么?大哥走了?什么时候走的?”

何凌风道:“刚走不到半个时辰。”

冯婉君道:“他为什么突然走了呢?”

何凌风又望望梅儿,又叹了一口气,道:“不知道。”

冯婉君道:“你也没问问他?”

何凌风道:“问过了,他只说有急事要赶回成都去,却不肯说是什么急事。”

冯婉君道:“这是甚么话?他千里迢迢从千岁府来,还有什么事比刀剑合壁阵式更紧急重要,再说,咱们兄妹才见到一次面,真有急事要走,也该面告我一声……。”

何凌风没开口,只用眼角余光偷瞥梅儿,却见梅儿神色镇定,丝毫不显异样。

冯婉君也发现何凌风正频频注视梅儿,轻哦一声,忙问道:“梅儿,昨天是你伺候舅老爷的,莫非有什么地方开罪了他,他才一早就生气走了?”

梅儿道:“没有啊!昨天舅老爷还叫我把包袱里的衣裳拿出来洗干净,说这次可能要多住些时间呢!”

她说这话,脸不红,声不颤,神情如常,绝对看不出有半句虚假。

何凌风不禁暗想:冯援推测果然不错,看来这丫头被人收买的事,婉君并不知道,我现在且不当面拆穿你的谎话,但你若以为何某人好瞒骗,那就打错主意了。

于是,故意长吁一声,站起身来,道:“反正人已经走了,何必耗神去猜想什么原因,昨天好好一场聚会,手气正旺,硬被大哥扰散了。梅儿,你去吩咐一声,叫人分头去请各位好友,要他们尽快些来,重续昨天未完之会,还是原班人马,一个不准缺席。”

冯婉君道:“大哥可能就是被你昨天的事气走了的,就不能安静一天吗?”

何凌风笑道:“这些日子闷得发慌,难得有此兴致,贤德夫人,你就别泼我冷水,让我痛痛快快玩一场,行不行?”

冯婉君摇头轻叹道:“好!好!我不管你,可是你自己也得有点分寸,玩归玩,也别忘了练功的正事。”

何凌风道:“我知道,只玩这一场,以后我一定收心,好好练功。梅儿,还不快去传话。”

梅儿答应着,下楼而去。

何凌风又嬉皮笑脸,缠着冯婉君“腻”了一阵,才起身下楼。

不一会,梅儿传过话回来覆命。

何凌风见附近并无旁人,便沉下脸来,正色道:“梅儿,现在夫人不在,我要问问你,你究竟什么地方开罪了舅老爷,把他给气走了的?”

梅儿张大了眼睛,连连摇头道:“我……我没有呀!真的没有……。”

何凌风道:“那为什么你一清早从‘掬香榭’回来,舅老爷突然就决定要走了?”

梅儿愕然道:“爷!你说什么?谁一清早从‘掬香榭’回来……我听不懂。”

何凌风冷笑道:“我当面撞见你的,怎么?居然不承认了?”

梅儿膛目结舌,满脸惊愕之色,呐呐道:“爷撞见我怎么啦?婢子真的不懂爷说些什么?”

何凌风道:“好,你一定要装蒜,我就直说出来,告诉夫人,看你脸往那儿放。”

梅儿眼中泪眼转动,突然屈膝跪倒,哽声道:“婢子做了什么错事,求爷明说出来,婢子真的不知道。”

何凌风道:“我问你,昨天晚上,你睡在什么地方?”

梅儿毫不思索道:“当然在房里。”

何凌风冷冷道:“我知道是在房里,我问的是你的卧房?还是‘掬香榭’的书房?”

梅儿的脸上,忽然飞现一朵红云,吃惊道:“爷,这话是从何说起?婢子我……。”

何凌风截口道:“从何说起?就从你口里说起,今天一清早我在楼门口遇见你,你自己对我怎么说的?”

梅儿道:“爷!今天一清早,你在楼门口遇见过我?这是真的吗?”

何凌风哼道:“真不真自己心里明白,当时你头发蓬松,衣杉不整,我问你从什么地方来,你告诉我,是舅老爷命你在‘掬香榭’伴宿,可有这回事?”

梅儿没有回答,却“哇”地一声,掩面痛哭起来。

何凌风道:“现在哭有什么用?舅老爷多喝了几杯酒,一时糊涂,这很有可能,你身为下人,不敢峻拒,也情有可原,我好心替你隐瞒,如今你倒假撇清,这就太不应该了。”

梅儿热泪满面,连连摇头道:“爷,我没有,爷一定看错人了,我真的没有……。”

何凌风道:“到现在你还不承认?”

梅儿大哭道:“婢子是夫人的丫环,再糊涂,也不会做出这种事,爷若不相信,可以去问小兰,昨天晚上婢子整夜跟她在一起,求爷明查……。”

正哭着,冯婉君已闻声从楼上赶来,喝道:“什么事,鬼哭神嚎的?”

梅儿一把抱住冯婉君的双腿,哽咽道:“夫人,请替婢子作主。”

将大略情形,唏嘘述说了一遍。

冯婉君沉着脸道:“七郎,你这是什么意思,一个女孩子家,名节最重要,怎么无中生有编出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来?”

何凌风急道:“我说的句句是真话,这的的确确是她亲口对我说的,冯大哥就是为了这件事才走,我只想问问经过倩形,并没有责怪她。谁知她竟不肯承认了。”

冯婉君道:“可是,我大哥一向关切武功,从不好女色,岂会做出这种荒唐事。”

何凌风道:“但话是她自己说的,我跟她无怨无仇,怎会凭空捏造诬陷她?”

冯婉君略一沉吟,道:“这很容易查明,去叫小兰来对证。”

不片刻,小兰来了。

当她了解是怎么一回事以后,却坚决地道:“昨天晚上,梅儿姊姊确实跟我在一起,半夜我起来如厕的时候,还看见她,今儿早晨,也是我叫醒她去伺候夫人梳头的。”

冯婉君扫了何凌风一眼,冷冷道:“你听见了吗?还有什么话说。”

何凌风没有开口,只呆望着梅儿,已经傻了。

他绝不相信自己会看错人,却又不能否定眼前的事实。

除非“天波府”中有两个梅儿。

再不然,就是有人假扮梅儿,从中行事。

但,后府上房的丫环仆妇不下十余人,随便假冒一个都很方便,为什么单单扮梅儿呢?

就算假冒梅儿是为了行事更方便,又何须用“伴宿”作为借口?何凌风真被这些谜团扰弄糊涂了。

不过,有一件事他很明白,那就是梅儿和小兰之中,至少有一个是在说谎,甚至两人根本是串通一伙,都在说谎……。

这时候,恰好前厅传报,已有客人到了。

何凌风借此脱身,暂且把梅儿的事搁在一边。

长耳小田,永远是善体人意的聪明人。

所以,他来得最早,一得到消息,便快马赶到了“天波府”。

见了面,田伯达笑得连嘴都合不拢来,眉飞色舞地道:“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子畏兄,说句良心话,昨天夜里小弟真替你整整担心了一晚上,令舅兄的脾气,咱们又不是不知道,昨天场子散了,咱们倒无所谓,杨兄一定少不了呕气。怎么样,你们郎舅俩该没有闹得不愉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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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凌风笑笑道:“也没什么,挨一顿训,唠叨几句是难免的,他总不能杀了我。”

田伯达道:“那就好,谁叫他是嫂夫人的兄长,年纪又比咱们大,听几句教训,又少不掉一块肉,让他去训好了。”

何凌风道:“幸亏他有急事,今天一大早就走了,咱们趁此机会,重续前会,大伙儿再好好热闹几天。”

田伯达道:“这是老天爷可怜小弟,昨天手气太坏,输了不少,今天可得连本带利扳回来。”

话锋突然一转,接着道:“令舅兄这次远从干岁府来,想必有什么重要事故吧?”

何凌风道:“没有什么大事,他已经好几年没见到内子,只是来探视探视,叙叙亲谊。”

田伯达道:“那就该多盘桓几天,为什么又匆匆走了呢?”

何凌风耸耸肩,道:“谁知道?反正他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全看他高兴。”

田伯达道:“小弟有一句话,也许是杞人忧天,却又并非绝不可能,说出来,子畏兄别介意。”

何凌风道:“请说无妨。”

田伯达低声道:“小弟认为,咱们要聚会尽欢,最好能换个地方。”

何凌风道:“为什么?”

田伯达道:“说实在话,小弟疑令舅兄真回成都去了,万一他老哥是存心试试你,来一个去而复返,咱们没什么,杨兄又得受训呕气了。”

何凌风笑道:“不会的,他是真的走了,绝不会再回来,尽管放心吧!”

田伯达道:“杨兄怎能确定不会?”

何凌风故意沉吟了一会,才低声道:“这本是我家的私事,告诉了你,你可千万不能再告诉别人。”

田伯达忙道:“子畏兄,咱们是何等交情,难道你还不相信我田某人。”

何凌风点点头,道:“我当然相信你,不过,事关家丑,实不足为外人道,我只能透给你一点消息,咱们这位舅兄是为了一件荒唐事,被羞走了的。”

田伯达道:“噢?”

何凌风笑道:“老实告诉你吧!他看中了府里一个丫头,被我无意间撞破,脸上挂不住,才匆匆走了。”

田伯达讶然道:“这倒真是想不到,看起来,他一派道貌俨然,原来竟是个风流人物。”

何凌风道:“所以我要你尽管放心,现在就算八人大轿去接他,也不好意思回来了。”

两人低语到此,忍不住哈哈大笑。

门外进来一个人,接口道:“谁说不好意思,我这不是又来了吗?”

进来的是关洛剑客罗文宾,浑身劲装,手里还提着飞雁、野兔等猎物,一进门就大声笑道:“冯老大走啦?这真是天从人愿,小弟正在围猎,听到好消息,连衣服都顾不得换就赶来,这点野味权当贺礼,大伙儿畅饮几杯,快摆桌子开场。”

田伯达忙迎着道:“罗兄,先别高兴太早,今天手气变了,再不会像昨天那么兴旺喽!罗兄昨天赢的,今天只怕都要吐出来。”

罗文宾笑道:“行,输赢算什么,只要有玩的,输几个钱,强煞闷在家里搂娘们。”

正说笑,狐朋狗友陆续而至,大家都像地狱里放出来的饿鬼和赌鬼,一叠声催促拉台子,摆酒开赌。

何凌风默查人数,果然跟昨天在场的一个不少,反而多了几个昨天没凑上热闹,今天都闻风齐集。

当下便高声宣布道:“小弟邀约各位,有两个原因必须当众公布,其一,自然是为昨天敞舅兄的失礼,向各位好友深致歉意。”

众人都笑道:“自家兄弟,说这些干啥,子畏今天怎么跟咱们客气起来啦!”

何凌风道:“虽是知交,礼不可废。尤其这第二个原因,小弟说出来,还希望各位知交好友成全。”

众人道:“你尽管说吧!只要办得到的,谁不干谁是大家的儿子。”

何凌风笑笑道:“诸位的盛情,小弟这里先谢谢,这件事,是小弟的私事,皆因家舅兄远道前来,有所嘱咐,必须开始练习一种家传武功,今后或许很少有机会再跟诸位长日相聚了。”

说到这里,满室一片嗟吁声。

有人道:“练武归练武,游乐归游乐,杨兄何须因噎废食,疏远了好朋友。”

有人道:“知己相聚,何等欢畅,咱们谁不练武,这也碍不着喝酒、赌钱呀!”

又有人道:“杨兄究竟要练什么神功秘技,连朋友都无暇交往了?”

众人议论纷纭,都有疑惑之色。

何凌风一拱手,道:“小弟的意思,并非说从此与朋友断绝往来,只是有一段时期,可能闭关练武,缺少余暇交游。不过,为了补偿今后疏于相聚,从现在起,咱们预先作一场尽欢,今日之会,谁也不能中途脱身,谁也不准找借口逃席,一定要玩到大家尽兴才能停止。小弟已经吩咐府中武士,聚会未散以前,决不让客人任意离府,同时,厨下已经准备了流水席,咱们要日夜不停的吃喝玩乐,最少要痛玩三天三夜。”

在场莫不是纨绔子弟,听了这话,顿时忘了以后的事,一齐叫起好来。

大家都觉得这办法既新鲜,又过瘾,能够夜以继日狂赌烂醉,今生夫复仍求?

于是,酒宴盛开,赌台摆妥,众家哥儿们兴高采烈入了席。

何凌风特别留意田伯达,发现他虽然也随众附合,参与了喝酒赌钱,却不时蹙眉轻吁,显得有些心神不宁的样子。

田伯达到得最早,对冯援的去因也最关心,难道那暗中接应的人,竟会是他?

何凌风不期然又想起小翠的死,“凤凰院”龟奴和吴嫂的被杀灭口……。

事事皆跟田伯达有关,心里越发滋生出重重疑云。

从各种迹象推断,田伯达纵然不是盗刀者主谋,至少已被对方收买,那天在“掬香榭”外,跟绿衣女偷会商议的人,很可能就是他。

赌局开始不久,田伯达果然大输。

何凌风故作关切,含笑拍拍他的肩头,道:“小田,手气不顺.歇歇手吧!”

田伯达摇了摇头,把庄让给了罗文宾,站起身来。

何凌风也借故离局,跟着田伯达走出屋外,低问道:“输了多少?”

田伯达苦笑道:“不多,总有十万出头吧!今天不知道为什么,连推七庄,把把抓瘪十。”

何凌风笑道:“没关系,十来万银子,一庄就翻回来了,如果本钱不够,尽管跟我说。”

田伯达道:“这点钱小弟还输得起,只是牌风太气人,叫人输得心里窝囊。”

何凌风道:“我瞧你神情恍惚,好像有什么心事的样子?”

田伯达似乎吃了一惊,急道:“没有呀!莫非杨兄看出我有什么失仪的地方?”

伺凌风道:“那倒没有,我只是觉得你有点显得神不守舍,未能全神贯注在赌桌上。”

田伯达突然轻哦一声,笑道:“不错,经杨兄这么一提,小弟也领悟过来,其实这算不得什么心事,小弟只一直在想着杨兄先前说过的一句话,心里总觉得有些难过。”

何凌风道:“是吗?我说的什么话?”

田伯达道:“我这个人,交游虽广,却最不擅逢迎奉承,说句良心话,在这许多朋友中,小弟只感到跟杨兄最投缘,也最敬佩杨兄。”

何凌风笑笑,没有开口。

田伯达道,“所以听杨兄当众宣称,准备闭关一段日子练习武功,小弟竟忽然有依依难舍的感觉。”

何凌风笑道:“那也是不得已的事,好在要练的是家传武功,闭关日子,相信不会太久。”

田伯达正色道:“子畏兄,请恕我说句冒昧的话,你们‘天波府’的遭遇,小弟虽是局外人,也略知一二,朋友交往固然重要,练习神武重振家声,更是正事,杨兄可千万疏忽不得。”

何凌风听到“重振家声”四个字,心里突然一动,忙趁机问道:“小田,对寒舍的事,你知道多少?”

田伯达道:“从前令兄当家的时候,小弟与府上不太交往,只是听外界传闻,大略知道一些而已。”

何凌风道:“噢?外面传说些什么?”

田伯达道:“也不外关于令兄在罗浮刀会上受挫,携刀远赴千岁府亲自纳采的事。”

何凌风轻唔了一声,暗想:果然不出所料,既称“罗浮刀会”,地在岭南,必定跟芙蓉城有关了。

心里想着,故意叹了口气,低头不语。

其实,却是等待田伯达继续说下去。

田伯达满脸关切之色,果然接着道:“子畏兄,咱们可说是一见投缘,承你不弃,拿我当知己相待,所以我要劝劝你,以你们‘天波府’的家传刀法,再加上无坚不摧的胭脂宝刀,论理,不致于在罗浮刀会上落败,更不会败得那么惨,你可知道令兄落败的原因?”

何凌风那会知道,只好摇头不语。

田伯达又道:“令兄之败,绝非技不如人,而是败在一个字上。”

何凌风猛可抬头,道:“什么字?”

“色!”

田伯达神情凝重地道:“女色的色字,令兄当时血气方刚,中了对方的美人计,不仅泄漏了‘破云八大式’刀法奥秘,临阵之前,更遭受了暗算,才落得将‘天下第一刀’的金匾,拱手让给香云府。”

香云府!

果然是岭南芙蓉城的香云府。

何凌风说不出是惊喜?还是振奋?

忙道:“小田,这些事你怎么会知道?”

田伯达笑了笑,道:“这虽然是椿秘密,却瞒不过我长耳小田。老实告诉你吧!这是一位武林前辈私下透露出来的。当时,那位前辈也亲身参与了罗浮刀会,亲眼看见令兄失手落败,业已心有所疑,后来暗加查探,果然证实所疑不假。”

何凌风道:“但这件事,家兄并没有告诉过我。”

田伯达道:“他误中美人计,如何好意思向你启口,不过,令兄在临去世前的种种安排,已说明了他的心情。”

何凌风道:“哦?”

田伯达道:“令兄以胭脂宝刀为由,亲赴千岁府替你求亲,便是想以千岁府的剑法,弥补破云刀法的缺点,同时,也希望因婉君姑娘的美慧,约束你的生活,不致再陷他当年覆辙。”

何凌风回想冯援的口吻,不得不承认田伯达的话,句句皆是实情。

使他不解的是,田伯达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

如果田伯达是香云府的人,尤其不该揭露这件秘密。

田伯达见他默然无语,又以规劝的语气道:“子畏兄,这些日子咱们只顾游乐,的确荒废了正事,如今亡羊补牢,时未为晚,朋友有劝善规过的责任,希望你这次聚会以后,好好振作起来,为了‘天波府’声誉,为了令兄遗志,千斤重担,都在你的肩上。”

何凌风点点头。

田伯达忽然低声道:“像上次涉足‘凤凰院’的事,今后可千万注意,那或许就是香云府布置的陷阱。”

何凌风依然一惊,正想开口,罗文宾却适时寻来,大声道:“你们躲在这里商议什么花样?快入局去,现在老秦推庄,手风正顺,大伙儿都罩他不住了。”

田伯达立刻换了一付脸色,笑道:“哦?老秦居然抖起来啦!这真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走!看我田某人去收拾他。”

三个重回赌局,何凌风已无心下注,勉强应付了一会,看看天色已经薄暮,便抽身出来,转回后府花园。

冯援约的是早晚两次晤面,并没有确定在什么时刻,何凌风匆匆在后花园里寻了一遍,未见人影,正感焦急,忽然听见夜风中飘来一阵人语声。

何凌风停身处,是在冯援晨间练功那片林子边沿,人声由林中随风送出,好像是两个人在林内低语,说些什么,却听不真切。

细辨,也只能分别那是两个女人的声音。

何凌风本想喝问是谁,但转念间又忍住了,为免打草惊蛇,也并不进林子里去,只提一口气,飞身掠上附近一棵较大的树枝,隐身枝干,静静等待着。

过没多久,语声停止,却传来细碎脚步声响。

两个女人正相偕由林中走出来。

何凌风居高临下,屏息以待,目睹二女从树下走过,才看清竟是梅儿和小兰。

梅儿手臂中挽着花篮,里面有几株夜合花。

小兰肩上扛着花锄,锄上还留着新土。

看模样,两人是来种花的,但种花何须在夜晚?

更不必将花种在树林子里。

而且,两人行动显得很诡秘,出林之前,先探头向外张望,待确定附近无人,才快步奔了出去,一出林外,又放慢了脚步。

只听梅儿悄声道:“咱们就在这儿分手吧!记住叫他子夜以后来,千万要当心。”

小兰道:“知道了,你自己也要多加谨慎,别再被人撞见了。”

两人在林边分手,梅儿往东,绕向上房,小兰却往西,奔向后花园园门。

何凌风决定跟踪小兰,看看她去会什么人,刚想溜下树干,冷不防头顶突然伸下来一只手,一把拉住了他的后衣领。

骇然一惊,急抬头,原来竟是冯援坐在树顶密叶中。

他先前掠上树干时,毫未发觉树上已经有人先到了,不禁暗叫惭愧,忙哑声道:“老大哥也看见那两个丫头了吗?”

冯援点点头,道:“我比她们来得早,自然看到了。”

何凌风道:“可曾看见她们在林子里鬼鬼祟祟干什么?”

冯援道:“在掩埋一件东西。”

何凌风道:“埋东西?埋什么东西?”

冯援道:“是什么东西,倒没看仔细,不过——。”

突然露齿一笑,接道:“如果咱们运气不错,那很可能就是咱们要的东西。”

何凌风失声道:“胭脂宝刀?”

冯援笑着点点头,道:“其实,咱们早应该想到了,今天清晨那丫头被你无意中撞见,手里并没有东西,当时天色已明,外间无法接应,她们根本没有机会将东西偷运出去。”

何凌风击掌道:“对,如果胭脂宝刀已偷运出府,她们也早已远走高飞,不会还冒险留在府中。”

冯援道:“她们发现刀盒内是假货,本没有想到会那么容易再将胭脂宝刀偷到手,后来因我一时疏忽,泄漏了藏刀的地方,才被她们得去,当时已来不及传运,只有先埋藏起来。”

何凌风道:“可是,她们临时要埋藏胭脂宝刀,理应埋在‘掬香榭’附近,怎会舍近求远,埋在树林中?”

冯援笑道:“这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她们原来一定埋藏在‘掬香榭’附近,但那里是水边旷野,挖取不便,才趁夜到树林里来。”

两人几经推敲,已确定胭脂宝刀仍未离开“天波府”,必然被梅儿和小兰埋藏在树林内。

何凌风大感振奋道:“这真是上天保佑,老大哥,咱们先把胭脂宝刀起出来,然后守株待兔,等他们今夜子时来取刀时,将他们一网成擒。”

冯援也欣然同意,并且叮嘱道:“等一会取回胭脂宝刀以后,你仍回前厅去,不要露声色,咱们不仅要取回胭脂宝刀,更要查出那幕后主使的人。”

何凌风道:“小弟已经留意观察,以种种迹象推测,田伯达涉嫌最重。”

于是,便把前厅情形,大略说了一遍。

冯援听完,并未表示意见,径自滑下大树,入林寻觅埋胭脂宝刀之处。

他被人戏呼“冯猴子”,不仅外貌像猴子,登树攀枝,也跟猴子一样灵活,穿林越树,无比敏捷。

没费多大工夫,便顺利找到林中有一堆腐叶,显然被人动过。

冯援双手抡动,扒开腐叶,下面果然是新翻的泥土,而且,还覆盖着一幅丝绢,用作记号。

何凌风道:“就是这里了,老大哥请稍待片刻,我去取一柄铁锹来。”

冯援道:“区区泥地,何需铁锹。”

十指曲张如爪,硬插进土中,轻轻一提,已挖起一大块泥土。

他用徒手掘地,竟似比铁锹、锄头还要方便,不多久,便掘了一个土坑。

果然,泥中埋着一只长形油布包裹。冯援仰面长吁,道:“旷世神物,失而复得,这是令兄英灵保佑,也是天意注定‘天波府’该当振兴了。”

何凌风却凝目注视着那只油布包裹,道:“老大哥,且慢庆幸,这包裹只怕有些不对。”

冯援道:“哦!”

何凌风道:“包裹若在泥土中掩埋了一天,再挖出来,总有潮湿痕迹,而这油布却干燥如新,分明是刚埋进土里……”

没等他把话说完,冯援已匆匆解开了油布包裹,包裹中的确是一柄刀。

不过,那并非“胭脂宝刀”,而是一柄普通的厚背薄刃单刀。

冯援怒哼道:“这两个狗贱人,竟敢跟咱们玩这套掉包的诡计。”

何凌风沉吟道:“可是,她们怎会预知咱们要来,事先就准备了这柄单刀?”

冯援道:“这两个贱人原本是趁夜来取胭脂宝刀的,突然发现你也在园中,才临时想出这条移花接木的计谋,故意弄一柄刀埋在林子里趁咱们在此地挖掘,她们却趁机去取胭脂宝刀脱身逃走,‘天波府’中随时想弄一柄单刀,那还不容易吗?”

何凌风道:“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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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援道:“别如果了,好在为时尚未晚,胭脂宝刀一定仍在‘掬香榭’附近,咱们这就追去,可能还来得及。”

怒急之下,他恨不得一步就跨到“掬香榭”,余音未落,人已像一阵风似的冲出了林子。

何凌风只得紧跟在后面。

可是,出林不久,何凌风却一把拉住了冯援的衣袖,低声道:“老大哥,请等一等。”

冯援停步道:“等什么?”

何凌风四顾一眼,并不回答,只是拉着他重又闪入林子里。

冯援诧道:“你究竟在弄什么玄虚,须知时间急迫,不能再耽误。”

何凌风摇摇手,哑声道:“小弟总觉得其中另有蹊跷,老大哥不妨去‘掬香榭’附近查看查看,但千万别暴露身形,小弟仍然守候在这座林子里。”

冯援道:“你守在这儿干什么?”

何凌风道:“小弟始终有个预感,那胭脂宝刀除非不在‘天波府’了,如在,很可能仍在这座林子里。”

冯援想了想,道:“好吧!你就留在这儿,我去‘掬香榭’,如果那边没有什么发现,我会立刻赶回来。”

何凌风松开手,目送冯援出林而去,忙转身仍旧回到埋刀土坑边。

他先将那柄单刀放回坑中,然后小心翼翼掩填泥土,重新铺上丝绢和树叶。

一切都已恢复原状,何凌风才飞身掠上附近树顶,用枝叶遮掩住身体,静静地等待着。

等什么?他自己说不出来,然而,却像一个守株待兔的猎人,显得很有耐心,也很有信心。

半盏热茶时间过去了,一点动静都没有,冯援也没有回来。

何凌风仍然动也不动坐在树上,凝神倾听着附近音响。

又过了半盏热茶光景,四周寂静如死,毫无动静。

何凌风开始有些焦急了——倒不是为了自己推断错误感到失望,而是为冯援一去不返暗暗担心。

就在这时候,“嗖”!一声轻响,树下突然多了一个人。

来人出现得实在太快,风声、人影,几乎是同一瞬间来临,风声入耳,人已站在树下,事先竟没有丝毫征兆。

何凌风吓了一跳,险些由树上跌落下来。

当他看清来人的衣着和面貌,更差点要惊呼失声。

那人一身鹅黄色衫裙,赫然竟是冯婉君。

冯婉君神色有些慌张,显然并未注意到树上有人,目光疾转,直奔埋刀处,同时,从袖中拔出一柄锋利的匕首,匆匆挖掘起来。

何凌风本想呼唤她,见了这种情形,忙又忍住。

因为冯婉君不仅神色慌张,鬓发衣衫,也显零乱,而且,左肩后部衣破现血,分明负了伤。

她怎么会负伤?又怎么知道埋刀的所在?为什么如此慌张?急于想挖掘什么……。

这些疑问,很快就获得了答案。冯婉君运刀如飞,片刻,已将那柄油布包裹的单刀挖掘出来。

但她连看也没看,顺手抛到一边,又继续向下挖。

不多久,竟然又从土坑中挖出一个包裹。

何凌风眼中一亮,他一眼就认出,那正是昨晚收藏胭脂宝刀的包裹。

原来梅儿和小兰埋藏的果真是胭脂宝刀,只不过,她们在土炕上层,多埋了一柄普通的单刀而已。

除非亲眼目睹,谁会想到土坑中居然埋着两柄刀?何凌风想不到。

精明如冯援,也同样没有想到。

冯婉君怎么会知道呢?

看情形,她不但早已知道埋刀的事,梅儿和小兰分明就是受了她的指使……。

何凌风心念电转,虽然感到很震惊,多日来的疑团,却豁然解破,一展身,从树顶飘落地上。

冯婉君正除去刀鞘外的包布,突见何凌风出现,顿时脸色大变,忙不迭倒退两三步,将胭脂宝刀转藏身后。

何凌风朝她露齿一笑,道:“想不到我会在这儿吧?”

冯婉君左手握刀仍藏在背后,却用右手拍拍自己胸口,长吁了一口气,堆笑道:“嗄!真是没想到,七郎,你吓了我一大跳。”

何凌风微笑道:“姑娘,咱们之间的称呼,好像应该改一改了。”

冯婉君道:“为什么?”

何凌风道:“因为你并不是冯婉君,并且也知道我不是杨子畏,咱们这一场假凤虚凰的戏,演到现在,难道还不该落幕吗?”

冯婉君道:“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何凌风向前逼近一步,低声道:“这有什么难懂?你们的目的是盗取胭脂宝刀,本来与我无关,但不应该千方百计把我也牵连进来。”

冯婉君身躯征震,目光凝视着何凌风的脸,既未承认,也没有否认。

何凌风得意地道:“想起来,我真傻。这些日子,我几乎真以为就是杨子畏呢!直到刚才不久,还以为你真的就是冯婉君,现在总算弄明白了。不过,姑娘,你能大胆冒充‘天波府’女主人,而且扮得维妙维肖,连冯大哥都被瞒过,这份计智胆识,令人不能不佩服。”

冯婉君眨眨大眼睛,惑然道:“七朗,你在胡说些什么?莫非老毛病又发作了?”

何凌风笑道:“不错,可能是我的老毛病又发作了,但这一次,幸亏有一位好大夫在此地,姑娘,你只要把胭脂宝刀交出来,咱们一块儿去见冯老大,谁有病谁没病,他一定有办法诊断明白。”

冯婉君道:“你说什么胭脂宝刀?那儿有什么胭脂宝刀?”

何凌风道:“就是在你背后那一柄,姑娘,咱们总是夫妻一场,还是由你自己交出来吧!等我用强动手,那就太没有夫妻情义了。”

冯婉君伸出左手,平举着刀鞘,道:“你说这柄刀,就是胭脂宝刀吗?”

何凌风道:“难道不是?那刀鞘外包着的油布我还认得,还有刀柄上的珊瑚字……。”

冯婉君叹了一口气,掉转刀鞘,送向何凌风面前,道:“你一定要说它是胭脂宝刀,那就自己拿去看看吧!”

何凌风道:“哦?我倒要仔细看看,难道真会看错……。”

他的手刚接住刀鞘鞘尾,才发觉看错的不是刀,而是人。冯婉君递刀时,是将鞘尾朝向何凌风,刀柄对着自己,当何凌风伸手接住刀鞘,她顺势翻掌,已握住刀柄。

“铮”的一声响,寒光耀眼,刀锋出鞘。

何凌风只觉肋下一凉,急忙松手倒退,腰腹间已被划破七八寸长一道裂口,衣破肉绽,鲜血涌出。

冯婉君右手一抄,刀鞘重人掌中,望着何凌风冷冷一笑,道:“念在夫妻情分,我破例刀下容情,留你一条性命,可是你最好别对冯猴子说出自己的真正身分,他若追问起杨子畏夫妇的下落,那时你就百口莫辩了。”

说完,还刀入鞘,转身而去。

何凌风踉跄追了两步,伤口鲜血迸流,业已从指缝间直冒出来,喉头灼燥,如被火烧,人也昏昏欲倒。

他情知已无力追敌,只得提足全身力气,高叫道:“冯大哥……冯大哥……。”

没听到冯援的回应,人已颓然跌倒地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以后又发生了些什么事。

当何凌风闻到阵阵花香,睁开眼睛,才知道自己又躺在“掬香榭”水阁中。

床边椅子上,坐着一个盛装少妇,正低头绣一幅鸳鸯枕巾。

从侧面看去,赫然竟是冯婉君。

何凌风一惊,险些从床上直跳起来。

可是,他刚刚撑起上半身,腹部一阵剧痛,又痛哼着跌回枕上。

声音惊动椅上的冯婉君,连忙放下绣巾,转过身来,含笑道:“七郎,醒了吗?快安静些躺着,别弄裂了伤口。”

何凌风瞪眼望着她,目光中全是惊骇愤恨之色,就像见到一个狞狰可怖的鬼怪。

冯婉君却对他嫣然一笑,轻轻替他压了压被角,道:“干嘛这样瞪着我,难道不认识我了吗?”

何凌风哼道:“你这妖妇,居然还有胆量留在这儿。”

冯婉君道:“我为什么不能留在这儿?这是‘天波府’,是我们的家……。”

“呸!”

何凌风真恨不得向她脸上重重吐一口浓痰,切齿道:“你东西已经到手,为什么还不走?你以为我真的不敢把秘密对冯大哥揭破?”

冯婉君一点也不生气,只平静地道:“七郎,你的疯病又发了。”

何凌风怒道:“你才疯病发了,告诉你,我要——。”

冯婉君道:“你要说什么?对谁说?七郎,我劝你还是安静点的好,现在大家都知道你有病在身,无论你说什么,都不会有人相信的。”

何凌风道:“我要把一切全掀出来,胭脂宝刀被你盗去,我的伤,也是你下的毒手。”

冯婉君淡淡一笑,道:“随便你怎么说吧!反正大哥什么都知道了,胭脂宝刀是被梅儿和小兰盗的,你的伤是伤在一个蒙面人手中,幸亏我及时赶到,才救了你一命,为了救你,我也受了一点伤,以致被那蒙面人逃脱了。”

何凌风道:“但梅儿和小兰却是受了你的指使,至少,她们都是你的贴身丫环,你怎么也不能推说全不知道。”

冯婉君道:“不错,她们是我的贴身丫环,但并不是我从千岁府带来的,她们被外人收买,我又有什么责任?”

何凌风道:“哼!她们迟早逃不出冯老大的手掌心,只要捉住一个,就不难审问出实情来。”

冯婉君耸耸肩,道:“可惜她们永远不会被捉住了。”

何凌风道:“你凭什么敢断言?”

冯婉君道:“因为,她们昨天晚上已经在‘掬香榭’附近被灭口。”

何凌风道:“是你下的毒手?”

冯婉君道:“当然不是我,杀人灭口的凶手是由前厅进来的,而且是个男人,大哥就是为了追赶凶手,才没能及时回到林子里去。”

何凌风道:“他一定查出凶手是谁了?”

冯婉君耸耸肩,道:“他本来应该查到的,可惜太急躁,你那批狐朋狗友对他又太畏惧,结果,除了扰散赌局,什么也没有查到。”

何凌风道:“那他人呢?”

“喏!”

冯婉君向窗外努了努嘴,道:“他对胭脂宝刀一直不肯死心,认定东西还在后花园内,从昨天半夜起,就亲自带着人在后花园里挖掘,到现在还没有休息,可怜‘掬香榭’附近那些花草,都被他糟蹋了。”

何凌风仰起头,“从窗口望出去,不禁废然长叹了一口气。”

“掬香榭”周围人影憧憧,锄锹纷飞,冯援正亲自督促着十余名武士,在园子里挖掘“胭脂宝刀”。

何凌风恨恨地道:“只要冯老大还在‘天波府’,你就完定了,我会把所有秘密,全部向他揭露。”

冯婉君笑道:“你不会的,那样做,对你没有丝毫益处,反而会惹来无穷麻烦,何况你已经生过一次疯病,你的话,谁会相信?”

何凌风道:“至少我已经知道你不是‘天波府’的女主人,冯婉君和冯援是同胞兄妹,他一定能够证明你是假冒的。”

冯婉君笑得好得意,道:“他用什么方法证明呢?同父不同母的兄妹,年纪差了一大截,平时生活就不在一起,在家时,一天也未必见一次面,何况已经出嫁。即使我身上有什么胎记痕印,他也不知道,即使知道,他还能脱下我的衣服验证吗?”

她停了一下,又接着道:“再说,我不是冯婉君,你也不是杨子畏,事情揭穿,你就不怕我反咬一口,硬说是咱们串通好的?”

何凌风张口结舌,竟无词以驳。

的确,事无佐证,自己也身分不明,说出的话怎敢肯定冯援会相信?

冯婉君又笑着在床边坐下,一只手温柔地按在何凌风肩上,柔声道:“七郎,你是聪明人,绝不会做那种傻事,万贯家产,如花美眷,许多人梦寐以求尚难如愿,你却不费半点力气,垂手而得,何乐而不为呢?”

何凌风无话可说,只觉心底升起阵阵凉意,恍如整个人掉进了冰窖里。

这女人太厉害,处处设想周密,天衣无缝,他还能再说什么?

冯婉君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意,又道:“常言说得好,一夜夫妻百日恩,咱们是夫妻,我不会害你的。”

何凌风默然良久,只得叹口气道:“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人?你已经得到了胭脂宝刀,还想要什么?”

冯婉君微笑着在他脸颊上轻轻拧了一下,低声道:“我叫冯婉君,你名杨子畏,我是你的妻子,你是我的丈夫,现在是,今后也是,一个做妻子的,除了想要自己的丈夫,还想什么?”

这番话,充满了浓情蜜意,但听在何凌风耳朵里,却浑身冒起鸡皮疙瘩。

冯婉君道:“咱们夫妻已经谈了很久,大哥还在外面辛苦掘宝,应该请他进来歇歇了。”

不等何凌风开口,便提高声音叫道:“苹儿!”

一个圆脸小丫头应声推门进来,问道:“夫人是叫我吗?”

冯婉君道:“你去告诉舅老爷,就说爷醒过来了,请他来屋里歇歇,别再挖啦!”

何凌风认得那名叫苹儿的丫头,本是上房里做粗活的,人有些傻,作事也嫌笨拙,想必是因为梅儿和小兰已死,才临时改作随身使唤。

不过,他现在可不敢再小觑一个傻丫头,冯婉君既然带她在身边使唤,安知不也是预先布置的帮手。

谁也不知道她在“天波府”内布置了多少人?依情推想,那些人一定不在少数,否则,她绝不会断然将梅儿和小兰杀死灭口,而自己仍敢留下来。

何凌风突然发觉自己太孤独,除了冯援以外,周围别无可信之人,而冯援也只是初识数面,自己的话,他怎会相信?

想到这里,信心全失,人就像隔夜的麦团,瘫软在床上。不一会,冯援大步走了进来,一见面就连声追悔道:“都怪我太疏忽,只顾着追凶手,竟没想到后花园里还藏着奸人,七郎,快告诉我,那家伙长得什么模样?”

何凌风正要开口,冯婉君已抢着回答道:“他当时受了伤,哪儿还会留意对方的模样,我倒是看见的,只不过,那家伙用布蒙着脸,分辨不出面貌。”

冯援道:“面貌虽不能分辨,至少总看得出他是男,是女?身上是什么装束。”

冯婉君道:“大哥,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吗?是个男人,身材很高大,穿着黑色夜行衣……。”

冯援道:“或许你没看仔细,我要再亲自问问七郎,你别在旁边尽打岔。”

冯婉君并不在意,只淡淡一笑,道:“好吧!你自己问他吧!但别忘了他伤势不轻,说多了话会伤精神。”

冯援道:“我知道了,男人谈正经事,你们妇道人家少插嘴。”

何凌风内心不禁泛起一阵快意,那虽然只是兄长呵责妹妹的几句话,在何凌风此时听来,竟大有知己之感。

但是,当他目光接触到冯婉君嘴角的笑容,心里又不禁一冷。

那笑容,表面看来,是温婉和柔顺,其实却代表着无比自信和得意。

如果没有这份把握,她岂会让何凌风跟冯援见面。

那就像马戏团驯兽师脸上的笑容一样,自信、得意,还有几分炫耀的意味。

如果没有这份把握,他又怎会让凶猛的野兽在人前表演。

何凌风感觉自己正如马戏团里的猛兽,虽有尖齿利爪,却必须忍受鞭笞,由驯兽师牵着在人前做戏。

而这个冒名冯婉君的女人,正是一位高明的驯兽师。

冯援显然不是一个精明的观众,迫不及待地迫问道:“七郎,你仔细回想一下当时的经过,详详细细告诉我,那是个怎样的人?你们怎么遭遇的?他是怎样伤了你?”

何凌风长吁一声,苦笑道:“婉君说的不错,那人穿一身黑色夜行衣,个子很高,但脸上蒙着布巾,看不见面貌。”

冯援道:“你跟他怎么遇上的?”

何凌风道:“咱们在林边分手以后,我总觉得梅儿和小兰的行动令人可疑,她们好像事先已知道有人窥伺,才故意埋了一柄普通单刀。事实上,老大哥比她们先到,不可能被发觉,所以,我怀疑她们不是诱敌,而是为同党留置标志,另有目的。”

冯援点头道:“唔!这推断没错。”

何凌风道:“于是,我回到林中,就在埋刀处守候,不久,果然发现有人偷进林子,挖掘那埋刀的土坑。”

冯援道:“坑里不是只有一柄普通单刀吗?”

何凌风叹道:“老大哥,咱们都上当了,那单刀下面数尺处,就埋着真正的胭脂宝刀。”

“哦!”

冯援一震,两眼精光迸射,激动地道:“好一条瞒天过海的诡计。”

何凌风偷望冯婉君,却见她正聚精会神的倾听着,嘴角隐含笑意,颇有得意之色。

冯援道:“七郎,不是我这做老大哥的责怪你,既然见到了胭脂宝刀,自己就该度量情势。如果没有制胜把握,为什么不出声呼喊,多召人手围堵呢?”

何凌风苦笑道:“当时彼明我暗,其实我已经将他堵截住了,只没想到那斯狡诈得很,假作送还胭脂宝刀,却趁我接刀时突然出手,等我再呼喊,已经迟了。”

冯婉君接口道:“是呀!我就是听见七郎的呼喊声才赶去的,那人不但机智超绝,武功也很高明,连我也没能拦得住他。”

冯援叹道:“这么说,胭脂宝刀被人盗出‘天波府’,咱们竟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

冯婉君道:“不用问,当然是领南芙蓉城派来的人。”

冯援道:“你怎知是香云府干的?”
 0   2005-07-11 00:39:22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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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婉君道:“只有香云府才有盗刀的理由,也只有香云府才有这种能力,他们为了保持‘天下第一刀’的荣衔,才会不惜一切干方百计盗取胭脂宝刀。”

冯援却摇头道:“不!岭南香云府绝不是那种人,他们纵然要维护‘天下第一刀’的荣衔,也绝不会用盗刀为手段。”

何凌风不禁诧道:“为什么?”

他一直认为岭南香云府就是“天波府”唯一对头,甚至早已确定这假冒冯婉君的女人,就是香云府派来的奸细,现在突然听冯援说出这种话,不由大感意外。

如果她不是香云府的人,又会受了谁的主使呢?

冯援神色凝重地道:“香云府的‘太阳刀’费百龄,为人虽然性如烈火,却很正派,罗浮刀会中,历年皆被‘天波府’夺去第一荣衔,费百龄从未生出盗取胭脂宝刀的念头,否则,也不必等到现在才动手了。同时,你们别忘了上届刀会,‘天下第一刀’荣衔被香云府得去,人家手中也并没有宝刀利刃,费百龄既然不须仗持宝刀便能获胜,现在又何必干这种卑鄙勾当。”

何凌风道:“老大哥不是也说,怕胭脂宝刀被姓费的得去,咱们更不容易胜过他吗?”

冯援道:“我只说怕胭脂宝刀被他得去,并没有说他会来盗取胭脂宝刀。”

何凌风道:“这又有什么分别?”

冯援道:“当然有。以费百龄的武功,单凭杨家神刀和千岁府的惊虹剑法,都已不是他的敌手,咱们所寄望的,除了刀剑合壁阵之外,胭脂宝刀在咱们手中,多少有些助益。如果胭脂宝刀落在费百龄之手,等于截我之长,补彼之短,敌我消长之间,自然对咱们不利。”

何凌风道:“老大哥的意思是说,费百龄不会主使盗刀,但若有人盗得胭脂宝刀送去香云府,他也不会拒绝?”

冯援道:“正是如此,一个以刀法成名的人,谁不希望获得一柄宝刀。”

何凌风默然,他对香云府的情形所知有限,自是不便置喙。

冯婉君却反问道:“可是,除了香云府,谁还会兴起盗刀的念头?谁会有这个胆量?”

冯援摇摇头,道:“这正是咱们要追查的事,照你俩描述的情形推想,那盗刀的人武功相当高明,应该不是无名之辈。或许他盗取胭脂宝刀,目的并非欲转助香云府,而是准备在下届罗浮刀会上,为自己争取‘天下第一刀’的荣衔。”

冯婉君道:“这样说来,凡是天下练刀的人都有嫌疑了?”

冯援道:“下天练刀的人虽多,够资格在罗浮刀会上扬名露脸的,却没有几人,咱们一定能够查出来。”

冯婉君耸耸肩,道:“大哥也别太相信人了,依我看,盗刀的绝不会是旁人,准是香云府干的。”

冯援仍旧摇头不信,但并没有跟她继续争辩。

何凌风不觉诧异地打量着冯婉君,暗想:她为什么一口咬定盗刀的是香云府?

是为了混淆冯援的追查?

还是别有其他目的?

冯婉君似乎也发觉自己说话太露骨了,淡淡一笑,又道:“反正胭脂宝刀已经失去,无论落在谁手里,对咱们都同样不利,现在最重要的是如何着手追查,大哥心里可有成算?”

冯援沉吟道:“东西出了‘天波府’,追查就比较困难了,如今内奸已被灭口,外敌又毫无线索可循,倒实在是件棘手的事。”

何凌风忍不住问道:“老大哥追赶那杀人灭口的杀手,难道就一点线索也没有吗?”

冯援道:“惭愧得很,当时天色黑暗,那人对府中路径又比我熟稔,追逐中,我发了一掌,可能击伤了他的左后肩,不幸仍被负伤逃脱了。”

何凌风忽然想起冯婉君去林中挖掘胭脂宝刀时,左后肩衣破现血,显然负了伤,这么看来,杀梅儿和小兰的杀手也是她。

对,她对府中路径,当然比冯援熟稔,杀梅儿和小兰灭口后,故意将冯援诱往前厅,自己却转回后园林中挖掘胭脂宝刀。

当时,她一定女扮男装,才瞒过了冯援。

她就是主持盗刀的人,这绝不会错了……。

何凌风想到这里,心血沸腾,真恨不得当面就拆穿了她——但继而又想到,这女人狡猾异常,如果不能先查出确切证据,空口白话,难获冯援信任,倘若一击不成,可能连冯援也会遭她的毒手,现在且别声张,等看清楚她肩部受伤的情形再说。

心念电转,便假作惋惜地叹了一口气,道:“可惜被他逃脱了,若能擒住一个活口,就不难追问出真相。”

冯婉君突然接口道:“我倒有个办法,只不知行不行得通?”

冯援道:“你说说看。”

冯婉君道:“我想,那杀梅儿和小兰灭口的杀手,既然熟稔‘天波府’路径,很可能就是‘天波府’的人,或许是七郎那批朋友中的一个。”

冯援道:“呢!不错。”

冯婉君道:“大哥在黑暗中无法看清他的面貌,但击中他一掌,已在身上留下了记号,咱们何不把府里的人召集检查,谁的左后肩受了伤,谁就是涉嫌杀人灭口的杀手。”

冯援想了想,道:“这虽然这个笨办法,倒也未尝不可一试,只是,对府里的人可以检查,七郎那批朋友却不便如此。”

冯婉君笑道:“这也容易得很,对府中人,咱们明查,对七郎的朋友,不妨用暗访,大哥出面,一一登门探视,要他们自己解衣以证清白,他们还敢不愿意?”

冯援摇摇头,道:“不行,他们虽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至少总是七郎的朋友,也在关洛一带多少有点身分,这样做法,未免太过分了。”

冯婉君道:“那就趁夜深人静时,暗中分头查探,谁负了伤,总瞒不过去的。”

冯援道:“我总觉得这样做不太妥当,咱们不能丢了胭脂宝刀,再贻人笑柄,现在我先去检查府里的人,如果查不出结果,再从长计议吧!”

说完,起身而去。

冯婉君目送冯援去远,忽然冷笑一声,喃喃道:“想不到一向傲慢的冯猴子,这次居然也懂得礼貌了。”

何凌风道:“你明明知道查不出结果,为什么偏偏怂恿他去呢?”

冯婉君一挑眉,道:“谁说查不出结果?只要他肯去查,一定查得出来。”

何凌风道:“莫非你已经知道谁受了伤?”

冯婉君笑了,道:“岂止我知道,你也应该猜想得到。”

何凌风道:“哦?是谁?”

冯婉君道:“除了田伯达,还会是谁。”

何凌风一怔,呆住了。

不错,自从“凤凰院”事件开始,一直到胭脂宝刀失窃,每件事,田伯达都涉有重嫌,但就算田伯达是奸细,也应该跟冯婉君是一路的,冯婉君为什么又存心出卖他呢?

难道他们并不是同党?

只是怀着同样的目的?

难道是狡兔死、走狗烹?

冯婉君想借刀杀人,铲除田伯达灭口?何凌风只觉情势越演越复杂,简直令人如坠五里雾中……。

不过,由于冯婉君企图嫁祸田伯达,又使何凌风心里生起一线希望。

那就是—胭脂宝刀可能还没有离开“天波府”。

冯援清查左肩受伤的人,结果自然是徒劳无功。

但,因为盘问府中武士,却有了一项意外收获。

据负责夜问警戒的武士们报称:出事当晚,前后府巡逻人数,比平时增加了一倍不止,大家都异口同声,坚称绝未发现有任何人出入“天波府”。

当天,何凌风曾经当众吩咐过,不让参加豪赌的人中途退席,所以特别增多了巡逻武士,如果有人离去,绝不可能瞒过四周武士。

这项发现,正和何凌风心中的推断吻合,证实了冯婉君虽然由林子里取得胭脂宝刀,却因时间太仓促,又无助手可用,没有机会将胭脂宝刀送出去。

服脂宝刀若仍在“天波府”中,事情就有转机了。

可惜何凌风腹伤未愈,僵卧床榻,始终找不到跟冯援单独相处的机会,接连三天,冯婉君都寸步不离左右,明为陪伴,暗为监视。

冯援却为了追查胭脂宝刀下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早出晚归,暮去晨返,奔走关洛一带,并派出大批武士,四处刺探消息。

三天过去,毫无所获。

这天清晨,冯援又带着满脸倦容回来,一望而知,必然又是整夜未曾阖眼。

何凌风瞧着不忍,劝道:“老大哥,不用再这样辛苦了,没有胭脂宝刀,咱们一样有机会战胜香云府,当年费百龄不也是这样吗?”

冯援摇摇头,道:“话虽不错,但失去胭脂宝刀,我总觉得愧对令兄,而且也不服这口气。”

冯婉君道:“怎么叫做不服气呢?”

冯援道:“这几天,我不但踏遍关洛周围百里,更托了丐帮中人,居然查不出胭脂宝刀丝毫消息,难道那柄胭脂宝刀会插翅飞了不成。”

何凌风道:“这是急不来的事,也许那柄胭脂宝刀根本就没有……”

冯婉君好像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急忙抢着道:“是呀!也许那柄胭脂宝刀根本就没有飞走,只是被人藏起来了,你越是追查得急,盗刀的人越不敢妄动,那就更难找到线索了。”

冯援颔首道:“我也想到这种可能,照目前情形推测,那胭脂宝刀绝对没有离开关洛,甚至还没有离开‘天波府’。”

冯婉君道:“有一个人,对关洛一带消息最灵通,大哥有没有去找过他?”

冯援道:“谁?”

冯婉君道:“田伯达,也就是七郎的朋友,外号长耳小田的。”

冯援轻哦了一声,道:“原来是他。”

冯婉君道:“大哥别小觑了他,关洛一带,就数他的交游最广,无论大小事情,他没有不知道的,去问问他,或许能有些帮助。”

冯援道:“我已经去过了,无奈他不在家。”

“不在家?到什么地方去了?”

“据说田伯达从这儿回去后,当天就被一个朋友邀往兰封,迄今仍未回来。”

“哦?竟有这么巧的事?大哥不要被人骗了吧!”

“不会的,我亲自去他家探查过,田伯达的确不在。”

“那就奇怪了,他怎么早不走,晚不走,刚巧胭脂宝刀失窃,他就离家出走了?”

何凌风插口道:“婉君,不要这么说,或许他刚巧有事。”

冯婉君脸色一沉,道:“你就知道替那批狐朋狗友掩饰,到现在还不知道警惕。”

微顿,转对冯援道:“大哥,这件事大有蹊跷,说不定胭脂宝刀就是被姓田的带走了。”

冯援怔了怔,随即笑道:“那是不可能的,我亲眼看他们离开‘天波府’,身边连一把匕首也没带。”

冯婉君道:“难道他就不能在出府以后,将刀接走,挟带离开关洛?”

冯援道:“刀不在他手中,府里又别无他人外出,怎么一个接走法?”

冯婉君道:“譬如说,他夜晚先将胭脂宝刀藏在府墙附近,自己并不出去,等到第二天空手离开,再趁戒备松懈时返回取刀,神不知,鬼不觉,谁会想到胭脂宝刀是他偷的。”

冯援变色道:“偷天换日,这倒颇有可能——。”

何凌风道:“不可能。”

冯援转过脸来,诧异地看着他,冯婉君的脸上更像笼罩着一层严霜,目光冰冷,蕴着恨意。

何凌风视若无睹,徐徐道:“咱们不要忘了,当晚在这儿附近杀人灭口,和在林子里挖掘胭脂宝刀的,根本是两个人,事情发生以后,他们一个逃向前厅,一个却由后花园遁走,而且,在林中挖掘胭脂宝刀的蒙面人,身材颇高大,田伯达却并不高。”

其实,何凌风明明知道杀人灭口和挖掘胭脂宝刀,都是冯婉君一个人干的,他对田伯达也并无好感,但不知道为什么,竟甘愿挺身为田伯达辩护。

或许这只是下意识的想报复冯婉君吧!他忽然对这个曾有肌肤之亲的女人,感到说不出的厌恶,只要能激起她的愤恨,就觉得很愉快。

冯婉君真的被激怒了,但却压抑着不肯让怒火发作出来,只轻轻冷笑了一声,道:“他们既是同党,难道不能一个藏刀,一个接走?”

何凌风道:“果真如此,那藏刀的蒙面人一定还留在‘天波府’中,咱们就该由府中查起才对。”

冯婉君冷哼道:“你以为‘天波府’真是铜墙铁壁?你以为武士的话真值得相信?安知他们不是过甚其词,推卸责任?”

何凌风道:“如果蒙面人的武功真能够在‘天波府’来去自如,他又何必先藏胭脂宝刀,再由田伯达接走?这不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吗?”

冯婉君道:“我并没有说一定是田伯达接走胭脂宝刀,我只是假设有这种可能而已。”

何凌风道:“我也只是就事论事,认为无此可能……。”

冯援突然挥挥手,道:“好了!大家在商议正事,用不着这样逞意气之争,无论如何,田伯达的失踪令人可疑,值得查证一下,这件事我会办的。”

冯婉君道:“要办就得快,时日一久,他的伤已经痊愈,那时就没有证据了。”

冯援道:“我知道,但皇帝不差饿兵。小妹,麻烦去替大哥弄点酒莱,总得让大哥吃饱了才好办事。”

冯婉君道:“好,我叫苹儿去吩咐……。”

冯援笑道:“小妹,你就亲自辛苦一趟吧!很久没吃凉拌萝卜丝了,替大哥拌一盘好吗?”

冯婉君尚在迟疑,何凌风连忙接口道:“对,婉君的凉拌萝卜丝,真是一绝,厨房下人们再也拌不出那种味道来。”

这是存心赶鸭子上架,让冯婉君既无法推辞,拌的味道不对,也等于自露马脚。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希望能支开她片刻,以便跟冯援单独谈谈话。

冯婉君分明知道这些用心,却没有推辞,笑笑站起身来,道:“我也很久没下过厨房了,试试看吧!味道拌得走了样,你们可别埋怨。”

目光扫了何凌风一瞥,又道:“七郎,说话太多会伤神,要伤势好得快,最好多养神,少说话。”

何凌风笑道:“放心,我会自己保养的。”

冯援没有开口,一直望着冯婉君走出水榭,忽然皱皱眉头,脸上浮现出异样的神色。

何凌风也收敛了笑容,低问道:“老大哥,有什么不对吗?”

冯援摇摇头,道:“没有什么。我只是觉得奇怪,年余未见,你们都变了。”

何凌风心头一震,忙道:“我们?老大哥是指我?还是指的婉君?”

“都指。”

冯援目光凝注在何凌风的脸上,缓缓道:“你变得比从前机智刚强,也更像一个男子汉,小妹却变得比从前能干多了。”

何凌风道:“老大哥的意思是——。”

冯援道:“她从前根本没下过厨房,也从来不会做什么凉拌萝卜丝。”

何凌风倒吸一口气,张大了嘴,再也合不拢来。

这一刹那,说不出是惊?是喜?更不知该承认?还是该否认?

冯猴子不愧精明,显然,他已经看出那假冒冯婉君的女人某些破绽,才故意用“凉拌萝卜丝”作为试探。

可是,他有没有看出杨子畏也是假冒的?如果看出了,为什么不动手?语气还这样平静呢?

自己若将真相全部揭露,他会不会相信?会不会怀疑自己和假冒冯婉君的女人是一伙……。

何凌风心里像塞了一堆草,整个乱了,怔怔望着冯援,不知该如何是好。

冯援也正目不转瞬地望着他,眼中精光暴射,似要看穿他的内心。

许久,冯援才轻叹了一口气,低声道:“七郎,你和她是夫妻,难道竟一点也没有发觉?”

何凌风道:“发觉什么?”

冯援一字字道:“她是假冒的。”

何凌风道:“哦!”

冯援道:“我初来那一天,就觉得她的声音有些不对,当时并未在意,这几天看她的言行举止,越看越觉得可疑,刚才……。”

何凌风道:“老大哥,当心!”

同时向门外努了努嘴。

门外站着丫头苹儿,正朝屋里探头探脑张望。

冯援眼中精光一闪,沉声道:“莫非你已受了她们的胁持?”

何凌风连连摇手,道:“此事内情复杂,一言难尽,老大哥既然已有警觉,千万不要声张,以免打草惊蛇。今夜三更,请在客房等候,咱们再详谈……。”

正说着,丫头苹儿推开房门,冯婉君带领着两名仆妇走了进来。

两名仆妇,一个提着食盒,一个捧着酒瓮和碗盏。

冯婉君笑道:“大哥,真是抱歉,今天厨房里没有萝卜,我叫她们先送点现成腊味来,你将就着喝酒好吗?”

冯援点点头,道:“这是我没有口福,不过,有酒有菜,且吃了再谈。”

他尽量装得很自然,事实上,也的确饿了,可口的腊味,诱人的酒香,正好填补了他的饥渴。

冯婉君亲自布箸,并且陪在桌边,亲自为冯援斟酒奉菜,真像妹妹在款待兄长。

但酒和莱,她都点滴未尝。

冯援浅饮了两杯,笑道:“小妹,你怎么不喝一点?”

冯婉君道:“我不习惯一大早就喝酒,大哥还是自己喝吧!”

冯援道:“一个人喝寡酒多没意思,七郎,来陪老大哥喝两盅。”

何凌风从床上坐起,道:“小弟遵命。”

冯婉君并没有拦阻,只淡淡道:“少喝点,别过量,你的伤口还没好。”

轻挽罗袖,也替何凌风斟了一小杯。

何凌风举起酒杯,道:“老大哥,我敬您,干!”

冯援摇手道:“别忙,你的伤势未愈,不能喝急酒,咱们先随意随意。”

何凌风笑了笑,依言浅尝了一口。

冯援突然问道:“这酒的味道如何?”

何凌风道:“很好呀!”

冯援道:“酒味是不是有点酸?”
 0   2005-07-11 00:39:48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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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何凌风道:“这是女儿红,本来就带酸味。”

冯援笑着摇摇头,道:“错了,这不是酒本身的酸味,而是有人在酒里加了东西。”

何凌风大吃一惊,道:“当真?”

冯援道:“你若不信,何妨问问小妹。”

没等何凌风发问,冯婉君已经冷冷接口道:“不错,是我在酒里加了‘散功沙’。”

她的语气冷漠而平静,既未脸红,也不惊慌,就像承认在汤里加了几滴麻油,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

何凌风却险些从椅上跳起来,大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冯婉君沉着的道:“没有什么意思,只因为大哥的功力太高,我怕不是他的对手,不能不先作准备。”

冯援笑道:“你居然还叫我大哥?”

冯婉君道:“为什么不呢?我是七郎的妻子,你是他的舅兄,不叫你大哥要叫什么?”

冯援竟然毫不生气,连连点头道:“叫得对,叫得对,既是兄妹,有话总好谈些,也就用不着动手了。”

说着,一仰脖子,又干了一杯酒。

何凌风急道:“老大哥,不能再喝了……。”

冯援大笑道:“散功沙入喉生效,喝一杯跟喝十杯没有什么分别,反正就是这么一回事了,何不先谋一醉。”

何凌风张了张嘴,脸上忽然变色。

他发觉,自己虽然只尝了浅浅一口,此时腹内已有异样感觉,仿佛丹田被什么东西穿了许多孔,真气一提即散,再也无法凝聚起来。

冯婉君冷冷一笑,又替冯援斟满了酒杯,道:“大哥的话虽然不错,但七郎还是少喝点的好,酒喝多了,对伤势总是有害的。”

何凌风怒目道:“你还猫哭耗子假慈悲?我若伤重死了,岂不正合你的心意?”

冯援道:“七郎,别说这种无情的话,你们是夫妻,她怎会希望你死呢?若真的死了,咱们的刀剑合壁阵,岂非练不成了么?”

冯婉君微笑道:“对极了,大哥真不愧精明,如此善解人意。”

冯援道:“可是,刀剑合壁阵,全在我肚子里,你能下药破我的真气,却未必能从我肚子挖出刀剑合壁阵法来。”

冯婉君道:“那也不难,我有的是时间和耐心,等七郎的伤势痊愈了,咱们再慢慢研商也还不迟。”

举手轻击两声,道:“来人呀!”

两名送酒菜的仆妇应声而入,这一次,她们手里没有酒菜,却提着两柄雪亮的长刀。

冯婉君道:“舅老爷醉了,你们扶他去客房休息,务必要小心伺候,不许怠慢。”

两名仆妇躬身应诺,一左一右,将冯援挟了起来。

冯援半点也没有反抗,只笑嘻嘻道:“小妹,咱们为什么不现在谈谈呢?如果你肯告诉我婉君的下落,或许我也肯说出刀剑合壁阵法。”

冯婉君冷冷道:“我并不急于想知道那刀剑合壁阵法,咱们有的是时间,现在你醉了,还是先去休息吧!”

冯援耸耸肩,点头道:“不错,空肚子喝酒,的确容易醉,七郎,下次千万记住别空肚子喝酒。”

两名仆妇都粗壮有力,冯援却是瘦小个子,话犹未完,已被两名仆妇像提小鸡似的拿了出去。

堂堂千岁府一剑擎天,就这样栽在女人手中了?

何凌风心里真有说不出的难受,仿佛这一切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如果在冯援初莅“天波府”时,自己就将实情相告,又何致于有今天这种结果。

他看得出,到目前为止,冯援仍把他当作杨子畏,因此也对他怀着若干疑心,否则,不会叫他同饮含有散功沙的药酒。

冯援这样做,显然在试探自己是否对方同党,由此可见他确是心有所疑,果真如此,他还会相信自己的剖白吗?

何凌风本是被迫卷进这场纷争,现在他突然觉得自己既已身置其中,就有义务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只有如此,才能还我清白。

既然假冒冯婉君的歹徒将自己装成杨子畏,冯援也认为自己就是杨子畏,那就索性客串到底,先跟歹徒虚与委蛇,再设法探听真正的杨子畏夫妇下落,以及援救冯援……。

打定主意,便假意埋怨道:“婉君,你这是干什么?要我守密,自己却把秘密全抖露出来了。”

冯婉君冷冷看着他,冷冷说道:“你真的愿意为我守密?”

何凌风道:“当然,我已经答应过你,没想到你竟会在酒中弄手脚。”

冯婉君笑了,道:“我本来不想下手,可是,谁知道今夜三更你要告诉他什么?与其由你告诉他,不如我自己抖露出来。”

何凌风吃惊道:“原来你听见了我们的谈话?”

冯婉君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别以为我去了厨房,这儿的情形,没有什么瞒得过我。”

何凌风尴尬地笑笑,道:“其实,你误会了,刚才因为他对你已经起了疑心,我不得不敷衍一下,正准备私下跟你商议,晚上应该怎样对他解释呢!”

冯婉君道:“是吗?你打算怎样对他解释?”

何凌风道:“我自然不会承认你是假冒的,至于下厨做菜的事,骗他说是你婚后才学会的,因为我喜欢吃凉拌萝卜丝,所以……”

“好了。”

冯婉君不耐烦的挥挥手,道:“你的意思就是要告诉我,你愿意跟我合作,一切听我的吩咐,对吗?”

何凌风道:“对,我已经下了水,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冯婉君点点头,道:“很好,现在我就交代你一件工作,你要尽力去完成。”

何凌风道:“我会的。”

冯婉君道:“去劝劝冯老大,叫他趁早把刀剑合壁阵的要诀说出来。”

何凌风道:“我一定去劝他,只不过他现在对我已有疑心,可能不会告诉我。”

冯婉君道:“至少他还认为你就是杨子畏,你不妨告诉他,真正的冯婉君已经在我手中,整个‘天波府’也在我的掌握,如果他不肯说出刀剑合壁阵的要诀,天波府和千岁府就将从此在武林除名。”

何凌风试探着道:“这么说,姑娘是香云府的人了?”

冯婉君没有回答,却反问道:“你以为天下武林中,除了天波府和千岁府,就只有香云府了吗?”

何凌风忙笑道:“那姑娘是来自何处?怎么称呼?总可以透露一二,让我也好有话可劝冯老大。”

冯婉君沉吟了一下,道:“你一定要问,我只告诉你四句歌词,其他由你自己去猜想。”

何凌风道:“愿闻”。

冯婉君念道:“弱质纤纤志气高,不习针尔习刀枪,霹雳惊破痴人梦,方知红粉是英豪。”

冯援屈肘作枕,舒适地斜靠在床头,闭着眼睛,一付好整以暇的样子。

当他听完何凌风覆念的四句歌词,不禁由鼻孔里嗤出一股冷气,缓缓道:“这算什么狗屁歌词,不过表示女人也要跟男人争强逞雄,对她的来历姓名,一字未提,说了等于没说。”

何凌风道:“但是,这至少证明一件事,她并不是从香云府来的。”

冯援道:“我早就知道她不是,现在也懒得追问她的来处,只希望知道他们把小妹怎么样了。”

何凌风叹道:“她只承认婉君在他们手中,其他的什么也不肯说。”

冯援道:“她不交代出小妹的下落,就休想我吐露刀剑合壁阵法。”

突然睁开眼睛,凝视着何凌风道:“你们是夫妻,同床共枕的妻子被人掉了包,你居然一点也不知道?一点也没感觉异样?我真不懂,你究竟是血肉之躯?还是木头雕刻的!”

何凌风赧然垂首道:“老大哥责备的固然很对,可是,她实在扮得太像,无论身材、口音,甚至身体上的特征,都无一不像,再加上梅儿和小兰两个贴身丫环早被收卖,谁会想得到呢?”

冯援道:“难道事前事后,府里会一点异兆也没有?”

何凌风道:“真的没有,不但府中上下无人看出,朋友们也没发觉,连老大哥初来的时候,不也一样被她瞒过了么?”

冯援微微颔首,道:“这女人的确不简单,除开化装易容之术,其设想的精密,安排的周到,布置的严谨,真可说得上天衣无缝。不过,她仍然忽略了一件事。”

何凌风低问道:“什么事?”

冯援笑了笑,没有回答,顺手从床头小几上取了一个茶杯,伸出右掌,轻轻按在茶杯口上。

刹那间,只见他整个右掌变得一片血红,热气蒸腾,仿佛刚从蒸笼里取出的热馒头。

不久,气散色退,移开手掌,杯中竟满满盈了一杯酒。

何凌风惊喜交集,颤声道:“老大哥,你——。”

冯援朝门外努努嘴,截口道:“你去回复她,我答应说出刀剑合壁阵法,但必须先确知婉君的下落和安全,否则,一切免谈。”

何凌风连忙道:“好,我这就去告诉她,希望老大哥多保重。”

他还想再说下去,冯援已经将杯中酒液倾入床下,挥手示意他离去。

走出客房,何凌风的脚步轻快多了。所谓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那女人既然知道冯援的武功高明,又岂是区区散功沙能够奏效的。

难怪冯援说:空肚子喝酒容易醉。

敢情这就是暗示对酒菜已有戒心,以冯援的精明,自然不会那么轻易便中人暗算。

他假作中毒,只是苦肉计,—则为了顾忌冯婉君的安全,二则想借此探查对方的来历;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为了何凌风伤势尚未痊愈,必须忍耐以免激起变故。

冯援功力未失,随时可以制住那假冒冯婉君的女人,只要捉住她,还怕问不出他们的来历吗?

何凌风简直心花怒放,却又得极力压制内心的兴奋,表面装作忧心忡忡的样子,把冯援的答复告诉了冯婉君。

冯婉君似乎早已料到会有这种回答,冷笑道:“我只能告诉他,人在我们手中,也很安全,却不能提出什么确证,信与不信,那就全在他自己了。”

何凌风道:“可是,若无确证,他是绝对不能吐露刀剑合壁阵法的,既然人在你们手中,为什么不带来让他们兄妹见见面呢?”

冯婉君摇头道:“办不到。即使能办到,他也只能见到一个外貌跟我相同的冯婉君,同样难分真假。”

何凌风耸耸肩,道:“你们都这样坚持己见,我就无能为力了,反正冯老大说得很坚决,没见到他妹妹,绝不吐露刀剑合壁阵法。”

冯婉君冷笑道:“我自有办法要他说出来,咱们等着瞧吧!”

何凌风再问她准备用什么办法,冯婉君只冷笑不答。

可是,从这一天起,接连过了三四天,竟不见她有任何行动,日子倒过得分外平静。

冯援住在前厅客房,除了两个仆妇日夜随侍之外,并未受到限制,只要他不离开“天波府”,几乎无人管他的行动。

他可以出入后花园,跟何凌风下下棋在后花园里随意地散步,如果他愿意,甚至也跟冯婉君一同吃饭,一起谈笑,仍然大哥小妹的,叫得十分亲热。

两人之间,似乎已有默契,既不提冯婉君的下落,也不提刀剑合壁阵法,一切和谐相处,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这情形,倒把何凌风给弄糊涂了。

他向双方探问,都得不到确切回答,但是他感觉得到,表面越平静,内情越复杂,一场巨大风暴正在暗中酝酿,只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爆发。

几天下来,他更发现了一件很可怕的事,“天波府”后花园的仆妇和丫环,绝大多数都是冯婉君的同党,而且武功都十分高明。

这些女人,显然来自同一个组织,接受过极严格的训练,绝非临时拼凑而成。

所以,冯援表面很自由自在,实则无时无刻不在严密监视之下。

冯援好像也知道,所以他很安分,从不擅越雷池一步,每次见到何凌风,只谈闲话,不提正事。

他们似乎都在等待什么。

这段时间,何凌风腹部的伤口已经渐渐痊愈了。

今天,何凌风感觉到情形有些不对。

从下午开始,“天波府”后花园突然多了几名陌生女子。

何凌风敢打赌,这些女子绝非“天波府”中仆妇,但是,她们却穿着“天波府”仆妇的服饰,人数大约六七名,由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妇人率领,仔细巡视了后花园每一角落,包括上房卧室也不例外。

她们显然在搜查可能藏匿人的地方,尤其对上房四周,搜查特别仔细,然后,便将其中四人分散在后花园内,中年妇人和另外两名,则留在上房楼中,把守着进出重要通道。

对这些陌生女子的出现,冯婉君未作解释,但何凌风看得出,她对那位中年妇人态度颇恭敬,并且称她为“柳阿姨”。

而那位“柳阿姨”,神情却十分倨傲,脸罩寒霜,毫无笑容。

如果一定要说她曾经笑过,那就是当她初见何凌风的时候,曾用鄙夷的眼光,向何凌风上下打量了一遍,忽然露齿一笑。

那一笑,露出满口黑牙,就像剖开一只腐烂的石榴,直笑得何凌风从心底冒起一股寒气,机伶伶连打两个冷战。

不过,恶心归恶心,这一笑对何凌风来说,仍算小有收获。

从柳阿姨露出的满口黑牙,他推断,那八成是嚼槟榔嚼的,再注意她说话时,果然带着岭南口音。

这使何凌风产生联想,芙蓉城香云府也在岭南,柳阿姨这批人纵然不是香云府属下,至少跟香云府有点关联,再不然,就可能是费百龄的侍妾或叛婢,瞒着费百龄在外面活动。

何凌风很想将消息通知前厅的冯援,可惜找不到机会,只好暗中注意楼下的动静。

傍晚时分,苹儿送晚饭上楼,在冯婉君耳边低语了几句。

冯婉君点头道:“知道了,我会料理妥当的,叫她们多留心前面最要紧。”

苹儿放下晚饭退去,何凌风便傻笑着问道:“婉君,你们准备料理什么?”

冯婉君冷冷道:“你最好少问,吃饱饭就老老实实睡觉,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别离开这间卧房。”

何凌风道:“我猜得到,你们是准备对付冯老大,那位柳阿姨就是专程为这件事来的。”

冯婉君冷笑一声,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显然,她并不在乎何凌风知道这些秘密,同时也料到何凌风会如此猜想,所以并不感觉意外。

如果何凌风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倒反而会引起她们的怀疑了。

何凌风轻叹了一口气,道:“我是个局外人,跟双方都毫无渊源,你们要怎样对付冯老大,都与我无关。不过,站在旁观者的立场,希望别伤他的性命,他已经失去武功,不会再跟你们为敌了……。”

冯婉君沉声道:“叫你不要过问这件事,听懂了没有?”

何凌风忙道:“好!不问,不问。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我吃饱了就睡大觉,这总行了吧!”

说完,低头扒饭,果然不再开口。

冯婉君也匆匆吃了饭,苹儿撤去残肴,主婢相偕下楼,临去时,带上房门,将何凌风反锁在楼上。

她们可能认为何凌风真气已散,伤犹未愈是以没有再制他的穴道。

何凌风早已打好了主意,急忙脱下外衣,用被褥堆成一个假人,侧卧床上,吹熄灯火,轻轻拉开了窗帘。

由窗口望出去,园中一片漆黑,楼下大厅却灯火辉煌,照耀如同白昼。

冯婉君和柳阿姨显然都在楼下大厅里,后花园中也一定有人警戒,但楼内楼外,鸦雀无声,看不到半个人影。

这情形显示,今夜可能有一位重要人物要来,大家正在静静等候。

那要来的人,身分必然在柳阿姨之上,很可能就是主持整个盗刀行动的首脑。

何凌风轻启窗帘,闪身而出,悄然滑落窗外平台,用一只手攀住窗棂,另一只手伸向屋檐,从瓦沿内扯出一付绳索结成的软梯。

这软梯,是他两天前就准备妥当,藏在屋檐水槽下,梯端系着三脚爪,原是为紧急时由窗口脱身使用的。

现在,他知道绝不能缒绳梯而下,那样太容易惊动后花园里担任警戒的人,但若利用软梯攀上屋顶,却既方便,又安全。

人到了屋顶上,可以居高临下,窥探四方,如果越过东北方的花架,借花枝藤蔓掩蔽落地,就不易被人发觉了。

何凌风虽不能提聚真气,身手仍很矫健敏捷,挂稳软梯,一个翻身,已登上了屋顶。

然后,轻轻将软梯取回,调匀呼吸,沿着瓦沟慢慢向花架移去。

刚移过三道瓦沟,下面突然传来人声。

何凌风微抬起头,看见两盏宫灯,正引着一行人由西南方向上房走来。

提宫灯的两个小丫环,原是“天波府”内的人,后面则是四名黑衣女子,二前二后,簇拥着一位穿绛色衣裙的少女。

那四名黑衣女子个个身躯粗矮,衣著也很特别,下面穿着扎腿的长裤,上身是件宽大的短衣,袖口敞开,仅及肘弯,没有衣领和扣子,却用一条宽宽的黑绸带,紧系在腰部,若非头上挽着高耸的发髻,真会错认她们是四个男人。

最奇特的是,四名黑衣女子腰带上,各插着一长一短两柄刀。

短的一柄,约长二尺,刀柄却占了七八寸;长的一柄足有四尺五寸,刀柄也占了一尺五。

两柄刀的宽度,最多三指,刀身细长笔直,有些像剑的型式,尖端却微微上翘,分明是单锋。

何凌风也是练刀的行家,平生却没有见过如此形状的长刀。

那绛衣少女未带兵刃,衣裙飘飘,显得很文气,黑夜中虽然看不清面貌,想必年纪不会超过二十岁,可能很美。

一行人才到楼门外,冯婉君和那位柳阿姨已经快步迎了出来,一齐躬身道:“迎接三公主。”

绛衣少女摆摆手,道:“免礼,进屋里说话吧!”

冯婉君和柳阿姨双双侧身让路,四名黑衣女子却当先进入楼中,然后,那位三公主才姗姗走了进去。

何凌风看得啧啧称奇,心想:这些女人真不简单,居然有公主,还有侍卫,气派排场比“天波府”讲究多了,看来那假冒冯婉君的只是个喽罗,柳阿姨也不过是一名仆人而已……。

想到这里,突然改变了主意,决定暂缓去前厅通报消息,先瞧瞧她们在楼下说些什么?

可是,楼房四周戒备森严,怎么才能偷听到她们的谈话呢?

哦!有了。

何凌风轻轻越过屋檐,攀上花架,利用花枝掩蔽,轻轻落地,然后以肘代足,贴地俯伏而行,由花架爬到楼房壁根下,找到一处嵌着铁栅的气窗。

气窗内,就是楼底地室。

何凌风记得,地室里有座石砌的火炉,是准备冬天生火取暖用的,火炉的烟囱,正好穿过楼下大厅的复壁。

如果能爬进烟囱内,倒是个绝妙的窥听所在。

他小心翼翼地卸去气窗铁栅,顾不得尘垢污脏,像一条蛇似的爬了进去。

一切都跟他所期望的相符,火炉方位正好,烟囱也够大,一个人站在里面,还绰有余地。

最妙的是,烟囱和复壁上,都留着清理用的小活门,打开活门,不但能窥听屋内谈话,甚至大厅里的情景,也可一览无遗。

唯一遗憾,是当何凌风爬进烟囱时,那位三公主已经坐下了,坐椅恰巧背向复壁活门以致无法看见她的正面。
 0   2005-07-11 00:40:08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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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05-07-11 00:35:48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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