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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爱情还给我
网友【36367075】 2005-07-15 02:05:53 分享在【精美灌水版块】版块    51    1


我在床上翻了个身,睁开眼睛。我睡得稀里糊涂,拿不准自己现在是在深圳的宝安,还是在广州的五羊新城或是在中山的永宁新村。我甚至想像自己正抱着一根木桩被洪水冲走。有时这几处地方在我心里混在一起。我知道自己是在深圳宝安,可是我能听到洪水就要进村前父亲的吼叫声。父亲在院子里乱跑,想把所有的杂货都拿走,我拼命帮着父亲往麻袋里塞东西。累得我都几乎没了气。

需要有块冰放在脸上才能真正醒来。“够了!”我对自己说,从床上坐了起来。已经中午了十二点了。苹果早已起床。我从墙上的塑料框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的嘴脸:憔悴的面容、稀疏发黄的头发,以前是黑色的,现在已经枯燥泛黄,而且显出一缕缕白色。眉毛长长的,下面长着一双温柔多情的黑色眼睛,鼻子又高又大,双颊饱满,嘴唇厚厚的。

我睡醒起来,五折买回来的睡衣总是弄得皱巴巴的,一副寒碜样,看起来好像我整夜都在石糟里睡的。这天早晨,在我的嘴巴子边上还有块乌青。我摸摸它,“一会儿得想办法掩盖一下。”我对自己说,若不然推销产品时叫客户见到了该多不好意思啊!想到这儿我笑了。一定是晚上苹果亲自己亲的。

“苹果?”我用还带着睡意的声音叫道。

苹果出现在门口。她是农村女子,双颊红润,狮子鼻,黄色的眼睛,她的头发又多又厚褐色中带黄,在脑袋后梳一条辫子。她的脸圆圆的,嘴很丰满,下巴上很多肉。她此时一手拿着拖把,一手提着塑料水桶。她穿着一件蓝色小白花的上衣,这种图案在深圳是很少见到的,脚上穿得是一双塑料鞋,早已经磨得不像样子了。

洪水后,苹果和我一起到深圳谋生,我们已经在一起生活了三年,可是苹果还保留着农村女子那种陌生和羞怯的神情。她不知道深圳女孩们用的名牌化妆品,只听得懂几句广东话,我甚至想她永远保持现状;躺在床上的时候,她身上散发出一股家乡的甘草气味。这会儿,从门外我们盖得小厨房里飘来烧土豆、煮小鱼的香味,这儿的小鱼我都叫不上名字,却能使我回想起自己的家乡。

苹果带着温柔的责怪神情看着我:“都十二点多了!”她说:“我已经洗完衣服,拖了地,买好肉菜,做了午饭,你快点起来吧。”

苹果说着一口家乡话。我也说家乡话,但到外面推销产品时就不得不说普通话;碰上广东人的时候还要说广州白话。有时候我情绪好的时候,我会用普通话给苹果朗读报纸和刊物上的散文,或是读小小说,苹果总是爱听的。

“苹果,几点了?”我还懒在床上问。

“快一点了。”

“哎呀,我该起床了。”

“你要先喝点茶吗?”

“我不喝。”

“别光着脚下床,我把鞋子给你拿来。早起我就把你的皮鞋擦得又黑又亮。”

“你又用食油擦我的皮鞋了?有谁见过用吃饭的油擦皮鞋来的?”

“你的皮鞋太干了,有地方都裂小口子了。”

我吸吸鼻子。“就是再干也要用皮鞋油擦皮鞋!你啊,还是个乡下丫头。快,给我拿拖鞋来。”

苹果走到床的另一侧,给我拿来拖鞋和外衣。

她和我结婚三年,可是,她在我面前的一举一动就好像她是我的使唤丫头,她仍然是那个救过我的命,可是总战战兢兢怕见人似的。我全家都已在大洪水中丧生。我还活着,那是因为苹果把一块木板给了我,又给了我一块玉米饼。苹果的父母都反对她嫁给我。1998年,我从一位目击者口中得知,洪水把我的女儿和妻子吞噬了,后来又得知父母因为拿着麻袋太沉,也叫洪水给冲走了。我和苹果一起来到深圳,进了宝安区的一所工厂,在我们办暂住证前,我已经和苹果在家乡办了婚宴,只是没领结婚证。苹果一直想和我回家乡补办结婚证探望父母,但我认为,我的全家都死了,再回到那伤心地没任何意义。

我和苹果出身背景不同。我是泰兴县燕头乡一家杂货铺老板的儿子,是在我父亲的店铺后面的大房子里长大的,没干过农活。如同各类的农村杂货铺一样,它的店面并不大,但有个极好的肉食品柜台,有各种各样的酒和下酒菜。附近各村,只要是对本乡杂货铺略知一二的,都是我们家杂货铺的常客。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我对有一天能去南方城市并没有想过。但后来,一场罕见的洪水使我的全家丧命,只有我死里逃生。

对从小没经过自食其力训练,长大顺理成章地和父亲一起经营杂货铺的我来说,适应自食其力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我过渡得很快。刚被苹果从洪水中救了不久,我得知妻子死亡后,就认识到要和苹果结婚,这总比无人照顾无人依靠好。而且,苹果同意跟我到南方闯一闯,这就给了我一个施展自己才能的机会。

去深圳的旅程缓慢而又听天由命,起先我们坐牛车,后来又乘长途汽车,再后来又坐火车来到广州,这些路程把苹果弄得稀里糊涂,直到现在,她都不敢一个人坐小巴。她出门从没超过两条街。事实上她也没有必要到别的地方去。她能从住得小屋门前的西斜大道上买到我们家所需要的任何东西——蔬菜、猪肉、豆腐、水果、卫生纸、被子,有时还买双鞋或买件衣服什么的。

我在家的时候,总是和苹果一起到不远处的湖边散步。尽管我告诉她,她不必担心我,我是不会抛下她不管的,可苹果还是紧紧地贴在我身边挽着我的胳膊。这个湖边人特别多小商小贩也多,各种嘈杂声和喧闹声震得苹果耳朵都要聋了;她觉得眼前一切都在摇晃、摆动。她的女邻居总怂恿她和她们一起到湖边玩,但是遭遇洪水的经历使她极其害怕见水。只要一看到大片的水,她的胃就开始翻腾。

我偶尔也带苹果去吃一次麦当劳,但是麦当劳附近车多人多,发出不小的轰鸣声;汽车从两个方向急驶而过,发出阵阵刺耳的声响;街上到处是人流,这一切都使苹果感到不习惯。我怕她迷路,给她买了个项链,上面挂着个小盒,盒子里可以放东西,我就在纸条上写了苹果的姓名和地址,以防万一;尽管这样,苹果还是害怕,还是不敢一个人出门。

要说苹果的生活起了变化,这似乎是命运的安排。有一段时间,我全靠她生活。我被她救了。她怕我吃不饱,把自己的一份食物分一半给我,给我安排住处。每当她母亲告诉她应该把我送到抗洪收容所去时,她总是对母亲说我身体不好。过了夏季,抗洪救灾不再如火如荼了,苹果还叫我住在家里。她始终不听她母亲父亲的话;如果她听了父母的话,我就会走人,她就不会嫁给我,说不定那真是一种福气。

眼下苹果和我住在宝安区一幢出租屋里。我们有两小间住房,一个小厨房,还有一部电话;我出门去推销产品时总打电话回家。我可能在遥远的地方做生意,可是我的声音使她感到我就在身边。兴致高的时候,我还在电话里给她说笑话唱流行歌曲。

爱情徘徊在苹果和我之间,只是我不想要孩子,我采取措施不使苹果怀孕。我的女儿被无情的洪水吞噬了生命,这样的惨况使我不愿再要孩子。虽然对苹果来说,跟我在一起住在深圳这个繁华都市弥补了没有孩子的缺陷。这个城市就像农村老太太们说的故事中的一座用魔法布置的宫殿:揿一下电钮,城市的夜晚就变得灯火通明。水龙头里会流出来冷水和热水,叫你洗一个舒服畅快的澡。转一下旋钮,火焰就来了,你可以在上面做饭烧水。还有一台电视机!我总是将它调到中央台,收看给老百姓演的节目,还有农村歌曲。

苹果不会读也不会写,不过我会给她读报纸,会帮她给家里写信。每次家中有回信,也是父母托村里小学老师代写的,夏收时,嫂子会在信封里放一根麦穗,使苹果在遥远的深圳也能忆起家乡的一草一木。

确实,在这个遥远的都市里我是苹果的丈夫,也是苹果的一切。她家乡的小村庄离我家乡的小村庄相距30多公里。她一直认为洪水把我从30多公里外冲到她所住的小村庄,再冲到她眼前,完全是天意,和我在深圳生活了三年后,她明白自己的看法是正确的。我知道该如何生活——我会推销产品;我会坐火车汽车;我会读书看报;我会赚钱养家;我还会唱歌跳舞;我还能摆弄电脑。家里需要什么东西,只要对我说一声,我就会亲自带回来或者让送货人送上门来。

今年苹果的生日那天,我给她带回来一只小猫,是母的,黄黄的毛短短的,有白色花纹,苹果给它起名叫黄黄。过去苹果和母亲的关系没有父亲好。打她嫁给我后母亲就不打算认她这个女儿。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苹果才不得不死心踏地的跟着我过。

只要我在家的时间多些,或者至少每晚睡在家里,苹果就感到心满意足。可是我是靠推销各种产品为生,必须四处都去,到处转悠。我一出门,苹果就把门锁上,她怕坏人,也怕小偷,结果跟邻居的来往也就少了。住在这一片出租屋里的人说着全国各地的语言。他们对苹果充满着好奇,四处打听她的情况,也常问她本人,问她从哪儿来?丈夫是干什么的?我告诫她,对外人说得越少越好。

我教她用普通话说:“对不起,我没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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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天色大亮时,四周一片宁静,太阳的光线纯静透明。我很高兴苹果还睡着。如果她醒来的话,一定会哭声不断,还有妊娠反应的干呕声,苹果也许会想着做早餐。我决定过一会儿再去叫苹果。我拿出一包方便面泡上,再从冰箱里找出一个鸡蛋放到锅里煮熟。我很喜欢今天的天气。我回忆起孩提时代这样的日子里,当父亲打开小店门时,我在店门口的一片阳光里玩要。我头顶的槐树上长满了槐树花,温暖的阳光一片片照在地上。我清楚地记得阳光照在槐花上映在我手背上的影子。

吃完方便面和鸡蛋,我去看苹果。她还在睡。房间里阴沉黑暗,阳光没有透过窗帘照射进房间。房间里仍旧空气浑浊。苹果的双手放在我躺的那一侧。她仍然像昨晚那样张着嘴,只是不打鼾了。

“苹果?”我叫了她一声。苹果没听见。我耐心地把脸贴过去,闻到了她身上的葡萄酒和脏衣服脏头发的味道。

“苹果!”她仍没有动静。我抓住她的肩膀,轻轻地摇她,“苹果!睡的这么死?”我发现苹果一点反应都没有。

我感到毛骨悚然。“苹果!”我又摇了摇她,还不见反应。我用手战战兢兢去试她的鼻吸,没有呼吸!“苹果!”我再一次用力摇她,只见她的头从忱头上猛地垂落到床上,就像被人摆弄的木偶一样。“苹果,你怎么啦?”我将苹果抱起来又放下,我大声地喊叫,希望她能睁开眼睛,希望能听到她的哭声,听到她埋怨我的声音,希望能见到她向我眯着眼一笑,说是跟我闹着玩的。可是这一切都没发生。

“苹果!”

我冲着苹果的脸尖声喊道,发疯地用手挤压她的胸膛,听听她是否有心跳,看看她是否有呼吸。可是,苹果没一丝气儿。

我六神无主地在房间转起圈来,猛然想到了什么,开始在房间内搜索起来。在房间的地板上,我发现了一些舒乐安定的包装盒,还有两个空空的酒瓶子。什么时候苹果开始吃安眠药的呢?酒到是枇杷叶和葡萄两人买回来准备大家聚餐的。我打开了床头柜,这才发现在一个塑料袋里装着一大堆舒乐安定的盒子,个个都打开了,里面的小白药片不见了。安眠药片加酒!

随后我悲痛惊恐的喊叫就不仅仅是喊叫了。我跳起来将床头灯砸向房门。我还抓起床上的忱头扔出去,随后是纸盒和被子。然后我又从梳妆台上拿起雪花膏瓶,把它扔出窗外。苹果用过的小梳子、卷发器、发卡、洗手液、小镜子全被我用双手扫到地上。这一切为的什么呢?我扯下了蓝地白花的窗帘,屋子里顿时亮堂了起来。我又从地上抓起自己的皮鞋,向梳妆台的镜子砸去,哗啦啦,镜子的碎片飞溅的四处都是,划破了我的手和脸,我也没觉的疼。发狂的我又抄起鼠标在电脑上一通砸,直打到鼠标碎成几块,打印机被我从桌上推到地下,连连用脚去踩,直踩到脚脖子抽筋了才算为止。

我一直闹腾到筋疲力尽,再也没劲砸这砸那。我躺回到床上,搂着苹果冰冷冰冷的身体,发现她已经僵硬,我相信苹果的灵魂不会通过鬼门关,她的灵魂正在向天国飞翔。我觉得她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完整过,自信过,她再不用处心积虑地取悦于我了。她爱过我,但是她不知道我现在的心情。

我从来没想过苹果会自杀!

从早晨到中午,门铃响了两次,电话响了四次。到了下午,电话铃不断地响,门铃响过两次。我对这些都没有理会。我要给苹果换上干净的裙子,丝袜和皮鞋。换的时候我才发现,苹果比从前瘦多了,身体抱起来很轻,小腹有一点点突起,肋骨历历可数。在苹果的衣柜里,我找不到一件像样的衣服,只能挑一件苹果平时爱穿的白地红花裙子。穿上这条裙子才更像朴素的苹果,土头土脑的红花,很多地方叫太阳晒的退了色。我把脸埋进苹果的裙子里,渴望她能坐起来,擦干我脸上的泪水。我想扶她坐起来脱去脏了的针织裙子换上干净的裙子,可这很困难。但我还是设法将苹果的脏裙子脱掉,再将干净裙子套过她的头部,设法把她的胳膊穿进袖子里,设法把裙子拉过她的肩胛。

“长江,为什么我不能停止爱你呢?”

再也不会有人这样问我了。

我突然从苹果换下的的裙子里发现了一粒小白药片。药片在我手中微微颤动。我不由地联想到,苹果就是吃下这种药片,然后轻手轻脚地向上一跃,穿过天国的大门,完完整整地一走了之……

随后的两个小时,我和苹果一起度过了最后的二人世界,这是我心中最宝贵的回忆。我能体会的出来,苹果多么想要肚子里的孩子。她自己去医院检查,为了保住孩子不惜与我反目,好像保住了孩子就保住了我们的婚姻似的。直到此刻,我才想了解苹果的一切,她的性格,她的身世。我很发愁,我还真不了解苹果。苹果没有个人偏好。她什么都吃,什么都穿,多脏多累的活都能干。坐在我要她坐的地方,睡在我叫她睡的地方。苹果的适应性要多强有多强。如今,我想知道苹果诸如此类的生活琐事。可是……

门铃又一次响起。

“潘长江!”门外是枇杷叶扯着嗓子在叫我。

当时我和苹果躺在组合式沙发上,我把她的头忱在一个沙发扶手上,自己的头忱在另一个沙发扶手上。音响里在放一首被打工族唱的滚瓜烂熟的流行歌曲《小芳》。

“不开门!”我说。

“不开不行。”枇杷叶在外面大喊起来:“潘长江快开门!”

我尽力想起来开门,但那就像在沙子里行走一样困难。我不停地坐起来又躺下,每次碰到苹果僵硬的膝盖我都从心里往外打冷战。但是最终我还是给枇杷叶开开了门。我能看清枇杷叶脸上的疑惑和愤怒。

电话铃响了,我惊恐地回了下头。我和枇杷叶都看见苹果躺在蓝色的沙发上,直挺挺的。我转回头来看着枇杷叶,脸上的表情一会儿茫然,一会儿不知所措,一会儿又迷茫了。我在枇杷叶面前眨着两只眼,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今天你是怎么了,为什么不开门也不接电话?难道说……”枇杷叶问。她今天跑来这里两次,电话打过无数回。她都疑心我带着苹果回老家了。

“苹果死了!”我伸手抓住枇杷叶的手。我不敢看她脸上吃惊的样子。

没想到枇杷叶是如此平静。“我想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果然如此!让我看看。”说着她就往苹果躺着的沙发跟前走,“多可怕啊,她就这样死了!”

我不高兴枇杷叶这样看苹果。我认为苹果的死,是我们两之间的事,苹果是死给我看的。苹果又跟枇杷叶不熟,她有什么权力看她死后的容颜?也许是想证明她关心我身边所发生的一切。也许是想显示一下她对我关心超过了所有的人。

“死了,死了,死了!她是怎么死的?”

我拿起一片舒乐安定,把它递给枇杷叶,然后就跑到厨房里,踢放在地上的水壶,踢煤气瓶。我听见枇杷叶在尖声惊叹:

“就是这些小药片?”

她大叫起来:“人的生命真脆弱啊!真是脆弱啊!潘长江,真有你的,她都僵硬了很长时间了,而你却一直呆在她身边?”

我内心惧怕的惟一一个人死了。

几只蟋蟀或者是几只鸟儿在窗外吱吱叫着,声音像绕着苹果转的幽灵。在房间内那盏柠檬灯下,我向枇杷叶描述苹果生前的情景,仿佛那是一台生动的话剧。枇杷叶看着我,身上穿的浅灰衬衫被柠檬灯映上了柠檬黄色的光线,正和我的脸色相衬。我双臂交叉地放在胸前,愁眉不展的脸上罩着一层阴影,穿着破袜子的右脚大脚指头从洞里钻了出来,这要是在从前,苹果一定不会叫我这么狼狈。

“潘长江,你为什么愁眉苦脸?蝙蝠正在等着你回公司工作,外贸合同的奇迹正等着你去签定下来。”

然而枇杷叶深知,我总是把女人放在第一位,那就是我的生活为什么全乱了套的原因。

“你准备把苹果的尸体送回老家去吗?”枇杷叶问。“还是就在这儿火化?”

“通知她的父母来吧,就在这儿火化。”

“好吧,你把电话号码给我,我来通知。这件事不能再耽误了。叫她父母尽快坐飞机来吧。”

我给了枇杷叶苹果父母村里的电话,但心里烦恼不安。我说不准苹果父母会不会揪住我的脖领子,跟我大吵大闹。

我皱着眉头看着枇杷叶,“枇杷叶,你觉得苹果是我杀的吗?实话告诉我,我不会生气的。你听到我说苹果死了,是不是怀疑她是被我害死的?我都要被这个想法逼疯了。”

枇杷叶不知说什么好。她即不想说我是怀疑你来的,但是也不想让我认为自己不怀疑我。为了不失去控制我的资本,她任何事情都干的出来。“不客气的说吧,我进入房间后产生过疑问。”

“我相信你会有疑问的。”我说着手指梳过我乱糟糟的头发。“的确是我害死的苹果。”

“在别人面前你可不能这么说。”枇杷叶说:“这会造成误会的。”

当我去上卫生间的时候,枇杷叶细细地搜起房间来。她在我们的床底下找到了一个暗黄色的小柳条编织箱。箱子里面也是黄色,装满了苹果从家乡带来的东西——两双毛线袜,几个红色有机玻璃发卡,一双黑布鞋,两把剪刀,一件对襟蓝花小褂等等。有一张苹果大笑着站在田埂上的照片,还有两张照片是装在一个信封里的,抽出来一看,是我和苹果在乡里照的结婚照,本打算有朝一日回家乡补办结婚证的。箱底有一个袋子,里面放着苹果的存款,111元。

枇杷叶联系了一家殡仪馆,将苹果的尸体保存在那里。总的说来,我遇到的问题基本上随着枇杷叶的安排迎刃而解。只是在苹果父母吵着向我要女儿这一点上受了点挫折,因为我在苹果父母眼中本来就是个“坏人”。由于枇杷叶的斡旋,苹果的化妆穿戴,告别仪式,租用花圈,火化事宜,甚至安排苹果父母吃住全都办的很好。要是苹果泉下有知的话,她不会相信这位劝她离婚,间接把她推上绝路的女人,把她的丧事办的井井有条,而且做起事来会这么雷厉风行。最后一切都办完了时,我带枇杷叶她们几个去深南大道一家叫永福乐的餐馆吃饭。

我们去了一间北方特色的餐馆。走过木制的楼梯,经过老式的厨房,我们可以看到厨师正在烹调。我闻到肉炖到一定程度就会飘出的那股香味,浓烈而富有营养。我们走成一溜经过棕黑色的餐桌,人们正在一边吃肉一边聊天,看电视里播放的周星驰搞笑片,餐馆里的服务员为人们端酒端菜。这一切在我眼里那是时间错位,仿佛倒转凝固在我和苹果一起生活的日子。我喜欢这里的风格,它使我感到苹果还在身边。

我们在餐馆落座。我和这里不少的人都熟识。我向人们介绍说,“这是我的同事枇杷叶。”那当儿枇杷叶以为我会介绍说苹果的父母是我的岳父岳母,然而我说出来的却是:“这是我的老乡苹果大叔苹果大婶。”听到这苹果的父母没有当场翻脸,他们只是感到很失望。但我们想到他们从没给过我好脸,还有他们这次来苹果的老爸还扇了我两耳光,因此,我爱介绍是什么就是什么了,也不觉得过意不去。

我和枇杷叶平分一瓶葡萄酒,我没有让苹果老爸。我不停地和枇杷叶开玩笑,给她叫酒叫菜。苹果的父母看了很不顺眼。他们自根就不认为我是什么正经人。我也认为当着苹果父母的面跟枇杷叶打情骂俏很不正常。正常的男人在妻子死后几十个小时之内不会这样。我们都希望自己的妻子能再生。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握在我那光滑的手心里。“为了你们的女儿,这些钱给你们用吧。”我说。

我把信封放在苹果老爸面前。那是5000元钱。邓老伯打开信封看了看,这么多钱他这个乡下人还是第一次见到。“你们就当这是苹果孝敬你们的。”我说。

苹果老爸拿起了这笔钱给苹果妈看。“这笔钱是苹果用命给咱们换来的。”当老伴看这笔钱时老伯轻轻地说道,然后洒下了一串眼泪。“这是苹果的命钱!这是苹果的命钱!”

枇杷叶觉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这两位老人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食物送上来后,我一直看着苹果父母,看着他们饱经苍桑的脸和满头白发。我假设自己真跟苹果幸福地一起生活下去,而我始终是一个专一的丈夫,我有点晕乎乎了,我想像着苹果给我生了个胖儿子。为什么?为什么我这时才突然觉得苹果应该给我生个孩子?苹果身体健康,又是育龄妇女,她为什么不可以生孩子?我看着苹果父母流着心酸的眼泪,默不作声地吞咽着泪水掺合在内的米饭,默不作声地承受着失去女儿的痛苦。我想像着如果苹果还活着,穿着30元钱买的红衣服在我面前转圈,告诉我怀了我的骨肉,我一定要好好地待她。

苹果父母临走时我正在跟枇杷叶看房地产的宣传画。两位老人出门前来跟我告别,两位老人把苹果的衣物全留下了,说是叫苹果安心在深圳住着。

我觉得眼泪快要涌出来了。苹果的父母这是什么意思?

我抚摸着这些天忘了刮的胡子。琢磨着现在生活要重新开始……
 0   2005-07-15 02:28:02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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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送走苹果父母,我就退房搬到枇杷叶家中去住,将苹果的衣物全部送给了收废品的。而后,整整一个月,我几乎没离开床。在我没有从丧“妻”的悲痛中恢复过来时,枇杷叶便为我冼衣服,给我做很多很多好吃的。渐渐地,我开始在床上打电话,在手提电脑上工作,在电话里开会,上网查阅资料,然后我又倒在床上睡着了。

我睡的太多,枇杷叶不太高兴,但是她至少暂时没有什么情敌了。她差不多包揽了我所有的工作和照料我的生活,她一天换四次衣服,头上戴着一块小花头巾,耳垂上坠着黑珍珠。她为蝙蝠和自己工作。她的工作有四种——为地产商策划销售,做国际贸易,做我事业生活方方面面的经理人,还有继续从事期货交易。星期六上午她和我雷打不动地睡到中午,从而我们习惯了喝中午茶。枇杷叶还在阳台上种了不少玫瑰花,剪去多余的花蕾,让玫瑰开出最大的花朵。她每天早晨在为花池除草,黄昏浇水,使阳台上的气息弥漫着湿润的热土气味。枇杷叶每日这样辛劳,我说她应该做个园艺师。

有时候我也给她搭把手,但大多数时间我都是在想芒果。枇杷叶唱着像少男少女唱的歌,如《零度寂寞》和《因为爱,所以爱》。她的嗓音训练有素,皮革般柔软,无论唱歌还是说话,她的声音都非常悦耳动听。起初我并没注意到这些,但现在一起生活的时间长了,就意识到枇杷叶不光是本科生,而且嗓音一流,大多数时间里她都表现的很有教养。当我们固定在一家酒楼喝茶后,结识了不少人,这些人都说枇杷叶说话的声音和语气很古典,其实,我知道这个古典实际上说的是典雅的意思。渐渐地我开始喜欢听她唱歌,或者听她讲在南京度过的童年生活,那些像故事一样的经历对我来说,听起来像天堂里的生活一样。

当枇杷叶出门去为发展商忙碌,或是去艾比艾恰谈的时候,我喜欢坐到她的梳妆台前,用她的银梳子梳自己乱糟糟的头发,抚摸她衣橱里的衣服,水彩色丝绸睡衣,简洁明丽的裙装,宛约雅致的羊毛衫,摩登的皮衣皮裤。在枇杷叶的梳妆台上,我打开磨沙玻璃瓶里的法国经典之风牌香水,抹到自己的耳垂后,手腕上。经典之风!我看着自己映在枇杷叶梳妆台镜子中的影子。我的头发闪烁着刚被梳理过的单调色泽,头发从前额开始一直梳向后面,前额发际线上露出的头发有一个小旋。枇杷叶和她的发型设计师都说我不适合梳分头。我以前从来不知道分头不适合我,我把脸转来转去端详着自己,现在我梳背头。我可以被人们认为是美男子了。

一条银链在我的脖子上闪烁着。要是在以前,我会把它藏在苹果发现不了的地方,当着她永远不能佩戴。但在枇杷叶面前,我可以佩戴任何珠宝首饰,枇杷叶总说:“我们配得上!男人也一样,有首饰就应该戴上!”现在我有首饰了。我是个有首饰的男子。

我对着镜子,戴上枇杷叶的双串珍珠项链,手指掠过光滑润泽的珍珠,抚弄着珊瑚石做的玫瑰型搭扣。珍珠不是纯正的白色,是一种类似牡蛎的米色。每个珍珠之间打着细小的绳结,如果项链断了,也只会丢失一个珍珠。我希望我的生活也是这样,每个构成我生活内容的女人都打上一个结,即使某处断了,我的生活也不会因此全部分崩离析。

“等枇杷叶忙的不亦乐乎时,我就去中山看芒果。”我对着镜子中的自己,学着蝙蝠的样子说话。我的手指把枇杷叶的珍珠项链绕成一圈一圈的。

枇杷叶的梳妆台上摆着我一张镶在镜框里的照片,放在她和父母的合影旁边。从来没有人把我的照片镶在镜框里摆在梳妆台上。我撩起衬衫的折边,往镜框玻璃上哈了一口气,把它擦得亮亮的。这张照片是两个人炒期指时,枇杷叶和我到小梅沙去玩,在海边拍的。我对着照相机眯起了眼,被枇杷叶说的一句什么话逗笑了,我的笑容比阳光还灿烂。枇杷叶没有把我给她拍的照片装框,照片上的枇杷叶从头到全赤裸着裹在一条大浴巾里,露出来的脸戴着太阳镜,嘴因为开怀大笑而咧得老大老大。她看上去像一条美人鱼。她喜欢脱得一丝不挂到深海里玩玩。她并不喜欢晒太阳。

“我知道你还想着苹果,”她说:“但我一直认为你会忘了她。”

我忘不了的事可不止这一桩。

我想着荔枝,想着葡萄,想着芒果。我害怕去中山,害怕见荔枝,害怕跟葡萄离婚。我讨厌枇杷叶事事都想控制我,我讨厌石天奇发现了石老爷子的小瓶把警察引到了芒果家。我原来以自己对任何事情都能把握,但现在看来我什么都把握不了。“农村人总是很迷信。”枇杷叶说。

我承认这点,因为我住进枇杷叶家就进行了一次家俱大调整。我叫枇杷叶请来了风水先生,我不住没有风水先生看过的房屋。我认为风水先生认可的房屋才能有善和爱进来。如果枇杷叶没有按风水先生说的那样进屋要经过玫瑰形拱门,我便会感到惶惶不安。我不许枇杷叶穿黑衣服,我告诉她,黑色是属于乌鸦,乌鸦不吉利。

我解下了珍珠项链,把它放回梳妆台左边最上面一个抽屉里。枇杷叶把她仅有的一些珠宝放在一个丝绒袋里,收藏到抽屉后面特制的袋子中,认为收藏到那儿窃贼不会找到。我挪到衣柜那儿,拉出两个大抽屉,那里面放着枇杷叶色彩缤纷的丝绸衣物——贝壳粉红色,湖水冰蓝色,香槟酒色,大枯黄色,葱芯绿色,玫瑰灰色,还有吊带长衬裙,睡袍,颜色与之相配的乳罩和紧身短裤。所有衣物都折叠的整齐,塞着熏衣香囊。再往下看是两摞叠得整整齐齐的上衣,一摞是白色的,一摞是彩色的,豆绿色,暗红色,玫瑰灰色,浅米色的都有。左边放着短内裤和丝制内衣。最下面是丝巾。她的冬衣叠好封在拉上拉链的套子里,放在衣柜的顶层。

我最喜欢枇杷叶这种井井有条,有板有眼的生活方式,还喜欢她遵守日程表和格守规则的天性。她知道什么时候该把冬天的衣服收起来。我喜欢这种习惯。我喜欢她的秩序感,觉得这样既优雅又古怪。枇杷叶扔掉了苹果给我买的已全是皱折的内衣衬衫,然后在百货商店给我全部买了新的,和最好的裁缝商讨我的衬衣和长裤尺寸。我想要竹布蓝色和白色的衬衫,但枇杷叶温和地说服了我。我假装她是我的妻子,要了点小权威才顺从了她。

猛不丁的,我听到了电话铃响。一听电话,原来是枇杷叶。她叫我到图片社去取我们用数码相机拍的宣传画。我这才脱下睡衣穿上衬衫打好领带打起精神,出门去取宣传画。

下午的阳光格外刺眼。在阳光的照射下我往汽车站走。我经过一个穿着桔黄色连衣裙,背后背着一个白色背包,在向身边男人撒娇的女人。行人用不屑的眼神看着这对一路上打情骂俏的男女,穿过街道。这对男女在光天化日下谈情说爱真有点死皮赖脸。我想起自己有许多女朋友,可没跟一个在街上打情骂俏过。我觉得自己不是流氓,不是无赖,我只是爱来点浪漫的爱情。

“潘长江,没想到真能碰到你。”

我正准备过街,躲开这对不知羞耻的男女,但那个女的却盯着我看。她不知道这算不算好运。

交通信号灯变了,但我没有注意。

我在马路边站着不能动了,眼珠子就要爆出眼眶。

我从来都不能控制荔枝。如果我在广州的街上看到荔枝,我就会像蛇一样溜到她身边。可是现在是在深圳,我看到荔枝和郝益民在一起,看到原来打情骂俏的竞是他们!那一定是荔枝对我心灰意冷后转而投向了前夫郝益民的怀抱。一般人定会不理荔枝这样水性扬花的女人,但是我了解她。我相信荔枝爱的一定是我。

荔枝甩开了郝益民的纠缠。“长江,我真是遇见你了吗?当我失去了和你的联系后,郝益民找到了我。”她责备地看了郝益民一眼。“我不在乎你给不给我名份,我只希望你能真心爱我。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懂。”我说。我的声音就像温柔的水和美妙的音乐。

“我用一辈子的时间等你,你看,但我还是没把你等回来。我从来没有对你灰心过,从来没有。”

“我相信你从来没有过。”交通指挥灯又变成了红灯。郝益民准备拉荔枝过马路。无论我有多好,我是个已婚男子。我看上去温柔和善,其实,对女人并不负责任。荔枝不理睬郝益民,凑到我身边来。我是她心灵牵挂的那个人。

“我到深圳来就是想找你。”荔枝闻不到我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不是我自己给自己洒了香水就是和我一起生活的女人给我洒的。“我很想念你。”

“我也想你。”我说。太阳光给我的头发染了一圈金边。

“你是我真正需要的人。”荔枝说。“不过,我现在想通了,只要两个人相爱,名份其实并不重要。”她对着我的脸呼气,但我善解人意地不忍把脸扭过去,我不想伤害她的感情。我好像总是能知道女人这种心理。“我是说,长江,你回来吧。”

“我想回来,不知你生不生气了。”我微笑着,不安起来,手指在裤缝那儿磨擦来磨擦去。

绿灯亮了。但是荔枝和我都没有过马路的意思,陷在世界之窗和欢乐谷交叉路口的车水马龙之中。人们绕开我们走,好像我们是人行道上的一个坑。

我上前几步,诡秘地压低了声音。“你和前夫同居了吗?”我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荔枝的脸刷一下子红了,耸耸肩膀,十分窘迫。她当然不能说同居了。这时她想叫郝益民即刻消失。

“以前你说绝不会和前夫重修旧好的。当我在你心目中很重要的时候。”

我看得出荔枝脸上紧张的表情,她想大叫,但又不想当众出丑。她的手捻着她刚买的工艺品的袋子。一辆白色轿车从我们身旁驶过,掷下了一段那英演唱的歌曲。

“你是想念我,也愿意等待我,但你不会为我拒绝和男人来往,对吧?”

荔枝在抠自己的手指,那张敏感的脸庞由于矛盾而颤动不已。“我不是……我并不是你想像的那种女人。”她支支吾吾地说。

“我不怪你。但你却叫我失望。”我看起来非常伤心。

郝益民拉拉荔枝的胳膊。“荔枝,有完没完,我们该走了。”

但是荔枝过份专注于她向我表述心曲的过程了。在谈话中我把她诱入我设的圈套。

“我想你也并不比我好。你身上有女人的香水味。是枇杷叶喜欢用的那种香水。”

我刚才用过枇杷叶的经典之风香水,这想来像开在战场上的野花一样不合宜。令我惊讶的是,荔枝竟然能分辨出这是枇杷叶喜欢用的香水。

但我没有后悔的意思。我喜欢枇杷叶的香水,也喜欢这种香水带给女人的体味。我还喜欢坐在枇杷叶的床上让她给我梳头,按摩头部。在她床上,枇杷叶要我呆多久我就能呆多久,尽情地嗅吸她四周的气味。

“谢谢你还记着枇杷叶。”我轻声说。我就是这种人,惟恐自己的男性魅力被女人忽视了,包括这位我惹不起的前情人。

“我能上你的家中坐坐吗?”

我脸色变的煞白。我没了主意。她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不知道如何能阻止她。

“别害怕,”荔枝说:“我到你家去只是为看看你的生活。我不会对你老婆说什么的。”

“你没必要去。”我生硬地说。

荔枝强忍着不满点点头。“我能在大街上吻吻你吗?”

我不知所措。荔枝没了界线。这个女人能做任何事情,我不知道该如何阻止她。

“别不好意思。”说着荔枝举起了一只手,手指甲长的令我寒心。“街上有这么多人呢,我不会抓你的。”

我强忍着没有跳起来跑掉。荔枝走到我身边,用手指甲轻轻在我面颊上搔了搔,仿佛我的脸是一块海绵,然后深深地吻在这块“海绵”上。她嘴上用的力刚好能叫经过身边的人听见“啪”地一声。我的脸上浮起惊锷。

“我怀孕了!”荔枝低声说道,随后倒退着和郝益民走了,留下我站在世界之窗和欢乐谷的交叉路口,依然没从惊锷中回过神来,而荔枝的话,可能就是真的。
 0   2005-07-15 02:28:19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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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到了晚上,我跑到外面去喝酒,但我心情不好。一位坐台小姐陪我跳了会儿舞,然后我就回家了。我打开枇杷叶的家门,门上挂着刘德华的大幅彩照,我期望发现枇杷叶在客厅里看杂志听音乐,但她不在那儿。

我发现,枇杷叶盘腿坐在床上正在接听电话。蝙蝠的电话?唐朝阳的电话?还是什么人的电话?她脸色苍白,专心致志,咬着无名指的指甲。我不知为什么被她接电话的神情激怒了,而且还害怕起来。枇杷叶不应该背着我接陌生人的电话。我需要枇杷叶和我以往的生活分开来。我不希望她和我以往的生活有任何关联,任何我控制不了的事情。而现在枇杷叶私接的电话一定同我有关。这个电话一定是潘多拉盒子。能放出所有的灾祸。

“你在接谁的电话?”

枇杷叶惊跳起来,把正在听的电话扔到空中。她张开嘴想解释,但又闭上了。又张开。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她竟然慌乱的说不出话来。她试图把扔掉的电话捡起来,但电话的话筒太滑,她手忙脚乱却抓不住,话筒到处乱滚。没有办法,她只有任话筒掉在地上,闭上眼睛,双手捂住脸。她使我想起了苹果。苹果就爱在我面前惊慌失措,现在精明强干的枇杷叶也是如此。“不要责怪我。”她说。

“枇杷,为什么我要责怪你?你要接什么人的电话,我不会有任何疑意的。”

我拿起电话,听了听里面的声音,像是有人的呼吸声,又像是什么人在电话里哽咽,明显的是个女人。是荔枝来的电话,她来电话时我不在。这样枇杷叶就接了电话,其实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我接了电话,因为你不在家。她听上去很伤心。”

她竟然同情荔枝?我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枇杷叶同情荔枝,我真想给她一巴掌。枇杷叶!我觉得就是这些莫名其妙的女人能毁了我。

现在她已接听了荔枝的电话。她知道荔枝怀孕了!我想像这一定对她伤害最深。现在我真希望自己从来没认识过荔枝,这样起码不会把我搞的焦头烂额。荔枝怀孕了,这叫我怎么解释呢?枇杷叶,我不想叫你知道荔枝怀孕的事。你是我所遇到的最合适我的女人。我不想冒险。你不知道荔枝多么难缠。她不想让我幸福,枇杷叶。

“你知道了荔枝的事?”我用手指使劲地抓头皮,脸上的表情像吃错了药。“不过,你知道了也好。”

枇杷叶睁大了双眼。她吓的打了个嗝儿,双手举在半空中不知该再抬高点还是放下。我不必再琢磨她的表情,就知道自已推测错了。

“告诉我,谁来的电话?”

“是芒果。”

“但这不是真的,”我说:“她不可能来电话。”

枇杷叶全身的神经都放松了。我怎么能理解女人的心思呢?我只知道花费几小时去爱女人,每次得逞都笑的眼泪流出来为止。

枇杷叶渴望地看着我,恳切地。我怎么能对她生气呢?过去我有那么多女人,但却没人知道我爱吃什么食物,不知道如果我可以在世界上任何地方居住的话我喜欢住在什么地方。枇杷叶是发现我爱好的人。她知道我想住在杭州,住在有烧木柴的炉子和有鱼盆的木屋里。她知道我喜欢青苹果味的牙膏,她知道我想开一间叫恋爱团体的餐馆。她还知道我最喜爱的歌曲是《零度寂寞》,她还知道我害怕蟑螂,她帮我摆脱了不少事业上的麻烦,给了我生存的勇气。

但上我们俩还是为芒果吵起来了。枇杷叶要我明白真是芒果来电话了。芒果说公安局的人认为做案的是个男性,叫芒果交待当天我们家来过什么人。

“你认为我当天在芒果家,我是那个贼?”枇杷叶难得听见我在她面前高声说话。但是我太紧张了,刚在下午遇见荔枝,没想到她也怀孕了。通常,枇杷叶一回家就做菜做饭,或是叫外卖或是俩个人到外边去吃。“我是跟芒果好过,但那是过去的事。天那,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然而,那是谎言。我和芒果到底是什么关系,我自己最清楚。在过去的两年中,我一直给芒果灌迷糊汤。可怕的是我一直说要娶她为妻,在我吃着芒果给我准备的酒菜时,在我舒舒服服沐浴后,在我利用网络跟芒果谈情说爱时,都用能以假乱真的态度向芒果许下过诺言。我说过,连我买的超级市场的牙膏都让我跟芒果结婚。我还说,我给夹竹桃浇水时夹竹桃也说让我跟芒果结婚。我发誓,在我淘下水道时下水道严正地警告我一定要跟芒果结婚。兰姑看见我进出芒果的卧室,人们相信我奏的结婚进行曲会从远方传来。我在芒果身上干的都是些蓄意的事件,而不是像一个真正的准新郎那样在进行结婚准备。

那就是我为人们提供的东西。谈情说爱但全部虚构。我是一个充满了虚情假意和幻想的人。

我说:“怎么,你以为芒果在我抛弃她而选择你后不会想办法报复?也许你应该变成男人试试,记住叫女人缠住不放是什么滋味。”

枇杷叶觉得我的话像皮鞭一样灼伤了她的皮肤。她没想到我这样胡搅蛮缠。“我不需要你教给我怎么做人!我的天那,潘长江!芒果是一心为你着想才打来的电话。要是你给我机会的话,我会把电话交给你,让你直接和她对话的。”

“但我不想听她的电话,我也不希望你听她的电话。以前我没真正留在过哪个女人身边,现在我想留在你的身边,把过去的一切忘掉。”

“但芒果的这个电话的确对你很重要。”枇杷叶没有被我的表白所迷惑,“你应该明白在芒果家发生了什么样的事,这件事对你意味着什么?你要是不回避问题的话,你不会对芒果这种态度。你竟敢说芒果这是在报复。可笑不可笑?”

一听到枇杷叶戳穿了问题的实质,我就觉得几乎难以忍受。我在这个女人面前只有失败,不是叫她给管的服服帖帖,就是叫她给收拾的一塌糊涂。我不知道这两种情况哪一种更糟糕。芒果是爱我的。芒果不知从哪儿搞到了枇杷叶的电话,想来也是费了一番周折的。我为什么没有接到这个电话,而叫枇杷叶接到了?想来这就是生活,无疑,戏剧式的人生每天都在世界各个角落上演,我总是扮演戏剧中的丑角。

自从离开芒果后我就再没见过她。我拒绝承认那个石老爷子的小瓶是我偷出来的,我认为承认了就等于把自己送进虎口狼窝。我揽镜自照,想像着芒果现在心里会怎样看我。我偷石老爷子的东西只是个开头,自那以后我经历过好几件事。我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我已经逃避了,不可能现在承认是我半夜进入石老爷子家的。现在我担心的是芒果会不会对警察说出我。

我摸摸自己额头,告诉枇杷叶:“我想我是得了什么病了。”

“心病!”枇杷叶说,从床上爬到地下,穿上拖鞋。“我都被你搞得有心病了。”

听到枇杷叶这样嘲弄自己,我心里充满了令人作呕的担心。我曾无数次声称要与之结婚的芒果,一定是在警察的严酷逼问下不得已的时刻向警察说出了我案发当天到过她家里。我感到被出卖了,感到束手无措,犯愁的很。我本想向枇杷叶问问清楚,芒果到底来电话说了些什么?但是那样的话我就不得不在枇杷叶面前承认我在石老爷子家作案的全过程。于是,我胆怯了,把要问的话又咽了回去。我希望枇杷叶只是以为芒果没事找事,然后就作罢。

想不到这会儿枇杷叶笑了。她拉过头顶上方吊兰的翠绿藤蔓,摘掉上面枯黄的叶子,扔到垃圾筒里,她的乳房几乎要从V字领口挤出来。“你瞧,长江。我都饿了,你现在叫两份外卖好吗?”她对我笑得满脸开花。

“我也饿了。你叫外卖而我先洗澡怎么样?”我不容分说就往浴室走。

仿佛枇杷叶的笑容无法再绽开,一下子弹回到脸中央,然后她又展开了笑容。“你先叫外卖再冼澡也成,是不是?”

我不情愿地先去打电话叫外卖,然后才去洗澡。枇杷叶从来没想过我还是个小偷!她回到床上,把房间的灯光调的很暗,伸手拿过芙蓉王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支点上,开始沉思。等到我洗完澡出来,披着浴衣湿津津地进了房间,枇杷叶说:“你我需要谈谈,先生。”

“你又怎么啦?不会是神经出毛病了吧?”我说。

“你在我这儿过的很开心吧,是吗?”枇杷叶说,两眼却朝房间的另一头斜视,手在床上到处乱摸,找到了要找的打火机。“像在自己家一样吧?过得很舒服吗?”

我用浴巾擦着头发,那是不爱搭理枇杷叶的意思。我的浴衣从身上掉落到地上,我就这赤裸地站着,然后又擦身体中间的部位。生殖器,我谈情说爱的动力。

“恐怕有点太舒服了。”枇杷叶没有注意我的身体。“我也许不知道你和芒果的关系,但我现在知道了你的小把戏。相信我,芒果在电话中明确表示要你躲起来。她说警察会来找你进行核实。”

“找我核实什么?”我不禁好奇地想知道警察会拿我怎么样。

“核实你当时是否在案发现场。”枇杷叶把我扔在床上的浴巾卷成一团,下床去把它丢到洗衣机里,返回来上床继续说:“不管你在我面前承认不承认,在警察面前你是一定要说实话的。芒果说了,案发当天晚上你离开了她的家,而后你是什么时间返回的她说不清楚,这一点就需要进行调查核实,因为把石老爷子小瓶,也就是那个证物带到芒果家的不可能是别人。”

“为什么不可能是别人?”我说:“我什么也没干。”

“没人说你是小偷。”枇杷叶说:“警察办案要重事实,先生。小偷干小偷的,警察干警察的。我得把芒果电话中说的告诉你。不过我也要告诉你,我已决定给警察打电话,因此,不管你在想什么,现在要重事实了,英俊的小伙子。你必须向警察说清楚。”

我凝视着枇杷叶,看她长长的睫毛大大的眼睛。她不会那么卑鄙吧?我什么也没偷。当然,我去了石老爷子家,但这是我无法控制的。我也知道不应该夜入民宅,也知道惦记别人钱财没什么好结果。可是我没偷。枇杷叶是不会当真的。

我开始表示抗议,但枇杷叶举起手,烟蒂在她手指间闷燃。“别想跟我争,让我打消主意。我现在过得正称心如意呢。你是我拥有过的最好的男人,待我虽然不怎么样。也许你没有在石老爷子家作案,但我闻到了你身上的小偷气味,先生,我不想拿事业和将来冒险。我活到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一份自尊,我不想毁了它。”

我像一条鱼一样躺在枇杷叶的床角上,扑腾着,送外卖按的门铃声钻进了我的耳朵。没办法,我披上浴衣去开门,付过钱后将两份外卖端进房间。我知道枇杷叶刚才的意思是赶我走,无缘无故的。我仿佛觉得大海要将我这条鱼从安适的鱼缸里拽出去。我能听见大海卷着几丈高的风浪咆哮着。我想尽力找出一个解释,一个也许能使枇杷叶满意的理由。

“我从小就憎恶偷东西。”我说。

“不用解释了。”枇杷叶将烟蒂在烟灰缸里掐灭,两眼看着自己那份外卖。“我还得为我自己的事业和生活操心呢。你和我两人,几乎相互不认识。我什么也不欠你的。”她低头把自己那份外卖打开,吃了起来。

我正在滑下去,堕落下去。我一直轻视女人,轻视枇杷叶,从未给过她半点恩恩爱爱生活下去的理由。这不公平。她是一个女人,但她不是按一个女人的规则行事,她的行为很不温存仁慈。“你就当发发善心好不好?”我说:“听我说清原委好不好?”我就像一个落水的人想伸手抓住一根救命的树枝。“任何女人都会给我这样的人一次机会的。”

枇杷叶在床上站起来。“我不给。”她说:“一般女人比我差得远呢!”

我在床上端坐,对着枇杷叶凝视。老天,请指引这个女人不要这样这对待男人。老天,如果你能看得见一切的话,打开她的心吧。老天,请帮帮我吧。

“对不起,你是个招女人喜欢的男人,”她说:“但这就是生活。”

惟一的希望就是女人柔软的心,还有我的沉默和眼泪。然而,什么反应也没有。我想起了以往对我纠缠不断,俯首贴耳的那些女人,她们都是怎么被我降服的?我过去是不惜一切代价去得到我想得到的东西。想到过去,我仿佛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注入我空虚的灵魂,就像一根挠性的钢筋在爬上我的脊粱骨。我知道我心中的那种感觉是罪恶的,是一种恣意妄为,但它如果是的话,就让它是吧。我突然看见自己和枇杷叶站在一个巨大的轮盘赌面前,看见了我们的赌局。

“芒果可能说的是假的,”我说:“这你想过吗?如果她知道你因为这个就把我赶出家门她会怎么想?”

枇杷叶已吃了一半外卖,正要继续吃下去,但她突然停在了那里,抬起头来。她看着我的神色就好像从来都没见我似的。这时,我惊奇的发现一连串的话竟是如此之快地从我嘴里奔泻出来。“女人最容易打败女人。你上了芒果的当,她会嘲笑你的。她甚至会把我当做男妓一样的夺回去。因为她比你有智慧,也比你有钱!”

我很高兴看到枇杷叶退缩的样子,知道自己的话令她犹豫了。现在我有力量了,而以前我总是被她制住。

她放下饭盒,脱去罩衣,两个乳房变得更加突出显眼了,她朝镜子里看着自己。然后,她大笑起来。“你总是想牵着女人鼻子走。关于我们女人你知道些什么?”

但是,从她转身照镜子的动作,我已经感觉到了她心中的疑惑,于是,我继续往下说:“我知道所有的女人都不想和别的女人分享一个男人。她们会想法子叫男人摆脱纠缠的女人。”

枇杷叶吃饱了。她在梳妆台前转来转去,拿不定主意到底是不听我的话赶快把我打发走呢,还是让我解释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忙乱地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用打火机点上,背靠在梳妆台上沉吟。

“其实在所有的女人中我最喜欢你。我为了你而改变,无论是外表还是内心,我都依着你的意思生活。我决不会做出任何事来破坏这一切。你难道不清楚?”我说得越多就越发言不由衷。过去我总是以说谎话当饭吃,认为能瞒天过海,方显出英雄本色!现在我有些为自己所说的害羞了,不敢看枇杷叶了。

“敢发誓你没干过偷窃的事吗?”枇杷叶说道,对着混浊的烟雾眯缝着眼睛。她从床边的柜子上一把抓过一台小录音机,一台可以录下我誓言的黑色小录音机。“敢对着这台录音机发誓吗?”

我对着录音机张着嘴。我就权当这是一本女儿经吧。“我敢发誓没有偷窃。”我说。
 0   2005-07-15 02:28:37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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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枇杷叶虽然没再说要赶我出门的话,但她要我跟她一道工作,一起上下班,监视着我的每一个举止,每一个行动。我不习惯被人监视,这使我感到自由很重要。那晚在枇杷叶的卧室里,我感到自己被剥去了一层皮,过去总是我剥女人的皮。

有天晚上枇杷叶有个应酬,可她一定要我给她烧晚饭吃,我朝挂钟看了一眼,“你要是在家吃完饭再走就要迟到了。”

枇杷叶靠坐在沙发上,从茶几上拿过遥控器,打开电视机,一个台一个台的换着看电视。她说:“我想,我一个晚上不去,他们照样可以活动,你说呢,长江?”

“你想留在家里看着我?”

枇杷叶呼出了一口热气,想像着自己正在作爱,就像得了性瘾症一样。“看着你干嘛?”

“没有什么,只是我觉得你这几天有点古怪。”

“我是有点古怪。自己的年龄越来越大,而深圳的漂亮女孩却越来越多。”

我凝视着厨房,装做没听见,但我心在想,漂亮女孩越多越好。我为自己这种卑劣的想法感到局促不安。漂亮女孩多了对我有什么用?我曾经不知多少次堕入爱河。一个人其实用不着漂亮,人只需要有人爱就成。但是我忍不住想到,如果只有漂亮的女孩多起来,才会使女人没有安全感,那么,就让漂亮的女孩多起来吧!

“你看上去还很漂亮。”我嘴上说,心里却想,自己要不是身无分文,枇杷叶要不是那么死缠白赖地非要跟自己同居,不是成天看着自己不叫自己有一点自由,自己也不会这么处心积虑地想甩掉这个女人。

但是我不希望现在就离开枇杷叶。我为枇杷叶感到难过,但还谈不上特别难过。我已染上了不怜惜女人的病毒。我是我自己的宇宙中心,是星星变成的女人在围着我转,在我周围重新排列,我喜欢女人缠着我的样子。有谁敢拿我不当一回事?有谁认为过我不行?如果这就是罪恶,那就让罪恶多来点吧!

我当然发现了最近枇杷叶总是烦燥不安,动辄就发怒,多半是冲着我发泄。她对我做什么都指责,有时借着骂别人指桑骂槐地骂我。我几乎要给她逼疯了,一到早晨睁开眼就躲着枇杷叶,生怕她单调尖厉的声音响起。当我们一起工作的时候,我便尽量避开和枇杷叶发生冲突,或者是找一些和枇杷叶业务不相干的事干,因为在蝙蝠面前我们俩是各司其责的。枇杷叶看上去像跟谁有仇没报似的,你必须小心翼翼才能避免和她争执。和她一起工作,大多数时间我是胆战心惊的。

但是,今天我下班回到枇杷叶住处,发现枇杷叶蜷坐在卫生间的门框上,满头夹着加热卷发器,身穿一件黄上衣,在胸脯下面紧紧扎起,绷得紧紧的牛仔裤短裤勒在大腿丫处。她正在逗苹果留下的那只小猫玩。我进门时,她正大笑着跟小猫说话,这一点也不像她。她从来都不喜欢苹果留下的这只猫。

“啊,靓仔回来啦。来,和我说说话,我感到很无聊,所以只好跟猫说话。”

我这些日子算怕了她了,当时没敢言语。枇杷叶从芙蓉王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上,吸了一口,吐出一股长长的烟雾。她向后仰起头,露出了可爱的脖颈,加热卷发器使她的头看起来很大,像个蒲公英绒球。“过去我们常常在一起聊天。现在我们俩都忙的屁滚尿流,相互很少交流,这种生活是很不正常的。你说是不是?”

我们俩人都看着对方,沉默了片刻。我此时愿化为尘土 ,烟雾,清风,照在灌木丛上的阳光,我愿意和任何人聊天,就是不要和这个管着我的包牙女人聊天。

“我跟你说,”枇杷叶说,抬起胳膊抖了抖衣服上的烟灰:“你跟葡萄离不离婚?我必须就这个问题跟你谈谈了。为了阻止你走上犯罪道路,你需要多了解新婚姻法。”她说着拆下了一个卷发器,睁成斗鸡眼看看额头上的卷发,然后再拆下其他卷发器,放在大腿上。“长江,你是个好脾气的男人,我伤害过你,现在给你陪罪。”

“不用你陪罪,少骂我两句得了。”

“一定要陪……罪。”

这时我意识到枇杷叶喝醉了。我就是闹不清这点。枇杷叶喝酒抽烟,她能从中午喝到晚上,醉酒和吸烟好像对她没有什么伤害似的。要是说有什么的话,那就是醉酒使枇杷叶现在看起来很高兴很和善。我疑惑不解的是她为什么要如此努力地装做欢天喜地,而那不是她的真正性格。

枇杷叶把准备做日本汤面的盆子拿起来,准备送到厨房去,但又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先放到了旁边的小柜上。或许,我会拿一块点心吃,尽管以前每次回来时我都不在家吃什么零食,甚至枇杷叶要求我喝下午茶我都不喝。枇杷叶越来越感到一种日益增长的不自信,甚至在极其平常的小事上,她都有可能不叫我满意。可今天,她却吃惊地发现,她刚才是在向我卖弄风情,而且没有产生她预期的效果。一下子,一切带有情感的东西,都在她的心窝处聚成了一粒冰冷的铅丸,铅丸的名字就叫爱情。

我到浴室去冼澡,带着欢欣的预感,因为我明天要和荔枝一起度过,或许还能去看看葡萄,所以情绪格外舒畅和平和。在浴室里,我穿过打开的门,看到枇杷叶正在忙碌地穿行在厨房和餐厅之间,我再一次发现,她的动作并不优美,简直就像个机器人。在枇杷叶的行动中,我感到隐藏着一种奇怪的慌乱,甚至是一种歇斯底里。我想,和她相比,荔枝操持家务的动作是多么文静和平稳。而且,荔枝完全具备家庭主妇的素质,烧得一手好菜,所不同的只是,荔枝就是爱喋喋不休的提问和多余的殷勤。而葡萄知道我喜欢什么,而且那样去做;做的时候从来不问为什么。

枇杷叶又在往厨房的烤炉里放鸡腿,发出了金属摩擦的声响,使我为之一震。枇杷叶又用金属架多次敲打炉门,毫无顾忌的让它发出刺耳的响声。不久,我又听见她在餐厅里重复同样的动作,还是那种金属摩擦声,这次是来自不绣钢盆和锅盖的激烈碰撞声。我心烦地走出浴室,进入卧室关上房门,想把枇杷叶突然发疯似的造成的这些可怕的喧嚣关在门外。

我刚刚穿好衣服,就听到门铃响和枇杷叶顿时唱起的迎宾咏叹调。

“噢,是你们啊,真是想不到。你们来真是好极了,我这儿准备的晚饭足够你们吃的。蝙蝠,天奇,你们看,我准备了鸡腿,还有什锦色拉和罗宋汤。”

我等着她的咏叹调唱完了,才想起来,自己这下可就没饭吃了,因为我和枇杷叶同居的事蝙蝠并不知道。

每年总有几天,蝙蝠要到枇杷叶这儿来看看的,枇杷叶这些日子忙的把这件事忘到脑后去了。现在她整理餐桌时在思考着一个问题,蝙蝠和石天奇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我们一进门不约而同地东张西望,说就你一个人在家啊,真叫人没想到!蝙蝠带来瓶奇特的酒,而石天奇则说我路过奥斯汀娜蛋糕店,就买了盒蛋糕。他们的突然出现,叫枇杷叶不知如何处置我。她只能装作欢天喜地满脸堆笑。

她给蝙蝠和天奇倒了茶,又打开电视机。当她慌慌张张进入卧室时,发现我穿着睡衣躺在床上,两只光脚丫伸得老长。枇杷叶只是瞥了我一眼就怒火满腔,真想把我当垃圾扔到外面去。我不等她发话就说:“你跟他们欢渡今宵好了,吃饱喝足后,还管我干什么?”

“你到是穿上衣服呀!”枇杷叶愤愤地说:“因为他们来之前没打招呼,我也是措手不及。现在你就装成也是路过我这里进来坐坐的样子。”

“我的头发是湿的,你看我像是路过此地的吗?开玩笑!”

“假如我像你现在的处境,也是刚洗完澡,我会把头发吹干的,而且我还会装出真是路过这里的样子。”

“你是你,我是我!”

其实,枇杷叶想,我绝不会为她枇杷叶说一次谎冒一次险的,无论你为我付出多少爱。“那你就呆在房间里别出来,免得惹麻烦。”

我坚定地在床上动了动,表示就这么决定了。“其实我并不需要吃饭。”我想,“我需要的是钱!”我这时是31岁了,这不止是我第一次思考这样大的问题了。我躺在静静的房间里,心里刺痛地想着夜闯石老爷子家种下的祸根,掂量着金钱和爱情之间的分量,突然意识到了我和这些女人周旋却始终忌讳说出的充满神秘色彩的相互关系。是什么关系呢?说得好听了是爱情关系,说得不好听是男女关系。

在房间里独自躺着,惟一能干扰我梦想的就是从外面传来的那些噪音。枇杷叶以其乐观的方式忙碌于餐桌和厨房之间,这当然是绝对值得赞赏的举动,但为什么她做起来要连带弄出那么大声响呢?我听见,枇杷叶不论走到哪里,那里的东西就被她弄得山响,在她急促的脚步下,地板会发出吱吱的嚎叫。我笑得在床上滚。过去的枇杷叶,干家务时总是轻手轻脚和体贴别人,而今天,似乎她大脑中的魔鬼发了狂。我突然感到一阵惊惧,我听到了枇杷叶和蝙蝠碰杯划拳的声音,几乎在每一次碰杯时都能听到她的尖叫,直到她最后把酒杯扔了出去。

蝙蝠来看望枇杷叶,他来时一身庄重的打扮,穿着一套灰色的西装,领带上配着一个装饰物,好像是出席一个极为隆重的场合。他对枇杷叶很客气,只因为他的外甥也在场。

枇杷叶安排蝙蝠坐在她对面,石天奇坐在她身旁,身后就是通向厨房的玻璃门。她在同石天奇谈话,心里想着我躺在床上干什么呢?脸上则强装出可亲的笑容,以掩盖她内心的恐慌和绝望。

他们先喝了点蝙蝠带来的奇特酒,接着枇杷叶做的一道道菜上来了:罗宋汤、什锦沙拉、还有烤鸡,四季豆和石天奇买的奶油蛋糕。蝙蝠兴高采烈地喝着生啤,说着俏皮话。不管枇杷叶吃着一道道菜是什么滋味,她都得装出礼貌而且热情的神态。谁也没问我怎么没来。不知他们心里有没有揣度我缺席的原因:我是不是又有约会啦?或是枇杷叶最近很少跟我一起吃饭啦。

为了调剂情绪,蝙蝠和枇杷叶在饭桌上划拳,谁输了就要喝一大杯生啤,如果连着三次都输了,就罚喝一杯威士忌。这样五圈八圈下来,枇杷叶有些支撑不住了。她被罚喝一杯威士忌,强忍着恶心翻着白眼极力往下灌,这时她突然起了疑心,她的每一根骨头都感觉到,我住在这儿和她作爱只不过是一种付房租的方式,而不再是欢乐了,而我更是不情愿为她服务了。

然而,枇杷叶突然大笑起来,把手中的酒杯一下子扔到了沙发上。她想,其实她见我时的喜悦,也并不像我所期望的那么大。最近一段时间,她总是感觉,对这爱情关系,她所想的更多的是由此而带来的精神负担,而不再是爱情本身了。她只是把它看成不得不去完成的一项受折磨的使命罢了。

在重新拾起酒杯的时候,她又不得不歇斯底里般地笑了起来。在笑声中她不断地颤抖着。

在卧室内的我吃惊地从床上直起身体,不安地倾听着,想看看枇杷叶出了什么事。通过虚掩的门缝,我看到,枇杷叶只是喝多了,而且手中举着酒杯在大笑,而且是歇斯底里的大笑着。

这是一种放肆的,甚至痴呆的笑,我突然感到脊背上一阵不安的凉气滑过。

但愿她不是真的发疯了!我想,而且立即想到了自己和一个神经病患者住在一个屋里会弄成什么结果。

蝙蝠也注意到了枇杷叶的笑声。我正在用微小的杯子给自己斟威士忌,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枇杷叶的怪样,不安地聆听着。笑声猛然停止了,接着房间里出现了一种难堪的沉默。

很快,石天奇出主意说切蛋糕吃。我又听见了通常枇杷叶兴高采烈时的说笑声。我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又开始用我那头发乱糟糟的脑袋梦游了。

饭后他们三人一边喝茶一边看电视。

“潘长江已经同我谈过了。”蝙蝠说,伸手拿过来一杯茶,“潘长江对自己的行为感到难过,他工作表现太差了。我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问题,也许是他老婆死了的原因吧。”

“你说潘长江怎么啦?”枇杷叶一惊,顿时没有刚才的醉意和昏昏欲睡的神态。

“还能怎么呢?他每天工作的效率太低了!我想要对你说的是,枇杷叶,你明智点。你也知道,当你做了他的经理人后,我就怕你上了他的圈套。”

“如果你指的是潘长江的女人太多了,那我可以把她们都毙了。”枇杷叶怒气冲冲地说。

“是吗?真有你的!这样做肯定不行。在我们年轻的时候,大家都回避这一类敏感的问题。不管怎么说,一个男人与好多女人性交,是件很难启齿的事。噢,对了,给我杯咖啡,再加点方糖。如果没有方糖也可以加一粒粒的细糖。”

“给他做经理人也是我自己愿意做的。你想喝咖啡自己到厨房去弄。”

“这正是我想做的。天奇,是你去弄,还是我去?”蝙蝠也喝的醉眼迷离,在沙发上拍着手乱喊一气就是自己一动不动。

“我去弄两杯咖啡来。”石天奇说。

今天石天奇到枇杷叶这儿来是有其目的的。每当石天奇向芒果明确表示爱慕之情,都遭到了婉言拒绝。芒果不是因为石天奇有什么配不上她的地方。她一直认为石天奇是个十全十美的男人,讲礼貌,爱助人,有热情。我和他的风格就不同,我心目中只有自己和自己的需要,对芒果的事漠不关心,仿佛我觉得如果对女人和家庭生活感兴趣,就短了男子气。

在这一点上芒果的看法是对的,石天奇似乎有一种愿和女人合作的精神,这是一种共同菅造生活的精神,不管是婚姻生活还是社会生活。石天奇非常体谅芒果,我意识到芒果的惊恐心态和固执脾气,因此,我不想对芒果进行说服或争辩,因为这只能使对方更为固执。可是我的心还是为芒果担忧,警察怀疑是什么人到芒果家后不慎失落了偷窃的石老爷子的小瓶,这一点可把石天奇吓坏了。他与芒果谈了一次,委婉地试问我这个人是否会那么做?可是芒果断然地说:不会!

石天奇实在是熬不住了,他来到深圳,准备和我再谈一次,主要是为了解决自己还有芒果和我之间的关系问题。我下火车时已经是下午5点钟了,找到了蝙蝠后,蝙蝠说我下班了,你非要今天见潘长江的话,我带你到枇杷叶那儿去,八成他在她那儿吃饭。所以他们俩人就直奔枇杷叶这儿来了,没承想我不在,黎蝙蝠喝上酒就把找我这个岔给忘了,石天奇又不好意思开口问枇杷叶。到后来,我发现枇杷叶和蝙蝠俩个人都喝多了,一提到我,俩个人就要干架。

石天奇到厨房冲了两杯速溶咖啡,端来给他们一人一杯。就听枇杷叶说:“你以后别老把我和潘长江绑在一起,我是我,他是他。”

“你别装了,他在你眼中是不会讨人厌的。”

“你这样说可就不对了。”枇杷叶的手指在空中来回画圈,“他不属于我。我有我的心,他有他的心,我只能和自己这颗心相伴。”说着,她走过去,把蝙蝠那杯咖啡倒进了右手边的鱼缸里。

“你这是在做什么啊?”石天奇问。

“你没听到蝙蝠说吗?你别装了!他说我装?那意思就好像我把潘长江藏在家里不叫他知道似的。”

“我可没那么说。”蝙蝠觉得枇杷叶今天有点反常。

石天奇又不得不像个女佣似的,马上给鱼缸换水。

蝙蝠这边也有些醉意朦胧。他倚着沙发往下躺,直到完全躺在了沙发上。他说:“枇杷叶,你不要在感情上受潘长江蒙骗。与其说他一直在偷偷摸摸生活,不如说他其实就是个无赖,和其他的男人是一路货,都是被无知的女人们宠坏了,才使得他既不忠贞又不负责任。”

“男人都是一路货。”枇杷叶吼叫道,“你是什么货?”她用的是山姑般的可怕嗓门。

石天奇因为给鱼缸换水,没发现枇杷叶和蝙蝠已经克制不住地吵起来了,他把鱼缸里的污水吸出来,再往里面放水。这时我听到枇杷叶和蝙蝠争论,枇杷叶在哭,几乎在拼命尖叫,哭声听上去很可怕。蝙蝠的嗓门也很大,充满了怒气,好像枇杷叶伤了他一样,而石天奇一时慌了手脚。

石天奇马上想到酒,以为枇杷叶又喝了起来。他急忙冲进房间。只见枇杷叶脸庞红红的,蝙蝠的脸上带着一种不能克制的愤怒表情。他发现俩个人都醉的不轻,这时枇杷叶又举起了酒瓶,还没有完全失去理智的蝙蝠歪歪斜斜地走向了石天奇,枇杷叶顿时声泪俱下,说什么她恨蝙蝠,她恨我,而这两个人又偏偏跟她一道工作,她还恨自己的生活,还有恨我身边的所有女人。她喋喋不休地骂着,石天奇和蝙蝠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简直被枇杷叶的言行钉在了原地。

石天奇觉得枇杷叶和他初次见时不一样了,每个人都可能遇到不顺心的事,可借酒消愁,只能够愁更愁。他真没想到女人也会发酒疯。

房间里的我从床上起来了。就在这一刻,压在我心中的噩梦,突然离开了原来的地方,用它冰冷的双手,掐住了我的喉咙,我再也忍不住了,就要冲出去制止屋里的这种混乱。我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幕可怕的图影。在我头脑的影院中,映现出梦幻枇杷叶,蝙蝠和石天奇。但在枇杷叶家住的却不再是枇杷叶和我了,而是蝙蝠和枇杷叶。

蝙蝠的身形在向我挑战,他有着五短性感的身材,鹰一样的双肩和麻杆一样的细腿,他很会表现自己的这些特长,他还有一个很大的有黑毛的鼻子,但却没有面孔。

走到屋门口,我才觉得有点不妥,顺势坐在了沙发上,呆呆地看着地面。突然一个意识像闪电一样袭来,我有荔枝,我有葡萄,我有芒果,可她们都不能帮我安然度过事业上的风险,而只有枇杷叶,当然不能叫枇杷叶被别人夺走。

我打开了房门,穿着睡衣站在那儿。
 0   2005-07-15 02:29:04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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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潘长江!”

房间里的人都向我投来奇特的眼神,每个人的双眸都闪烁着领悟而惊讶的目光,眼皮不住地眨动。至于石天奇和蝙蝠从我身上看到了什么或想到了什么,别的人一无所知。不过,我还是能从石天奇蝙蝠以及枇杷叶的表情上猜出,他们因我穿着睡衣突然出现而明白了一些问题,我睡在这儿,枇杷叶这是干什么啊?我似乎让他们明白了一个事实。

石天奇用一只胳膊支撑着身体站起来,房间里的人都是吃惊的样子。正是蝙蝠猜测的那样,可也太那样了,叫人吃惊的受不了。空气沉闷,枇杷叶手中的酒杯歪倒在沙发上,在吃惊的人们注视下悠悠地流淌着。

“蝙蝠不会相信他看见的是你。”枇杷叶说。她扶起因吃惊倒在玻璃门边的蝙蝠。没有对话,没有理解,没有欢笑,没有爱情,整个房间是寂静的。定过心神之后石天奇硬撑着自己走向我,“我想和你谈谈,这次我到深圳来就是这个目的。”

我默默地听了一会儿,开口了。我挺着身板,两只手在胸前不断地搓着。“你是为了芒果来的。”气愤使我发出了威严的声音。

石天奇乞求我给他一次机会。“听我说,我来不光是为了我自己的事,最主要是为了芒果。我看到了你目前的处境,这样下去又怎么能给芒果带来好处呢?”

“可你已经得到好处了。你说是为了芒果,其实是为了你自己。你所受的教育,你对芒果的感情,都使你认为芒果跟了我一定会倒大霉的。”

“到目前为止,我所知道的你是不负责任的。不管是不是出于你本心,你都是在伤害芒果。我不认为芒果这种心甘情愿是有价值的。”

“那么,你想叫我做什么?”

“我想首先和你谈谈。”

“这是不诚实的,你明明是爱上了芒果,现在你找到我就是为了叫我表个态,使芒果死了这份心。你把问题看的太简单了。”

石天奇第一次气呼呼地凝视着我。我也凝视着石天奇,紧绷着嘴唇,脸涨得通红。我不得不暗自打量自己一番,每个人都用另一个人的眼光来藐视自己那有弱点的面孔。

“好吧,我跟你谈。”我说。

“我们找个地方。”

石天奇的声音干脆而生硬。我觉得这声音中蕴含着对我的一种乞求:你放过芒果吧,放过吧,不能再这样折磨她了。但是,这心照不宣的言辞,不论是对我们谁,都不能太当真。我走出客厅,顺便照挡着的扶手椅踢了一脚。我来到枇杷叶的书房,石天奇也跟了进去。

“坐下吧。”

我在石天奇对面坐下来,我像如释重负一样高兴地侃侃而谈,毫不犹疑。因为芒果的问题越早解决越好。我为切断自己的后路而感到幸福,这样,我就和芒果没任何瓜葛了,石老爷子家的小瓶也跟我名正言顺地没关系了。我把自己的睡衣扣子全部解开,摆出一副这家主人的姿态,说:“我敢向你保证,你再也见不到我出现在你们中山市了。”

石天奇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我早就这样决定了。”我打开枇杷叶的电脑,慰藉地望着枇杷叶存在上面的资料。结束了,我在桌上打开当天的《深圳特区报》,在上面随便地浏览。我迟疑了一秒钟,而后站起来,“我们其实不必谈,你和芒果结婚好了。”

“你叫我们结婚?”

石天奇继续坐在椅子上,然而我拿着的那个茶杯在手中颤抖。

“是的,”我耸耸肩说,“你说对了,我和芒果没有什么关系了。”

“没什么关系了?”石天奇喃喃地说着,没有绷紧的嘴唇张开,又生气又厌恶地问,“芒果以后怎么办呢?”

“她有你呢。在芒果伤心的时候,最好你在她身边。”我说着竟然靠近了石天奇身边,手扶在他肩膀上,说:“我不愿使你难过。”

“你怎么不想想芒果怀了你的孩子。”

“我不想要孩子!”我突然正色道,仿佛芒果怀孕受到伤害最大的反而是我。“洪水夺走了我女儿的生命!我不想要孩子!”

“既然你这样说,你给芒果写封信。”

“反正我是罪人,这封信更加证明我是个罪人。”

“拖得时间越久,你的罪过越大。”

“好,我写封信。”我通过枇杷叶的电脑,给芒果发了一个电子邮件。内容是:

亲爱的芒果:

现在是晚上10点,我刚刚和石天奇先生见过面。在一个朋友的家里,大家都在喝酒,灯光刺眼地照在雪白的墙上。依然没有你的邮件和电话。惟有这位爱你的石先生前来看我,向我诉说你所经受的痛苦折磨,就好像你是他的妻子,而我是一个陌生人。今天晚上,石先生开始集中解说你我他三人之间的问题,我是你的前任男友,而他是你现在的男友。石先生描述起你的种种可爱之处来,以及你现在的处境和心态来,神情是何等的虔敬。

这些天来,我什么都想过了。我听见你在不断地责备我,责备的全都有理。我还听见你在悲叹,像带雨的桃花一样落泪。我听见你一整夜都在哭泣。我一直在试图挽救我们的关系,但是最后我意识到,我根本不能给你带来幸福和安宁。芒果,别哭了,我不许你那样,你必须坚强些。你可以想像我现在就在你的房间里,芒果,你能感觉到我吗?你和石先生一起喝茶,我也看见他了,他是真心爱你的,为了你的幸福而爱你,这些你可能还不知道。我还看见你抱着光溜溜的膝盖,额头抵在上面。别哭了,你听见我的话了吗?你知道自己有多么好吗?我在远方爱着你,不就是想你将来有一个好的归宿吗?

我们分手吧!分手吧!分手就像爱上对方时一样,依旧感受着对方的可爱。

我一直爱着你,当我写这封信的时候,我坐在一个朋友的电脑前,可以坦白地说我现在居无定所。我成了一个像橡皮泥一样可塑的男人。现在世界开始塑造我,它要把我调教成一个中规中矩的人。世界给我一个苹果,一块四面有棱角的石头,一付手铐,然后让我决定自己做个什么样的人。现在我都三十一岁了。我被塑造的形像,就是这个世界的追求。世界掠走了我身上的劣迹和荣耀。

告诉你一个真实的我。

我是一个你不认识的男人,芒果。是个在教室里坐不住,在课本上乱涂乱画的男孩。还记得我对你说起我的妻子吗?她比我强很多,能吃苦耐劳,是庄户人家的好儿媳,因为我对她不好乡亲们都认为我弱智或者是个瞎子。但是,你见到的我却是一个经过伪装,在生活中喜欢表演的男人。我把自己的经历看成是一部电影故事。在我的影片里,女人的出现会受到赞赏,电影镜头多半是居高临下拍下的全景镜头,也就是从珠穆朗玛峰往下拍的。随着镜头摇动,出现了我人生的一个个景象,我的生活如同一个拿倒了的望远镜里看到的那样,镜头拉近后,呈现出我这个人的全貌:被洪水冲毁了家园,亲人死亡,妻子死而复生,还有和一个叫苹果的女人重婚,随后是广州的荔枝,中山的你,深圳的枇杷叶,还有一些女人我都说不出她们的名字,可实际上我和她们的关系都可以说似是而非。我的这种生活,或许暗示着每个人都有自己特殊的特征吧。

你从来没有想到,也许你该早点离开我。

然后,在一个接一个的特写镜头里,我发现镜头里出现了一些别的男人,其中就有石先生。石先生虽然出身富裕人家,置身在生活的香水之中,可他身上的原有的纯朴气息却没有什么变化。他是一个好人,我能够看穿他的心事,你也应该能看穿他的心事,他是多么热切地渴望有所归属,那就是他爱上你并能为你着想的原因。你可以像你判断任何事物一样去判断他,爱上他,但你不要伤害他。对你来说,可靠的男人才是真实的。而我仅能做女人生活中的素材,供世界重新组合,描述人间更叫人乐极生悲的故事!

当我想到你将会嫁给石先生时,而我却在被世界重新塑造,连说一声祝福的份都没有,心里便十分难过。芒果,别哭了,我不希望我的这些文字到了你的面前成了炸弹,把你炸得支离破碎。芒果,你想像我能成为一个对你负责任的人吗?你所能看见的一切是镜头里在表演的我。和我分手,你再不用蒙受耻辱,再不用听我编造的谎言,成为不幸事件的主角。芒果,别哭了。你应该这样想:

潘长江这个该死的!

信写完我抹了把泪。

烤燕麦酥饼的香味充满了夜晚的空气,飒飒穿过棕榈树的风就像我无眠的思绪。我心想:这是我心甘情愿的。我毫不遗憾。我回到网上,检查发给我的邮件。都是些网上女郎发来的情书。她们每个人都有一个令人瞠目的网名:桦树皮、海洛因、冰蓝色、娥眉淡扫、魔仆、鸦眼月亮、鼻梁平塌,尼龙长袜。她们的情书如此之多,足以把我永远淹没于其中。她们给我带来的爱情是一种真茵,是网上致命的拼写。我拿起网剪开始剪这些情书,喀嚓喀嚓剪断她们的字串,一节车厢一节车厢地把她们那复杂的思想列车脱节解开。现在这些情书再也迷惑不了我。我拒绝再去看这些真茵文字。

石天奇看着我发电子邮件,吃惊地发现我在暗自抹眼泪,还不断地摇头说:“没有什么遗憾的,没有什么遗憾的。”

石天奇说:“我希望这趟没有白来。”

我苦笑着说:“我的努力似乎并不这样滑稽可笑。被我曾经捏造过的生活实际上已经改变了。我确实离开了我心爱的女人,我的苹果,我的芒果。在你们眼里,我只不过是一个谎话连篇的骗子。实际上,我每天经历的都是千篇一律的事情。天天如此,我就腻烦了。这是当真的,我将一辈子这样生活下去!当洪水冲毁了我的家园夺去我所亲人的生命后,我发现,原来生活完全可以推倒重来的。我走出家乡,我遇到了一些追求爱情而不计较个人得失的女性。妇女和男人地位平等后受益的仍旧是男人。和她们谈情说爱,上她们的床,可却是她们自己掏腰包付各种费用。而且,这些女人与结发妻子不同,她们比妻子说话要少,要求要低,兴致更高,相貌更美,更善解人意,这些就是男女平等的好处。”

“你以此为乐?”

“我是在拍我自己的电影故事。我的家乡被洪水冲毁了,这一幕不用镜头放大是看不清楚的。洪水后的灾民没有穿鞋子,没有棉衣,没有眼泪。我们穿着袜子躺在土沟里,我们的白眼珠子凝视着阴云密布的天空,分辨不出哪一块天空下的人生活的更幸福。这情景像舞台似的。洪水在肆虐着,除了死者那儿什么也没留下。”

“我凝视着镜头里七零八落的家乡,但是,脑海里却产生了一种冲浪的感觉:海浪在浮起我,举起我,从身后把我推向海滩,可浪头突然后退时,我身下的海沙猛地改变了方向,水把我吸回去,使我擦过锋利的贝壳,我已失去坚固的支持。此时些刻,这种温暖潮水般的深圳丰富生活已转头退去。或是用另外的比喻,就像电影回放那样,我突然看到了一连串混乱的形象,看到家乡人在生产自救,看到了家乡的猪肉和公共汽车,看到了唱大戏的女演员穿着三点式泳装,这一切都在一幕幕地回放,把我带回家乡生活的电影中去。”

“你是在懊悔吧?”

“我在为失去芒果而懊悔吗?似乎是的。这个女人我爱过,她也爱过我,但是我爱她的前提是此事不会给我带来很多麻烦,或吸引别人的注意,如芒果身边的人,即使在我最爱芒果之时我也不会为她而破坏我自己的生活,我现在反复思考此事时,也觉得自己对不起芒果。告诉你,我只是一个单细胞动物而已,一个负心的男人,一个小角色,且不成什么气候。”

“谁说拍电影来的?”枇杷叶这会儿醉意未消地推开书房的门进来了,漫不经心地,只是转来转去,清白无辜的像个刚下学回来的女学生。她拿起东西,又放回原处,没弄出一点儿声响来。我和石天奇情不自禁地转过头看着她。仿佛我们不认识这个大活人似的,仿佛是老天把她派来的似的。石天奇刚才曾无数次希望有个人进来,好打断我的神说和想入非非。
 0   2005-07-15 02:29:22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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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天奇,”枇杷叶坐到了石天奇身边,细长白嫩的胳膊搭在了他的肩上。她坐下来时,两个男人都不明白她要干什么。“你为什么躲着我?”

“我怎么躲着你啦?”石天奇问。他对自己被枇杷叶纠缠有一种不自然地反感。

“你看见我,你心里一定是喜欢的。我感觉到你看我然后又转向别处。也许你害怕叫人们看出来,是吗?”她歪歪头指向屋里的我,“你不相信我,我决不会对你朝三暮四的。”

好像煞有其事似的。石天奇是害怕,但怕的不是叫我看见。我知道他要是让枇杷叶碰了他,他也许会煞不住车的。我想起了第一次看见枇杷叶,我被她吸引住了,可以说是一种不存在的东西在吸引着我。每一次我看见枇杷叶时,我都有这种感觉,那种滑脱下去的感觉。

“也许因为你是他的朋友,”石天奇说,瞥了一眼面红耳赤的我。“男人不喜欢别人和他们的情人乱来。”

枇杷叶的微笑像流星似的在她腮边一抹而过。“别担心他。”她大笑起来,低沉的笑声发自那漂亮的腰身下面。“他对哪个女人都不认真。他喜欢演电影。今天跟这个女人,明天又跟另一个女人。嗨,但是我对你,是另外一码子事。瞧。”

她从写字桌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了一样东西。它像萤火虫一样吸引了石天奇的目光。是块劳力士表,新款的,表盘内镶有宝石。“我发现它躺在我的家门口。你想戴上它吗?”

她当着我的面就想用这块劳力士表来收买石天奇?我起身离开了书房,而石天奇禁不住大笑起来。发现它躺在家门口?更可能的是躺在床头上吧。或者是她打算送给我的,现在用来气我了。石天奇怎么知道?原来枇杷叶之类的女人就是这样勾引她想要的男人的。她的体香、嗓音和白嫩细长的胳膊就够吸引的了,再加上那双梦幻般的灰眼睛在雪白的脸颊上闪烁着,那种引诱人的微笑。

她拉下笑脸。“石天奇。美男子。这是我发自内心的礼物。”

石天奇觉得枇杷叶的心像一条空洞洞的走廊,心室是一间不透风的屋子。如果他是个好男人,他就会感到受侮辱,会将她踢出去。他会不理她的微笑,不理会她乳房的形状。但是枇杷叶了解男人,她嗅到了男人的欲望。石天奇觉得身体向下滑去,被稀薄的空气拉扯着。

她把手表戴在石天奇手腕上。然后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腰上,那儿热乎乎的。这很下流,却令石天奇激动起来。她倾过身子,用他想要芒果吻他的方式吻他,非常狂热,嘴里还散发着一股燕麦饼的香气。她的手把他惊醒了,石天奇一直在梦幻中,不知是酒的作用还是神魂颠倒,他甚至不知道吻他的到底是谁。

枇杷叶悄悄地关上了门,解开裙子,脱下搭在椅子上,然后又脱下乳罩。她的身体牛奶般白净,布满蓝色的血管,令人情不自禁想去触摸。石天奇见了大吃一惊。人们怎么能够抗拒美色呢?美色是有一种特殊力量的,它能散发着麝香和柑橘的气味,使你昏然闭上眼睛任随欲望牵引。

枇杷叶知道怎么抚摸男人,知道男人喜欢什么。石天奇感到的是惊讶。他不是个坏男人,但他却为得到抚爱而躺下。会不会是因为长久以来难奈的寂寞?坚贞的爱情也需要雨露滋润,而石天奇太饥渴了。他像我那样从电影镜头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像。他吃惊地看到自己几乎不是原来的自己,他的眼皮下垂,性感地微笑,不像石天奇本人,不像他以前任何时候表现出的任何样子。

枇杷叶撕下一片口香糖似的东西放在石天奇的舌头上,然后给自己也放了一片。这是一种迷幻药,它像口香糖似的一片片的,包装纸上印着粉红色的桃花。枇杷叶和石天奇坐在一起,看着我走出去时关紧的房门。天气渐渐热起来了,窗外灰蒙蒙的,温吞如洗澡水,潮湿如湿抹布。突然枇杷叶搂紧了他。石天奇起初没有一点兴奋的感觉。枇杷叶说,“也许我们应该来点更刺激的。”说着她就动作起来。谁想到石天奇的感觉一下子说来就来了,像乘电梯似的。他笑了起来,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他在枇杷叶的身上旋转着,全身都颤动起来。

“现在够兴奋的了吧?”枇杷叶问。

石天奇下体的皮肤感到发烫刺人,像要出疹子似的,其实他的皮肤看起来同平常一样,只是这间房子突然变了,它变成了一片空白。空白如白障,如一只硕大无比的白眼。在这个空洞得可怕的房间里他感到担心。仿佛老天不中用了,眼睛瞎了。也许老天不想看见任何东西。石天奇不敢告诉枇杷叶他感到害怕,他想他如果说出来,他也许会大叫起来。他也许会永远叫个不停。

“你没事吧?”枇杷叶抓住石天奇的头发,轻轻地拉拉他。

石天奇摇摇头,轻微的几乎看不出来。他甚至不能肯定自己是否摇了头,或者只是觉得自己摇了头。他不敢做更多的动作。

“别担心,”枇杷叶说:“你的感觉才刚刚开始。”

石天奇正在变成玩偶的玩偶,和他一起的是枇杷叶。他必须牢记这个事实,因为他认识枇杷叶,只是他们的关系发展的太快。

石天奇在淌汗。

迷幻药波浪似的一阵阵涌上脑子,他们相互抚慰,药力使他们摇晃不已。但石天奇不再怕了。他知道他的身体在何处。他又开始做男人了。他和枇杷叶在真实的世界里。

“这真太舒服了,”他低声说道,握着枇杷叶的手。

在他们两人面前,想像的画面打开了,像窗户、门这类东西在他们眼里成了樱桃、果仁、玫瑰、水仙、月牙。他们伸手去拿这些东西,拿起的只是一把裁纸刀,一个涂改液,只能把它再放回去。枇杷叶理解这种状态。“你试试,”她对石天奇说:“你过去把饼干桶拿来。对,从桌子上拿过来。”

“饼干桶看起来像个大西瓜。”石天奇说着,手指拢在一起,然后又弹开张大。于是,栩栩如生的大西瓜从他手指间长出来。

“你眼睛想看清饼干桶恐怕暂时做不到。”枇杷叶说。

“我想像着吃饼干的香味,我完全能看出来桶里面有几块饼干。”

迷幻药不停地起着作用,两个人都不知道还能兴奋到什么程度。枇杷叶起身到小冰箱那儿拿了两瓶饮料,打开音响设置,选择了听《华尔兹舞曲》。“我们跳舞好不好?”

“冷静点,我们都没穿衣服。”石天奇说。

枇杷叶试图冷静点,但那太滑稽了。到了该想起住宅里还有另外两个人时,他们都想不起来了,不记得还有人在另外的房间里。他们觉得这样子像回到了孩提时代,快乐、自在,为所欲为、轻如一只玩具气球。他们两个坐在地毯上喝饮料,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注意着月亮和星星多么像某个动物。有像绵羊的,有像蛇的,有像狐狸的,有像刺猬的,他们以前什么时候这般幸福地遥望过夜空?这般幸福地纵情大笑过?

喝完饮料后,枇杷叶说我们应该去上卫生间。

“我还不想去。”石天奇说。

“一起去吧,等你想去的时候就关门了。”枇杷叶说:“走吧。”

他们赤裸裸地走出书房,找到了专门涂上蓝黄两色图案的卫生间。现在枇杷叶也觉得用蓝黄两色来做卫生间的门很可笑。突然间,整个世界及其习俗看起来显得十分荒谬而不自然。

“看看镜子,然后再尿尿。”枇杷叶说。

石天奇没有照她的话去做,而是在卫生间里打转。枇杷叶不得不把他安置在马桶上,他晃着两条腿,那感觉真好像自己才三岁似的。他尿不出来,觉得这太滑稽了。

“你呀,给我唱支歌吧。”他请求着,说话就要尿出来了。“快唱啊,我爱你。”

“我也爱你。”枇杷叶说。

但是,走出卫生间的时候,石天奇朝镜子里瞥了一眼自己。他的脸看上去非常红,眼睛睁得如猫头鹰眼,头发乱成一团。他看起来像个野人,这可把他吓坏了。枇杷叶催促他快点走。

他们又要回到书房。石天奇从来没有注意过书房的门。有一次我和蝙蝠来到这里,蝙蝠让我坐在客厅等候,光看枇杷叶客厅的摆设我就看了一小时。我过去从来没有把艺术品当回事。

现在石天奇和枇杷叶站在书房门前,突然发现就像自己站在某个艺术画廊里,看到的是色彩的跳动,脉冲和其他色调的三个区段浮现出孔雀蓝、石榴红和茄子紫。枇杷叶推开门,他们走了进去,石天奇感到一阵迷惘。那就是书房里的气氛给人的感觉。枇杷叶的胳膊搂着他的腰,他的胳膊也搂着枇杷叶的腰。他们共同注视着墙上的一副法国油画,可以想像出作者对命运的感受,以及对整个人类的怜悯。它试图告诉人们,人类承受苦难的能力何其巨大。我们所有能做的一件事就是敬畏它。这完全不是一个生存问题,而是生存的是否充实,你到底能把握多少,你到底能眷顾多少。

这时兴奋感逐渐消退。枇杷叶和石天奇坐了一会儿,看看电视,但电视好像看不懂。房间里旋转着色彩和动感,枇杷叶凝视着石天奇左转右转的脑袋,想像着和这样一个男人举行一个印度式的婚礼,两个人一起经历从古代流传下来的事物;用丰腴的体态跳舞,做爱,睡眠,坐在莲花上,两个人的手做着有特征的程序化的手势。她说:

“嗳,天奇。我想让你的心进入我的体内。”

“我也想。”

凌晨两点钟,他们两开始十分厌烦亲热和房间里色彩斑驳的方式,无法忍受呆在狭窄丑陋的房间里。枇杷叶穿上衣服来到客厅里,看见蝙蝠独自躺在沙发睡觉,嘴像金鱼的嘴一样愚蠢地一张一合。石天奇也来到客厅,抽着烟,望着街灯周围的光环。后来,蝙蝠醒来了,我也过来凑热闹,几个人一起分享了枇杷叶做的大虾沙拉和长城干红,但谁都没提敏感的问题。蝙蝠是个狐狸般狡猾的男人,我是匹英俊的华东种马。我们说着暗语,显然枇杷叶和石天奇都听不懂。

起先,石天奇想,他和枇杷叶的事过去就过去了,然而蝙蝠和枇杷叶的态度显然不同。蝙蝠认为石天奇能找到像枇杷叶这样的女人,简直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事。枇杷叶认为自己对石天奇是认真的,她是真的想嫁给他。

凌晨五点钟石天奇捶胸顿足问自己:“我是谁?”

女人说男人是谁男人就是谁,明天石天奇很可能会变成完全不同的一个人。石天奇太饥渴了,他太想用激情滋润自己,保护自己。过去清心寡欲的日子太令人讨厌。重要的只是自己,以及根据自己需要创造的爱情。想像力在人所需要的地方建造起一座爱情医院,所有的爱情病人都把自己存放在那里。

爱情医院门楣上有一首诗。这首诗写道:

爱情是河流的孩子。开始时水流清澈,其声悦耳,是装饰着鲜花的涓涓细流,散发出清新的气味。然后爱情变成了激流,凿路穿过陡峭的花岗岩,把自己抛离悬崖峭壁,无所畏惧,势不可挡。再往后爱情就丰满了,可供使用了,宽阔缓慢的曲线载着汇流和污水,但是在爱情那无意识的河底,在百年暴风雨中,爱情起来反抗了,忘记了它们曾许下的诺言,忘记了婚誓,泛滥的爱情淹没了方园数百里内的一切。最后,爱情筋疲力尽,分娩空了,污浊不堪,融入大海的一片巨形沼泽地。

爱情医院的心电图室内仿佛有个声音在说:不要心怀过去,石天奇。不要在心里珍藏任何人。忘掉一切。进入一个仿真的世界,你就变了个样。虽然谁也说不上谁会变到什么程度,但一定会变得不可悔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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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说来奇怪,石天奇第二天临回中山前给枇杷叶打来了电话。当时,枇杷叶正在帮蝙蝠招待来访的客人,枇杷叶拿起电话就听出了石天奇的声音。这时他已经不是昨晚那种神不守舍的样子,一听就是个正统的男人。

“喂,枇……”

“你是石天奇,我想没错。我心里正想着你呢!到我这里来,我要对你说句话。”

当然,石天奇去了枇杷叶那里,想听听枇杷叶到底说些什么。“你知道我这两天很忙,以便把手头上的工作做完。”枇杷叶说着把手中的饮料递给石天奇。

“昨晚的事算我对不起你。”石天奇说。

“你是一个好男人。”枇杷叶说:“嗯,我需要一个诚实可靠的男人,来跟我一起生活。我准备嫁给你,你懂我的意思吗?和我一起生活会很自在,我们都坦诚相见。我们还要扩大我们的家庭。也许,你愿意和我一起生活吧?”

石天奇一心考虑“嫁给你”一词,他觉得自己再低也不能娶比枇杷叶更下等的女人了。和枇杷叶结婚,这可不在石天奇的计划之列。

枇杷叶说:“告诉你,我有公务要到法国去。如果你愿意可以跟我一起去,我们可以一起去观赏法国17世纪的油画,还可以从巴黎圣母院前面的广场走过。听说那里疾风横扫,游人如织,那些游人个个都伸长了脖子,脖子上挂着照相机。我相信,当我真的看见了巴黎圣母院的出口时,我就会想,这里不正是巴黎最著名而又最能讨钱的地方吗?还有可能是全世界最著名最能讨钱的地方哩!你不知道,蝙蝠刚一提叫我去法国巴黎时,我一下子就想到了巴黎圣母院,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一种宗教的恐惧感。看样子,只有你跟我一道去,我才能摆脱这种心理。而且我们可以向公司和学校预支婚假,就当它是一次结婚旅行,顺便游遍欧洲。怎么样?你看看你,就是我说得神乎点儿,你也别吃惊成这个样子啊!还有,最好别问我为什么选择了跟你结婚,反正我们结婚就是了。”

“我不想……”

“我们这趟旅行都是公司掏钱,这很合算,非常非常合算,也就是说连吃饭都可以免费,观光也不例外,明白吗?我们两结婚,首先你可以省钱,其次你可以得到快乐,再其次我们还可以过上甜蜜的生活。看看你把嘴咧成什么样啦,我可没别的意思啊。”

“我不能那么做。”石天奇说,心里却觉得她只是一个三十大几的美人,却能耐的就像一个总理。对她所说的一切都感到诧异。

“今天你别回中山了,跟我到字画拍卖会场去。”枇杷叶没有理会石天奇支支吾吾的神态,一边忙着拿齐要用的文件,一边在办公电脑上做着行情分析,随即还调过头来对石天奇说:“别误解,我不是让你成为我的附属品。我没有那个意思。爱情是私人的事情。考虑考虑吧!”

石天奇犯傻时,向枇杷叶看了一眼,不料目光像碰到了闪电一般被迅速击了回来,却在惊魂未定时又听枇杷叶叫:“天奇。”石天奇吓了一大跳,急忙向办公室的窗户前走去。他的恐惧与惊讶一起增长,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这是天意,还是石天奇自己听错了?枇杷叶和他的关系发展的速度无法得到合理的解释。

他悄悄地回过头来。枇杷叶正在打电话,她在用南京话说话,因此石天奇猜测她是跟南京人通电话,果然,她在同她的父母通话,要么是妈妈,要么是爸爸。石天奇听到她在说这次公务旅行。一开始石天奇没怎么注意,可一听到她说起自己的名字,就竖起了耳朵。脑子里事情再多,只要听到自己的名字,那名字就会像子弹穿透云层似的进入大脑深处。

“妈妈,我准备借着这次公务旅行把婚结了。”枇杷叶在说,估计她的父母也吃惊了片刻,不过很快就恢复正常了。只听枇杷叶说:“他叫石天奇,和我一样,也是南大毕业生,我们约会过多次,结婚的问题就提到生活议程上来了。”

她这样说就不公正了,石天奇什么时候跟她约会过?怎么还说结婚的议程?这好像在搞公司合并!而且石天奇感到有口难辩。他越听下去,就越清楚她在向父母谈论他的事,谈论他的专业,他的工作,他的容貌,他的思想状态。“我们这里的人都对石天奇评价很高,显然他是一位优秀的教育工作者。”枇杷叶还在说,“他还对未来的教育发展有独特的见解,是个很高瞻远瞩的人。”

石天奇本来早应该看到这点,在枇杷叶脑子里,俯首听命应该是石天奇,而不是她枇杷叶。他正是枇杷叶一家费神找到的那个合格女婿。然而,她却不是石天奇朝思暮想的情人,而是石天奇见了就颤抖的爱情病人。他肯定枇杷叶一家希望女儿嫁得安全,或者是枇杷叶想嫁得安全。至少,石天奇的家庭是中山首富。石天奇惊呆了。他感到怒火中烧,两颊因烦燥而变得热乎乎的,那感觉就好像他突然发现自己裤子后面戳出来一条尾巴,却意识到整整一天它都伴随着自己招摇过市。

于是他装作没有听到她的谈话。

“我坐下一班车回中山。”石天奇在她打完电话后跟她说,“我今天还有课。我认为你找结婚的伴侣时应该慎重。我是最不适合你的人选,希望你别把全盘事情搞错了。”

“你要回中山啊?我和你一起回去怎么样?”枇杷叶露出警觉的样子。

“我爱的是另一个人,希望你别搞错了。”

她没有回话。

“我听舅说你是个能干的女孩,凭我有过婚史,还有一个孩子,的确配不上你。”

“有过婚史!还有孩子!这又怎么样?这又怎么样?”枇杷叶嗓子里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叫声。

“我是对爱情认真的人,不会因为一点儿意外就放弃自己的追求。绝不会的!”

“是的,你对爱情是认真的。可是爱情对你是认真的吗?爱情又会怎样呢?如果你的爱人更爱另一个人,你怎么能同她保持一种爱情关系呢?我们整个地幸福生活就摆在你面前,由你的一句话来决定。我们俩已经有了肌肤之亲肉体之爱,这才是真实的生活,这才是对爱情认真执著的表现。不然的话,你就像玩空城计一样玩爱情吧,你不觉得很无奈吗?”

枇杷叶说完低头去拾掇她要带的东西。她每周为蝙蝠工作五天,由此认识了不少商界和文化艺术界的重要人物,还同他们多多少少有些瓜葛,可这些人都懂得在社会上混的游戏规则,所以没有任何不良影响牵扯过枇杷叶。从她所从事的工作看,整个世界的工作她都会干。今天她所要的就是把所有的资料准备好,在拍卖会上将代理的作品拍个好价钱。

石天奇哑口无言地站在里。他并不是不喜欢枇杷叶,而是因为一切来的太突然,枇杷叶又是如此的咄咄逼人。要说他之所以喜欢枇杷叶,是因为枇杷叶代理过他们石家汇通公司的几笔业务,而且做得很出色,得到了石天奇大哥的赏识。于是,他们家人对枇杷叶就尊重起来了,对她刮目相看,好像她是女中豪杰似的。他们觉得枇杷叶是个人才。事实上,枇杷叶应付老石家的几单生意跟玩似的。

石天奇深深地被枇杷叶的能力所打动。在他看来,枇杷叶是个不受自己的性格约束的女人,而他觉得他认识的其他女人都有性格方面的缺陷。比如,最近的就是芒果,他就没见她在爱情方面真正用过自己的脑子,因此就有了一种不得安宁的老是出乱子的感情生活,即便石天奇认为是她最幸福的时候,她也会感到事事不满。这说明芒果受性格的局限,她相信男人,对他们抱有浪漫情怀,可是这世间的男人有几个是怀有浪漫情怀的?所以她就没什么幸福可言了。此时此刻,石天奇才认识到芒果对男人那种过于美好的看法可能源自于她父亲对她的呵护倍至,他把芒果从一个失去妈妈的孤女培养成大学毕业生,又保护着她渡过了未婚生女的难关。

而枇杷叶却似乎享尽了女性生活所有的风光。一个个情人,漂亮的住房,名牌服装,还有那么多的精致瓷器。此外,她还享受着男性生活的一些风光,得到事业有成的愉快,她一向对女人生活中的悲剧不感兴趣。她的例子叫所有动脑子的女性都明白了自己在生活中应该寻求什么:自主性;虽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得到。对于枇杷叶来说,她习惯与各类男女交际,在这方面有了很大发展,她已不适应欣赏一般人的爱情,什么一心多属啦,妻妾成群的稳定问题啦,灌爱情酸辣汤啦,剪裁男女组合啦。

过去的生活使石天奇的脑子里留下了一个空白,枇杷叶却不为石天奇的这个空白担忧,而是充满了信心。这样一来,她就成了石天奇心中的偶像。石天奇也觉得偶像一词用得不恰当,甚至过份了,但还算用得正确,因为偶像属于那种你会情不自禁地既想取悦又想得宠的一类人,而且你对此人的意见非常在意。石天奇对枇杷叶的情感完全不同于他对家人和芒果的情感。他对家人和芒果倾注了不同程度的情感,可他却不怎么把他们的意见当回事。

通过和枇杷叶接触石天奇的男性心理得到了不小的满足。其中一个就是他已五六年没有性生活了。这是一个男人心理和生理上最重要的事情。虽然和枇杷叶的接触不是出自他本人的意愿,缠绵时他面露惊色,可是事过之后他的身心情不自禁地特别轻松快活,和他自觉罪恶的念头背道而驰。

令石天奇感到意外的还不止枇杷叶一个人,还有蝙蝠。石天奇原先以为自己和枇杷叶做得事一旦叫舅知道了一定没什么好果子吃,所以从房间里出来后,就不敢正眼看舅的脸。当他听见枇杷叶说你舅躺在沙发上睡着了,他这才恍然惊醒,提着的一颗心才算落了地。

回去的路上,蝙蝠不叫石天奇开车,非要自己亲自驾车不可。半路上他开口对石天奇说:“我知道你和枇杷叶干了些什么,别想瞒得过我。”他的嗓音低沉,比较平静。“我了解枇杷叶这个人。”

“你知道什么?”

“听说过吗?在深圳这儿,爱情是由性开始的。不过,依我看,枇杷叶很适合你。”

世道真是变了。

“你觉得枇杷叶是个好女人吗?”石天奇问。

蝙蝠告诉石天奇,“她确实不错。”

石天奇直盯盯地看着舅。他震惊了。石天奇听到舅说:“她很出色,但她并不圣女。没有哪个女人是真正的圣女,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

“为什么枇杷叶她能喜欢上我?”石天奇说:“因为我不爱她,她感到受到了伤害,感到气愤,她不能忍受这种感觉,所以就勾引我。”

“我也有过受到伤害的感觉,”蝙蝠说,黑暗中石天奇看到他一双褐色的眼睛严肃而镇定。

“但是你没有当着自己的情人面公然勾引过别人。”石天奇说。

“我想过。”

石天奇看着舅,见他边开车边点燃了一只烟,放到嘴中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了一股长长烟圈。“那当然,你也许幻想过勾引无数个女人。但你没有这样做,那就是天壤之别。”

“也许并没有那么大的区别。”蝙蝠说:“有些人只是比另一些人更容易冲动罢了。”

石天奇在座位上移动了一下。“好了,舅。谢谢你带我找到了潘长江。”

“可是芒果这个女人不适合你。”

“舅你怎么这么说?”

“因为,你们的身体并一致。”

“你觉得我和枇杷叶身体能够达到一致?”

在蝙蝠的奥迪车的车窗后面,石天奇蜷缩进皮革和金钱的气味中。那气味像皮毛似的裹着他。他们的车驶出滨海大道,经过滨河大道,两旁耸立着银行大厦,挂满广告牌的深南大道,两个人默不作声,然后向左拐上立交桥,再向南驶上了农科中心大道,向右拐到东海花园。这儿是蝙蝠在深圳的住宅。他们把车开进停车场,从那里,他们可以看见音乐喷泉,点缀着彩灯的花丛树木,还有远处如画的山坡。蝙蝠带着石天奇往家走的过程中开了口。

“我想让你问问自己,枇杷叶对你哪点不合适?”蝙蝠向他转过头来。“我的意思是,在你心目中。说心里话,是枇杷叶不配你,还是她是个糟糕的女人?”

石天奇看着这个矮小的舅。“说真的,你和我父亲一样,总想让我找一个般配的女人,而不是我爱的女人。对吗?”

蝙蝠按了下电梯键,然后伸手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对你来说,芒果意味着什么?是你的一个女朋友。你可以有许多女朋友。可枇杷叶对你来说不是女朋友,她是妻子。”

“太不可思议了,”石天奇随着蝙蝠走进电梯,说:“你是说我适合娶枇杷叶这样的女人?”

蝙蝠把香烟叼在嘴里,打火机弹了出来。他点上香烟,电梯里烟雾弥漫。走出电梯蝙蝠又吐了口烟气。“不,不,不是说枇杷叶多么适合你,是因为她具备使你在石家翻身的能力。这很自然。你度过了10年艰苦的生活,像个弱者一样,你应该有一个全能的妻子。枇杷叶对你的态度虽有过错。但是你永远也不会想到她在感情上同样也是弱者。”

他们打开了房门,摁了电灯开关,屋子里顿时通亮通亮,光线刺眼。“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枇杷叶很适合当我们石家的儿媳?”

蝙蝠慢吞吞地脱衣服准备冲凉。嘴里嘟哝着:“差不多吧。”这是石天奇跟舅打交道以来,听到的第一句诚心诚意的话。蝙蝠叹了口气,把烟头摁在烟灰缸里。他拂去落在衣服上的烟灰。“天奇,枇杷叶也许不如芒果那么令你动心,如长相啦,性格啦,人际交往啦,但是她爱你。你想像不出她有多爱你。眼下我看你真的需要认真考虑考虑了,这是你的终身大事啊!”

石天奇想问问舅枇杷叶都在他面前说了自己些什么事情。他还想听听枇杷叶爱他舅是怎么知道的。但是他不敢这么问,他也不想叫舅钻这个空子。“为了我的终身大事你们什么都会干。”

蝙蝠恳求道:“10年的时间够长的了。你还想就这样过上10年吗?”

石天奇瞬间的犹豫消失了。他心里非常清楚舅所说的对他意味着什么。他是家庭财产的继承人。他知道如果自己向父亲认错,顺应父亲的安排,会是什么结果。不过,现在有些事情确实已经改变了,那就是,在石天奇的生活里,他们家的长辈第一次想从他这儿得到某种东西,某种他有权给予也有权拒绝的东西,而不是他需要从他们那儿得到什么东西。石天奇打开室内空调,叫空调风亲吻着他的脸颊。

“我的父亲需要我。我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是多么地不可思议。如果我坚持立场,咬定不买他们的账,说出自己妻子的死也是他们见死不救的结果的话,他们就别想利用我这个儿子了。然而,如果我忘掉过去,说这些年艰苦的生活都是自己咎由自取,说自己愿意娶枇杷叶这样的女子为妻,那么我也许会和大哥平起平坐,获得自己多年前就应该拥有的一切,而他们也会获得他们所盼望的一切。”

芒果不会赞成石天奇现在这种想法和这种情感,虽然其甘美不可抵抗。他等于是拿着自己的刀子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他虽然可以提出某种要求,要求得到某种东西,但他到底能得到什么呢?一句话,他能得到的回报是什么?他可以给他的灵魂贴上价格的标签。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弄清楚他能够用它来交换什么?

“那好,我要考虑考虑。”石天奇说。

蝙蝠披上大浴巾,把它在身上抖了抖,然后走向浴室。到门口,他停下了,转回身,摆出一副做交易的架势。“对了,你现在需要帮什么忙吗?想在深圳买房吗?”

石天奇讨厌这个舅。过去10年里他遭受的一切对这个舅来说没有丝毫意义。他只不过是舅正在建造的大厦里的又一节钢筋而已,他已被放置在位。舅不相信枇杷叶真的爱他,舅所关心的只是他自己能从石老爷子那儿捞到什么好处。

“我在深圳买房干嘛?如果需要我在深圳娶一个老婆,那就娶一个带房的老婆不就全齐了吗?”

但是那天后半夜石天奇还是又旧梦重温,梦见了枇杷叶和她的房子,还有用油画装饰的书房。他梦到了装着新艺术风格画儿的玻璃门,门都锁上了。他心里想必须找到枇杷叶。暮色渐浓,一条条黑影子在玻璃门口处游荡。他摁响了住宅里所有的蜂鸣器。不少女人飘然而至,样子像枇杷叶,对他笑盈盈的,有的甚至喊着他的名字。但是她们中没一个是她。

石天奇知道她在哪儿,他砰砰猛烈地敲门,厉声大叫着求她给他把门打开。门渐渐地拉开了一条缝,但是正当石天奇推门时,他看见枇杷叶从落地窗溜走了,坐上了潘长江的汽车,身穿张曼玉式的旗袍,俏脸上戴着两副墨镜,她正背靠在后座上仰头大笑。石天奇追赶着她,大声叫喊着,恳求着。

蝙蝠把他摇醒。他在石天奇的额头上放了块带冰块的毛巾,他还用大浴巾把石天奇整个身体裹了起来。他的双手温暖,结实又可靠。透过窗幔那缕缕丝丝,石天奇仍能看见阳光照射的彩色光束。“你尽做恶梦。”蝙蝠充满爱怜地说,用手掌抚摸着石天奇光滑的脸颊。“你应该学会把恶梦分给别人去做。”

石天奇不禁落下泪来。他知道他本可以不跟枇杷叶打招呼就回中山去,可以爱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此时此刻,芒果在等待着他,万事具备,只欠东风了。他怎么会如此迷惘呢?芒果,在一起喝茶时,你为什么让我的手从你的手里滑掉呢?而你却总说你要等的是潘长江。石天奇觉得感情是一片无垠的大海,他正骑在鱼背上飘浮,远处的地平线上不见白帆点点。

“真滑稽,舅。你知道,我原来觉得,你劝我和枇杷叶好,我肯定会很恨你。你昨晚说得话,我想,谁需要你这个当舅的来关心哪!谁爱听你说话,你以为你是谁呀?克林顿总统吗?我在心里就是这样想的。但是现在,我理解你的心情和意思了。我需要听听别人的意见。”

蝙蝠紧紧抓住石天奇的手。

石天奇有蝙蝠,石天奇有枇杷叶。他还有这片晴朗的天空。他有一个富有的爸爸和一个能左右他生活的女人,还有一个将获得拯救的前途。一个人还能奢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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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我在荔枝面前坐下来,因为知道再怎么表白自己也没用。不管怎么说,和荔枝在一起我不会再像以前一样觉得有新意了。我要是荔枝就好了,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她肚子里有着我的孩子,我的肚子里要是有荔枝的孩子,我早就打掉了。我认为,当我和荔枝商量打胎时,荔枝会想:“这个男人是什么意思?我一点也不喜欢这样,我就是不打掉这个孩子,看你怎么样!”在作了很长时间的思想斗争后,我决定先下手为强。我和荔枝约好了说到医院去检查。

市医院妇产科病房使我想起了我上过的所有医院。涂着大白粉的墙壁,走廊上的衣物柜,深浅不一的褐色花地砖。惟有过道里此起彼伏的尖叫声有别于其他医院。这可把我吓坏啦!当我跟荔枝走进过道时,我想,这里不是我来的地方。我应该去兽医院,看一些小猫生小猫,小狗生小狗的情景,这些显然比人生人安全。在人当中,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

荔枝带上了她妈让她带上的所有东西,矿泉水、卫生纸、卷好的毛巾、巧克力,但是荔枝觉得带这些东西是累赘。她只想躺在白色的床上打盹,让我用冰给她擦脸,用五音不全的嗓子给她唱歌。我唱着和葡萄结婚时学会的一首歌《我的乖媳妇》。我为她唱道:“啊,我的乖媳妇,我盼着听到你的声音。”那是我曾在家乡的防护堤上唱过的歌。在她和荔枝周围,隔着窗幔,女人们躺在狭窄的产床上尖叫,咒骂,呻吟,操着各种语言喊亲娘。

我找过关系,所以一位假装对荔枝很关心的医生为荔枝诊断检查后说:“胎儿有三个月了。但是……”

“但是什么?”荔枝紧张地问。

“多亏你来到我们医院。你现在生命有危险啊!”

荔枝坐在医生对面,屏住呼吸,眼睛突出。这是她想不到的事。

“你是宫外孕!必须马上做手术。”

荔枝是宫外孕!她几乎喘不上气来,噗地一声倒在了我怀里,惊恐的无法生存下去。她所能做的一切就是抓着我的手大哭。荔枝想起婴儿和自己骨肉相连的样子,就像她和她母亲骨肉相连一样,接着是她母亲,她母亲的母亲,一直追溯下去,往前再往前,铸成一条生物链,也就是灾难链,今天她是宫外孕,也就是说这条链从她这儿脱落了,产生了一个错误。这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灾难,她继承的这条生物链的遗传出了问题。

“哎哟,妈呀!”荔枝嚎啕大哭起来。

“别哭了,别哭了。”我一边揉着荔枝的头发劝解着一边暗自发笑。“别伤心了,荔枝。你别想你是危重病人。只当自己是爱情病人好了。”

为了避免荔枝生命受到的威胁,她自己不得不答应切除这个怪胎。

“妈妈,”荔枝恐惧地呜咽着,泪珠滚下了她的脸颊。当有医生走进病房时,她就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我们到医院已经几个小时了,护士换了一班。我从胳膊到手都被她抓的青一块紫一块的。“别离开我。”她反复地说。

“我不会的。”我给她喝了一点牛奶,是医院允许荔枝吃的。护士说等一会就推荔枝进手术室。在那张窄长的病床上,荔枝看上去小小的,医院的病人装穿在她身上,使她显得很可怜。我看着她的脸。她使我想起了葡萄生孩子时,接生婆是邻村的一位老太婆,连端盆水的力气都没有,却生把葡萄卡在肚子里的孩子拽了出来。我把荔枝脸颊上的头发梳上去,重新用发夹夹好。

荔枝是勇敢的。当我从上往下理着她的头发时,我想道,自己永远也无法经受荔枝所受的痛苦。这痛苦现在来到她的秀发间,来到她的嘴唇上,来到她的衣服里,由她肚子里开始,向外延伸,一朵疼痛的花儿穿过她的身体开放。

护士进来了,检查了一下荔枝的血压、体温,推她去手术室。荔枝讨我喜欢的一笑,这比什么都扎我的心。我不知道为什么荔枝这样想生孩子。我恨洪水夺去了我女儿的生命,我恨自己。四年前的一天,洪水后发起高烧的女儿没有得到及时医治,从此我就没有了女儿。这四年里,我就没忘了这个女儿。苹果说,“我要一个咱们的孩子!”芒果说,“长江,我想给你生个儿子。”荔枝说,“我怀孕了!”我甚至不明白这些女人的意思。生孩子,她们说。然而,我仍然不想要这些脆弱的小生命。

半小时后,荔枝出来了。第二天下午荔枝就出院了。郝益民在医院外的环路上接我们。我不肯跟郝益民说话。我们在医院门口停下来回头看看,但是那个不能出生的婴儿已经永远地留在那里了。我不肯跟荔枝回广州,就连一天也不肯。

“最好你还是离我们远点。”郝益民说:“我要是和你斗,那是输家的游戏。”

他说得对,当郝益民带着荔枝坐进轿车要开走时,我想道,尽管我并不愿意看着自己曾经拥有的女人落入别人手中,可我更不愿意做私生子的爸爸。我失去了自己的女儿,我就再不想要。

在告别的时候,我钻进轿车,送给荔枝一个花篮,拥抱了她。我嘱咐荔枝回去要好好休息。现在荔枝看上去很疲劳,几乎不愿抬眼皮。我在她身闻到了一股陈血味,再定睛向荔枝望去,她看上去像刚被汽车撞了的样子。我不由自主地向她弯下腰去,她的头一下子搭到了我的肩上,身体靠向我的身体。“给我唱《好姑娘》”她低声说。

我向郝益民做了个开车的手势。然后就一只手握着荔枝的手,另一只手按在她的额头上,她喜欢这样,当轿车开起来,一路平稳地打道回广州时,我用我五音的不全的嗓子轻轻唱起来:“荔枝啊,我的好姑娘!我的好姑娘!”歌声似乎使荔枝平静下来了。她头靠在我肩膀上,安静地睡着了。

“你不会去吧?”郝益民问。

我神情恍惚地微笑着。

我是不会陪荔枝回广州的。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陪她回去。这些日子里,我已不再试图圈住很多女人。“我不会去的。”我说。

“荔枝在哪些方面值得你这么爱她?”郝益民问。

“洗衣服洗盘子的时候。”

“你和我当年一样。”郝益民说:“当年,我就是把荔枝当作洗衣服洗盘子的,所以我没有珍惜过她。”

“你现在转变了?”我问他。

“是的。”他小声回答。

我大笑起来,心里有些堵得慌。我伸手将荔枝的头发往后捋,掖在她那穿了很多眼的小巧耳朵后面。“我认为你没有撒谎。”说完后我情不自禁地想到,也许,郝益民会待荔枝很好,也许,他会夜里抱住荔枝,爱她。谁能说他不会呢?

“你会是我和荔枝的好朋友的。”郝益民说。

我点点头,说不出话来。不禁痛苦起来,继而又有所醒悟。“天那,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一定是表现的太没风度了。”

“你看上去和我当年一样,是个不负责任的臭男人。”郝益民在开上高速公路之前把车停在道边上。

这话使得我好一阵说不出话来。我喜欢和许多女人在一起。一看到我喜欢的女人我就惊呆了。我拿起荔枝的手,把她放倒在后车座位上,打开车门,慢慢地从车上下来。

“要是你们结婚的话,你就来电话告诉我一声。”

我说完盯着郝益民的眼睛。我仿佛在郝益民的眼睛里看见了结婚蛋糕,顶层站着新娘新郎的小人儿,糖霜像蕾丝,一层叠一层,像蛋糕似的礼服,白色的花朵粘在汽车上,当他们的婚车开走时,在场所有的汽车都摁响了喇叭。

“我们会通知你的。”郝益民说。

我仍然想像着结婚晚会,参加者没有一个人是真正结过婚的,每个人都像流行歌曲里唱的那样:“只在乎曾经拥有,不在乎天长地久。”他们都像抒情歌词那样规划自己的生活。想到这里,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会很高兴。”

但是我知道,没有人会通知我参加婚礼。
 0   2005-07-15 02:30:23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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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这两天,我无力地躺倒了,枇杷叶使我发晕,变得歇斯底里。再加上八月的暑热能使人在太阳底下皱缩起来,我就向枇杷叶和暑热全线投降,死赖在枇杷叶的住宅里不出来了。但是,枇杷叶并没停止任何行动,她像一株盛开的大夹竹桃,姿意地向石天奇展示着她女性特有的功能,忙的连家也不回了。

今天枇杷叶仍然没有给我打电话。许多次,我都想打手机给她,要求见一次面。但是我心里很清楚该怎么做。这就像一盘棋局,一开始急,然后就得等。我不会在大街上追在枇杷叶屁股后头,乞求她。我要武装自己,增强自己的防御能力。

这两天,我每天都醒得很早,在酷热肆虐之前呼吸几口凉爽的空气。我站在阳台上凝视着远方的。这是枇杷叶回家来开车经过的惟一的一条路,路面有三四米宽。你只要在这条路上放一吨炸药,枇杷叶就死定了。在我产生这种想法之前,枇杷叶准备了数吨炸药,酿造了我的爱情之死。我不知道枇杷叶怎么会转变的这样快。我在任何情况下都能赢得女人的心,我能耐骂、耐踢、耐打、耐得住任何考验,还能使女人的生活布满了五彩轮转烟火般绚丽多彩的景观。那么,枇杷叶爱上石天奇做什么?她有我这个雨露滋润不就行了吗?枇杷叶不像别的女人,甚至不想生孩子。她把生活规划成流行歌词,然后进行蒸溜,就像是在发泄对生活的仇恨。

“你要搬出去!我要一个人住!”

这就是枇杷叶给我的迎头棒喝!当我带着责备和痛恨的目光望着她时,她真就喊出了这句话。这话就是枇杷叶喊的,这是确实的。她是对着那个把苹果单纯的心灵掏得空空的我,是对着那个把荔枝芒果葡萄弄得团团转的我喊的。我突然醒悟到,这个房子原来不是我的,我的全部面貌不这里。枇杷叶是在赶一个是用自己的全部血肉铸造了一个骗子形象的我,这个骗子具有我的回忆,我的思想,我的微笑。但是现在这个骗子却要被枇杷叶扫地出门了。

“我认为你还是搬出去住好。”她对我说。

“为什么你突然要赶我走?”我问。

在门框上,她坐在我身边,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带有一种小动物的自信。

“我好像觉得滑进了一个他人的角色里。”

“你是说我住在你这儿防碍你谈情说爱吗?”

“是的,是这样。”

她向我笑了。

“原来你真是要谈恋爱了!”

“你应该搬出去,因为你给了我男朋友一个错觉。”

“谁是你的男朋友?”我的眼睛炯炯有神。再继续谈下去是没有用的,我知道这是真理。但枇杷叶那热烈的目光盯得我真想把脸藏起来。她的眼睛里看见了谁呢?一定不是我本人,这个不知道忠实为何物的男人,这个勤于撒谎而又自信的骗子,不管我怎么样,我依然是我自己。

我用我的脸在枇杷叶的脸上厮磨着。

“一想到我有男朋友,你就感到不舒服吗?”

“是,是很不舒服。”

“我以为这对你无所谓。”

我耸耸肩,差点没叫泪珠从眼睛里滚落下来。

“你一直对我情有独钟,为什么今天突然……”我就是弄不明白。

“不是从今天开始的。”枇杷叶说。

“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会有什么根本的改变吗?”

我低下了头。我害怕看见枇杷叶充满自信的眼睛。但是如果让我和枇杷叶改变目前这种关系的话,我还真舍不得。

“你听我说,枇杷。我知道你跟我一样,对婚姻生活,对性爱的束缚是不太习惯的。”

“哼哼,”枇杷叶用鼻子连哼了两声,而后说:“我现在看法变了。我希望有稳定的生活和稳定的爱情。如果我和你生活在一起,总是想着你像看我一样的看葡萄芒果荔枝她们,你很可能还想拥抱她们,这在我是不能忍受的。”她抓起了我的一绺头发,在手中揉着。

我把枇杷叶搂在怀里,我感到她的身体在发抖。“过去,你是不计较我和别的女人来往的。”

“不能像过去那样了。”

“为什么?”

“因为我开始这样想了。”她带着笑意在我脸上捏了一下。“你应该注意到了。有一次,你和葡萄私下见了面,回来后我看你神思有些恍惚。”

“我没有恍惚。”

“你把蝙蝠的车钥匙都弄丢了,还说不恍惚?”

我感到脸红了。“枇杷,我很抱歉……”

“这全怪我自己。”她又掉起眼泪来。“你抱着我时,我不能不想到你也抱着她们。”

我沮丧地望着她。女人无论多大年岁对感情的依恋都是无止境的。枇杷叶现在整个都是我的。为了使这专一的赠品适得其所,在我心中,必须留有一个她能填补的巨大位置。我感到我的爱对她具有怎样的庄重感,她认识的爱情价值是一种幻觉还是真实都取决于我。我温存地吻着她的脸。有时候,我觉得枇杷叶十分妩媚,我真想毫不撒谎地对她说:“我爱你。”然而这样的结果又会怎样呢?枇杷叶的存在触动了我的心,但是在我远离她的时候,我绝不会思念她。假如有一天我离开了枇杷叶,那是毫不遗憾的。我的柔情,我的爱情离真实是很远的。当我们接吻的时候,她闭上了眼睛,带着集中心思和驯服的表情。然后她又看看我,用舌头舔着她的双唇。

“听我说。”她说。

“什么?”

她犹豫了一下说:“你还是要搬出去,因为男女同居而没有私情在人们是不可置信的。我的男朋友也不会信任我到这种程度,所以,如果你不走,只有我走好了。”

我把枇杷叶抱在怀里。“我也不会喜欢你的男朋友。”

在我的生活中,起码在这一刹那我是没有说谎的,是没有和自己的良心讨价还价的。枇杷叶最起码能把我从虚伪中解救出来。过去和荔枝葡萄芒果苹果在一起时,我们是默默地作爱,几乎在一起的时候都是这样。这些女人都是带着不安全的心情经受着骚乱和快感,正如她们接受声音、目光、乃至事物凝滞不动的面貌一样。当我抚摸她们时,我总有一种负罪感。在枇杷叶的怀抱里呢?我感到她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女人。她作爱时对着我微笑,为了让我知道她很快活,浑身上下都很幸福;知道我比她交往过的任何一个男人都棒,使我不感到自己是令人害羞的撒谎者。在我们热情奔放的声音中,微笑中,仿佛有一个声音在说:“这是因为我愿意这样做。”而且,我在枇杷叶面前不会内疚,在枇杷叶面前,我不是世界上惟一的说谎者。

“我会有固定的男朋友。”枇杷叶说。

过去,枇杷叶从没对我幻想过。而且她也没有让我发过什么誓言,正因为这样,我们在一起到挺自在。对枇杷叶来说,从来都是既没有女人一生绝对忠心于男人的,也没有男人一生绝对忠心于女人的。她要求我的只是你现在要有一点忠心。我呢?从我这方面来说,在枇杷叶以外我还有不少女人,这充实的一切是没有枇杷叶的位置的。而其他的女人呢?在她们生活的城市中都弥漫着我的气息,这样她们的生活也就同样充实饱满。我们每个人都全神贯注于自身。这些围绕在我身边的女人之间的距离比太空附近的两个星云距离还要远,比在一块岩石的两边更加分离。然而因为我在这里,就使得她们一起存在。

我们俩个聊饿了就坐到厨房的餐桌前,吃着烤香肠和日本汤面。我身穿着一件旧睡衣,为了不把烤香肠汁弄到衣服上我在脖子上围了一条餐巾。

“过去我对夫妻白头偕老不太理解。人怎么能和另一个人生活一辈子而不烦呢?”枇杷叶把一个钟头前做的满头发卷都塞进了一顶白帽子里,这样看她的脑袋上像长了一个大白蘑菇。

“你过去的想法到挺实际。”

“过去我还这样想,我在世界上怎么生活那是我自己的事。因为人是自由的,只不过人人为自己。我们谁也不能触及别人的自由,既不能预见它,也不能要求它,这正是我过去坚持的主要观点。我认为,构成一个人的价值的东西,只对我本人存在,对你和他是根本不存在的。我和你,我们所触及的只是对方的外部。而对于你来说,我不是别的什么,只是一种外部条件,是一种荒谬的已知条件,一种我们没有选择而成为的已知条件。”

“还是你过去的想法对。”

“也不尽然。”枇杷叶究正道。

“听我说,”我说:“我想办法和葡萄离婚。”

“你做得到吗?”

我伸出一只手抓住枇杷叶的一只手。“我想肯定一件事,你是不是和石天奇好上了?告诉我真话。”

“他爱上我了。”枇杷叶用餐巾抹抹嘴说。

“就在那天晚上?”

“对,我们做了爱。”

“你和石天奇做爱?”我惊讶的喘不上气来。我那天晚上走出书房直奔餐厅,拿了两只鸡腿一盘沙拉两块蛋糕就回卧室了。我从小冰箱里取出两罐啤酒,将东西全部摆在床头柜上,在床上大吃大喝一通倒头就睡觉了。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叫我展开全方位联想我也想不到石天奇能和枇杷叶干出这种事。简直太不可思议了!石天奇刚从我这儿把芒果夺走,转眼功夫他又占有了枇杷叶!一晚上他在精神和肉体上干了两个女人!!!

下流!无耻!卑鄙小人!

这样的事我干过。问题是为什么石天奇也干了呢?枇杷叶看得出来,我在竭力保持镇静。要是别人也许看不出来,但是枇杷叶能从我脸上的细微变化中体会到一切。

“别说你不知道,那是谎话。”枇杷叶说。

我叹了口气。我想起来了。那又怎么样?我说:“枇杷,我至少和一车女人做过爱,这说明不了什么。不过,现在我再不是从前的我了,你也应该再不是从前的你了。”

“骗子,你和从前一模一样!”

我沉默了。枇杷叶以前从没这样骂过我。

“你真的爱上我了。”我说:“我看得出来。”我想竭力保持镇静。要是别人也许不会这么伤害我,但枇杷叶做到了。我眼睛周围的皮肤似乎一下就变黑了,我的鼻子似乎尖了一毫米。“这回轮到我遭人遗弃了。”

“那你坦率地告诉我,”枇杷叶说:“你真能跟葡萄离婚吗?”

“也许我不应该和葡萄离婚。她性格随和,非常通情达理。她原谅了我再婚,对苹果也特别好。”说到这儿我微微一笑,依然看着枇杷叶的脸。“她对我一无所求。”

“是的,这我知道。一个想从你这儿获取什么的女人决不会吸引你。一定是她能牵就你,能体谅你。可是离婚呢?”

我把目光转向别处。“我们非得谈这个问题吗?这已经是老掉牙的新闻片了。”

“可是我想知道。”枇杷叶说。

“这事没什么好说的。我又不急着结婚。”

“你想这辈子结几回婚?”

我狠狠地看了她一眼。“我没有结过几回婚,这种话留着给你自己将来用吧。我决定不离婚也不结婚。所有我说的这些话里,决定是个关键词。无论你将来嫁给谁,我都不会为你编织美丽离奇的幻想,你要结婚决不是个意外。也许是个错误,但决不是个意外。”

“一个女人的错误……”枇杷叶先是喃喃自语,而后突然冲着我叫喊:“为什么你偏偏这么在乎?为什么你偏偏这么在乎?”

“我需要在乎个什么人,不对吗?你漂亮,事业有成,又善理家务,还十分性感。情况就是这样。”

“你真心爱过我吗?”

“我不想谈论爱,这个话题我不喜欢。”我扶着餐桌站起来,伸了伸两条长腿,抹了抹裤子。我倚着餐桌,一只脚搭在身边的小椅子上,交叉双臂使自己站稳。“我们过去有非常热烈的性关系,这就足以说明问题了。”

枇杷叶抬眼看着我,潘长江。这个她认识但从来也没有真正了解过的男人,这个总是会立刻结有新欢的男人,现在枇杷叶可不会放过我。“你没爱过我,但你总会爱过别人吧?你总会有自己的爱情生活吧?”

“用爱情这个字眼形容我的爱情生活不够贴切。”我说,望着窗外。“爱情具有一种精神层面。而我的爱情生活更具有尘世涵义。”

“所以你就爱上许多女人。”

“所以我就爱上许多女人。”

“你是一个爱情病人。”

“我是一个爱情病人。”
 0   2005-07-15 02:30:39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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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天那!”枇杷叶也从餐桌那儿站起来,她向客厅走去,看着窗外的天色。“长江,你听过这种说法吗?你要是不想看见生活在石头下面的东西,你就不要把石头翻过来。我想起来了,当初我见到你时,你有一张害羞的脸庞,黑色的头发,你无意要跟我上床。可是我把你这块石头翻过来啦,我看见了石头下面的东西。”

“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些对你生活毫无意义的事呢?”我说:“古时候根本没有婚姻。女人在野地里跟男人交媾,9个月以后他们的孩子就出生了。爱情是一个多么令人多愁善感的神话,像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神话一样。”我向枇杷叶转回身子,那双我享有专利的眼睛在苍白的脸膛上显得更加漆黑,像一所灯火通明的林间小屋内发生的一桩罪恶。我说:“我回答的够了吗?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枇杷叶没有回答。

从那天之后枇杷叶再没回来,到是我留下来了,死皮赖脸地没有走。

今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天气已经热的使人无法呆在室外。我回到屋里把电脑打开,感受着空调带给我的舒适,脑子里勾画着与枇杷叶共同生活的种种便利。一封电子邮件引起了我的注意。是芒果发来的。

想念的长江:

到今天我等了你整整四个月了。自从你走后已经四个月了。但像诗歌里所说:在我们生命历经最灿烂的时期相遇/你我相爱为了在一片黑暗中找到光明的源头/我们几乎迷失了方向。

昨天我收到了你的邮件。可以说惊喜过后就像被人用刀片割了喉咙。你毁了我生命中最美的诗篇,这首诗篇写的是一对男女在网上相识相爱,那男又使女人怀上了他的孩子。我在网上把你的信件撕成碎片,然后又想方设法将它拼贴起来,你想像不出我费了多大劲。除了女儿的父亲之外,我认为和你是我有生以来与人保持的时间最长的一段关系了。我肯定我喜欢你爱你,尽管你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还很喜欢你写的那些信,我认为那是一种爱的宣言。

爱情。怎么没有人想过要在词汇里取消这个词呢?它是如此地不确切。爱情,哪一种爱情?什么爱情?是感情,是幻想,是渴望,还是色欲迷恋和贪婪的欲望?也许惟一确切的毫无保留的爱情是一个没有经历的人杜撰出来的。后来,这个没经历的人有经历了,也就变得和我一样了,总是要问心爱的人,“长江,你爱我吗?”

“那当然了。”你就这样对我说。然后总要加上一句,“好啦,别婆婆妈妈了。”

爱情是年轻恋爱时花前月下的投影,是朵玫瑰花,是卡通玩具,少了一条腿。

“潘长江,对我说,你爱我。”

“我爱你,我爱你。”潘长江说:“我爱死个你!”

爱情是一张支票,可以伪造,可以透支,也可以兑现。爱情是一笔会到期的存款。

对于我来说,我对没有你的爱情激动不起来,当今的男人们不能使我感动,在寂静的生存环境中爱情的作用只像一杯热茶。

“你要去深圳与他会合吗?”兰姑问。“现在所有的大明星都去那儿。”

深圳这个地方,长江,你记得吗?我们说过结婚后生活在那里。多年前,在我不认识你之前我去过深圳。我和大学毕业生(女儿的爸爸),而不是背信弃义之人(女儿的爸爸)一起去的。你是北方人,我的普通话说得不太好,无法向你确定女儿爸爸的品质,但女儿爸爸的品质的确够差的。他根本就不配有个像女儿这样乖巧的孩子。他应该坐到凳子上,向看他的人收费。他很神经质,和我交往时,总是不敢直视我的眼睛。他只是对着我的胸部,我的手,我的脚,我美妙的小腿曲线的说话。我们创造女儿时,他浑身发抖,散发着一种淡淡的腐烂味道。

但是,我和你在一起时却一点不感觉你紧张颤抖,我们能做爱那么久,身体粘合着身体。捣爱情的鬼!现在你说你不爱我了,我觉得被你排除在爱情之外了。就是你教我爱情的。你会做爱给我看,然后我们一起做。

我真希望我们从来没有离开过床。
 0   2005-07-15 02:30:56  回复
meiguo.com 创始人

emotion

1   2005-07-15 02:05:53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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