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床上翻了个身,睁开眼睛。我睡得稀里糊涂,拿不准自己现在是在深圳的宝安,还是在广州的五羊新城或是在中山的永宁新村。我甚至想像自己正抱着一根木桩被洪水冲走。有时这几处地方在我心里混在一起。我知道自己是在深圳宝安,可是我能听到洪水就要进村前父亲的吼叫声。父亲在院子里乱跑,想把所有的杂货都拿走,我拼命帮着父亲往麻袋里塞东西。累得我都几乎没了气。
需要有块冰放在脸上才能真正醒来。“够了!”我对自己说,从床上坐了起来。已经中午了十二点了。苹果早已起床。我从墙上的塑料框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的嘴脸:憔悴的面容、稀疏发黄的头发,以前是黑色的,现在已经枯燥泛黄,而且显出一缕缕白色。眉毛长长的,下面长着一双温柔多情的黑色眼睛,鼻子又高又大,双颊饱满,嘴唇厚厚的。
我睡醒起来,五折买回来的睡衣总是弄得皱巴巴的,一副寒碜样,看起来好像我整夜都在石糟里睡的。这天早晨,在我的嘴巴子边上还有块乌青。我摸摸它,“一会儿得想办法掩盖一下。”我对自己说,若不然推销产品时叫客户见到了该多不好意思啊!想到这儿我笑了。一定是晚上苹果亲自己亲的。
“苹果?”我用还带着睡意的声音叫道。
苹果出现在门口。她是农村女子,双颊红润,狮子鼻,黄色的眼睛,她的头发又多又厚褐色中带黄,在脑袋后梳一条辫子。她的脸圆圆的,嘴很丰满,下巴上很多肉。她此时一手拿着拖把,一手提着塑料水桶。她穿着一件蓝色小白花的上衣,这种图案在深圳是很少见到的,脚上穿得是一双塑料鞋,早已经磨得不像样子了。
洪水后,苹果和我一起到深圳谋生,我们已经在一起生活了三年,可是苹果还保留着农村女子那种陌生和羞怯的神情。她不知道深圳女孩们用的名牌化妆品,只听得懂几句广东话,我甚至想她永远保持现状;躺在床上的时候,她身上散发出一股家乡的甘草气味。这会儿,从门外我们盖得小厨房里飘来烧土豆、煮小鱼的香味,这儿的小鱼我都叫不上名字,却能使我回想起自己的家乡。
苹果带着温柔的责怪神情看着我:“都十二点多了!”她说:“我已经洗完衣服,拖了地,买好肉菜,做了午饭,你快点起来吧。”
苹果说着一口家乡话。我也说家乡话,但到外面推销产品时就不得不说普通话;碰上广东人的时候还要说广州白话。有时候我情绪好的时候,我会用普通话给苹果朗读报纸和刊物上的散文,或是读小小说,苹果总是爱听的。
“苹果,几点了?”我还懒在床上问。
“快一点了。”
“哎呀,我该起床了。”
“你要先喝点茶吗?”
“我不喝。”
“别光着脚下床,我把鞋子给你拿来。早起我就把你的皮鞋擦得又黑又亮。”
“你又用食油擦我的皮鞋了?有谁见过用吃饭的油擦皮鞋来的?”
“你的皮鞋太干了,有地方都裂小口子了。”
我吸吸鼻子。“就是再干也要用皮鞋油擦皮鞋!你啊,还是个乡下丫头。快,给我拿拖鞋来。”
苹果走到床的另一侧,给我拿来拖鞋和外衣。
她和我结婚三年,可是,她在我面前的一举一动就好像她是我的使唤丫头,她仍然是那个救过我的命,可是总战战兢兢怕见人似的。我全家都已在大洪水中丧生。我还活着,那是因为苹果把一块木板给了我,又给了我一块玉米饼。苹果的父母都反对她嫁给我。1998年,我从一位目击者口中得知,洪水把我的女儿和妻子吞噬了,后来又得知父母因为拿着麻袋太沉,也叫洪水给冲走了。我和苹果一起来到深圳,进了宝安区的一所工厂,在我们办暂住证前,我已经和苹果在家乡办了婚宴,只是没领结婚证。苹果一直想和我回家乡补办结婚证探望父母,但我认为,我的全家都死了,再回到那伤心地没任何意义。
我和苹果出身背景不同。我是泰兴县燕头乡一家杂货铺老板的儿子,是在我父亲的店铺后面的大房子里长大的,没干过农活。如同各类的农村杂货铺一样,它的店面并不大,但有个极好的肉食品柜台,有各种各样的酒和下酒菜。附近各村,只要是对本乡杂货铺略知一二的,都是我们家杂货铺的常客。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我对有一天能去南方城市并没有想过。但后来,一场罕见的洪水使我的全家丧命,只有我死里逃生。
对从小没经过自食其力训练,长大顺理成章地和父亲一起经营杂货铺的我来说,适应自食其力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我过渡得很快。刚被苹果从洪水中救了不久,我得知妻子死亡后,就认识到要和苹果结婚,这总比无人照顾无人依靠好。而且,苹果同意跟我到南方闯一闯,这就给了我一个施展自己才能的机会。
去深圳的旅程缓慢而又听天由命,起先我们坐牛车,后来又乘长途汽车,再后来又坐火车来到广州,这些路程把苹果弄得稀里糊涂,直到现在,她都不敢一个人坐小巴。她出门从没超过两条街。事实上她也没有必要到别的地方去。她能从住得小屋门前的西斜大道上买到我们家所需要的任何东西——蔬菜、猪肉、豆腐、水果、卫生纸、被子,有时还买双鞋或买件衣服什么的。
我在家的时候,总是和苹果一起到不远处的湖边散步。尽管我告诉她,她不必担心我,我是不会抛下她不管的,可苹果还是紧紧地贴在我身边挽着我的胳膊。这个湖边人特别多小商小贩也多,各种嘈杂声和喧闹声震得苹果耳朵都要聋了;她觉得眼前一切都在摇晃、摆动。她的女邻居总怂恿她和她们一起到湖边玩,但是遭遇洪水的经历使她极其害怕见水。只要一看到大片的水,她的胃就开始翻腾。
我偶尔也带苹果去吃一次麦当劳,但是麦当劳附近车多人多,发出不小的轰鸣声;汽车从两个方向急驶而过,发出阵阵刺耳的声响;街上到处是人流,这一切都使苹果感到不习惯。我怕她迷路,给她买了个项链,上面挂着个小盒,盒子里可以放东西,我就在纸条上写了苹果的姓名和地址,以防万一;尽管这样,苹果还是害怕,还是不敢一个人出门。
要说苹果的生活起了变化,这似乎是命运的安排。有一段时间,我全靠她生活。我被她救了。她怕我吃不饱,把自己的一份食物分一半给我,给我安排住处。每当她母亲告诉她应该把我送到抗洪收容所去时,她总是对母亲说我身体不好。过了夏季,抗洪救灾不再如火如荼了,苹果还叫我住在家里。她始终不听她母亲父亲的话;如果她听了父母的话,我就会走人,她就不会嫁给我,说不定那真是一种福气。
眼下苹果和我住在宝安区一幢出租屋里。我们有两小间住房,一个小厨房,还有一部电话;我出门去推销产品时总打电话回家。我可能在遥远的地方做生意,可是我的声音使她感到我就在身边。兴致高的时候,我还在电话里给她说笑话唱流行歌曲。
爱情徘徊在苹果和我之间,只是我不想要孩子,我采取措施不使苹果怀孕。我的女儿被无情的洪水吞噬了生命,这样的惨况使我不愿再要孩子。虽然对苹果来说,跟我在一起住在深圳这个繁华都市弥补了没有孩子的缺陷。这个城市就像农村老太太们说的故事中的一座用魔法布置的宫殿:揿一下电钮,城市的夜晚就变得灯火通明。水龙头里会流出来冷水和热水,叫你洗一个舒服畅快的澡。转一下旋钮,火焰就来了,你可以在上面做饭烧水。还有一台电视机!我总是将它调到中央台,收看给老百姓演的节目,还有农村歌曲。
苹果不会读也不会写,不过我会给她读报纸,会帮她给家里写信。每次家中有回信,也是父母托村里小学老师代写的,夏收时,嫂子会在信封里放一根麦穗,使苹果在遥远的深圳也能忆起家乡的一草一木。
确实,在这个遥远的都市里我是苹果的丈夫,也是苹果的一切。她家乡的小村庄离我家乡的小村庄相距30多公里。她一直认为洪水把我从30多公里外冲到她所住的小村庄,再冲到她眼前,完全是天意,和我在深圳生活了三年后,她明白自己的看法是正确的。我知道该如何生活——我会推销产品;我会坐火车汽车;我会读书看报;我会赚钱养家;我还会唱歌跳舞;我还能摆弄电脑。家里需要什么东西,只要对我说一声,我就会亲自带回来或者让送货人送上门来。
今年苹果的生日那天,我给她带回来一只小猫,是母的,黄黄的毛短短的,有白色花纹,苹果给它起名叫黄黄。过去苹果和母亲的关系没有父亲好。打她嫁给我后母亲就不打算认她这个女儿。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苹果才不得不死心踏地的跟着我过。
只要我在家的时间多些,或者至少每晚睡在家里,苹果就感到心满意足。可是我是靠推销各种产品为生,必须四处都去,到处转悠。我一出门,苹果就把门锁上,她怕坏人,也怕小偷,结果跟邻居的来往也就少了。住在这一片出租屋里的人说着全国各地的语言。他们对苹果充满着好奇,四处打听她的情况,也常问她本人,问她从哪儿来?丈夫是干什么的?我告诫她,对外人说得越少越好。
我教她用普通话说:“对不起,我没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