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对于子女的意义,与封皮儿对于一本书的意义简直如出一辙。
一本书内容的好与坏,似乎与外皮上的装帧没有太大关系———其实,却不然。
拿到一本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封面上的配色和题字,这配色与题字,便好比我们初见一个人时,所能感受到的他的家风与素养。
其次要打量的是它的选纸、构图和落款,这又好比从一个人的谈吐、穿着上的审美,窥见他的家学来历和背景。
最后,还要看封底上的或清秀淡彩或笔墨浓重的内容简介,短短几行字,往往是一本书的精魄所在,骨骼斤两,一望便知。
想想看,一本书如果没了这些,将会失去多少依靠和自信?
路边上那些或散落或折角或掉页的旧书,大部分不是没了封面就是没了封底儿。
这或许就是自小失去父母的人,总会感慨“身世飘零”的原因吧。
———阿莱
阿莱手记———无言
为人父母与制造生命,就技术的角度而言,似乎没有太大的区别。但从操作的角度来说,区别就太大了。制造生命只需要“本能”,而为人父母却需要“资格”。生命是一条长长的流水线。把一趟最重要的镖交给一个全无武功、自身难保的人。这件事本身,已然算是悲剧。今天,我没有过多的话要说,让我们一起来听听下面这个故事吧。
采访时间: 2005年 1月 9日
受访人:丹丹,女, 25岁,未婚。刚出生没多久父母离异,4岁时母亲再嫁,12岁姥爷去世,后继父又去世。从此,丹丹便和姥姥、母亲以及她的同母异父的妹妹一起,过上了一种没有男人、相依为命的清苦生活。
童年的一切,就像是飘落在风中的相片,只是一个又一个短暂的画面。
提起父亲,我脑子里有的只是大片的空白。
据说他在我还没出满月的时候就和妈妈离婚了,从此后,就再没出现过。
小时候,我一直和姥姥姥爷一起住。
他们只有妈妈这一个孩子,妈妈是他们的唯一,我是妈妈的唯一。再后来,妹妹就出生了。
至于妈妈是什么时候再结的婚,我没有印象,我只记得妈妈大着肚子到姥姥家去看我,旁边的人都逗我说,看,你就要做姐姐了。
继父是一个善良的男人。不爱说话,家庭环境也不错,就是从小落了一点残疾。
那时候我还小,妈妈领着继父来见我,然后指着他对我说:“丹丹,叫爸爸,他就是你的爸爸。”我就喊“爸爸”,当时真以为,这就是自己的爸爸。一点怀疑都没有。而且这一叫,就是好多年,后来才知道,原来他不是自己的爸爸,而是妹妹的爸爸。妈妈和继父结婚后,带着妹妹住在外面,而我却依然留在姥姥姥爷家,只是偶尔的,才会到妈妈那边去。再然后,就是妈妈和妹妹又搬回到姥爷这边来了。说是和继父吵架了,正在闹离婚。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才从大人嘴里知道,原来继父不是我爸爸,我自己的爸爸从我一出生那会儿就和妈妈分开了。
好在没有多久,妈妈和继父又和好了,带着妹妹搬了回去。好像这次的风波,就是为了让我知道我的身世之谜似的。
直到现在我也要说,这辈子对我最好的一个人,就是姥爷。姥爷走的时候,我还太小,根本不懂得一个生命的消逝意味着什么。那天,我照样背着书包放学回来,照样进了家门放下书包后就去找小伙伴玩猴皮筋,唯一让我感到意外的,就是姥爷住院的那些东西都被拿回来了,暖瓶脸盆堆了一桌子,姥姥坐在那儿,一句话都不说,我问她:“怎么这些东西都拿家来了?我姥爷要用怎么办呢?”姥姥说:“你姥爷以后再也用不着了。”当时我还想,用不着了,那就是快出院了呗。然后就又出去玩了,脑子连想都没往那边想。死亡是什么?距离我们又有多远?这远远不是一个孩子能够承载的问题。倒是现在,随着年龄一点点大了,每每想到姥爷没了,心里的痛反而倒一日多似一日。姥爷走了没多久,继父就去世了。
继父是过年前出的车祸,让一辆摩托车给撞得飞了出去,骑的自行车也当场报废了,结果继父除了一点擦伤,人倒是没什么大碍。想不到没出一星期,他就病倒了,这么反反复复直到 3月份,没等到春天来,人就没了。继父走得很突然,妈妈领着我和妹妹到医院,我看到继父躺在床上,脸上盖着洁白的单子,所以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妈妈扑上去就哭了,哭得特别伤心,妹妹也哭,我也哭。这是继姥爷过世之后,我再一次近距离地接触死亡。
我还记得他是怎样一个温和的男人。
一个人带着我和妹妹去乐园玩,回来的时候还一人给我们买一个冰激凌。
每到星期一早上,他就会用自行车带着我去上学,路过街道拐角的时候,也照例会到面包摊上给我买一个巧克力味的方面包作为早点。
但这一切,都随着他的离去而烟消云散。
那一年,妹妹 7岁,我 12。
妈妈带着我们姐妹两个,开始“又当爹又当妈”的一点点拉扯着我们长大。
哦,对了,还有姥姥,姥爷过世后,姥姥也搬过来住。四个女人老的老小的小,守着一个没有男人的家。继父去世以后,我和妹妹在家里收拾东西的时候,突然发现一张独生子女证,上面既不是我的名字,也不是妹妹的名字,而是一个陌生的名字。可这名字后面的出生年月却和我的一模一样。再往下看,母亲那一栏里写的是妈妈的名字,而父亲那一栏里写的也是一个陌生人的名字。那一刻,我忽然就什么都明白了。原来这张独生子女证是我的,原来我不叫丹丹,原来我父亲是叫这个名字的。
他的名字,我至今都不敢忘。
那是我能知道的唯一线索,断了,就再也不会出现了。在那张鬼魅般出现在我眼前的独生子女证上,不仅有父亲的名字,还有他的工作单位,假如我按照这个地址去找的话,不愁找不到他。即使单位解散了,地址变更了,但至少能够找到一些认识他的人,打听到他现在的消息。
也许是当年父亲伤妈妈伤得太深了,这件事在我们家里,几乎是不能去碰的。姥姥说,你总问他干吗?那是一个混蛋,他把你妈妈害惨了。
我知道,在 20多年以前,“离婚”这两个字在社会上,还是一个多么具有杀伤力的词汇,只要是和这两个字沾边的人,绝对是人群里的异数。更何况,妈妈才刚生下我没有多久,到底要受到多大的伤害,才能让好强坚忍的妈妈下了离婚的决心?让老实忠厚的姥姥和姥爷,同意女儿离婚的决定呢?这一切对我来说一直是个谜。
父亲对我的意义到底有多大?
我看着妈妈这些年是如何挺过来的。为了生存,她几乎什么活都干过了,男活女活,粗活重活。生活的打磨,使得她尽早失去了品味人生的兴致。初中毕业后,我读的是中专,现在在一个私企里打工,拿着 600元的薪水。每个月,我会交家里五百,自己只留一百。而且这一百,几乎包括了我身为一个女孩穿着打扮吃饭应酬等等所有的费用。
我没有什么朋友。因为我没有钱,所以应酬不起。这个手机,还是妈妈今年新给我买的。因为我去年被歹徒袭击过一次,头上缝了 7针,从那开始,妈妈也有些为我担心,于是就买了这个手机,好联系起来方便。想想我自己真是够倒霉的,没有钱,又不漂亮,真不知道那个歹徒的眼睛是不是长到脑顶上了,抢我干吗啊?
有时我总在想,假如我有个爸爸的话,也许就不会这样了。至少,他会疼惜我,就像继父疼妹妹那样。我比不了妹妹,妹妹虽然没有了父亲,可她还有奶奶和姑姑,还有除去妈妈以外的其他亲人。而我呢?我有什么?我的至亲就是她们。除去她们,我一无所有。前阵子,姥姥也被查出患上了癌症,在医院里住了很长时间。每每想起这些,我心里就会特别害怕,我真的怕再失去姥姥,姥姥再没了,我就更孤单了。
生命是无常的。每天都会有这么多人在出生,这么多人在死亡。生命的终点到底在哪儿?谁也说不好。将来总有一天我们都要和这个世界告别,如果到了那时候,我仍然连自己的父亲都没见过的话,那可真是一种莫大的遗憾。
他长得什么样子?他还记得我吗?记得我是他的女儿吗?我就像一个虔诚的信徒,膜拜着出现在我生命中的每一个脸孔。
妈妈生气时会说,瞧你现在,简直和那个混蛋一模一样———妹妹不懂事时也说过,你走,这不是你的家,你不是爸爸的孩子———还有我的男朋友,我们交往 3年,没有看过一次电影,他甚至很少送我礼物,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他也总是无法给我任何安慰———但即使这样,我仍然爱他们。特别特别爱。我甚至害怕失去他们。因为他们每一个对我来说,也许都是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