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死了。临死的时候他并没有见到我。我在之前见过他,只逗留了四五天并且一滴眼泪都没有如释重负地坐车走了。那时他的心里一定哀哀地说:"下一辈的人,心真狠啊。"
一整个冬天他都在忙碌着,他想见我一面。我相信他是不会死的。他死的时候身边围了很多人,除了我以外的人,他一定感到了孤独,他 一直都很孤独。
那是一道生死的光芒,他在那一瞬间看到了姥姥年轻时的俊俏的脸,伸手抓了抓,空了。母亲哭着说,一直说,他闭着的衰老的双眼流下眼泪。
母亲办丧事没有回来,可姥爷的死却强烈的缠绕着我,这在我的思想里占据了大部分的时间和内容,我的眼前来来去去都是真实的他,我可怜的姥爷。
他总在我的心里站着,一声不响地看着我,眼神复杂地看着我,我想知道他是不是责怪我是不是和以前一样怜爱我,我可怜的老爷。
我想念夏日温柔的气息甚至炎热,常常是一种该有的幽幽之感还有短暂思念的冷泠泠的快乐,一切都是和谐的具体的不带任何杂质的停留,如同一种久以存在的向往。我在小屋门口安静地坐着,隔了很久才有一点声响,没有回音。第二天一早打电话过去,说是姥爷没了,就在我发呆的那个时候。那个时候我并没有思念他,我什么都没想,我分明觉得他不会离开,我不担心,一点都不。放下电话我才想到哭,妹妹轻轻地拍拍我的肩走到另一个屋子去。
我的哀叹与别人不同。他不怎么爱他的儿女,他不付出,可他还是给了我无数可以怀念他的理由。整个冬天他像木偶一样活动着他的僵硬的关节,没有人倾听他心里的话。我去看过他一回并没多呆片刻,我害怕和他单独呆在那里。我以为还有时间,很快这个念头让我后悔难过,我甚至觉得他的死和我有着莫大的关系。
他一声没有什么成就,打仗的时候从前线逃下来,九死一生,却浩浩荡荡地生了五个儿女,三个女儿,两个儿子。土改的时候被误判成地主,到了文革又是九死一生,可他的骨头却不及他命运的九分之一,所以他的死亡实在是他有生以来最精彩的一件事。
母亲一夜一夜地哭,仿佛天花板上,地板缝里全阴阴地散发着潮气,电灯吱吱地响,她一哭,就看见他临死前眼角汩汩的泪。
丧事不长却乱得无法收拾。母亲无助地看着她的弟弟和哥哥,她睁大眼望着这两个人,他们完全变成了两个陌生人,不在慢吞吞,一遍一遍计算着花费,扭曲的五官泛着强烈起伏的光。几个女人慌乱地抱作一团,彼此吸取着依赖的气息,这让她不由想到儿时的冬天,外面天寒地冻的,羊绒般的雪片从天上到下来,整个村子一眨眼就白了。地上厚厚的一层,没过小腿肚子,牛羊都不叫了依在一起,她们也和牛羊一样娘几个依在一起挤在炕头。姥爷在炕沿上嗑着烟斗。
四五个小伙子把姥爷放进了那个早就准备好的梨木的棺材里,沉重的板轰一声盖上,整个屋子又响起了一阵号哭,姥姥又昏过去了,小姨扶着她进了里屋。
接着是长长的守灵夜,烧纸钱,从大到小磕头。大姨信基督,不烧纸也不磕头,嘴里哼哼着做祷告。大舅恨恨地望着她:"活着花不找你的钱死了也花不着,养你一回到死了连头也不磕一个!"大姨夫上前磕头,他哭得很厉害,身体不停得抖,大姨划着十字架嘴里念叨着犯罪犯罪。小姨无奈地看看大舅瞅瞅大姨,悄悄地站在母亲身边。
三天开了棺,母亲跪在棺材边伸手摸摸姥爷的脸,他的眼里居然流出泪来,所有的人都哭起来,大姨哇的 又哭又唱:"我可怜的老爹啊,给你买的吃的都没来得及吃,穿的还没穿,可怜的老爹啊。"母亲回头看了她一眼,她立刻就闭上了嘴。
母亲掏出一块白纱,慢慢地擦干尸体脸上的液体,轻轻地挨着他的头,他的身上没有半点不洁的味道,姥姥给他洗得很干净,头发里还有青霉素的味道。这是个真实的鲜活的熟悉的亲人的身体,不久就要埋进深深的洞穴里,永远不能再这样温暖的亲近了,她觉出一种镇定的虚弱。
七天下葬,亲戚们都散了,母亲也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