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下午的金黄色的光亮,几经周折地进入这空荡荡的“T”形大厅里来,尖锐而冷峻的大理石角落因此产生了一种柔和的错觉。在展厅的一角,年轻的工作人员打着瞌睡,午后的睡意,好象要把他自己也融进这阳光里去一样。
身边的古钟忽然“铛铛铛”打了三下。工作人员被吓了一跳,睁开眼来。他注意到那个女人还站在原来的那个角落里,甚至连姿势都没有动过一下。她站了多久了?他忘了。他不认识这个女人。他只是课余来这个画廊打工的实习生。
何静沅三十五岁,比同年龄的女人更早地进入了藏匿感情的阶段。才是初夏时节,她的身上却已经泛出比冬季更冷的金属的质感来了。素雅的套装虽然也是不错的穿着,但对于她实际上的曼妙身段而言,倒象是提前就和女孩子所喜爱的热力四射的夏季挥手告别,而安于置身在一个雪白的茧当中了。主动性的早衰,让她的身上散发出来一种绝望的气息。
她久久伫立凝视着的那幅画,高五尺,宽六尺。那是一幅旭日初升时的风景画,那一秒钟的风景的整体,被画家的独具灵性的眼和手,从活生生的也是纷纭的世界里截取到了纸上。近处,是山脉下行的坡线、黑魆魆的森林,一直绵延到远处的田野,一切都以一种令人振奋的姿态,如一个纯洁地张开双臂的手势,迎接着即将抛洒到它们身体上的太阳的光芒。观者很轻易地就能觉出画家的高明的写实手法,用绘画的技巧在纸上保留下来那些本该与时间一起灭亡的东西。但那又不仅仅只是一时一地的风景的描摹,它甚至还保留着被观察到的时候那种原始的姿势,还保留着清晨的虫子的悠然的鸣叫声、氤氲在森林里的树木和泥土的气味,以及田野上的茅屋里暂留在人眼睛里的灯影。那一秒钟风景的生命被完整地保留下来了,那是新鲜的、有力的、充满着朝气的生命啊。
何静沅突然有了一种非常强烈的想去触摸它的冲动,手微微地探了出去。那一瞬间,仿佛那画中会伸出一只温暖之手与她互握,而将十年前的活力重新传回到她的身上一样。――她感觉到那个年轻的后生向自己这边瞥过来警觉的目光。
她终于没有这样做。那幅画曾经是多么的熟悉,可现在,陌生得几乎可以听到清晰的相隔的时间之河的水拍。更重要的,画作里映出来的年轻的身影更让她照见了自己精神上的可怕的衰老。她为自己刚才居然有希望那幅画来拯救自己的念头而感到好笑。绝望在她的眼睛里映得更深。
“原来我还画过这样一幅画。”她低低的声音说。
画幅下方的标签上写着:
《风景》(非卖品) 作者:何静沅
周穆把手里的几卷画逐一地打开,默默地看,再卷拢。他肩膀不动,从侧脸上也看不出表情变化。高清泉点了一支烟,用做作的吞云吐雾来掩盖内心实际上的惴惴不安。
周穆已经看完了画,却没有就走回来。他向着侧方走了几步,有意无意地走到门边。从这个角度望过去,正好可以看见展厅里何静沅出神的背影。
高清泉终于忍不住说道:“怎么样?……三万。”
周穆克制着鄙夷,摇头,说:“你还是拿回去吧。这几幅画都卖不动。”
高清泉:“那……两万?”
周穆把声音在高八度的地方勉强地维持住平静:“我这么说吧,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你自己曾经也是画画的,你应该看得出,这两年她画的东西,……”他不自禁地握了握拳头,是痛心,“……她完了!她熄灭了!”
阿永已经十七岁了,但看上去要比他实际上的年龄更小一些。在这个年纪上,有一些男孩子已经会注意到是不是应该修剪一下胡子的事,而阿永的嘴唇上,淡淡的黄髭水洗过似的,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这个少年的梦想是成为一位画家。这个非份的梦想很早就把他从人群中孤立出来,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它就被染上了羞惭的颜色而难以启齿。少年生长的家庭与艺术无缘,父亲直到退休都是工厂的普通工人,哥哥是老实巴交的公务员,直到现在,他们看着阿永的眼神依然伴随着困惑。侥幸的是,阿永从他母亲那里继承下来决绝的性格。――他母亲为了能有充裕的时间来筑方城,毅然地炒了单位的鱿鱼。――阿永偷偷地走上了画画的道路。
刚开始,阿永的努力取得了成功。人际交往上的懦弱使他更刻苦地练习绘画的技巧,小学和初中,他都有画作入选了市学生画展,获得高低不一的奖励。在这个少年身上发生的一切,让他的平庸的父亲惊奇得了不得,四处炫耀儿子的绘画成了他很长一段时间里最大的快乐。别人在看了画以后,也都由衷的赞美:“象!真象!”
读高中的时候,阿永投到了本市很有名望的一个美术老师周穆的门下,学习画画。一年以后,有一次周穆把他留下来,告诉他说:“你可以继续跟我学下去,但有一点,我想我有责任告诉你,你的天赋可能并不适合画画。”
阿永挨了沉重的一击。
这次打击其实与周穆无关。周穆只是强迫他面对一个之前他一直都在回避的现实罢了。他可能拥有一双可以画画的手,但除了这双手以外,他全身所有的感官,都是与画的艺术绝缘的。他几乎从来都没有与自然发生过个性化的交感。别人说那一片风景漂亮,他也会觉得,却从来体会不到漂亮的程度。
他忽然从假象当中醒了过来。梦想与他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实际上,他什么天赋也没有,他只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孩子,仅此而已。他只能画,只能画得象,却缺少最起码的想像力,甚至连他自己所画的都达不到理解。他的感官愚钝。他在最动人的音乐中惶惑不安得象一块石头。
他知道周穆要告诉他的是,画画不是画得象,官能的图画世界的背后,有着他所无法触及的黑暗与甜蜜、优雅与温柔。
他没有聪明地选择放弃,没有象很多人一样,为了一个更为光明的未来而选择否定自己之前的轨迹。
他继续画下去。那一段路,是最无望,最痛苦的。
决定了考美院以后,阿永曾经去过周穆开的画廊一次。也是下午。
虽然阿永远远称不上是周穆的得意弟子,但周穆对阿永有一种很特别的爱惜。他注意到,阿永开始变成一个“背着画板的阿永”了。在他没有同阿永见面的这不到一年的时间里,画板悄然地同他的身体发生了质的联系。缘着这一点,周穆还观察到,这个看似柔弱又缺乏灵气的少年,气质上开始变化出新的东西,那可是从贫瘠的土地上顽强地冒出头来的呀!
“怎么做到的?”
“看书,看不懂但我去看。听音乐,听不懂但我去听。很功利,不是吗?我只是想改变我自己。”
“真的有进步。”
“……但,进步得很慢,这我知道。”阿永说,“我已经做好了失败的准备了。”
――真的是这个样子吗?阿永立刻为这句象是为了证明什么而冲口说出的话感到后悔了。只有他自己最清楚,考美院的事在他心里占据什么样的地位。人生轨迹上的那一点,被他无数次放大而到如此清晰的地步,以至于它更象是一座矗立的山也似高大的多棱镜,同时放射出令人晕眩的诱惑的和恐怖的光芒。如果他无法从那一点上越过去的话,他的人生很可能将从此告别“作画的自由”,而重新堕入本来就应该属于他的平庸的地狱。
轻率的表白里,似乎藏着什么令人不安的预兆一样。一想到这里,阿永的心就因为寒冷的阴影而战栗起来。
“试试吧。”周穆说,他指着展厅一侧的一幅画,“你觉得那幅画里面有什么?”
――有什么?能有什么呢?只是最简单的风景,我也画得出来的。布局上也是很常见的方式,而且,……用色上也有问题,画的应该是早晨的景色,但天空用色太明了,光的红颜色缺乏浓淡和层次渐进的变化。画的下部,被阳光镶嵌了金边的森林边缘丧失了应有的过渡的微细和明晰,森林和天空的质料犹如两种浓密的液体混杂在一起似地彼此融合了……
周穆指点这幅画时的表情让他没敢把自己的感觉说出口来。
又或者,他真的察见了藏在貌似平淡的画作背后的隐隐约约闪烁着的精神的白色光粒,只是悟性上的愚钝使他捕捉不住而已。
他于是在这幅画面前站了很久。
周穆早就走开了。展厅里空空荡荡。在展厅的一角,年轻的实习生在金黄色的午后阳光里打着瞌睡。系着画板的布绳勒入了手指很深,但他不觉得。
身边的古钟忽然“铛铛铛”打了三下。实习生被吓了一跳,睁开眼来。他注意到那个少年还站在原来的那个角落里,甚至连姿势都没有动过一下。他站了多久了?他忘了。他不认识这个少年。他只是课余来这个画廊打工的实习生。
少年的心底忽然传起一阵针刺似的痛。他没有听到钟声,时间在他身边改了道。他悟性很差,但经时长久的专心致志的目光积聚起来,终于穿裂了画幅的表面。他听到了画上一样样凝固景物解冻的声音。
纸的边缘断开了。画的疆域霍然无限伸展,将他包容在内。在他的脚下,在他的面前,力量的丰沛与浑然,以他从所未见的的姿态,贯通了支撑起自然的时间与空间的双维。他站在了这幅画的原点上,第一次这么真切地感受到了画家的不可思议的将硕大无朋的自然的伟力收拢到咫尺画幅上的创造力。――阿永陶醉在人与画与自然完美的交会的深深的感动中,狂喜来临了。
可毫无防备地,心底只有针孔大小的刺痛忽然在此时溃裂了,惊怖的洪流冲决了堤坝,在他来得及狂喜之前已经吞没了他的全身:那幅画的水准,是他这一辈子都无法达得到的。
……
阿永当然不会知道,两天以后,那幅画的作者,也站在这个地方,站了很久很久,当然,是以截然不同的一种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