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场暴风雨了却了风花雪夜的事
那一天她们银行里开会。
我不知道她们的头儿是怎么想的,每次开会都放在下午下班之后,而且一开就是好几个钟头。
涩儿她们意见都很大,但她们不敢去要求她们的权利。因为她们的头儿总在会上讲,现在想进银行的多的是,你们不想干可以走。
于是她们便不敢吭声。
银行里大多是女孩和孩子的妈,因此一到开会的时候便会有一大群男人去她们的门前守候,等着接她们回家。
那天的会开得特别长,我把身上带的烟全抽光了,看看门口还没有什么动静,便到不远处的一个小卖部去买烟。
由于我没戴表,买完烟后,想售货员询问几点了。
她找了半天才找见一块表,告诉了我时间。
而就在此时,我看见银行的门口已有人出来,便紧走几步,追上前去。
张望半天,也没见到涩儿的影子。
等那些人都走光了,我去问门卫,门卫说李涩早就走了,她是第一个出来的。
我立马急了,这时天色已经很晚,而我们的家又离这儿较远,并且有很大一段路荒无人烟,这涩儿一个人在路上可怎么办?
我发疯似地骑着车子向前追去。
我几乎是一口气跑完了这段路,然而路上始终没有见到涩儿的影子。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生怕涩儿会在路上出什么事。她现在有孕在身,出点任何闪失都不得了。
回到家里,仍不见涩儿,我又赶忙朝她母亲家奔去。
一进门,果然见涩儿正在那里。
她脸色铁青,也不搭话,上来就是一记耳光,说你滚,给我滚出去!
我立马懵了,说怎么了?怎么了?
我也顾不上脸上火辣辣的疼,生怕她在路上果真出了什么事。
她母亲说你干啥去了?让她一个在路上,黑灯瞎火的,她又怀着孕,出了事怎么办呢?
我说我去接她了,没接着。
她母亲看了涩儿一眼,又看看我说:你是不是去晚了?
我说没啊,我早就去了,一直在那儿等着。
她母亲不解地问涩儿:那你怎么就没见到他呢?
涩儿一指我的鼻子:你问问这个狗娘养的,他是去接我了还是去看别人去了!
我说我看谁啊?黑灯瞎火的,我一直在你们门口等着呢!
她说你还狡辨,你这个臭不要脸的,你去小卖部干啥去了?
我说我去买烟,没烟抽了。
她说你放屁!买烟买那么长时间?
然后冷冷地盯着我道:关音童,我原先还以为你是个人,还有点品味儿,可没想到你居然如此的无耻和下*,就那样一头猪,你还唠个没完!
我说我哪有啊……
她冷冷地打断我:你什么也别说,咱们完了,你给我滚。
我正不知如何是好,她母亲对我说,你先回去吧,她可能在路上吓着了,等她平静下来再说。
我在家里忐忑不安地呆了好一会儿。我已经预感到这件事的严重性了,但我不知道我错在哪里。
我分明没有错,可命运偏偏把错误强加在了我的头上。我有口难辩。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我只有在不安中焦急地等待着。等待着命运判给我的最后结果。
我感到了一份深深的无辜与无奈。
没想到,过了一会儿,她居然回来了。
是她父亲送回来的,但她父亲没进屋,送到门口就走了。
她进屋之后,没有我预料的火气,却很冷,冷得要命。
我从她的脸色中感到了彻底的厌恶与不屑。
我试图跟她搭讪,但她不理我,竟自把被子搬到另一个房间,睡去了。
我们之间封上了一层冰。
日子过得好象还和平常一样。她既不离开,也不发火,就是不跟我说话。
甚至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好象我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
几天之后,她到我房间来了,说我们谈谈吧。
我说谈吧。
她说这几天不知你想好没有,反正我是想好了。咱们离吧。
我说我想知道我错在了哪里?
她说你没有错,我只是觉得咱们不合适,老这么凑合着,都挺累的。
我说你这话我不明白,你让我死也得让我死个明白吧,我想知道我究竟有哪些地方让你不满意。
她说你是一个好人,对我也不错,这一点我承认。可是你给我的东西并不是我想要的。而我想要的,你也不能给我。所以我觉得咱们在一起,纯粹是互相折磨。
我说能否说得明白一点?
她说都到这地步了,还是好说好散吧,我不想再伤你。
我说没关系,我不怪你,就当是帮我认识认识自己吧。
她犹豫了一下,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爱让你到我的单位去吗?
其实在和你搞对象之前,我们单位有个同事一直在追我。
他长得很帅,家庭条件也很好。可我妈就是嫌他不是大学生,没让我搞。
同事们见到你之后总在背后笑话我,说还以为李涩的眼光有多高呢……
这话象一根针,狠狠地扎进我的心里。
还有吗?我冷冷地问。
她说你总以为你有本事。从见面的那一天开始,你就说你能长本事。
也许你真有,可是我没看到。
我看到的是我的那些同事都有钱,有房子,老婆婆家也给了不少东西。可我什么都没有。
我的心开始流血。
她接着道:唯一让我感到满足的是你的脾气好。总让着我。打也不还手,骂也不还口。
你的忍耐力我真佩服。但有时候又十分失望。你怎么就那样没有骨气呢?
这样还象个男人吗?
我不知道我的想法对不对。但你那幅忍气吞生的样子确实已经让我越来越厌恶……
我的意志已经彻底崩溃。
我突然间想笑,哈哈大笑。
但我笑不出来。
沉寂了好一会儿,我才抬起头来对她说:你的理由已经很充分。
我再也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赖下去了。不过有几句话我必须说:
第一:我的模样和家庭都是父母给的。虽然不好,但我从未因此而感到自卑。因为我的父母已经给了我比这些更重要的东西这些东西也许你不认可,但我认可。
第二:我的本事我自己知道。我坚信我能继续长本事。至于钱和房子,我不是没有能力得到,而是我的职业操守不允许。
第三:我从不以为男人的骨气是应该用来对付自己的女人的。这种骨气我永远都学不会。也不屑去学。这就是我的性格。
我的语调平静而坚决。
她想了一会儿,说你说得这些都对。但我还是接受不了。
我曾经努力过,但失败了。
我无力地道:是我的失败。一败涂地。
她叹了一口气,说无论如何我都应该感谢你。
这些日子你对我一直不错,是我让你失望了。如果有什么对不起的地方,也只好请你原谅了。
我说没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这种事本来就没什么你是我非。还是说说你下一步的打算吧。
她说我想先把孩子打掉,然后到民政局办个离婚手续。
咱们好说好散。别闹得鸡飞狗跳的,让全世界都知道。
我说你父母知道了吗?
她说正是不想让他们知道,我才搬回家里来住的。把孩子打掉之后,他们也就没有办法了。
从这件事上,我也更加证实了她对离婚的决心,便道:好吧,一切都听你的。
她说我想明天就去医院,希望你能陪我去一下,因为这件事我不想再惊动别人了。
我说应该的,我会去的。
她站起身来,说那你休息吧,不打扰了。
说完转身就走。
我冲着她的背影道:保重。
美丽的事物会开始。
美丽的事物会结束。
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切美丽的东西总是如此脆弱。
我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命运的袭击我总是那样的无辜和束手无策。
我不知道这是我的错还是上帝的错。
但我知道,一个美丽的梦幻马上就要结束了......
第二天早晨起来,我特意打整个一番,比结婚时还精神。
当时不知道怎么想的,反正就是要告诉自己,一定要在她面前挺起胸来。
我敲开她的门时,她吃了一惊,说干吗?穿这身?
我说婚姻失败了又不是世界末日。打起精神往前走呗。
她低下头没有吱声。
我说你等一会儿,我去找辆车。
她说不必了,只要你陪我去就行了。
我说上次已经很对不起你了,这次就算是补偿吧。
再说你跟了我这么久,也没让你享受过什么特权。现在要分手了,总得让你享受一次我当官的好处吧。
说这话时我心里涩涩的。
男人啊!牙碎了也要往肚里咽。
我要了厂里最好的一辆车。
我说是有重要外事活动。他们都很给我面子。
上了车之后,我对司机说,今天其实是私事,送我爱人上医院看病去。
司机说没关系没关系,谁家没个大事小情的。其实这当官的就你最老实。
我看了涩儿一眼,她许是第一次坐这么好的车,东看看西看看,眼里有许多不安。
过了一会儿那司机问我:关处长,求你个事好么?
我说有啥求不求的,有事你只管说。
他说我爱人吧,最近被调整到了商业银行去工作。那个银行是新建的,给每个人都分配了储蓄任务,让去拉客户。
你说她一个女的到哪儿去拉啊?我这不就想到你了嘛。过去跟你不熟,不敢开口,今天算是赶巧了。
我说你的意思是不是想让我们在她那儿开个帐户?
他说是啊,你管着那么多钱,稍微分一点就够她完成任务了。
我说她一年的任务是多少啊?
他说50万。当然你能多存一点更好。
我说没问题,回头我跟会计说说,先给她打几十万过去。
他说那你可帮我大忙了,我得好好感谢感谢你!
我说这算啥,在哪儿存不是存啊!
他说不对拜,对你来说不算啥,对我来说可就解决了一个大难题。我们家那口子天天在家里腻歪我,你说我一个穷司机哪有那本事啊?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弟妹在哪里工作啊?
涩儿说中行。
他说那你可不用发愁了,守着个财神爷,要存多少就存多少。
她说我们那儿储蓄所才有任务,我在会计科。
他说真好啊!瞧你们这小俩口的日子过得!
我就笑,苦笑。
到了医院门口,司机把车开到一边去等候,我带着涩儿走了进去。
挂完号后,我和涩儿坐在楼道的座椅上等着。
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呆呆地垂着头。
我问她:害怕啊?
她说有点,不过没啥,已经有过一次了。
我的心里就忽然生起些许歉疚。心想即便是她对我再不好,我对她的这些伤害也足以抵消了。
我奇怪的是我对她无论如何都恨不起来。既便是她对我说了那么多让我伤心至极失望至极的话,既便是她的绝情让我沮丧到了家。
我感到的只有无边的失落与无奈。
过一会儿,护士叫到她了。她站起身来,看我一眼,嘴唇动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我说报歉,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祝你平安。
她走到门口时,回头望了一下,并没有触到我的目光,便倏地进去了。
这一刻宣告了我的爱情的结束。
如果说在这之前,我心里还能感到一丝隐隐约约的期待的话,那么这一刻,我知道一切都完了。
她再出来时,已经变成一个陌生人。
尽管法律上的约束还没有终止,但是连接我们生命的那根线已经断了。
你无法修补。
这时候我想起了那个尚未出生的孩子。那个小小的生命,那个尚未面世就被无辜地扼杀了的生命。
那是我们爱情的结晶。
不管这份爱是苦还是甜,是乐还是痛,但它毕竟在我们的生命里经历过,在我们的血液里流淌过。
它曾经那么鲜活与生动。
然而它说完就完了。
我感到迷茫,感到不解,感到过去的一切都象一场梦。
倏忽而来,而又倏忽而去......
正当我在神情怔怔地发呆的时候,忽然发现涩儿穿着手术衣发疯似地从里面冲了出来,又从我身边飞快地掠过,朝外跑去。
我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我只看到她满脸是泪。
我怔了一下,赶紧追上前去,一把把她抱住,说怎么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她就一头扎进我的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好紧紧地抱着她并不停地在她身上轻轻地拍打,想给她一些保护和安慰。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来,泪眼朦朦地望着我,说他踢了我一脚。
我说谁啊?
她哽咽道:孩子,我的孩子,他不想死啊!
说完,她又伏在我的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我的泪水夺眶而出,使劲地磨蹭着她的头,说不让他死,不让他死……
人的生命就是如此神奇。
这个孩子是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在死亡的边缘上被生生地拉回来的。
他那一脚如果再晚踢一会儿,医生的手术就开始了。
应该说是他自己挽救了自己的生命,也挽救了我们这个即将破碎的婚姻和家庭。
我至今也弄不清他那一脚是有意还是无意的,他是否和他母亲的心已有所感应,是否意识到了这种死亡的威胁与狰狞?
但他踢出来了,而且这一脚来得那样神奇。
涩儿说那一刻她就象是五雷轰顶,她分明听到一个真切的呼唤从遥远处直达身边。
她说他在拼命喊着,妈、妈,救我……
涩儿说到此时泪水又流出来了。
她说那一刻她忽然间心旷神明。
她意识到了这是自己的孩子,是自己还未来得及亲爱的骨肉。
他在找妈,他不想走。
涩儿淌着泪说,我要紧紧地抓住他的小手,任谁都不能夺走。
这时候,我看到涩儿的目光里笼起一层无比圣洁的光辉。
那是母亲的慈柔与憧憬。
我忽然间发现涩儿长大了。却离我更远了。
过去的那一段不快谁也没有再提起,它就象一层灰尘一样留在我们心里。
没人敢去碰,也就因此永远擦不去。
涩儿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她即将出生的孩子身上。她已经忘记了爱情的不快,也忘记了爱情的甜蜜。
当我试图跟她亲热的时候,她总迟疑地望着我:你干什么?好象我在做一件很荒唐的事。
我们之间很平和,很客气,就是没了往日那种如火如茶的冲动与亲密。
做爱已成往事。
好在我的工作又开始繁忙起来。
按照李厂长当初的规划,我们的外来劳务管理处正式改造成独立经营的劳务工程公司。
我的权限进一步扩大,工作职能已从单一的行政管理过度到全方位的企业管理。
也就是说我已经从一个职能部门的负责人,变成了一个拥有千余名员工年产值逾亿元的公司的一把手。
这时的李厂长已没有精力来管我。总厂的厂长由于经济问题被宣布为离职休养,李厂长受命担任常务副厂长,实际上掌管全厂。
由于他对我的能力已十分放心,便不再往我这边投放更多的精力。他给我的话只有一句:放开手脚去干,需要什么我支持!
周强、石磊和景悦文成了我最信赖的幕僚和高参。
我有什么事都跟他们商量。往往是一边喝酒,一边议论。洒也喝完了,事也定下来了。
第二天,我便忙着去付诸实施。幸好手下人都比较得力,倒也省了我不少心思。
最难承受的是没完没了的应酬。
随着摊子的铺开,方方面面的关系都要应付。不是你请别人,就是别人请你。什么事都得拿到酒桌上来谈,什么事都得等喝成了朋友之后才好办。
那段日子,我几乎天天泡在酒里。
回到家中,自然是身心皆惫,再也不想夫妻之间还有做爱这档子事。
我以为我的青春期已经过去了,我以为夫妻生活原本就是这个样子。
一男一女搭个伙吃饭,然后生孩子。然后把他养大,再让他去结婚生子。
这就叫生活。
虽然不爽,但也没有更爽的法子。
要不人怎么会老呢?等你把新鲜的东西吃完了、吃腻了,你也就老了。
而对于年纪轻轻的我来说,还有什么新鲜的东西能让我来吃吗?
我没想过这个问题。那段时间我的所有心思都在工作上。
尽管那时的工作对我已没有了当初的乐趣。只是一种惯性在推动着我,让我不停地往前走。仿佛离开了工作,就没有了可以呼吸的空气。
我愿意跑上跑下,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
我愿意和那些狐朋狗友厮混在一起,吹吹捧捧,吃吃喝喝。
我愿意让漫天的酒气和烟味儿,把我的空余时间和心思统统杀死。
我把自己变成了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虽然很疲惫,很无趣,但就是不想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