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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爱情还给我
网友【36367075】 2005-07-15 02:05:53 分享在【精美灌水版块】版块    51    1


我在床上翻了个身,睁开眼睛。我睡得稀里糊涂,拿不准自己现在是在深圳的宝安,还是在广州的五羊新城或是在中山的永宁新村。我甚至想像自己正抱着一根木桩被洪水冲走。有时这几处地方在我心里混在一起。我知道自己是在深圳宝安,可是我能听到洪水就要进村前父亲的吼叫声。父亲在院子里乱跑,想把所有的杂货都拿走,我拼命帮着父亲往麻袋里塞东西。累得我都几乎没了气。

需要有块冰放在脸上才能真正醒来。“够了!”我对自己说,从床上坐了起来。已经中午了十二点了。苹果早已起床。我从墙上的塑料框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的嘴脸:憔悴的面容、稀疏发黄的头发,以前是黑色的,现在已经枯燥泛黄,而且显出一缕缕白色。眉毛长长的,下面长着一双温柔多情的黑色眼睛,鼻子又高又大,双颊饱满,嘴唇厚厚的。

我睡醒起来,五折买回来的睡衣总是弄得皱巴巴的,一副寒碜样,看起来好像我整夜都在石糟里睡的。这天早晨,在我的嘴巴子边上还有块乌青。我摸摸它,“一会儿得想办法掩盖一下。”我对自己说,若不然推销产品时叫客户见到了该多不好意思啊!想到这儿我笑了。一定是晚上苹果亲自己亲的。

“苹果?”我用还带着睡意的声音叫道。

苹果出现在门口。她是农村女子,双颊红润,狮子鼻,黄色的眼睛,她的头发又多又厚褐色中带黄,在脑袋后梳一条辫子。她的脸圆圆的,嘴很丰满,下巴上很多肉。她此时一手拿着拖把,一手提着塑料水桶。她穿着一件蓝色小白花的上衣,这种图案在深圳是很少见到的,脚上穿得是一双塑料鞋,早已经磨得不像样子了。

洪水后,苹果和我一起到深圳谋生,我们已经在一起生活了三年,可是苹果还保留着农村女子那种陌生和羞怯的神情。她不知道深圳女孩们用的名牌化妆品,只听得懂几句广东话,我甚至想她永远保持现状;躺在床上的时候,她身上散发出一股家乡的甘草气味。这会儿,从门外我们盖得小厨房里飘来烧土豆、煮小鱼的香味,这儿的小鱼我都叫不上名字,却能使我回想起自己的家乡。

苹果带着温柔的责怪神情看着我:“都十二点多了!”她说:“我已经洗完衣服,拖了地,买好肉菜,做了午饭,你快点起来吧。”

苹果说着一口家乡话。我也说家乡话,但到外面推销产品时就不得不说普通话;碰上广东人的时候还要说广州白话。有时候我情绪好的时候,我会用普通话给苹果朗读报纸和刊物上的散文,或是读小小说,苹果总是爱听的。

“苹果,几点了?”我还懒在床上问。

“快一点了。”

“哎呀,我该起床了。”

“你要先喝点茶吗?”

“我不喝。”

“别光着脚下床,我把鞋子给你拿来。早起我就把你的皮鞋擦得又黑又亮。”

“你又用食油擦我的皮鞋了?有谁见过用吃饭的油擦皮鞋来的?”

“你的皮鞋太干了,有地方都裂小口子了。”

我吸吸鼻子。“就是再干也要用皮鞋油擦皮鞋!你啊,还是个乡下丫头。快,给我拿拖鞋来。”

苹果走到床的另一侧,给我拿来拖鞋和外衣。

她和我结婚三年,可是,她在我面前的一举一动就好像她是我的使唤丫头,她仍然是那个救过我的命,可是总战战兢兢怕见人似的。我全家都已在大洪水中丧生。我还活着,那是因为苹果把一块木板给了我,又给了我一块玉米饼。苹果的父母都反对她嫁给我。1998年,我从一位目击者口中得知,洪水把我的女儿和妻子吞噬了,后来又得知父母因为拿着麻袋太沉,也叫洪水给冲走了。我和苹果一起来到深圳,进了宝安区的一所工厂,在我们办暂住证前,我已经和苹果在家乡办了婚宴,只是没领结婚证。苹果一直想和我回家乡补办结婚证探望父母,但我认为,我的全家都死了,再回到那伤心地没任何意义。

我和苹果出身背景不同。我是泰兴县燕头乡一家杂货铺老板的儿子,是在我父亲的店铺后面的大房子里长大的,没干过农活。如同各类的农村杂货铺一样,它的店面并不大,但有个极好的肉食品柜台,有各种各样的酒和下酒菜。附近各村,只要是对本乡杂货铺略知一二的,都是我们家杂货铺的常客。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我对有一天能去南方城市并没有想过。但后来,一场罕见的洪水使我的全家丧命,只有我死里逃生。

对从小没经过自食其力训练,长大顺理成章地和父亲一起经营杂货铺的我来说,适应自食其力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我过渡得很快。刚被苹果从洪水中救了不久,我得知妻子死亡后,就认识到要和苹果结婚,这总比无人照顾无人依靠好。而且,苹果同意跟我到南方闯一闯,这就给了我一个施展自己才能的机会。

去深圳的旅程缓慢而又听天由命,起先我们坐牛车,后来又乘长途汽车,再后来又坐火车来到广州,这些路程把苹果弄得稀里糊涂,直到现在,她都不敢一个人坐小巴。她出门从没超过两条街。事实上她也没有必要到别的地方去。她能从住得小屋门前的西斜大道上买到我们家所需要的任何东西——蔬菜、猪肉、豆腐、水果、卫生纸、被子,有时还买双鞋或买件衣服什么的。

我在家的时候,总是和苹果一起到不远处的湖边散步。尽管我告诉她,她不必担心我,我是不会抛下她不管的,可苹果还是紧紧地贴在我身边挽着我的胳膊。这个湖边人特别多小商小贩也多,各种嘈杂声和喧闹声震得苹果耳朵都要聋了;她觉得眼前一切都在摇晃、摆动。她的女邻居总怂恿她和她们一起到湖边玩,但是遭遇洪水的经历使她极其害怕见水。只要一看到大片的水,她的胃就开始翻腾。

我偶尔也带苹果去吃一次麦当劳,但是麦当劳附近车多人多,发出不小的轰鸣声;汽车从两个方向急驶而过,发出阵阵刺耳的声响;街上到处是人流,这一切都使苹果感到不习惯。我怕她迷路,给她买了个项链,上面挂着个小盒,盒子里可以放东西,我就在纸条上写了苹果的姓名和地址,以防万一;尽管这样,苹果还是害怕,还是不敢一个人出门。

要说苹果的生活起了变化,这似乎是命运的安排。有一段时间,我全靠她生活。我被她救了。她怕我吃不饱,把自己的一份食物分一半给我,给我安排住处。每当她母亲告诉她应该把我送到抗洪收容所去时,她总是对母亲说我身体不好。过了夏季,抗洪救灾不再如火如荼了,苹果还叫我住在家里。她始终不听她母亲父亲的话;如果她听了父母的话,我就会走人,她就不会嫁给我,说不定那真是一种福气。

眼下苹果和我住在宝安区一幢出租屋里。我们有两小间住房,一个小厨房,还有一部电话;我出门去推销产品时总打电话回家。我可能在遥远的地方做生意,可是我的声音使她感到我就在身边。兴致高的时候,我还在电话里给她说笑话唱流行歌曲。

爱情徘徊在苹果和我之间,只是我不想要孩子,我采取措施不使苹果怀孕。我的女儿被无情的洪水吞噬了生命,这样的惨况使我不愿再要孩子。虽然对苹果来说,跟我在一起住在深圳这个繁华都市弥补了没有孩子的缺陷。这个城市就像农村老太太们说的故事中的一座用魔法布置的宫殿:揿一下电钮,城市的夜晚就变得灯火通明。水龙头里会流出来冷水和热水,叫你洗一个舒服畅快的澡。转一下旋钮,火焰就来了,你可以在上面做饭烧水。还有一台电视机!我总是将它调到中央台,收看给老百姓演的节目,还有农村歌曲。

苹果不会读也不会写,不过我会给她读报纸,会帮她给家里写信。每次家中有回信,也是父母托村里小学老师代写的,夏收时,嫂子会在信封里放一根麦穗,使苹果在遥远的深圳也能忆起家乡的一草一木。

确实,在这个遥远的都市里我是苹果的丈夫,也是苹果的一切。她家乡的小村庄离我家乡的小村庄相距30多公里。她一直认为洪水把我从30多公里外冲到她所住的小村庄,再冲到她眼前,完全是天意,和我在深圳生活了三年后,她明白自己的看法是正确的。我知道该如何生活——我会推销产品;我会坐火车汽车;我会读书看报;我会赚钱养家;我还会唱歌跳舞;我还能摆弄电脑。家里需要什么东西,只要对我说一声,我就会亲自带回来或者让送货人送上门来。

今年苹果的生日那天,我给她带回来一只小猫,是母的,黄黄的毛短短的,有白色花纹,苹果给它起名叫黄黄。过去苹果和母亲的关系没有父亲好。打她嫁给我后母亲就不打算认她这个女儿。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苹果才不得不死心踏地的跟着我过。

只要我在家的时间多些,或者至少每晚睡在家里,苹果就感到心满意足。可是我是靠推销各种产品为生,必须四处都去,到处转悠。我一出门,苹果就把门锁上,她怕坏人,也怕小偷,结果跟邻居的来往也就少了。住在这一片出租屋里的人说着全国各地的语言。他们对苹果充满着好奇,四处打听她的情况,也常问她本人,问她从哪儿来?丈夫是干什么的?我告诫她,对外人说得越少越好。

我教她用普通话说:“对不起,我没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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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不容易起了床,到脸盆前洗漱刮胡须,脸盆里苹果给放了热水。我的胡须长得快,只一天功夫,我的下巴就变得跟板刷那么扎人。我站在脸盆前,这才显出我是个高个子,肩膀挺宽,腰挺细,健壮的胸脯上长着一蔟蔟汗毛,就像野猪背上的棕毛一样。我的饭量很大,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但人还是精瘦。脱下睡衣就可以看见我的一根根肋骨,脖子和两肩之间也深深地陷了进去。我的脖子显得很长,从整个外表看,我是很精神的那种人。我一边洗脸一边胡思乱想起来。洪水这时已冲到了宝安区。我正躲在屋子。苹果已经把房间门砌死,而且挡了一道铁门,看上去就像铜墙铁壁一样。

我开始计算,洪水要多少天才能停止对宝安区的冲击;苹果要储存多少食物才够我们吃的;一天两三个土豆,半斤肉、两块豆腐、一斤馒头,一斤米、一棵白菜,再来点鸡爪子,还不时地来点二锅头。这些东西要存一星期的就要一大堆,大约花100元。在屋子里我还能看书看报看电视。这可比当年被洪水冲得晕头转向,肚子饿得咕咕乱叫美好多了。我可以在屋子里唱卡拉OK,或是跳拉丁舞。如果洪水冲到了我家门口要淹死我,我会用电脑阻击它们,情形险恶时我会向全世界发出呼救信号。

刮胡子把下巴刮的几乎要出血了;满脸都是泡沫。我立刻不刮了,我刚才沉浸在幻想中入了迷。

我刚想刷牙,苹果就推门进来了。“给你筒新牙膏。”

“这儿还有牙膏呢。”

“这是黑人牌的。你刷刷试试,满嘴清香。一元五角。”

苹果自己舍不得用,专门留着给我用的。她先放在鼻子下闻了闻,然后把它递给我。她过去干农活的手现在还是那么粗。在家乡,她一个人能干一个男劳力的活。她要播种,收割,打谷,种土豆,甚至还要锯木头,劈木柴,赶大车,修水渠。宝安区的女邻居们给苹果出主意用各种洗手液洗手,用各种护手霜,想叫她的手柔软些细嫩些,但一切都是徒劳的。苹果长得就是粗壮。她的小腿又粗又结实,像木桩一样难看。她的身体其它的部分都很光滑,很柔软。她的胸脯又白又丰满,臀部滚圆滚圆的。她今年二十三岁,不过看起来要老一些。

我说:“什么黑人牙膏,纯粹是冒牌的,不然你一元五角只能买个屁。”

“冒牌的是什么意思?”

“冒牌的就是假的!”

苹果着实吃了一惊。从天亮一直到晚上睡觉,苹果虽然不外出做工,可在家从不歇息片刻,也从不乱花一分钱。她总是找些活干,总是省吃俭用。我们住得这间房子离大街不远,但是大量的灰尘总是从敞开的窗户那儿飞进来,因此苹果整天洗啦,涮啦,刷啦,擦啦,忙个不停。我们住得这个地方也总有临时摆摊卖货的,因此一有便宜的,女邻居们就叫她一起来买,什么甜橙啦,家鸡啦,草药啦,花生啦,针针线线啦,毛巾牙膏啦,丝袜拖鞋啦,老是有的买。

“来,我帮你洗脸吧。”苹果说。

实际上,我没觉得苹果在身边,我觉得就像只有自己一个人似的。对于在这儿宝安新乡如何躲过一场洪水的一些具体细节,我还没完全想好。例如,这些窗户都要封起来,这样洪水就冲不进来了。可是怎么封呢?什么时间封最好呢?

苹果开始给我的脸和脖子上擦肥皂。苹果非常想要个孩子,我一直不愿意再这么做,因此对她来说,我就成了她的孩子。苹果喜欢我,她和我玩耍。每次我离家出门,苹果就担心我可能不回来了——在繁华又混乱的深圳我很可能迷路。所以,每天晚上我回家都是一个奇迹。苹果知道我今天要上广州,我要在那儿过夜,不过我至少可以跟自己吃午饭。

从厨房里飘来了小鱼汤的香味。苹果已经学会怎么煲靓汤,怎么做粤菜。她为我准备了三四个菜还给我煮了饺子。这些一端上桌,我的大眼睛就直了。

每次出门,苹果还给我准备好新烫的衬衣、内衣和袜子。她想尽量为我多做些,可是我需要的很少。我在路上的时间比在家中多。她极其渴望和我聊聊天谈谈心。

“火车什么时候开?”她问我。

“三点。”

“广州远吗?”

“我又不是第一次去。”

“你说广州大着那!在中国吗?”

“我们来深圳前就到过广州,你不记得吗?”

“不记得。”

“没有多远,一个来小时火车就到。”

“你怎么知道那儿的人需要你推销的产品?”

我很自信地说:“我推销的产品,都是热门的,人们抢着要的。”

“那你干嘛不在这儿推销呢?这儿有这么多人,你还跑那么远干嘛?”

“你是说深圳?深圳这么小,人口那么少。我推销的东西全中国都有销售,这样才能做大生意赚大钱。”

“你推销的都是什么东西呀?”

“各种各样的产品:怎么减肥、怎么美容、怎么生财、怎么管理、怎么唱歌、怎么上网、怎么长寿、还有电脑,还有广告业务和讲鬼故事的电影剧本……”

苹果的脸变的崇拜起来。“你做这么大的事业啊?”

“这根本算不上什么事业!”

“噢。”苹果走进厨房。过了一会儿我也跟了进去。苹果养的小猫在屋子里到处跑来跑去。这会儿黄黄的小猫跳到了我的肩头上,它喜欢舐人的耳朵,舐人脸上的甜味。苹果感到惊讶的是,我对黄黄很慈爱,这样梳洗完毕衣装整齐的我就越发显得年轻、神采奕奕、神情愉快。

她给我做得饭我连说好吃。我胃口很大,一定是洪灾期间饿大的。不过苹果就是想我吃好吃饱,如果我吃不下去,那才叫苹果发愁呢!苹果关切地看着我吃。我没有嚼就把饺子咽下去了。苹果说:“你急什么急?离开车还早着呢。”可是我还是不住地看表。我一边大口地吃饭,一边在椅子上乱动,好像随时准备着跳起来似的。我的两眼也好像正盯着墙外的某个地方。

突然,我摆脱了内心的瑕想,说道:“今晚,我要在广州吃饭了。”

“一个人多寂寞啊,没有别人吗?”

我没有回答。我心想,一个人?这你哪儿知道!我会和一个漂亮的女人一起吃饭,她的腰只有你的腰一半细。我压根也不是什么正经推销员,就跟你不是什么窕窕淑女一样!我给一个皮包公司的大老板干活。如果我不给他干,我们——还有广州、中山的女人都要受穷挨饿。女人们叫你简直捉摸不透。跟她们周旋,我至今没发疯,这真是奇迹。

“你怎么不讲话啊,我说你。”

“你干嘛要知道那么多呢?你就知道发洪水时救我好了,你也还可以知道给我做饭吃,等着我回家。如果你知道的太多了,你就会平生出许多烦恼,那又何必呢?你就将就着活着吧,和我一样每天快快乐乐比什么不强?”

“还要饺子吗?”

“好,再来一点吧。”

“长江,你看报纸上有什么新闻?”

“啊,深圳改革开放二十年,不过这跟咱们没关系,咱们才来这儿三年。过不了多久,我们也能成为深圳的一份子,我们永远不会停止的是赚钱,而不是别的。”

“深圳才二十年?”

“这时间已经不短了。”

“电视里说中国有五千年历史啊。”

“深圳要是改革开放五千年,有五百个你也成灰了。”

苹果沉默了片刻。她从厨房又给我拿来了饺子。后来她说:“长江,你总是跑来跑去这么忙,还有时间爱我吗?”

“你干嘛问这个?”

“因为我怕你爱上别的女人。”

“别自作聪明啦!好像就你一个人知道担心这回事似的。我也担心你哩。”

“你担心我?”苹果吃惊地说:“我对你是满怀爱情的呀!”

“是嘛,把爱情给我看看。”

“这……”

我一口把饺子吞落肚,得意地说:“我推销产品的时候自然没时间爱你啦!若不然我一边向客户推销Motorola 新一代手机,一边说我老婆很可爱,我爱我老婆。这行吗?客户会弄不明白,我是推销Motorola 手机呢?还是推销我老婆呢?客户如果说,把你老婆拿给我看看,我是不是真的要把你拿去呢?所以在我工作时对你的爱必须停止。”

“那为什么我的爱就不会停止呢?”

“你不爱我是不可能的。否则你到哪儿找这样的好日子过,找这样的好男人去呢?”

“住在咱们家对面的芬姐说,我可以到我们厂去上班,每个月能挣六百块钱。”

“你想去工作?”

“你不觉得我一个人呆在家里太寂寞吗?要是你同意,我到是想去做工。”

“去做工你要每天打卡,要在流水线上捱苦捱累。你还要出门坐小巴,否则你哪儿都去不成。”

“主要是我不识字。”

“你先在家学识字吧。电视机里有教识字的。”

“电视机里是教大学生的,不是教我这种连笔画都不识的人。”

“那我教你。”

“什么时候?你老不在家。”

我知道她说得对。不过像苹果这种年龄,要想学习是很困难的。当她走出家门连车站牌都看不懂时,她羞得满脸通红、浑身冒汗。就是到商店去买东西看那些标价牌对她来说也是困难的。

可是我呢?我现在对自己都琢磨不透。我使自己纠缠在几个女人的纠纷中。我有时想,自己是一个骗子,一个虚伪的人,我认为自己在几个女人面前不断说谎是一种耻辱,一种讽刺。
 0   2005-07-15 02:06:19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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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家门前,苹果仍然像每次告别时一样,就好像全中国都不叫她放心似的,我一出门就要叫洪水冲走。她把发烫的脸颊贴在我的脸上,恳求我小心汽车,小心河流,别忘了吃饭,记着往家中打电话。她像条狗似的忠心耿耿地缠住我。我有时说她是傻瓜,但是我永远忘不掉是苹果从洪水中救了我的命。苹果的忠心和实在与我的鬼头鬼脑善于扯谎相比真是有着天壤之别。不过,我仍然不能日夜和她呆在一起。

我和苹果住的出租屋在一大片出租屋中间。许多外地人,那些到深圳打工的年轻男女,因为收入的关系只能住这种便宜的房子。我偶尔也想自己的老婆和这些打工族来往,但是我自己复杂的生活使我必须避开这些人,偷偷摸摸地生活。这会儿我匆忙出家门,在对面出租屋的人还没来得及看清我的真面目时就迅速地向右一拐,来到街上。我现在去Hong Kong老板蝙蝠那儿上班,已经晚了半天了。

我的老板蝙蝠的办公室就在靠近宝安大道的第223号大楼里。我可以乘小巴,也可以乘大巴,穿过和平街再拐上一条玉米街,再经过浪花大街就到了。今儿我乘得是大巴。我在浪花大街落车往前走,这条路有一股华东风味,墙上还依稀可见为华东水灾捐衣捐款的字样,以及治疗性病的小广告。从大排档和小食摊上飘来鸡汤肉汤、玉米粥和炒肝片的香味。包子铺里出售大馒头油饼松糕咸鸭蛋,馅饼和葱花饼。有一家商店门前,一个满脸漆黑的妇女正在一锅一锅地炒栗子。

这儿允许外地人自由自在地生活,大街小巷都挂着贴着招工和治疗淋病的招牌。甚至还有两所打工者上的夜校呢。我一边往前走,一边四处张望,寻找藏身的地方,以防洪水哪一天冲到宝安。附近什么地方能挖个地道?若不然洪水来了我能躲到223号大楼的楼顶上吗?我从未在抗洪抢险中当过英雄,现在我常常想到从哪个角度躲避洪水还能当上英雄。

我在到达办公室前不得不重温一下老板交待我的几件事办得怎么样。我的谋生手段像我遇到的其他一切事情一样奇异。我给一个只有一套里外间办公室,只有我一个职员的Hong Kong老板打工。Hong Kong老板许诺说好好干就能获得美好的生活。

Hong Kong老板做各种生意,涉足各行各业。首先,Hong Kong老板搞证券交易,其次我能给各行各业资金短缺的人筹钱,跟艾比艾公司挂钩,寻找有意向中国投资的外资公司,连带搞些电视片制作和地下博彩。Hong Kong老板跟我说:“我们的工作是一种社会研究。”实际上我们也的确在研究这个社会。研究这个社会到底有多少钱可以被我们利用来造福个人。

我为Hong Kong老板工作三年了。这个叫蝙蝠的Hong Kong人性格多种多样:脸皮厚、心眼多、心眼好、多愁善感、做人伪善、滑头、蛮横、爱使小性子,还有些保守和纯朴。我能够记住公司进出的每一笔钱款的去向,我还能接来大批驴头不对马尾的定单,并将它们合理地分配出去,从中捞取佣金。他身材瘦小,体重不足一百一十斤。他经常对我说他入不敷出,我才不信呢。他夜里两点钟才上床,每天固定的泡妞时间是三个钟。他还每天吃两斤牛肉,抽芙蓉王,喝香槟。他的心率快得吓人,他的医生一再告戒他要注意别叫心脏飞出体外。他五十五岁,精力比三十岁的我一点不差。在华东水灾期间,他捐钱到救灾现场,他曾向我夸口说,他捐给水灾的钱救了一百口人。

我一踏进办公室的门,电话铃就响了。我拿起电话,电话那头立刻就传来Hong Kong老板蝙蝠气冲冲的声音,震得我直眨眼。

“你跑到什么鬼地方去了?今天一早你就该上班来!我要去广州见那个投资公司的老板签文件!文件叫你搞到哪里去了?你忘了我们还要在核对一下?你就像一只耗子一样住在一个既暗无天日又没有电话的地方,你叫我怎么找到你?啊哈,你又要对我说应该给你买一部手机,还要给你报销一切费用!我最后一次警告你,手机你必须自己买,而且今天就必须买到,否则你就别干了。”

“老板,我没有钱!”

“我刚发给你的工资啊,难道你养着三个老婆?”

“老板,你知道我一个老婆也没有。”

“好啊,好啊,你等着,我这就过来。我要拿文件,我还有些事要跟你谈。等着别走开!”蝙蝠挂断了手机。

我迅速地查找着文件。我在第一次应聘的时候,没敢说自己跟一个乡下丫头结了婚。我说我自己是单身,在一个朋友的出租屋里借宿。朋友那里没电话,而且我们那条街上各家都没有电话。蝙蝠常常问我能不能住到公司里来,我说这样不合适,公是公,私是私。蝙蝠又问我能不能到我住的地方去拜访?我说,要老板开着那么漂亮的宝马车在一个贫民区转来转去,这使我感到特别惭愧。我至今为止总算没让蝙蝠到过我家。我向其解释说,“朋友是个病人,再说他曾在洪水中险些丧命,神经有点不正常,也许会叫客人难堪呢。”

蝙蝠一再对我说我应该搬家。他甚至给我介绍对象。他提出在宝安大街给我租一套两室一厅的公寓。我推辞说,那个朋友在老家时救过我的命,我不能在朋友需要我的帮助时离开朋友。因为有了第一个谎言,随后谎言就一个接一个。我的行为连我自己都解释不通。我已经对婚姻法,对中国法律和道德犯下了罪行。我不仅欺骗Hong Kong老板,而且欺骗苹果,欺骗住在广州的荔枝,欺骗住在中山的芒果。但是我认为我不得不这么做。

苹果加荔枝加芒果就等于爱情加爱情加爱情。

这时我听到了老板沉重的脚步声,蝙蝠打开门。他是个身材瘦小的人,走起路来很神速,一下子就到了我面前。蝙蝠是广东人,脸色灰绿、长着大嘴片、大鼻子、一双陷到眼眶里的黑眼睛。他穿着一套灰色西装,黄皮鞋,系着墨绿色领带,上面别着一杖珍珠别针。他的嘴里叼着一支芙蓉王,黑里加白的头发向后脑勺方向梳去,右手腕上一只大金表,左手指上一杖刻着名字的钻石戒指。

他把香烟从嘴上拿下来,把我递给他的文件看了两眼,随后大叫道:“这文件你早该交给我!这是一次很挣钱的生意,不是拉一单小广告!这儿是深圳,不是华东。嗯,我叫你跟枇杷叶学炒期指,你到底炒的怎么样了?应该有收益了?期货!期货!这市道这么好,一定会赚钱的!如果你总不赚钱,请你告诉我,我会另外找人去做。”

“下星期我答复你。”

“还有,你到底住在哪儿?为什么你不说?你难道住在青山经神病院?住在地狱里?我开始怀疑你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你想瞒着我不叫我知道。”

我嗓子眼开始冒火。“我巴不得成为一个神秘的人。”

“你如果想结婚,你可以找一个嘛。我给你介绍那么多漂亮的妹仔你不要。你怕什么呀?没有人会硬把你拖到结婚的枷锁内的。我觉得你就像在偷偷摸摸地生活。好了,告诉我你的地址?”

“老板,我不是对你说了吗?电话局都懒得往我们那穷地方拉线。”

“你一定得把你的地址告诉我,这样我才能给你配备手机和手提电脑。”

我瞎写了一个地址给老板。

“写上你朋友的名字。”

好,又瞎写一个。

“刘难产?还有人叫这样的名字?我会到你住的地方去看你的朋友,告诉他我来付你们每月的房钱。”

“你不能不经我朋友同意就去拜访。”

“这你操什么心?”

“他害怕外人,这会伤害到他的神经。”

蝙蝠满脸疑惑地盯着我:“还有千千万万的人都遭受了洪水冲击嘛,他们不都没得神经病?我去拜访你的朋友,给他一些钱,这样他的日子就会好过多了。如果他有病,我就为他请医生,或是再多给他点钱。照你的说法,如果中国每年都发洪水,神经病就会多起来!那么你就真有必要做好期货,以后由你来办神经病院!好了,这个话题就说到这儿吧。现在我们说你。我认为你每天要拿出10个小时的精力来为我工作,那是我们一开始就说好了的。我来付你的房租,我来给你买手机电脑,我为你添新西装,我为你提供办公用地。如果你再不好好干,那你就滚蛋吧。没有你,我的日子说不定会好过呢!”

我一声不吭。我脑海里幻想着,如果老板拿着这个地址扑了个空后果会怎样?

蝙蝠停了片刻,然后又说:“我希望你能全心全意工作,我也希望咱们做个朋友,可是你的所作所为却妨碍了这点。我本来可以给你很多帮助,而你却像个蜗牛似的,把自己藏了起来。在你的心底到底隐藏着什么?”

我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等了老半天,看实在不说老板不会就此罢休才说:“凡是像我这样死里逃生的人,已经没法像你们那样生存了。”

“可你能像我们这样吃饭,而且吃得更多!”

“吃饭仅仅是吃饭。”

“胡说!你跟我们一样是这个世界的一分子。你虽然经历过离死亡只差一步的磨难,但是只要你活着,要吃饭,要走路,还要上卫生间,那么你就跟其他人没什么两样。我见过洪水中的难民,其中真有一些是被解放军在风口浪尖上救出来的,他们所受的磨难一点不比你差。他们现在也有不少来到深圳,他们打工,做生意,开汽车。而你这个人就是思维有问题。你若不然就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若不然你就生活在阴曹地府。你不能一只脚站在现实世界,而另一只脚站在阴曹地府的门栏上。你现在就是想扮演这样一个角色,一个你自己不能胜任的角色。”

“我知道。”

“是什么原因使你这样?是病了吗?”

“不,我没有病。”

“是洪水使你阳痿了?”

“我不阳痿。”

“那么你是怎么啦?好吧,我看你也不愿说。等忙完这一阵,我给你办个八国旅游,叫你好好放松一下。”

“请别对我这么好。”

“为什么?我又不是洪水,我又不会把你吞噬了。如果你神经有问题,找个医生看看,我来掏钱。你别怕,这不是说你是神经病人,这更不是说你疯了。最健全的人也可能去找他们。我就是,有一段时间也找过精神分析医生。对了,我有个朋友,叫许昌明医生,从北京来的。如果我介绍你到他那儿去看病,他不会向你收钱的。”

“说真的,老板,我没病。”

“是啊,有病的人都坚持说自己没病。我原来请的一个职员坚持认为自己没病,不过他仍然是个病人。他来上班,应该从电脑网络上注意股市行情,可他却打开电视机看电视连续剧,把工作全忘了。他在跑业务时走进了电影院,可是没买票叫检票员给查出来了。有一天他坐在办公室里,突然看见脚底下有一摊水,走出去一看。原来他在卫生间的脸盆里洗手忘了关水龙头,然后又把一条毛巾忘在脸盆里,堵住了排水口。我说他精神一定出了问题,叫他去看医生,他变得歇斯底里大发作,还咒骂我。这就是为什么我叫他看精神病医生的原因。如果一个人病得太厉害,就不得不请精神病医生,在他疯了前帮助他。”

“是啊,老板。”

“我现在就给你点钱。”他说着掏出一千元塞给我。“你可记住,这钱是让你洗冼桑拿,做做按摩,放松放松。你还得记住,明天按时上班,一分钟都不许迟到。”

“老板,我说什么也得请两天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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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次装做出门推销产品,有一半时间是到广州的荔枝那儿过夜。我和荔枝在五羊新城租了两室一厅。荔枝从广东英德出来五六年了,在流水线上做过工,当过酒楼的服务员,询呼台小姐,现在在一间酒店的餐厅做收银员。

荔枝的父亲是个菜农,可他却叫荔枝到镇上读完了高中。93年英德发大水,荔枝的父亲在水患中丧生,荔枝却和母亲逃了出来。连我都想像不出这对母女是怎么死里逃生的。我在华东那场洪水中差不多飘了三天。这是我一生中永远无法弥补的一个空档。洪水到我们村那天,我正在乡里和几个中学同学下棋,我妻子葡萄带着孩子到姥姥家去了。姥姥家那儿地势更低,我们一共有五间房子,可是一眨眼间就叫洪水给冲得七零八落。在得知妻子和女儿的死讯后,我痛苦的发过高烧,是苹果用地里采来的草药和她从父亲那儿偷来的白酒救了我。我曾在心中发誓,如果能活下来,就要好好对待苹果。

可是,我在一次到广州谈生意时遇到了荔枝。荔枝过去结过婚。她的英德男人有外心后就抛下她走了,据说现在在广州做生意。我和荔枝猛地一下就爱上了。荔枝发誓说,一个算命的曾预言她会爱上一个已婚男人。这个算命的把男方的模样给她描述了一番,连最小的细节都说到了。算命的还说,她和这个男人的爱情将会给我们双方带来痛苦和烦恼。正是因为算命人的描述,荔枝一见我就认出来了,我就是算命的说得那个人。

我离开Hong Kong老板的办公室,坐火车到广州,再乘汽车到五羊新城。车停下时,我一步窜出车门。我奔过人行道,向前走进一个街心公园。公园里草木丛生,就好像长在一片田野的中央似的;鸟儿在树枝间跳跃、啭鸣。到傍晚,公园的长椅上就会坐满人,但现在长椅上只坐了十几个上了年纪的人。我向右拐到荔枝和我租的那间公寓的街上。那里有许多多层住宅,被绿油油的草坪隔开着。我们的房子就在第七幢的六楼上,这幢楼的底层通道有防盗门,各家也都装了自己的防盗门,阳台上装了防盗网。

上了两层楼梯后,我停住了脚步。不是因为累,而是因为我需要时间完成自己的幻想。如果地球在广州和深圳之间裂成两半,会发生什么事呢?我将不得不留在这儿。苹果呆的那一半地球会被别的星球带到另外的星座上去。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呢?如果这辈子都见不到苹果了,也就意味着我不用信守对着洪水发出的誓言,可以和荔枝结婚了。

我敲了敲门,荔枝立即把门打开了。荔枝长得并不高,但她身材苗条。她的头发漆黑漆黑,我没见过比这更漂亮的头发。她的皮肤很白,一双黑眼睛就像黑葡萄,闪着蓝色的斑点;她鼻子长得很周正,下巴尖尖的;她的嘴唇丰满,比苹果的厚嘴唇要好看得多。从她的脸上可以看出那种在生活中不屈不饶的劲头。

“你妈出去了吗?”我问。

“她在屋里,一会儿就会出来的。”

“看,我给她带来了药。”我说着拿出了一包东西。

“药?你不必这么操心。这是什么药?”

“一种治老年视力减退的药。”

“噢,这药对我妈是有用的。是喝得吗?很贵吗?”

“不算贵,78元一瓶吧。”

“你一下买了四瓶,还说不算贵。我看我妈要好好谢谢你了。嗯,咱们吃饭吧,现在都七点多了。我妈给你煲了你最爱喝的菜干汤。”

“你答应过我,给我买黄花鱼吃的。”

“我也记着这件事呢,可是菜场偏偏今天没有。你就再多住一天吧?”

“你想我住我就住,我哪儿那么听你的话呀!”

这时另一间房门开了,荔枝的妈妈走了出来,这附近的人都叫她平姨。平姨的个儿比女儿高,皮肤没女儿白,一双乌黑的眼睛,尖鼻子,两道长长的眉毛几乎连在了一起。不难看出,她曾经是个很漂亮的女人。但是这些年劳累的生活和洪水带给她的眼疾把她毁了。平姨总是穿黑衣服,她是在哀悼她的丈夫、双亲和兄弟姐妹们,他们都死在那场大水中。这会儿她像突然从黑暗中走出来一样,眯起眼睛看着我。然后说:“啊,是长江?我给你煲了靓汤。”

“妈,我已经告诉我了,他急着要喝呢。”

“是嘛,我刚才坐在屋里就睡着了。其实我夜里总睡不着,胡思乱想一直到天明。”

“妈,你别说了。每天夜里你都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甚至连灯都不开,我都分不清是耗子还是我妈在转悠。总有一天妈你会摔倒在床角,不信你看。”

“你又来了,我是真的睡不着。总是觉得有一块黑幕在我眼前拉开,但我又什么都看不见,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你看,我妈又来了。她总是疑神疑鬼的,总是把自己做的事当天下大事一样张扬。今天早晨,她给自己倒一杯牛奶,倒得溢出来了,可是她却警告我别把牛奶倒出杯子。这一定是那场大水造成的大水综合症。当时大水冲垮了桥梁,毁坏了所有通向别处的道路。站在屋顶一看,四周白茫茫一片。大水从遥远的天边还在继续涌来,仿佛是一支身着素服的庞大军队正在向我们这里疯狂扑击,高大结实的防护堤也阻挡不了它们。于是,大水便跳跃着,咆哮着,一副狗急跳墙的样子。我们眼前,除了水还是水。告诉你,我们村就像一片秋天的落叶,漂在茫无边际的水上。我和妈躲过了大水,可活得就像一条无家可归的狗,在街上、在荒野流浪,靠别人施舍一天一天地度光阴。那生活是腌赞的。在垃圾桶里,在人家后屋的废物堆上,我们像只刨食的鸡那样刨着。有时是为了寻找食物,有时是为了寻找破鞋、破衣服或空瓶子之类的东西。所以现在我妈就有些心理变态,老觉得眼前白茫茫的,老觉得什么都不对劲。长江,你说这有不有趣?”

“长江,荔枝总说我是疯子。”

“我不是那个意思,妈。别把这些污秽话硬加在我头上。长江,你过来坐下,坐吧。妈,你也来吃饭,别生气啦。你看,长江给你买了治眼睛的药,这一下子你的眼睛就会好了,不会再白茫茫的了。”荔枝边说着话边上汤上菜,给妈和长江都伺候的周周到到。可是嘴里却不停地说:“长江,今天我本想打扫打扫房间的,可是我一早就有很多事要干。我告诉过你,我们餐厅的账有些问题。如果我这个收银的不当点心,许多钱就会像被大水冲走一样无影无踪了。长期以来我们餐厅的库房总丢东西。不是丢了一箱酒,就是丢了一箱烟,一箱洋酒要不少钱那!因此我们必须定出一套有效的管理方法,就像建防护堤一样,一定不能再让大水冲垮它啦。在这儿,广州,我终于明白啦,归根结底大水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悲剧,要是钱像水一样流走了,没有比这更可悲的悲剧了。”

“一见到长江你就话多。”平姨说。

“行行好吧,妈,你叫我把话说完。”

“你说吧,你说吧。长江,你听听她都说了些什么?”平姨抱怨说:“她爱无事生非,就这么回事。这是荔枝从她父亲身上继承来的。他们家人都喜欢发现问题,然后就不停地辩论。我嫁给荔枝父亲时,我父亲曾经说过,荔枝她父亲那一家人是我们镇上最精彩的人家,最有学识。但是不知怎么地,我嫁到他们家后发现他们家人是最是非的。”

“行行好吧,妈。你吃饭吧,看你拿着筷子挥舞的样子,我就会想像你随时有可能栽倒。你别再在长江面前说了。”

“假如我不说出来,真的会憋得神经不正常。”

“你就是不正常,妈,你的确不正常。要想描写我把你从贫困中救出来,那得需要一大桶墨水。但是,有一件事妈你可要凭良心说,是不是没有哪一个儿女像我这样养活着你?”

“对呀,他们都死了嘛。”

“妈,你别这样折磨我!”

“我折磨你什么了?你养活我,是为了你自己的幻想!你为什么需要我呢?是因为你需要一个母亲。”平姨接着转过头对我说:“荔枝的丈夫我一开始就不喜欢。这小子是我们镇上有名的骗子,可荔枝喜欢他。我一向认为,所有人的额头上都写着自己的为人,我一看就知道什么人不地道,什么人诚实可信。可是荔枝却不这样认为。她连最难懂的书都能看懂,可是一遇到人她就一窍不通了。眼下她遭遗弃了,这一切都是她自找的。”

“如果我爱上谁根本不用你管。”

“长江,生活使人心碎啊!你说是不是?”

“妈,事实就是这样的。我爸活着时总是说,一切都是在冥冥之中注定了的。你不也是这么讲的嘛,妈。如果老天让大水冲一下咱们,那么咱们挨一下冲就是幸运的,它还没把咱们斩尽杀绝哪!如果老天让我爱上一个骗子,那么同样,挨骗就是我的幸运!老天才不在乎我伤心不伤心那。老天就是这样的。对吗,长江?”

“我怎么知道?”

“你是一问三不知。”

“荔枝,你倒是想不想让长江清静一会儿啊?”

“对啦,长江,你好好吃吧。妈还给你蒸了排骨,我去给你拿来。”

“荔枝,他该先吃点西芹炒豆腐干。”

“他先吃什么不一样?反正到肚子里还不是掺合在一起。你太爱管闲事了,妈。好吧,我先给他炒西芹。”

“请你们不要为我吵嘴。我先吃什么都没关系。如果你们母女不能和睦相处,那我来到这里就没意思了,你们说是不是?”

“是啊!长江。”荔枝故意拉长了声音。她从厨房探出头来。“我们一会儿去看电影好不好?我爸活着时总是说,一看电影就会忘记一切烦恼。现在电影院上演的是冯小刚的《一声叹息》。啊,对了!据说那电影讲的是两个女的和一个男的故事。我记得小时候看过一场电影,那里边讲的是两只公鹿为一只母鹿角斗。它们的角绞在一起,互相撕打着,直到其中一只死去,剩下的一只也半死不活。在整个角斗过程中,那只母鹿始终站在一边吃草,好像这事跟它没关系似的。我联想到《一声叹息》是讲两个女的和一个男的之间的事。这故事会不会也是,两个女的在那儿撕扯,而那个男的坐在一边喝酒抽烟打麻将呢?”

“荔枝,你总是瞎讲。”

“我怎么瞎讲了?妈,你快把西芹拿进去!”

“真是的,我怎么没看过你说得那个鹿的电影呢?”平姨疑惑地数说着,到厨房去拿女儿炒得菜。

我在荔枝坐下后对她说:“说真的,你不该和平姨拌嘴。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呢?如果我母亲还活着,我是不会跟她吵嘴的。”

“你别想教训我!”荔枝小声地对我说:“跟她在一起生活的是我,不是你。你一个月来上几回?还不是呆在你那个华东老婆身边!好不容易到了这儿,你到想教训我了。我妈的脾气和碎嘴子使我生气。如果老天在冥冥之中早就安排好了,那么老天就是希望我和妈吵架的。你想想,我妈现在怂恿我跟你结婚,因为她觉得你这个人可靠,因为你经常给她买小蛋糕!如果你真不想叫我妈生气,你是不是会甩了那个华东女人,和我结婚呢?”

“你知道,她在洪水中救了我的命!”我虽是小声说,可咬牙切齿地。

“啊,啊!这话你说了不止一千遍了。我问问你,你这回出来,是不是又对她说你是到广州来推销产品?”

“你想我怎么说?”

“她没问你住在哪儿?”

“她问了。”

“她如果发现了咱们两的事,结果会怎样?”

“她怎么会发现?”

“很有可能啊!”

“你放心,她是永远不会对我又吵又闹的。”

“你说得这么肯定?如果她不是个目不识丁的女人,你会和她相安无事地生活这么长时间吗?还有,她是个傻瓜这对你到底有什么好处?你就不想脱离她吗?”

“我不能这么做。”

“你仍然飘在洪水上,抓着一根破木头。这你不明白吗?”

“对,这是事实。你也许说我是一个骗子,骗了包括你在内的大多数人,可我就是不能抛弃一个傻瓜。只要她不知道你的存在,只要她不说她不爱我了,我就要忍受和她建立的婚姻关系。再说,我并没有骗你,我在认识你时就告诉了你我的一切。”

“那意思是说你没骗我?”

“我是骗子,可我没骗你!”

平姨又返回餐厅来。“我做得冰糖银耳,给你们一人一碗。噢,长江,等一等,让它再凉一凉。荔枝又说我坏话了吧?按她说的,我可不是个好妈妈。”

“妈,你就会瞎猜人。”

“啊,既然我女儿这样知书达理,长江,你们干什么还慎着不结婚那?”
 0   2005-07-15 02:06:58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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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晚饭,我和荔枝到我们自己的房间里去。我们住得这间房间是全套房中最大的,不过,也只有13平米。房间里只有一扇细长的小窗子,从窗户往下看,可以看到一片草坪。草坪的一侧长着几棵歪脖树。我在最初租这套房子时就看见了它们。我心说,“窗前有一溜歪脖树,说明我心术不正。”

我们房间里到处都乱糟糟。床上桌上到处东西,还有我随手丢下的报纸。我由于工作的关系要看许多报纸。只要能抓到一份报,我就看啊看啊,荔枝说能看出脑浆子来。我还在这间房里装了部电脑,能上网,有时我赶不回深圳,就在这儿上网办公。虽然说我只是中专毕业,可是我脑子很灵,学什么会什么,在网上给老板炒股炒得风起云涌。就是在梦中,我也能周旋在几个女人和老板之间,在深圳、广州、中山、之间写这样一部既是故事,又是洪水传奇,还有人性发现的综合性作品。有时候,我醒来过后,脑子因想得太多而抽筋。

今天一走进房间,我就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床上。我浑身疼痛。荔枝不知道我是一个多么糟糕的男人。我患有风湿症和坐骨神经痛;有时候我在想,自己是背着骨瘤在广东省四处奔波。我经历过洪水后落下了病根。吃东西以后,我就胃疼。受一点风,我就感冒。我还常常眼睛疼,看老板数钱我的眼睛就犯红眼病。跟老板吵架我就喉咙痛,声音变得越来越嘶哑。只要中山的芒果一给我打电话,我的耳朵就好像里面钻进了东西一样疼,开始化脓。只有一样病我最怕得,幸运的是现在还没得上,那就是神经病!

“你早点休息吧,明天早晨你还要上早班。”我对荔枝说。

荔枝说:“我睡不着。现在每晚我都会大叫着从梦中惊醒。”

我翻过身搂住荔枝的腰。“这是为什么,难道有什么心事在折磨着你?”

“是啊!”荔枝点上支烟,抽起来。我说,“荔枝,我对你说过,女人不要学抽烟。你没记住?”但是荔枝没有理我的话,而是扑到床上去吻我,还冲我喷烟圈。香烟的火星这样就落到了床单上,我很不高兴。荔枝大笑着下床去拿了两个可乐,递给我一个。两个人嚼着口香糖,吃巧克力,喝可口可乐,还亲热地在一起拥吻交合。一切做完后荔枝还不想睡。她提起自己虽不是黄花闰女,可是还是无法原谅我和苹果的关系,即使是我先娶了苹果后认识的她。

她问:“长江,你爱苹果吗?”

“这个问题你问过一百遍了。”

“对我来说,这个问题问一百遍也不算多。苹果的身体比我的好看吗?你说呀,不说你就别想睡觉。”

“别问我这个问题了。荔枝,如果你碰上一个好男人,你可以和他结婚。”

“好男人有得是,可我不想要。”

“因为什么?”

“因为苹果没为你生个孩子,而我是会为你生的。”

“我不想要孩子。”

“你这个坏蛋!”荔枝充满激情地吻了我很久。屋子里寂静无声,连掉地板上一根针的声音也听得到。我在荔枝吻我时又产生了幻想。如果地球上只有我一个男人,我会爱上所有的女人吗?所有的女人都会爱上我吗?我从我和几个女人的周旋中开始理解,为什么女人都那么死心眼。

第二天荔枝到酒店去上班。我又睡得很迟,我到中午才起来。这时阳光灿烂,从敞开的窗子那儿传来鸟叫和送货汽车的隆隆声。在另一间屋子里,平姨正在读广州的报纸,偶她会对下岗工人的生活处境发出一声长叹。我走进卫生间淋浴,刮胡子、刷牙、梳头发。我的衣服在荔枝这儿的都是荔枝为我买的——衬衫、西装、领带、内裤、袜子、皮鞋、茄克和手绢。每次平姨都为我洗净,熨好了衬衫。她像丈母娘一样待我。我还没穿好衣服,平姨就开始给我做饭了;还特意给我买了黄花鱼和一些水果。我每次和平姨一起吃早饭,就觉得很对不起她这样看重自己,感到很窘。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在发大水的时候,谁都不知道自己今后的命运如何。那时,人们冒着生命危险互相救助互相寄予希望。平姨能活下来,她认为这就是老天愿意帮助她这个受苦受难的人。她现在小心翼翼地生活着,对我怀着不切实际的希望。我明白这一切都是我让平姨产生的错觉。

“把鱼都吃了吧,长江。”

“这鱼可太好吃了。”

“怎么会不好吃呢?黄花鱼是新鲜的,青菜也是新鲜的。广州这地方,但愿它永远繁荣,有各种各样的食物。如果长江你能来广州工作,和荔枝在这儿成了家,平姨这辈子就没什么不放心的事了。”

“平姨……”

“你等着,我给你拿点水果来。”

平姨在厨房洗水果的当儿,我一边喝汤,一边翻阅报纸。蓦地我看到一条启示,上面有我的名字。这是在专属私人寻访的栏目里登的,上面写着:从华东泰兴县燕头乡来的潘长江先生,请你见报后与耀辉旅游公司的曾效先生联系。上面还登了耀辉旅游公司的地址和电话。我坐着,愣住了。我这纯粹是碰巧看见的。如果我今天没在广州,我就看不到这条消息。这位曾效是谁,我不知道。我以往的业务涉及到旅游的次数很多,但我不记得有这么一位曾效同志!这是怎么回事?我问自己。我是挺害怕有不知底细的人找我。在我还没从震惊中缓过劲来时,电话铃响了。平姨正好这时端着水果进来,就去接电话。听了一下后她说:“长江,你的电话,是荔枝打来的。”

荔枝在电话中对我说:“我三点半下班,你到我们酒店的咖啡阁来等我。”

在我们俩通话的当儿,平姨拿起了报纸。因为我看过就放在那儿,平姨就一眼看到了我的名字(这都是我昨天买来的药创造的奇迹!)。她转过头,用手指点着报纸。我一挂上电话,她就说:“有人在报纸上找你。瞧,在这儿。”她指给我看。“我看了一早晨报也没看到,现在就一眼就看到了。多巧!”平姨说完开心地笑了。

“我已经看到了。”

“打个电话去问问是谁?”

“甭管他,可能是家乡来的什么人吧。”

“给他们个电话总不会错。他们既然登报找你,就可能有急事。”

“我不理这样的事。”

平姨不明白地看了我一眼。我有些木呆呆地不知干什么好。最后我把那条寻人启示从报纸上撕了下来。我给平姨看了一眼,撕下的那点报纸背面没什么重要的东西。随后又装作漫不经心地说:“也许是我们公司业务方面的事,我回深圳后和老板说一声再打电话。”

“兴许你家中人找你。”

“我家中没人了。”

“如果是公司的事,那你也要放在心上。”

我本来想再到房间里上会儿网。但是看到这条启示后我有些心烦意乱,就对平姨说要早点到酒店去等荔枝,就出门了。

我到酒店的咖啡阁去等荔枝,因为时间还早,就到电话前,按启示上的电话号码打了过去。我心里想:我这是自找麻烦!我听到电话铃响,而后马上就有人接听了。“你好,耀辉旅游公司,请问你找哪一位?”

我清了清嗓子。“我找曾效。”

电话里顿时没声音了,似乎对方很惊奇而把电话放到一边了。过了片刻,好像来人了,对方的嗓门很高,“喂,是谁找我?”

“我是潘长江,今天看到了报上的启示。你为什么寻找我?”

“不是我寻找你。”

“那你为什么登那个该死的寻人启示!”

“是你妻子委托我们寻找你。”

我没有马上回应。显然在我内心深处正在估量着有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因为我并没有像我应该的那样震惊。“你说的是……”

“葡萄!”

我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我这几年的经历太过离奇复杂,因此没有什么事能使我感到格外吃惊。我听见自己说:“怎么可能呢?乡政府已经告诉我她们母女丧生了。”

“对,这是事实。可是葡萄死里逃生这也是事实。她被人救了,后来她到了广州。”

“她们现在在哪儿?”

“就在我们公司对面的出租屋里。”

我想:又一个死里逃生!算上葡萄我已经遇见过89个死里逃生的人了,身边就有两个!我说:“我是到广州来出差的,正好看到这张报纸。我会尽快办完手头的事去看她们的。”

“我去看她们!”我不断重复着这句话。我想把电话听筒放好,但是听筒从我手上溜掉了,悬在电线上摇晃。我想像着自己听见葡萄的声音从听筒中传过来。死里逃生的声音!过去,我为自己能死里逃生感到陶醉,因为发生在我身上的奇迹不可能也发生在一般人身上,这就说明我的肉体非比寻常。可是现在葡萄这个肉体凡胎也死里逃生了,世间的事就不好解释了。荔枝总说我是精明的男人,此时此刻我同意她的看法。我抑制着自己的感情,头脑冷静地核计。三点半我要和荔枝见面。我已经答应芒果今晚上她哪儿去。我还得完成老板安排的工作,而且必须尽快地抽时间去看葡萄母女。

我在咖啡阁内不断地走动,我忘了别人喝咖啡都是坐着而我却走来走去。但是我想不起自己是在咖啡阁里,由于思绪太乱我在咖啡小姐面前站住了。

“我老婆活着!”

我冲小姐大声地说出了这几个字,吓了对方一大跳。我冲出咖啡阁,伤心地想,葡萄这个女人,过去一直跟我吵架,两个人的感情早已破裂,在洪水爆发的时候她回了娘家,我很生她的气,准备她从娘家回来就跟她提出离婚,可是洪水来啦!一切都迎刃而解了。但是谁想到她又复活了!我想大笑,我笑命运真能拿我开涮。我想大哭,我哭命运干嘛这样拧麻花似的考验我。

我明白现在每一分钟都在考验我,都是宝贵的。但是我必须陪荔枝,因为平姨看见了那则启示,她一定会对女儿说,这就如同纸想包住火,是包不住的。所以我要看看表,到底现在是几点了?我集中精力看了看,表上的短针长针我都分不出来了。也只有这会儿我才明白,自己的智力并不怎么样,若不然全神贯注地看,怎么都看不出几点了呢?

“嗨,”荔枝在我肩头上猛拍了一掌。“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根据我的脸色,荔枝判断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于是荔枝把我拉到路边阳光吧的一张桌子上坐下来。尽管荔枝刚才吓着了我,但我还是很快就恢复过来。我一定要坐在靠犄角的桌子上,因为这样别人就不能从后面接近我。换完桌子后,荔枝去买了两杯橙汁端过来,递给我一杯。

“喂,刚才你怎么了?”

“我正在想工作上的事。”

“你想我了吗?”

“想得脑袋都大了!”

“你什么时候有休假?”

“这我可说不准。你想到哪儿去玩啊?”

“深圳啊!”

我不满地看了荔枝一眼。“好吧,我答应你。可是今天我一定要赶回深圳,明天一早我一定得向老板汇报工作。”

“你可答应我一起吃晚饭的,不能不算数吧?”

“算数。”

“那你现在陪我溜溜大街,买点东西。”

我知道这下得陪荔枝走上好几公里。荔枝就是对商店橱窗里的东西感兴趣,还对便宜货感兴趣。那些即将停业的商店会大甩卖,有时价格便宜一半还不止。只要十几元,荔枝就可以买到好看的零布头,为她自己和母亲做衣服。她还会自己缝制窗帘、床罩、忱套、甚至家俱套。但是谁欣赏她所做得这一切呢?我每月只来两三次,为了我荔枝连朋友们都疏远了。

我们在一间花店前停住脚步,观赏着鲜花、棕榈、仙人掌和生长在人工控制气候的暖房中的许多植物。我默默地想,爱情也是暖房中的植物,它在温暖的环境中生长,靠着对感情执著的信念,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希望,永远使男女着迷的性吸引提供的精神养料,保持兴旺。

“你在想什么呢?”荔枝问。

“我在想什么时候我才能休假。”

“你别骗我了,走,今天你请我吃晚饭。”
 0   2005-07-15 02:07:20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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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荔枝告别,我坐在从联合广场到东山区的公共汽车上,望着窗外。自从我到广东以来,广州和深圳都变了模样。公共汽车驶过一家北方餐馆、一家大购物中心、一家大电影院、一家大夜总会、一家麦当劳、一家肯德鸡。街上的小青年留着长头发,比我在美国电影里看到的还要长。

我在东山区下了车,一边问路一边找,终于找到了旅游公司曾效告诉我的那片出租屋。我抬头瞥了一眼葡萄住得的一楼窗户。窗户的下面一半挂着帘子。就像老家的那些窗户一样。我走上短短的一截台阶,敲了敲门。开始没有人应门。我以为这是葡萄要考验我,似乎是要给我点颜色看看。门慢慢打开了,一位妇女,显然是葡萄站在门前。

我立刻看到了一切。葡萄老了一点,但是看起来却好看得令人惊奇。她穿着城市人穿得衣服,而且肯定生活的还不错,打扮的像上过美容院似的,脸上化了妆,连眉毛都拔掉了,重新纹了眉。她使我想到一只没退毛的鸡放到了热烤箱里后拿出来的模样。她的细长眼睛似乎在斜视我。在这以前,我可以发誓说,我完全记得葡萄的容貌。但是眼下我注意到这一点。我没想到,在葡萄的脸上带着一种烦恼,嘴角永远挂着一道皱纹,说话总用怀疑的口气。我目不转睛地注视她。同样的鼻子、同样的颧骨、同样的眼神、同样的下巴、同样的嘴唇。我张了张嘴后终于说:

“你认得我是谁吗?”

“是的,我认得你。”

完完全全葡萄的声调。

“我不知道你还活着。”

“我也不知道你还活着。”

两个死去的人在对话。

“你好像死里逃生?”

“你也好像是死里逃生?”

“孩子呢?”

“孩子没有死里逃生。”

“可是旅游公司……”

“他们是受我的委托,他们对孩子的事不知情。”

这时候我觉得葡萄穿得那件衣服血红血红,上面洒满了我女儿的鲜血。我的窘困心情已经消失了,而且产生了一种怒火中烧的感情:就是这个女人松开手,叫孩子被洪水冲走了!然而,她竟允许自己在孩子死后涂脂抹粉!现在我为自己没有为再婚羞愧而高兴。我成了原来的我——那个和妻子不和睦的人,那个想跟妻子离婚的丈夫。

“进来坐吧,坐到椅子上。”

我进屋坐了下来,葡萄坐在了我对面。她把缩在膝头上的裙子往下拉下拉,她像城市女人那样穿起了裙子!把挡在眼前的头发用手向后拢了拢,她像城市女人那样烫了头发!我注视着她这些动作,突然想到,刚刚死去的人的灵魂就是这么相遇的,我们还不懂得死人的语言,仍然说着人的话。我说:

“你是怎么知道我在广州的?”

“有人在广州看见你了。”

“这几年你都在哪儿?还在家乡?”

葡萄显然正在考虑我提出的问题,随后说:“没有。我出来给人做保姆。”

“你被什么人救了?”

“被我娘家屋后的那棵老树救了。咱们的女儿不是叫洪水淹死的,洪水过后她发高烧,后来就……”

两个人都不说话。然后葡萄说:“有人在广州看见过你。但没人知道你的地址,所以我才委托别人在报上登启示找你。”

“我自己没有单独的房子,我是住在公司里的。”

“那你现在也可以告诉我公司的地址。”

“为什么?我们都好几年不在一起生活了。”

“你不承认是我是你老婆了?”

我想回答是,但我又讲不出口。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又坐下来。我知道应该问问她这些年生活的可好?但我做不到。就是在家乡老少爷们一提起我老婆的时候,我都会产生某种近乎于恐怖的感觉。每次葡萄表示要跟我亲热时,我往往去做别的事情。在我活着逃出水患后也有人询问过我的老婆孩子,但是我从来不愿多说。我没有像一个丈夫应该对待妻子那样对待过葡萄,也没有像一个父亲应该对待女儿那样对待过女儿。听到她们母女遇难的消息后,我甚至有种解脱感。眼前的葡萄就是我罪行的见证人。我担心她会哭起来,担心她会破口大骂我这个无情无义的人,但是她保持着我意想不到的冷静态度。

我厚着脸皮问:“你什么时候知道我还活着?”

“什么时候?两年前我就知道你还活着。当时我找遍了十里八村没有你的消息。后来我娘家的一个亲戚告诉我有人在广州看到过你,我就随村里人来到广州,在这里给人家做保姆。后来,我们又在这儿遇到了几个老乡,这些人中有一个是你的中学同学,他也说在广州见过你。”

“你找到我想干什么?仍然做我老婆?”

葡萄没有回答,我也没有再问。根据我和荔枝以及我在洪水中幸免遇难的人的经验中,我知道,所有死里逃生又遭遇婚姻波折的人永远休想向别人吐露自己真实的想法和遇难时的真实情况,倒不是因为这些人爱扯谎,而是因为我们不可能讲清全部情况。

“你不想告诉我你住在哪儿?做什么工作?对不对?”

我坐在那儿默不作声。我知道葡萄会提出这些问题,会对我盘问不休,可是我还是呆呆地坐着,默不作声。

“我不知道你还活着……”

葡萄苦笑起来。“你又有了女人?”

“是她救了我的命。她和你一样,是个农民的女儿。”

“农民的女儿?”葡萄疑惑地说。

“是的。”

“你这么做是为了报答她?”

“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

葡萄注视着我,没再追问。她脸上流露出的那种悲哀很不寻常,是一种嘴里说得是一回事,心里想得又是一回事那种痛苦的神情。

“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做得是什么工作了吧?”

“我推销产品,给一个Hong Kong老板打工。”

“推销什么?推销伟哥?”

“推销洗发液。”

“Hong Kong老板做什么?他给那些在电视上甩头发的女人洗头?”

“哎哟,实际情况和你想像的差不离。我看你对大城市已经相当了解。”

“我娘家村里有个丫头,到广州来做小姐。她死于尿毒症。我在她临终时守在她身边。她握着我的手,要我答应别告诉他们家她做过小姐,就说她一直在工厂做工。我娘家村里也有不少妇女出来做保姆,像我一样,给城市人打扫卫生,看房子、带孩子,干城市人不愿干的活。”

“你现在做保姆?”

葡萄点头,张开嘴又想说,似乎她有吐不尽的千言万语。这不是过去我熟悉的那个寡言的葡萄,而像换了一个人。突然,我想到一个奇怪的念头,也许这个女人不是葡萄,而是一个对我的生活知情的女人。接着我又听见葡萄说话了。

“我当保姆所经历的事情永远不可能全讲出来。事实上,我做工的东家是个很有钱的台湾人,他和新婚妻子生活在一起。看着他们家舒适的生活和东家对妻子的爱劲,我有时就想,我和你的夫妻生活好像没经历过什么。许多事情,就连咱们结婚的场面我都完全忘记了。我一听见东家向妻子说一些肉麻话,我就很不自在……我记得,我在洪水冲过来时,抱着孩子爬上了房后的老树,这一呆就是两天两夜。天气凉蛟虫叮咬,在树上怎么呆着都不是,我都快变成麻花了。夜晚冻得睡不着觉,还臭得厉害,我无法呼吸。当时受得罪现在都无法想像。活着被救出来后,和很多灾民在一起生活。有一个灾民一分钟前还跟我讲话、谈打算,可是突然他不出声了。你对他说话,他也不回答。我凑近一看,发现他已经死了。”

我觉得洪水造就了一个新的葡萄。

“你跟那个救你的女人结婚了吗?”

“是的。”

“我想问问,她是不是给你吃了迷惑药?她是不是逼着你娶她的?她是不是是个女巫?她是不是……”

“她救了我的命!”

“哎呀,我不记得了,你的生命高于一切。你在哪儿跟她结婚的?在广州?”

“在她的家里。”我发现自己已经养成了撒谎的习惯。

“难道没有其他报答她的方法了吗?哟,我现在再说什么也没用。”

“是的,你再说什么也没用。”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葡萄。猜测着她对我重婚能做出哪一种有力的反击。这种事若是发生在从前,葡萄一定会寻死寻活大哭大闹,弄得村里众人皆知。但是现在,她没有在椅子上动一动。她只是问:“你跟她有孩子吗?”

“孩子?没有。”

“就是你有孩子,我也不会吃惊。我遇见过一些洪水前还是夫妻的人,洪水后就各奔东西了。还有的女人为保全性命所做出的那种事叫人难以说出口。洪水后有的人完全堕落了。在我们这排出租屋后面的一排出租屋里,不少男男女女混居在一起。他们甚至没有了羞耻心。因此,还有什么能使我感到奇怪呢?告诉我,她是怎么救了你的?”

“她给我一块木板。”

“看来,这个女人是很狡猾的。她估计洪水过后你会跟她结婚,把她带到广州来。我猜想,你没等听到我们母女的死信早就爬到她的床上去了。”

“我没有爬到她的床上去,这是你在胡说八道。她怎么能知道我在洪水后会来广州?事实上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原来计划到西藏去的。”我又在扯谎。

“她知道,她当然知道。这个女人一定不是个白痴,她一定是个女巫,会计算未来。人人都想到广州来。全中国的人都想到广州来。如果每个人都有一双翅膀,广州就会挤得连针都插不进。别以为我在生你的气。我现在对谁都不生气。再有你也不知道我还活着。咱俩在一起生活的时候,你就看不起我,欺骗我。你离开我和孩子。你当时知道就要发洪水,可你在最后的日子里对我一点不亲热。我看到,不少做丈夫的,做父亲的,为了同老婆孩呆在一起,冒着生命危险抗洪抢险。那些渴望见到失散老婆孩子的男人,由于心焦,又返回到洪水中去找寻。可是你却躺在一块木板上,和你的新情人搂在一起。我怎么可能妄想对你这样的人提出什么要求呢?嗯,你既然和别人结婚了,干嘛还来找我?”

“我想看看你。”

“干嘛要看我?你跟她结了婚。你觉得我长得不好,你为我感到羞耻,好像我是你头上的疥疮,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叫你的救命恩人给你生个孩子?她当然长得比我好。”

“我觉得你变了。以前你只会又哭又闹,现在你学会挖苦人啦。”

“我已经死了,我在你心中早已经死了。老婆死了,丈夫可以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是啊,我的灵魂还在这个世间转悠。我甚至来到了广州,我还穿上了尼龙袜、西装裙、烫了发、抹夏士莲、纹柳叶眉、就像给尸体化妆一样。所以我对谁都不记恨,还有对谁也不相信。哪怕你有一万个老婆,我也不会感到愤怒,哪怕你和金鸡奖最佳女主角结婚,我也不会感到惊奇。我只希望你别再骗你的救命恩人。”

从门外边传来了脚步声。曾效敲敲门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公司里的一位女同事。他们一看见我就明白他们的任务已完成。曾效说:

“你可能就是潘先生吧?我是曾效,在电话中我们说过几句话。”

“噢,”我马上站起来,伸出自己的手与曾效相握。“多亏了你们,我要好好谢谢你们啊!”

曾效说:“潘先生,你们可能还需要换房子。如果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地方就打电话,或直接到旅游公司找我。”

葡萄打断了我的话。“曾经理,他已经另外成家了。”

曾效的双手在半空中停住了,半张着嘴,旁边的女同事也很快地眨着眼睛,想尽快消灭掉这条消息。俩个人同时露出了很难为情的神色。

“嗯,那又是另一……”

“我是听到她们母女死亡的消息后……”我停止不说了。我忘了提醒葡萄,别什么事都对外人说。我现在朝葡萄看了看,摇摇头。就这一刹间我产生了一种孩子气的冲动,我想在受到责备前跑出房间。我真的就朝门口走去了,简直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潘先生,请留步。我看得出来,你是真不知道葡萄还活着,而且葡萄也没有跟你拼死拼活的意思。目前最重要的是你和葡萄要想个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我停住了脚步。

“这种事要当事人单独商量。”女同事说:“你们两个好好商量一下,我们就不打扰你们了。”

“你们吃过晚饭没有?”曾效和女同事走出门前回头问我们。

“我吃过晚饭了,谢谢。”我马上说。

“葡萄呢?”女同事问:“要是没吃我们给你买回来?”

“不,我吃过了。”

“那我们就告辞了。”他们说着转过身走出门外,随手带上了房门。

从刚才打开的门处飘进来一丝都市的气味。我不由地想,城市在飞速地前进,但是在这儿挂着一半帘子的窗户后面却上演着旧习俗的一部分。这里的一切,退色的灰黄墙壁、低低的天花板、地面,甚至桌子橱柜的式样和木椅子的式样都再现出一幅五十年代的景象。我垂头丧气地问:“你不必告诉我,但是,如果你认为我已经死了,那你一定会再另外……也就是说,另外有了别人。”

“我没有别人。”

“你没有必要非告诉我……”

“你为什么让我承认有奸情?我就是没有。根据中国的法律,我是你的合法妻子。”

“根据中国的法律,她也是我的合法妻子。”

“这么说你有了两个妻子。在这儿广州,对这种事情是很严格的。不管我有没有另爱上别人,我希望你明白一点,爱情对我这样的农村女人来说,不是闹着玩的。”

“我也没跟你闹着玩。”

“你把咱们俩的婚姻弄到如今这种地步。我可不想离婚。”

“别说了!”

我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你也不想想。事实上,不管我们在洪水中受到了多少磨难,我们做为渺小的人,都不可能预知是不是能活到明天或是下一个小时,但是我们活着一分钟,我们就需要爱情。因此,在正常的生活下,我们就更向往爱情。我们躺在洪水中或是悬挂在树上,忍饥挨饿,浑身长满大包,可是我们还要接吻,握手,搂抱。你就从来没想过在这种洪水肆虐的环境中,我们为什么还能充满激情?在你看来我是个骗子,可苹果信任我,恨不得变成一件衣服跟随我走南闯北。

啊,老天啊,我的女儿被洪水和疾病夺去了生命,而有一个爱我的女人向我伸出了温暖的手。她给我水和馒头,她也给了我希望。别认为这都是些小事。洪水肆虐的时候,一双温暖的手胜过所有的爱情,一点馒头就是希望,一块饼干一个苹果就是理想,如果能拥有爱情,那就是自己生活中最宝贵的财产了。我们一直在洪水中向往爱情,就是离死亡几步之遥也感受得到爱情的美好。当时我就把爱情放在木板上,有的人把爱情放在小船上,有的人甚至把爱情放在鞋子里,这就是走投无路的人活命的信念啊!”

“爱情,爱情……”

“我没有想到你能活着,葡萄。不过,即使你还活着,我也没有义务一定要忠于你。相反,我希望能忘记你。但是,希望是一回事,可能又是一回事。”

“你就是想跟我离婚,是不是?”

“你一定很伤心吧?是的,你会很伤心,而且会永远恨我。我知道,你是个好女人,但是我从来没珍惜过。我希望你能把这一切看开些,心胸放开些。”

“我记着你今天说的话。”

“老天能目睹这一切苦难而不施以援手,我就不是个好的老天。我对苹果说过老天不好,她不相信,千方百计地向我解释老天太忙,没看见华东水灾。我没跟她辩论,我感到痛苦。我把你们母女的情况告诉她,她的脸变得苍白,好像她要对你们的死负责似的。”

“她心地很善良。”

“她有点缺心眼。”

“你想什么时候跟我离婚?”

“不,我没这样想过。”

“那你想怎么办?”

“我先为你另找一间好一点的房子住。”
 0   2005-07-15 02:07:48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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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又这么长 怎么看啊
 0   2005-07-15 02:07:53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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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都是自己找来的!我对自己说。真奇怪,我怎么忘了芒果?也忘了到中山的末班车就要开走了。我对自己陷在这种纠葛中还能这样随心所欲感到惊奇,然而我从这些女人身上得到了什么我也说不清楚,好像我的生活就是应该展开这样一种情节越来越紧张奇怪的小说,别人能看出眉目来时,一定会心急火燎地追着想往下看。我刚才在葡萄面前心里胃里都满满的,现在到觉得有些饿了。

夜是温暖的,甚至有一点潮湿,但是我脊背上感到有一阵阵冷,好像刚生过一场病,没有完全好就出门了。我得克制自己,才不再颤抖。我要搭最后一班去中山的车,可是时间好像已经10点了,这时候是不会有车再去中山了。所以我必须考虑现在是回深圳还是在广州住下来。我不能回深圳,因为也没有车了,只能再到荔枝那里去。如果荔枝问我怎么又回来啦,我怎么说呢?我害怕荔枝会起疑心。简直是样样都摆不平。我还后悔,我不应该和葡萄说那么长时间话。

我突然发现自己变了。从前,我有时候与几个女人同时周旋,也没一点麻烦,我蒙得她们个个没一丝猜疑;在必要的时候,干脆就一刀两断,我一点也不感到良心不安。现在我翻来覆去地盘算一些毫无意义的小事,老是想做个品行端正的人。我要变成一个现代好男人了。

不行,还是要去中山!我给自己打气。既然我跟芒果说好了,我就要守信用。我站在街上等出租车,一只手摸着冰凉的钱包。我很快就算计出自己还有多少钱,我很快就叫了一辆出租车,最要紧的是在12点以前赶到,若不然我就得像上次一样跳窗户进去。

芒果家已装了电话,可我没有手机,想联络也联络不上。芒果今年30岁,和我同年,有一个6岁的女儿,她们母女靠芒果父亲留下的房产过日子。芒果父亲生前继承了祖上的不少房产,后来又用旧房产换新房产,以吃房租为生,自己住着一套大房子,请了一个老保姆叫兰姑。父亲去世后把一切留给了芒果,她已经几年没有上班了。

芒果住的房子很大,外加地下室啦、马厩啦、草料棚啦、还有一个院子,院子里长着好多棵荔枝树,芒果甚至还有自己拾掇的鱼塘哩。她只缺少个丈夫。芒果上大学时和一个男生相爱。毕业后两个人都在中山工作,计划着结婚,可女儿却等不急在他们婚前降临了。这之后不可避免地加重了他们两人的爱情压力,时间一长,男生认为这样的生活太累人了,提出分手。芒果尽力挽留。可男生认为,芒果会是个好妻子,她会编织,会做衣服,会煲最靓的汤和葱油鸡,会给鱼看病,会把家里布置的像宫殿一样漂亮。但这不是男生需要的生活。芒果在绝望中答应分手,从此,女儿果果就留在了她的身边。

跟所有未婚生育的女子一样,芒果被人瞧不起。她辞掉了工作,没有朋友,只有一台电脑伴她度过寂寞的夜晚,而且网上聊天改变了她的心情和生活。我就是在网上遇到芒果的。跟我在网上聊天使芒果心醉,因为她是个孤独的女子,需要有人在她的心灵上撒满甘露,哪怕是不知道我的底细她也没畏惧!为了等我出现在聊天室,她有无数次在电脑前一坐就整整一夜。

芒果知道网恋像走钢丝,跟我这样飘忽不定的男人恋爱就像穿溜冰鞋在钢丝上滑行。我们相约见面,芒果糊涂地将地址给了我。

相见是在一个暖和的上午,马上就要五月节了,院中植物的绿色的嫩芽已经在芒果的果园里冒出来。我找到了这里,芒果为我打开门,我走进来。可以说,我举目向院中望去,就估摸出了芒果的价值。我深深地闻了一下马粪味,找到马厩,拍拍那两匹牝马。接着给它们梳毛,喂草料……

我兴致勃勃,在芒果的地产上毫无目的地踱来踱去。院子里的草长得绿油油;繁花盛开:黄的、白的、红的、星星点点的蓓蕾,一蔟蔟怒放的鲜花,在微风中摇曳。采蜜的蝴蝶一会儿向这儿飞,一会儿向那儿飞;嗡嗡的蜜蜂从一朵花飞到另一朵花。这之后我每次来都呆在院子里津津有味地欣赏;芒果给我准备洗澡水和饭菜。

这会儿,我赶到芒果家就快夜里12点了。进门芒果就叫兰姑给我放水洗澡,她给我抹香皂,还给我按摩。她一边帮我洗澡一边俏皮地说:“谁想在我这儿睡觉,谁就必须香喷喷的。”

“我不香喷喷的你也喜欢我。”

“啊,你竟满嘴胡言。说,你为什么这么晚才来?”

“我在深圳参加高交会展,时间简直赶得要死。”

“肚子现在饿不饿呀?”

“早就饿了,一路上就听我的肚子咕咕叫了。”

“叫兰姑给你弄点炸鸡肝加面包,再来点啤酒和花生米火腿。”

“你爱给我吃什么都行。”

“嗯,你尽可以放心,我不会给下毒药的。”

我洗完澡,披着浴巾去换衣服。芒果给我拿来一瓶啤酒、一个酒杯、一盘炸鸡肝,两个小面包、花生米、火腿肉。我穿着睡衣走过来坐下,拿起酒瓶,但是我的手直打哆嗦;我泼翻了一点啤酒在桌布上。芒果冲我叫起来,一半是提醒我,一半是开玩笑。一杯啤酒下肚,我睁大眼睛看着芒果,差一点吹起口哨来。

直到现在,我只觉得芒果比别的女人有文化有品位,并没觉得她有多枇杷。今晚却不同。只见她穿着一件淡紫色的连衣裙,这使她显得亭亭玉立,体态苗条,是一位广东美人,高颧骨、高鼻子、有一双充满热情的黑眼睛。她的头发向后梳成一条辫子,像一个花环一样盘在脑后。她尽管已经30岁,腰身仍旧纤细,胸脯依然丰满,看上去很年轻很妩媚。她的微笑是腼腆的,然而放荡。我们过去已经像情人似的接吻拥抱过,床第之间也非常愉快,芒果只等着我承诺她的誓言能够实现。

现在她又问我:“我还得等多久呢?”

“这当然由你决定了。”

“你看起来并不惦念我。关于你的婚姻,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离呢?我觉得咱们相识的很偶然,所以我对你并不是很了解,你的一切对我来说仍旧是个迷。”

“我对你谈过我的少年青年时代,我对你谈过我的工作我的婚姻,我谈得够多的了,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你谈自己谈得越多,我就越弄不明白你是怎样一个人。你在深圳和广州都有女人。你像个自由神一样想怎样就怎样,到处飘荡。这真有趣。我知道你有一身本领,可是还没有出人头地。我时常想,你会不会这一生都跟世界开玩笑?我们俩的事就像空中楼阁,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我现在已经来到你面前,就是想和你谈谈婚姻的事!”我又喝了一杯啤酒,刚说出的话连我自己听着都有些惊奇,因为直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打定什么主意呢。

“你说什么呢?我一直盼着你这句话。这也是我最想听到的一句话。”她说着眼睛湿润了。她转过脸去;我只看到她流泪的侧面。接着她站起来,去给我端茶。兰姑没用芒果吩咐,已经把茶泡好了。她是按照潮汕人的习惯,在一个小茶壶里漆上茶,再斟到小茶碗里,顿时,能闻到芳香扑鼻。

喝茶时我想,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我向芒果说得那句话,就决定了我的命运。现在苹果会落得一个什么结果呢?我怎么对苹果和葡萄开口呢?我真的能改变自己这种谎话越说越顺嘴的习惯吗?没有芒果我没法活下去吗?还是没有了苹果我没法活下去?还是荔枝?还是葡萄?我突然变得像一个等待判刑的人,有些不耐烦起来,每个女人都像跟我没完没了似的。

我站起来。尽管我心情沉重,我的两条腿却很轻松,眼下你叫我走回深圳我都有可能走得回去!

“咱们已经到了谈具体问题的时候了。”芒果说。

“我已经打定主意跟妻子离婚了。”

“我们将来住在什么地方呢?是广州,是深圳,还是中山?”

“我们住在深圳。”

“那么,在你办离婚的时候我就要想办法卖掉一些房产,以便到深圳买房。”

“噢,咱们到是应该买一套大点的房,因为带着你女儿。”

“咱们这次不会又是空谈吧?”

“不,我已经把你当作我的妻子了。”

我又坐回椅子上,眼睛盯着屋里的家俱、地毯。落地大钟的钟摆缓缓地摆动着。我一直羡慕这幢房子干净,显出有钱人家的整洁气派,样样都摆在恰当的地方,处处没有一点灰尘。住在这里的人好像从来没有垃圾或者多余的东西,没有难闻的气味,没有混乱的思想,没有说谎话的必要。

“长江,外面的世界那么大,你不会又爱上哪一位女孩吧?”

“什么女孩?根本没有。”

“如果你除了妻子外还另有女人,这一次也一定要全部解决掉啊!”

“没有啊。”我一边说一边向她眨眼。接着我又吃起来,一边嚼,一边斜眼盯着芒果身后的地方看。她一直在怀疑我,可我什么都不承认,每次到她这儿来总是向她保证,我只想娶她一个人做妻子。

芒果向我流露出的微笑包含着爱慕和怨恨。我同别的男人不一样,我这人不可能一直呆在妻子的眼皮底下,也就是说我出门的日子比呆在家里的日子多。所以能遇到许许多多的女人,像风一样地自由自在。而且我常说:“人是生于加法死于减法,我的人生就是爱情加法的总合!”不过,无论我怎么说,我总是回到她身边来,还总是带来一些礼物。我跟她亲嘴和拥抱的那股热和劲儿不由得叫人相信,我在外面一定是规规矩矩的。

吃罢夜宵,我的心情突然好起来,我不停地向芒果说在高交会馆遇见的新鲜事。我拥抱芒果,亲她,劝她放心,不管发生什么事,我绝不会抛弃她。我说:“我要在下个星期出国,也许芒果你得自己孤独地呆上一段日子,不过你别担心,我一回国就会来看你,解决咱们的婚姻问题。我只要求你一件事,就是信任我!”我一边说一边把她抱上床,盯着她的眼睛看。我抚摸她的头发,摩擦她的太阳穴。

我有控制她的本领,使她在我的不断摩擦中入睡。这一天夜里,我不得不下决断了,在芒果和苹果之间,在荔枝和葡萄之间,在诚实和犯罪之间做出选择。但是我的脑子里什么也决定不了。我不能解决主要问题,而是离开主题去胡思乱想,变得糊涂起来。

第二天早晨,我穿上一套芒果给我买的隐条蓝色西装、深紫色领带、软底黑皮鞋、衬衫是蓝鳄牌的。我吻了一下芒果。

“你在想什么?”芒果问我。

“啊,没想什么,我该走啦。”

“你什么时候能从国外回来?”

我愣了一下。“一个月后。”

“那我给你带上些钱吧。你那点工资怎么能够在国外花的?”

“少给点就行了。”

“你干嘛早不告诉我呢?我会给你准备点钱。”

“我肚里藏着的事情可多哪。”

“如果咱们真的结婚后到深圳住,我只有放弃这幢房子,卖掉家俱。也许能卖一个好价钱,尽管到深圳买房比这里贵多了。再说,也许咱们可以买到价钱合适的二手房。这些实际问题是咱们必须解决的,光靠嘴上说说是什么用处也没有的。咱们还要去照结婚照,因为我这是第一次结婚。咱们得决定究竟哪天结婚最好,还有经济问题。我早先没有跟你提这个问题,因为我觉得你还没离婚,提这个为时尚早。

每逢我想到你离婚后咱们才能结婚的问题时,我的热血就会涌到脸上来。可是不谈这个问题,咱们就什么事情也干不成。你答应过我要离婚的,如果你不这么做,咱们就不能结婚。我认为你的诺言是真心实意的,所以才跟你说这些话。如果不是这样,干嘛还要把爱情的滑稽戏演下去呢?咱们都不是小孩子啦!”

“你明知道我说过的每句话都是算数的。”

“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关于你,我究竟知道些什么呢?有时候我觉得认识你之后我连自己的事情也不知道啦。每当你从我这儿离开,我总怪责另一个女人。你毕竟是有妻子的人,尽管我知道你对她不忠实,而你的行为,处处显得像是个到处为家的人。我知道我也不对,不过那是因为你说你不爱你的妻子了。再说,你虽然结了婚,可是没有孩子。没有孩子的婚姻只能算是一半婚姻。我虽然年纪也不算轻了,不过还能生孩子,而我很想为你生儿育女。像你这样有才能的人,不该不留后代就死去。”

我说:“芒果,现在我对你说实话。我没有钱。我的全部财产就是在深圳宝安的那所房子,可是我不能在离婚后把它从苹果那儿拿走。”

芒果考虑了一会儿。“你干嘛以前一句也不提?看你的样子,问题好像不在钱上。”

“我一直以为辛苦工作能挣到钱。如果这次在国外的几笔交易能谈成功,那我就少不了赚钱的机会。”

“对不起,你原来为什么不跟我说清楚了?你怎么能拿稳这次出国就能谈成生意呢?假设这些外国人跟你签定了合同,那样的话你不是今天到美国去就是明天到德国去,如果咱们结了婚,你全世界跑,而我和孩子却要在深圳生活,那不是荒唐吗?再说,你原来说打算休息一年,好好学学英语。如果你不懂英语而在世界各国跑生意,你的生意也不会强到哪儿去。还有一点,你把咱们过去的打算忘得干干净净。咱们原来打算在广州买一个带花园的房子。这是咱们的打算。我丝毫没有数落你的意思,不过,你要是想改善自己的境况的话,就必须安下心来做好一件事。像现在这样过一天算一天,照你们吃生意饭的人的说法,叫当场发挥,不会给你带来多大实惠,只会招来麻烦。这一点你也承认过。”

“对,一点不错,不过我必须弄到一笔钱才行。这样做生意和结婚的问题就都解决了。”

“怎么弄呢?据我所知,外国的天空也跟咱们这儿的没什么两样,都不可能有钞票掉下来啊!”

“我和你结婚后一定会担起家庭的责任。我不会让你出钱支付家庭开支的。”

“唉,事情就是这样嘛。你别以为你没钱我对你的感情就变了。不过咱们的计划明摆着不能再有什么变化了。我已经通知有些亲友我就要结婚了。孩子不能总没爸爸,像她这样的女孩要上小学了。再说,你在深圳有个家,离婚的事现在还没解决。为这件事,我睡不着觉,因为对你的妻子感到同情,但是如果你跟她离婚,她就再没有个不忠诚的丈夫了。从一个女人手里偷走她的丈夫,还冒着她可能哭哭啼啼过上孤独的下半生的风险,这叫人多受不了啊!”

我望着芒果,好像是透过一层雾在看她似的。我心里涌起一阵奇异的淡漠,这是一个人将要犯法或者是冒着生命危险时的那种感觉。我明知道自己这样演骗下去会把一切毁个干净,但是我顾不得那么多了。

“你现在急急忙忙要赶回去,就是为了叫你的老婆放心。是吗?”

我不知说什么好。我踌躇了一会儿,说:“你用不着吃醋,芒果。我对你的爱情是不会变的。”

“我想跟你一块出国。”

“又说胡话了吧?我是绝对不会忘掉你的。对我来说,你就像我的生命一样宝贵。”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说的到底是爱情的甜言蜜语呀,还是假话。芒果默不作声,她数出一万元给我,然后把头靠在了我的胸前。
 0   2005-07-15 02:08:07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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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好地在家和苹果住了两天。蝙蝠去了马来西亚,所以我逃过了又一次无情的数落。可是荔枝说有三天假期,一定要我陪着在深圳逛逛玩玩,所以我又得煞费苦心地事先告诉苹果,我得出一次公差,到上海去。作为对她的补偿,我先带她出去玩了一整天。

那天一吃完早饭,我们就坐车到欢乐谷。我买了两张票,我领着苹果的手走进去玩惊险游戏穿梭机。我让苹果坐在我身边,机器还没动苹果就尖叫起来。我自己在苹果身边坐好,一只手紧紧抓着她的手臂。穿梭机猛地腾空而起时,苹果倒在我身上,哈哈大笑,即害怕又高兴。午饭我们吃了鸡腿、面包和可口可乐。饭后我又带苹果去世界之窗,在那儿滑雪摔了不少跟头。苹果担心她可能永远都学不会滑雪,然而我并不在意。那天夜里入睡时,苹果脸上挂着笑容,心里充满了欲望。像她以前恳求过许多次那样,她恳求我让她生个孩子,让她拥有更完美的家庭幸福。我昏头昏脑地,不过也可以说是自觉自愿地,答应了她的一切要求。

第二天一早荔枝就来了电话,幸亏是我自己接的。荔枝说她的休假要提前,因为她和另一个收银员调换了假期。我告诉苹果,我有一大笔生意要谈,所以要在上海呆上一个星期,而且我要先到东莞去一趟。苹果自然信以为真。我到办公室停留了片刻,查看了股市行情。又给期货经纪打了电话,约好晚上到交易中心去看美市。走出办公室我想起自己给了蝙蝠一个假地址,蝙蝠要是真到那儿去看我和我的老乡,可就麻烦了。

但是蝙蝠好像忙得把这件事抛在脑后了。老天保佑,蝙蝠把我的假地址记在笔记本上了,可蝙蝠从来就不喜欢查笔记本。过去没有哪一位哲学家和思想家能够预见到2000年什么样,更预见不到二十一世纪是个匆匆忙忙的世纪——匆匆忙忙地上班,匆匆忙忙地吃饭,匆匆忙忙地说话,匆匆忙忙地谈情说爱,匆匆忙忙地生孩子,匆匆忙忙地死去。根据电磁的流速和银河系从宇宙中心向外运动的动力来衡量,人们可以得出结论,二十一世纪的老天爷都是个急性子。

当天晚上我在进期货交易大厅前给苹果打电话,苹果立刻就接了,好像她一直就守在电话旁等着似的。

“苹果,是我啊!”

“啊,长江,你现在在哪里?”

“东莞。”

苹果停顿了一下,“它在哪儿啊?噢,反正我也不认识。”

“离深圳没多远,你听我说话很清楚吧?”其实我就在深圳,这种把戏我经常玩。

“是很清楚。你推销得顺利吗?不会跑一天没人要吧?”

“我在努力啊,为了养我可爱的老婆。”

“记着要休息好啊。”

“我记住了。你在干什么呢?”

“啊,我在洗衣服。”

“黄黄怎么样?”

“它挺好,今天吃了一条小鱼。”

“黄黄很幸运。今天我要在东莞过夜,明天我要到更远的上海去,不过我会给你打电话的。苹果,无论我走出多远,我都会惦着你。你自己也要记住,门铃响时不要先开门,要从猫眼儿那儿看清是谁。”

“嗯,今天下午就有个男人到咱家来啦。他说是推销袜子的,10元钱10双,我没给他开门。他想让我瞧瞧袜子好不好,但是我说,老公不在家不能开门。”

“你做得对。他有可能是真的推销袜子,但也有可能是一个坏人,盗贼或杀人凶手。如果他在门口纠缠着不走,你就打110报警!”

“我没让他进来。”

“噢,苹果,我不在家你都干些什么?”

“我织一块桌布,等你回来我们就用新的。我还要把你所有的衬衫西装烫一烫,这些衣服不烫不行,你穿出去不体面。”

“你不要太操劳了。”

“你什么时候还给我打电话?”

“明天晚上。”

“你吃了晚饭没有?”

“吃了,东莞这地方就是饭馆多。”

“你要早点睡觉。”

“知道了。”

说完,我挂断了电话。一个多么听话的老婆啊,一个多么善良的灵魂,这样好的女人我怎么舍得与之离婚呢?我想起我曾对葡萄说苹果缺心眼,看来,女人心眼多是一切麻烦的根源。

随后我走进利得安大厦。刚一迈进交易大厅,我眼前就出现了一片灯火通明的世界。在大厅的正面有一硕大的显示屏,显示屏的对面成扇形排列着约有二百多台电脑,差不多每台电脑前都坐着一两个穿黄马甲的人。当那个硕大的显示屏上开始滚动数字的时侯,大厅里便嘈杂起来。

蝙蝠给我介绍的那个经纪人,是个三十出头的女人。她简直可以说是穿上黄马甲后不喘气就冲到电脑显示屏前忙碌起来。这个女人长着一排突出的包牙,人还算得上漂亮。但给人一种呲牙咧嘴的感觉。可以说有种狰狞美吧。她的目光紧盯着显示屏,两手敲动着键盘,弄得我一通眼花缭乱,也看不出所以然来。

我说:“枇杷小姐,你帮帮忙好吗?看看蝙蝠有没有赚啊?”

枇杷小姐忙碌中连头也没抬,说,“你先坐我旁边看吧。”她的话音刚落,我就听有个男人叫:“枇杷,这两天赚多少?” 抬头看去,原来是个穿着花里唬哨的中年男人。枇杷叶说:“卫斯理,这几天市场好着呢。你自己看赚了多少。”说着在电脑上调出一个账户给那男人看。“两性人”一样的卫斯理一看屏幕,“哦”地叫起来。“哎呀小枇杷,又赚了七万块!市道这么好,我明儿再入三十万进来。”他和枇杷叶亲热地聊起来。我坐在那儿浑身起鸡皮疙瘩。

等那个人走后,枇杷叶迅速填了几张单,然后飞一样向盘房扑去。从盘房回来有一位中年妇女来找枇杷叶,吵吵嚷嚷地说她的单总被套住,投进几十万两个月就赔掉一半。 枇杷叶给她查单耐心讲解,可那女人的吵声越来越大。我担心这会影响不好,但举目向四周一看,没人注意这个。每个经纪,人人都自扫门前雪。好不容易把这个女人打发走,枇杷叶才掉回头看我。她说:“小伙子你胆可真大,蝙蝠叫你玩期货你就玩期货!”

我说:“不是我要玩期货,是蝙蝠逼着我玩。”

枇杷叶说,“蝙蝠原来就是个经纪人,后来赚了大钱,就独立开他妈的狗屁公司!”她这么一说我的脑子就有些乱啦,精神集中不起来了。枇杷叶说:

“你别害怕,做经纪人是很赚钱的。只要你能发展客户,一夜之间就能暴富。”

我一听傻眼了,说:“是吗?”

枇杷叶又说,“你干脆入利得安,如果三个月内发展不到客户你就滚蛋。如果能发展到大客户,挣了大钱,你就把蝙蝠踢了,自己做老板。”

我脑子轰地一下乱成麻了。

不过枇杷叶还说,“蝙蝠既然叫你来,我也会给你介绍客户的,你别担心”。接着,枇杷叶用手指点着电脑上显示的数据给我讲解期货的运作过程,还拿出图纸教我怎样分析理论性图表,告诉我波浪形曲线高是涨盘低是跌盘。告诉我应该什么时侯做多头什么时侯做空头……我当然听明白了,但慢慢地我发现枇杷叶的精神飘到另一边去了,她正在细心琢磨我的长相。她说:“小伙子你现在是不是还没有老婆?”

我说:“枇杷小姐你千万放尊重点,我可是来工作的。”

“我也是来工作的。”枇杷叶说着朝我飞了个媚眼,“不过,工作中的男女总是要有所接触的呀!”

“我可不敢接触你。”

“过不了多长时间你就会改变这个想法。”

枇杷叶显然并不生气,反而很兴奋,她告诉我她刚做经纪人人时赔得落花流水,被客户请来的两个男人一痛猛揍,差点没丧了命。枇杷叶说做期货经纪人随时要准备挨打。

凌晨两点五十分收盘的时侯我已经哈欠连天,可枇杷叶精神十足,她说:“长江,我请你吃宵夜。我今晚下了九手单,挣了两百美金。”她这样一说我的困意顿消,眼睛瞪大了,脖子伸长了。真的?我羡暮的直流口水。谁说赚钱的滋味不幸福来的?不信你来试试!我啧啧嘴,两百美金哇!枇杷叶说:“这回你肯跟我去吃宵夜了吧?我当然肯了。我说走。

我们俩出了公司,我刚想叫计程车,枇杷叶就制止住我说她有车。她从停车场开出一辆红色桑塔纳,打开车门,叫我上车。这个宵夜一吃吃到早晨五点,我原本打算乘早班车去广州,现在又改变主意了,随枇杷叶回到她的住处,也没客气,倒头就在沙发上睡着了,一直睡到下午三点才醒,迷迷糊糊地躺在沙发上,才想起自己虽然有了盘位可只有蝙蝠一位客户,就一翻身起来给蝙蝠打电话。蝙蝠一听这事满口应承。他说最迟明天会有客户投进钱来,叫我跟枇杷叶多学着点。果然这一晚枇杷叶一开盘就做单,买进卖出来来回回在盘房之间跑个不停,手头快得叫我直倒抽凉气,看得眼花缭乱。收盘时一问枇杷叶开仓得了多少钱,枇杷叶说十二万!这使我大吃一惊。

蝙蝠说话算数,等到我再来交易时,打开电脑一看,账户上有二十五万,这是一位在广州有大片房产的老太太投进来的。开仓后我不敢错眼珠地跟着翻滚盘面转, 不过不敢下单。这几天,期货市场经过一通盘整突然象山呼海啸般摇撼起来,大多数客户们闻讯也赶来了,交易大厅里客户和经纪人们个个情绪高涨,我第一次这么开眼,看见许多人握着手里的定单盯着盘面大呼大叫,我的血也开始沸腾。不过沸腾过后仍是手足无措,只能问前排的枇杷叶。

“枇杷,买什么告诉我?快点!”

“枇杷,卖什么告诉我?快点!”

问了好几遍枇杷才忙中偷闲地告诉我,做小麦!小麦是涨势,记住做多头。我哆哆嗦嗦地填了四张单。这时枇杷叶又告诉我,做棉花!记住做多头!我又填了三张单,挤开人群向盘房跑,而后又拼命赶回来,忙输入命令看查询,一看都成交了,兴奋地大叫起来,枇杷!今晚我请你……枇杷回头说,小麦停板了,快出手啊!我马上一瞧,没几分钟小麦真的涨停板了。于是我又填单往盘房里送。就一个来回我就大汗淋漓。一晚上下来,我觉得在家乡锄大地也比这轻松。

收了盘,我兴奋地扑向枇杷叶,差一点没当众把她抱到怀里。我说:“枇杷,多亏了你。我今晚赚了九百美金啊!”

枇杷叶说:“你还真是个做期货的料,来,今晚我请你喝咖啡。”

“去哪儿?”

“到我的住处。”

我的神经跳跃了一下,我不敢去想将要发生的事。我也不愿去想我一进深圳找不到工作的苦日子。我希望自己也能变成一个喝咖啡的人,在街头流浪的日子想起来就毛骨悚然。我虽然对枇杷叶了解不多,但人的本能促使我在打工的生涯中有意识地想抓住任何可以依靠的东西和人。今天晚上再走进枇杷叶的住处可跟昨天不一样。我清楚,我和枇杷叶的同事关系就要进入一个崭新的接段了。

那天晚上我不知道是怎样走进枇杷叶住处的,更忘记了自己是喝了多少咖啡多少酒。那天,我在犹豫中叫枇杷叶把我这个花心男人变成了更花心的男人。

这一下广州去不成了。荔枝的假期错过了不说,连答应帮葡萄找房子的承诺也成了泡影。我现在就住在了枇杷叶那儿。

时间过得飞快,我第一次拿佣金是两千美金。再加上本月做了一百四十手单,按合约经纪人拿每手单手续费的百分之二十,这简直是里外都赚钱啊!而后的日子我自己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拉来了两位客户,又过了一个月,我真的过上了喝咖啡的日子。而后每天收盘后都去宵夜泡夜总会酒吧,天亮后才回枇杷叶的住处,两人一通缠绵,接着一睡就到下午。这期间我没忘给荔枝芒果葡萄打电话。对荔枝说我突然要到老挝去一个月,因为有一大笔生意要做。荔枝在电话中就骂起来:“老挝?那地方到处都是艾滋病,你去做艾滋病的生意吗?”

我只能耐心地跟她说:“是酒店内的壁画生意。”

“老挝那种穷地方?还……”

“你懂什么,越穷生意越好做!”

对芒果,我从网上给她发邮件,谎言一封又一封。有时我也在网上跟芒果聊会儿天,还先发一个画好的笑脸过去,不过每次都匆匆忙忙,好像有天大的事在等着我。对葡萄就说有紧急任务去越南,等回来后一定帮她把家搬。每天下午四点以后我回家看看苹果,吃一顿晚饭,而后就直奔交易中心与枇杷叶碰头。我已经适应了这种生活,我感到生活多美好啊!

要说这期间我就没烦恼过也不是。我反复想我对这几个女人应该怎么办?我应该从哪儿开始呢?几乎可以肯定,葡萄来广州身上一定没有多少钱,如果她突然病了,就有可能又在报上登寻人启示找我。这样我重婚的问题就会暴露出来,而且还有情妇。如果葡萄告我,我很可能会吃官司,并被遣返回家乡。

我想找律师。可是我怎么向律师解释这种情况呢?深圳的律师对任何问题都有清楚而简单的解决办法:“你爱哪一个?和另一个离婚。”事情就这么简单。我想像法官会对我这样宣判:“潘长江,你辜负了老天给你的优惠——死里逃生。”

这几个女人我都想要,这属于可耻的行为。我自己也承认这点。现在葡萄变得漂亮了,也有趣多了。她比荔枝和苹果吃得苦都多,跟她离婚,就等于把她赶到别的男人那儿去。至于芒果和枇杷叶嘛,她们都是富裕的女人,而且能对我所帮助。至于爱情嘛,不知有多少人运用过这个词,好像它有明确的定义似的,其实它没有,还没有人发现它真正的含义。

爱情在我看来再简单不过:爱情就是加法。
 0   2005-07-15 02:08:42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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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荔枝家已是一个多月后了。当时荔枝正在家里,显得心情愉快。她把我一把拉到房间里,和我亲了亲嘴。从厨房里传来烧菜的嚓嚓嘁嘁声,我闻出了是排骨汤、炸乳鸽、和烧土豆的香味。随后就听到了平姨的声音:

“长江,你晚饭可要多吃点。”

来到荔枝这儿我总是食欲大振。母女俩正在没完没了地用烧锅和平底锅烧啊、烤啊,又做泡菜,又包饺子。这使我想到了父母健在的时候。我正吃的带劲,荔枝问起了我是否看望过报上登寻人启示的那个人。我正在吃乳鸽,差点把我噎着。我想不起跟平姨是怎么说的了,不过我已习惯这种即兴式的发言了。我说:

“是啊,那是我的一位远房亲戚。我们听说我还活着,就高兴地登报纸找我。”

“是个男人还是女人?”

“是个男人。”

“他是你的什么亲戚,从哪儿来?”

“我表姨的儿子。”

“不是吧,会不会是你的女朋友?”

“我哪儿有什么女朋友。”

“这事都过去一个月了,可我从没听你提起过。我还是听我妈说的。这样我就想,也许是你的女朋友,她实在太想见你了,就登了个寻人启示。以后我如果太惦记你时,可不可以也像她一样,登广告寻找你啊?”

“你别瞎胡闹了,荔枝。”

“嘿,你干嘛把启示从报纸上撕下来?你是怕我看见名字和电话号码。嗯,我另外买了一份报纸。如果我想知道什么情况,我可以打电话去问,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荔枝说着,脸上流露出得意之色。

我很不高兴地把筷子放下。

“这一个月中你为什么不打电话去问?也好在我吃饭时不接受这种无理盘问。”

荔枝说:“我高兴什么时候打就什么时候打。”

“如果你根本就不相信我,那咱们的关系还有什么意思?”

“你先吃饭吧。如果他是你的亲戚,你干嘛一下就不见了一个多月,还说什么你去了老挝,你很忙。我怀疑这个亲戚一定是个女的。”

“对你来说,我的亲戚都是女的。”

“你有你的老婆,还有我,如果再从哪儿来个狐狸精,你就会撇下我住到她那里去。”

平姨走到桌子旁,“荔枝,你干嘛不叫他好好吃饭呢?”

“妈,你又来乱搅合!”

“荔枝,一个人在吃饭的时候,别挑起话头去抱怨他,这样对胃和人的情绪都没好处。我听说有那么个人,吃饭时吵架一下就噎死过去了……”

“妈,你这是在帮谁的忙啊?他说谎,他骗我,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嘛,干嘛我还考虑他噎死不噎死呢?如果他噎死了,他的老婆还有我以及那个狐狸精就给他送葬。我要给他送上一个插满狗尾巴花的特大花圈!奖励他生前骗我!”

我拿起一只炸鸽子腿;这是只肥鸽子,大腿圆圆的,油滋滋的,上还有一层炸鸡粉。我刚要把它放进嘴,又停住了。因为听见荔枝说要给我送一只插狗尾巴花的特大花圈!现在我找到了自己的妻子,可是被情妇骂得狗血喷头。这就是命运喜欢跟我开的玩笑吗?

尽管我已经仔细考虑好要告诉荔枝的关于我亲戚的细节,可是我的感情在跟我作对。我使劲嚼着鸽子腿,下定决心跟荔枝说实话,因为我觉得只有说实话才对荔枝伤害最大!这个女人是应该伤害伤害了。

“你干嘛不自己打电话问问?”我说。

“吃你的鸽子腿吧,没人把你当哑巴。”

我就吃鸽子腿,吃了一只又一只,每吃一口都给我增添新的力量。我今天没吃早饭,午饭也没吃饱,这些日子玩期货和枇杷叶鬼混把我玩得精疲力尽。现在我要把自己想像成平姨说的那个被噎死人,不,想像成一个就要上法场的死刑犯。荔枝一会儿就会知道真相,芒果在这么长时间内不见我人影也许会另外嫁人,苹果到工厂上班后不再爱我,葡萄手拿起诉书到法院去告我,我身无分文一贫如洗。

荔枝这会儿却不说了。她给我饭后切了两片西瓜和一块哈蜜瓜。我原打算在荔枝这儿好好休息一晚就去葡萄那儿,可是我觉得太亏待荔枝了,原本答应带荔枝到深圳旅游还没去。我觉得这几个女人使我的生活显得特别有意义,而且没有什么逻辑性的论证可以证明她们的爱情不是真的。既然这样,那么,也没有什么能担保这几个女人不幸福。

因为天气热,我进房间后开了空调。不过房间里仍然像着了火一样,这使我想像空气中的火焰会突然从天花板、橱柜、床头、被子和忱头各处冒出来。我摊手摊脚地躺在床上,肚子因吃得太多而发胀,整个人时而打盹,时而幻想。葡萄向我要过地址和电话号码,我没给她,答应帮她找房子搬家也没做到。这些女人都依赖着我,信任着我,她们到底想干嘛呢?都想暂时忘记自己的孤独和爱情上的失落。尽管我这样贫穷和无用,这些女人还是相信我。不过,我在清醒时还是能认识到,如果芒果离开我,那葡萄苹果和荔枝就会变成我的包袱。

我就这样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12点了。我可以瞧见荔枝睡在我身边。她在做什么梦呢?是在梦中给葡萄打电话吗?一定不是,因为荔枝睡着的脸上有一种满足的笑容。不知不觉中荔枝也醒了。在半明半暗中,荔枝问我:

“热不热?”

“鬼死那么热!空调出什么问题了吗?”

“没电钱。”

“为什么……?”

“你一到这儿就知道吃饭睡大觉,你就不想想,你已经两个月没给我家用了。”

“我现在就给你。”

“给吧。”荔枝向我伸出一只手,等着我拿出应该给的两千块。

我从后裤袋里掏出三千块给了荔枝。

“你哪来的这么多钱?是不是其中有鬼?”

“我没杀人。”

“抢钱可以不用杀人的。”接着荔枝声调变了,说:“我,你可要说话算数呀!”

“什么时候我说话不算数来的?”

“我改到下星期休年假。”

我沉默了一会儿。“实话对你说吧,给了你钱,我身上只剩两块钱了。”

“你不是在炒期货嘛?”

“我现在还拿不到赢利。”

“你不会是想把钱都给你的乡下亲戚花吧?这一年你一直答应我去深圳玩,但一事到临头你就改变主意。我本不该这么说,不过,与你相比,我们酒店的小伙子到都是些诚实的人。他们之中有一个很不错的小伙子邀请我去玩,我想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吧?至少这个小伙子不会给我制造各种幻想。现在我到产生了一个幻想,一个月前那个报上的启示是你自己登的吧?是不是你也想来点名人效应?”

“你只需打一个电话,就能知道答案,你为什么不去打?”

“找你的人到底是谁?”

“我死去的老婆葡萄。她现在成了一个涂脂抹粉烫头发的怪女人,我一直在为她而心惊胆战。”

“你别我说东你扯西。你炒期货到底能不能赚钱?”

“不是马上就能见到钱的。”

“我认为你是故意去炒期货的。这样你就可以不和我一起去旅游。不过,我告诉你,没有你我一样可以去深圳玩。下星期我收拾好衣服,坐特快火车一个小时就到深圳了。如果我不这样做我就会恨疯了,我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心里没底过,就是我的前夫也没这么折磨过我。”

“你干嘛那么爱生气呢?”

“因为我付出了爱情,却没得到回报。”

“你把爱情付给谁了?”

“这还用问,你这个没良心的呀!”

“把爱情给我看看。”

“你还跟我开这种玩笑?每当晚上我一躺下,所有的爱情,所有耻辱,所有的谎言就会浮现在我脑海里。如果我睡着了,就能立刻回到过去,和你在一起。你爱我、骗我、抛弃我。你从四面八方向我逼来,就像一群狼在虎视眈眈地盯着一只羊。有没有人受骗而死?这个问题真值得探讨。”

我兴奋地说:“现在我可领悟到了,原来爱情就等于生活……它等于水、食物、衣服、鞋子、肺、肝、心、肾、手、脚,它也等于金钱和作爱的过程,等于一切……”

“对,它也等于空调。”

荔枝从床上起来去开空调,因为太热了,她说话都开始喘不上气来。我也从床上起来,站到窄长的窗子前眺望夜空。天空灰暗阴沉,楼下的那排歪脖树一动不动地站着,空气中散发着潮湿和热带的气息。这使我想到了一个哲学问题。从古至今,地球始终由西向东转动。太阳牵引着它的行星一起飞速行进,银河围绕着自己的轴心旋转。在这些宇宙的运动中间,我自己却站在窗前,有我自己的小小烦恼,有我可笑的爱情生活,还有我可悲的现实的情况。其实,只要她们四个女人,加上枇杷叶,也可以说五个女人都像行星一样受我这个太阳的牵引,现实中的麻烦就会同时一起消灭。

荔枝在空调将房间的气温下降到她喘气不困难时又开口说话了。“如果你好心眼陪我到深圳玩,我可以为你出钱。”

“你有很多钱吗?”

“我去向那个喜欢我的小伙子借。等到欠钱太多时我就嫁给我。”

“我不值得你为我牺牲。”

“你不是想看看爱情吗?我就是在给你看。”

俩个人吵吵闹闹半夜,第二天一早荔枝去上班,我说白天在广州有些业务要跑,下午荔枝下班时我一定会去接她,跟她一起回家。

我心急火燎赶到葡萄的住处葡萄没在,准是去台湾商人家打工了。还好,葡萄告诉过我那家人的电话。我赶忙拨过电话去,说找葡萄。不一会儿,葡萄的声音从电话中传来。

“葡萄,是我,是我啊,我回来了。”我没敢说从哪儿回来了,因为我都忘了对葡萄说自己去哪儿啦。

“是你呀,怎么想起我来了?”

“我到过你住的房子,看来你还没搬家。我今天来,就是想给你在好一点的地方找一处房子住。”

“不用了,我住得很好。”

“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没关系,我来为你做这件事。”

“我觉得可真奇怪。咱们在乡下那会儿,你对我糟透了,可是咱们还命中注定似的非要生活在一起,不管咱们是从床头打到地头还是吵架吵得天翻地覆,咱们都是夫妻。在洪水中咱们失散了。我一个人来到广州,干什么都孤零零地一个人,可这时找到了你!噢,对了,你能跟我见个面吗?”

“当然,我来就是想见你。”

“见个面吧,毕竟咱们做过夫妻。”

我放下电话,对面正好驶过来一辆出租车,我马上招手上去。我炒期货虽然赚了点钱,可也勉强刚够和这五个女人周旋的开支。现在为了赶时间,我不得不坐出租车,免得到荔枝下班时我和葡萄的事还没办完。我坐在出租车里,内心的混乱使我一阵阵打冷战。是的,葡萄还是我妻子,她又活了,这可不是幻想。

出租车停下,我付了车费,然后走了有几十米,就看见葡萄叫我找的那个黑铁门了。我上前揿了揿门铃,葡萄打开门。我注意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葡萄已经把烫了的头发在脑后系了起来。她穿了一件家乡的蓝布衣服,一条黑布裤子,一双千层底黑布鞋。我还注意到她没有抹香气喷鼻的雪花膏。她肯定感觉到我不满意她的城市女人打扮,又重新恢复了她在家乡时的穿着。现在她看起来老了不少,我注意到她嘴角那条很深地皱纹。

“我们太太刚出去。”葡萄说。

第一次见面时我觉得妻子很陌生,这一次不知为什么没有,我想上前亲亲她,可是她拒绝了。

“太太到晚饭时才回来。我去为你弄点茶喝。”

我跟在她后面走进了一间大房子内的厨房。厨房里的摆设像房间一样雅致,我看着葡萄泡茶,然后跟着她一起端着一只放茶壶的托盘和两个茶杯,还有一些饼干到起居室去,这些饼干都是太太给葡萄吃的。饼干有许多种:有杏仁香味的、有草莓香味的、有柠檬香味的。我嚼着一块饼干,我杯子里的茶倒得满满的,很烫手,杯子里还放着一只不绣钢匙。说也奇怪,在老家我总看不起自己的媳妇,可在这儿我却一点也体会不到当时的那种感情。

葡萄坐在小圆桌边,离我既不远也不近,是一个女人跟一个陌生男人应有的谈话距离。我思忖了半天才开口:“我真不相信眼前的就是你,真不相信!”我说:“我到南方这几年吃了不少苦,也见了不少世面,可是好像样样事情都弄不明白了。”

“你不希望我还活着。”

“我为什么不希望你还活着?你可能不相信我的话,葡萄。但是我没有什么希望不希望的问题,我只有一个问题,就是我们都不是以前的我们了,我们自那场洪水后都变了。我们过去在一起生活总是不断地吵架,可是我们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吵架,我们的生活就在茫然无知和恶意伤害对方中过去了。可以说,我愿意忘掉的正是那个时期的生活,而不是某个人。遭遇洪水,我们这些灾民不断地从一个地方转到另一个地方,老天也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干。当我在办暂住证填表时,我签上的已婚妻子的名字不是你,葡萄,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是心酸还是愧悔的感觉。”

“别说好听的啦。”

“我不是在说好听的。我真是要为你找一幢好一点的房子。我也不是想用虚情假意蒙骗你,我这里带来了租房的钱和你的生活费。”

“你指望我听你的?”

“我能指望你听我的吗?你现在可以独立生活,你的日子过得也还可以,可是你为什么要拒绝我的好意呢?”

“你是不是也想包二奶?我可是你的结发妻子。”

“你为什么不能这样想,我们俩个都是死人,我们现在是到了天堂,我们之间无需这样或那样的束缚。现在我为你租一间好一点的房子也是应该的嘛!”

“可我要干活,新租的房子不能离这儿太远。”

“那我们就到附近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房子。”

“看看也行。”

这会儿不知为什么葡萄屈服了。也许她早就盼着我来求她吧,也许她早就看好了一处房子只等着我“自投罗网”。她领着我出了东家的门,七拐八拐来到一条叫露雨街的地方。这里的商人们经营杂货和鞋子、破旧书刊和大公仔。连一些公寓房间里也在做买卖,从窗户向外望去,可以隐约地看见各种工厂和作坊。人们在倒腾水果啊,纸皮啊,雨伞和塑料凉鞋啊,编织内衣啊。街上到处都是大排档排出的浓烟和灰烬。从宽阔的、尽是脏水的阴沟里散发出一股熟悉的臭味,叫我想起和苹果住得那条烂街。有几辆小巴从面前驶过,车上坐满了人,再加上站着的,挤得连缝隙都没有。只有到了露雨街拐角处,我才找到了一辆空一点的小巴,我和葡萄赶忙上去。

连我也没想到,葡萄一上车坐定,就紧紧地抓住我的袖子。小巴拐弯的时候,葡萄看上去要斜倒在我身上似的。她说:“要是在从前,你是不会带我上大街的。”

“咱们家乡没有大街。”

“这儿的大街一堆一堆的,你可以每星期带我逛一次。”

说罢,她紧紧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拉得和自己贴在一起,好像这个大街重新唤醒了她内心的爱情。

在福清街我们下了车,葡萄和我走进32号。这儿也是出租屋,但比葡萄现在住的出租屋条件好点。这幢楼的楼梯在房子外面,整幢楼和里外的墙面都是暗红色的,楼道里有灯,一进楼门有一张供桌,上面不知供得什么人。有一个女人坐有椅子上。她长得是地地道道广东人样,深陷的大眼睛啦,塌鼻子啦,大嘴巴啦。她那双穿红塑料拖鞋的脚搁在一张小凳上,一只猫趴在她跟前打盹。那个女人拿着一个篮子在剥豌豆。她抬起眼睛,看见葡萄来了笑了一下。

“群姐,这就是我跟你说的我死里逃生的丈夫。”

裙姐一听就放下剥豌豆的篮子。

“葡萄一天到晚叨叨你。我丈夫这,我丈夫那。你看上去很像个做生意的。”

“我不是个做生意的。”

“那你干什么呢?给人们唱歌?”

“我从前唱过歌。”

“其实,干什么都一样,只要能挣钱就行。”

“你说得对,钱会叫人蒙发智慧的。”

“我不懂什么智慧不智慧。好好照顾你的老婆,在我这幢楼里给她租间最舒适的房子。”她问我,“你想好了在我这儿租房吗?”

“葡萄愿意就行。”

“你要是不愿意的话,葡萄也没法在我这儿租房啊。”

“我相信葡萄的眼力。”

那个裙姐眨眨眼睛。

“你说得话我只能信一半,男人都会花言巧语。”她一半对着我,一半对着葡萄说:“坐吧,你们两个。”

这时外面的门又一次开了;一个男人走了进来,他也是这儿的房客。这男人个子很高,身躯结实,长着一头同女人一样漂亮的黑头发。他长着大鼻子,厚嘴唇又圆又大的下巴有点凶气。一看见他,裙姐就说:“土城,这就是葡萄的老公。”

“噢,你好,葡萄的老公。你可真是个帅男人啊,看了你,叫我这样的男人活着可就没信心了。你从哪儿来?”

叫土城的男人说话间抓住了我伸出来的手。这可不是一般的握手,而是要显示一下男人的威风和力气。我擞起精神较量,使尽全身的劲儿抓紧,结果还是敌不过土城。

“你从哪儿来?”我反问。

“我从湖南长沙来。广州这儿湖南人多得是,老乡们凑到一块就说,还不把湖南和广东合并了呢!对了,你还没回答我呢,你从哪儿来?”

我眼睛里洋溢着笑意。“我不从哪儿来。也可以说全中国吧。其实你都知道,葡萄从哪儿来,我就从哪儿来。”

“你和葡萄搬到我们这儿来住吧。要是平时你忙着在外面跑,就由裙姐替你盯着葡萄。因为到广东来样样都好,只有一件事美中不足,就是怕老婆跟别人跑了。我这话没一点坏的意思。我那个狗屎不如的老婆就是去年跟个广东男人跑了。做为一个男人我怎么办呢?只有咬牙忍了这口气,没别的办法。”

“葡萄不是这样的人。”

“如果她不是这样的人敢情好了。在广州,我们从来不讲一个女人的品行好坏。我们说,一个女人只有漂亮风骚才够味。你到了这种地方,就跟重新出生似的。你到底是干什么工作的?”

“样样都干。”

“你会玩牌吗?”

“经常玩。”

“在我们下了班没事干的时候,要是不玩麻将和纸牌,人就会憋得想发疯。如果再遇上大热天,房子里又没有空调,那热得就像火烧。我想,人要是穿过宇宙的赤道也就是这样,热得喘不过气来。如果打工时再有点不顺心的事,这日子简直就没法过。所以还能够干什么呢?只能玩牌!”

“那咱们就玩一把。”

“长江,咱们还没看房子呢!”

“等一等,别催我,你要看的房子也跑了。再说,要是跑了,咱们就另找一间。”

“对,潘老弟说得对,咱们一边玩牌一边吃点东西吧?”土城说。

“我还不饿呢!”我说。

“你用不着等肚子饿了才吃啊。俗话说得好,宁做饱死鬼不做饿死鬼。在广州这儿,他们那些人压根不知道怎么吃才美。排骨煲苦瓜,苦瓜煲排骨。那有什么好吃的?广东人的肚子就像小鸡那么大点。我们湖南人讲究吃大块的猪肉,排骨也炖得又香又烂,吃了后要长骨髓的。你到我们湖南人的家里去,不吃辣椒不算吃饭,所以我们湖南的妹子长得就是漂亮”
 0   2005-07-15 02:11:12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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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湖南人爱喝酒吗?”

“我爱喝酒。”

“那敢情好,那么,来一杯吧。葡萄,给我和城哥来点酒和下酒菜。”我对自已女人使了个眼色,“湖南人爱吃辣的,给他辣椒,他就能什么都不要了。”

裙姐说:“也好,我们就把酒菜摆到葡萄的那间房去,你们两口子也顺带看了房间,弄好了今晚就住这儿了。”

葡萄的那间房摆了几件家俱,一张桌子、两个沙发和一个衣柜。天花板上吊着一个灯泡。房间里还有几把椅子,满屋子洋溢着广东情调。墙上挂着一面镜子,还有一些彩色招贴画。

“请坐,”裙姐说:“一会儿葡萄买吃的回来,我再给你们做点下酒小菜。葡萄想搬到我这儿来住,可是她说没有男人就等于没有主心骨,她心里总没着没落的,所以一直不舍得多花一分钱。现在好了,葡萄的苦日子熬到头了。”

“嗯,可以说,找到葡萄是我的福气啊。”

“噢,真会说话!谁也不会拿你潘某人当傻瓜,一看就知道你是个头脑灵活的人,眼明手快,处处占得上便宜。你是生意人吧?”裙姐问。她忘了进门时已经问过这个问题。

“不是,是公司职员。”

“葡萄说你人很精明。”

“他们夫妻都精明得狠哪!”

我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嘿,你笑什么,说你们夫妻精明这又不是坏事。我妈过去就告诉我说,老实的人有走不完的艰辛路。就拿我来说吧,我老实的连老婆都叫人拐跑了,你们说我还有什么苦没尝过?”土城说完忘不了问我,“葡萄告诉过我,你现在什么都推销。”

“这话不假。”

“我可没你这个本事。只要你叫我上街去卖东西,我就想躲起来。不过,我还是不明白,像你这么精明的人,干嘛要傻里傻气的干推销呢?你完全可以自己做生意赚钱,你说是不是?”

“谁来提供资金呢?你吗?”

“资金?不就是钱吗?精明的人啊,钱是纸做的,大笔的钱也是纸做的。”

我扬起眉毛看着土城,“土城老哥,我可不是傻瓜。关于钱是纸做的,我想你说得并不高明。”

“什么?你敢说钱不是纸做的?我身上的钱已经花完了,只剩只个钢崩了,若不然我一定会撕给你看。”

“你还叫我玩牌,其实你身上没钱。是不是你有把握一定能赢我啊?”

“别紧张,我输了一定不赖账。”

我开始跟土城喝葡萄买回来的二锅头,吃猪耳朵和花生米。裙姐和葡萄坐在桌旁陪我们。土城在我喝的酒里倒了些可乐,吃裙姐炒的花甲,还不时地拿起一只搁在烟灰缸上的香烟吸上一口。他还要给我一支,但我说吃饭喝酒时不抽烟。

“你走遍了广州找不到我这么实在的人。”土城很骄傲地说,“我从来做事很够朋友。你看这烟,都是一起的朋友们白给的。在商店里买一盒也要十来块。我样样都喜欢广州的,可是我这样就不得不花钱啊;谈到花钱,我每月挣的都不够花的。你不信就在这里住下看一看我是怎么生活的。广州这地方没有漂亮的姑娘,只有有血有肉的女人。广东人还有一个特点,他们不嫉妒你瞅他们的老婆,你要冲他们的老婆笑你就尽管笑,他们不会像我们那地方的男人一样,你看我的老婆,我就对你捅刀子。因为他们基本上都养二奶。等到跟二奶玩腻了,他们就去再找个三奶。

我在广州看报纸,总忍不住笑起来。一个外省女孩来到广州,就被大酒楼招了去。后来蝙蝠把外省女孩叫出来陪客人,外省女孩为了保住名誉,就忽啦一下跳上窗台,不管不顾地往窗外就跳,这行为很像烈女就义。结果窗子离地只有一米多高,女孩把脚扭了。可我已经到广州好几年了,从来没有看到像报上说的这种烈女。你想想,她要是不愿意干,干嘛费好大劲钻进酒楼呢?她没看见小姐妹们都是三陪吗?事实上她们都是自愿的。你晚上到广州的酒楼去,会遇上全国各地以至世界各地来到这儿的女人。你要一个杭州女人,就有一个杭州女人。你要一个四川女人,那你可以在四川女人堆里去扒拉,挑出一个你最喜欢的。要是你打算要一个俄罗斯女郎或是越南妹,你压根儿不用操心,就有人给你送上门来。说到我自己,我原来也不到那地方去,因为那时我有个挺漂亮的老婆。现在我每个月就去一次,也只去得起一次。好啦,话题越扯越远,我还是看你洗牌吧。”

“你一聊上女人准输牌。”裙姐说。

“你快洗牌吧,别听这个广东女人瞎说。”

我开始洗牌。土城马上就意识到我遇上了一个纸牌高手。一张张纸牌从我的手里飞出来,好像它们自己是有生命的似的。

“啊,原来你是个赌牌老手!”

“一般般。”

其实我一边洗牌一边提醒自己,如果我要去接荔枝下班,我就不能再在这儿玩牌了,我得马上走;然而我的屁股仍然坐着。既然结识了新朋友,就叫荔枝多等一会儿吧!我内心另外一个声音满怀恶意地说。可是荔枝并不是好惹的,也不是好欺骗的。因为我知道女人个个都难缠都厉害,所以我才给自己压上了这么多的负担,而且一点不感到腻烦。我把洗过的牌给土城,其实我已在牌上做了自己才知道的记号。

“拿一张,土城。”

土城挑了一张红桃10。

我熟练地将牌两头对着弯了一弯。“再把牌放进去,洗牌。”

“瞧,”我合掌搓牌,红桃10从一叠牌中飞出来。土城明白我这一手的奥妙所在,只是又不太明白,我怎么不是用大拇指和食指,而是用手掌搓牌?

土城也玩了一套把戏,我再玩一套。看样子土城也是熟悉一切纸牌的把戏的,可是我是精通。我那双大眼睛闪着机灵的光芒,表明我的技术不知要高出土城多少倍。我平时在家里总是有那么十几副牌,随时随地都准备玩和露一手。

“纸牌这东西一玩上瘾就放不下啦。”

“来,我们挑一组同花牌。”

土城觉得我的确比他技高一筹,但是他还没看到我有哪一手是他从来没见过的。现在已经是中午两点了,我们是边吃边喝边玩牌,到现在还兴趣正浓,没一点要放手的意思。我用手捂住牌时,裙姐就大叫着叫我变二斤排骨出来晚上吃。结果我指使她们两个女的给我拿道具,什么苹果啦、花瓶啦、大公仔啦、卫生纸啦、计算器啦。两个女人简直叫我给支使傻啦!土城也看得眼花缭乱啦。

“长江兄弟,咱们俩要在一起开个纸牌档没问题。”

“等我哪一天吃不上饭再开吧。”

“干嘛偏要等吃不上饭才开?”

“吃不上饭脸皮就厚了。”

我们俩说着话裙姐又给我们拿来了啤酒。两个男人碰了碰酒杯,用人们通常的祝福说:“祝你健康!祝你发财!”葡萄和裙姐喝的是葡萄酒,吃得是清蒸鱼和炒牛肉片荷兰豆。土城开始用一种醉熏熏的口气跟我说话。

“我在见到长江兄弟的媳妇时,就觉得她人很善良,长得也不错,可是我怎么知道她的情况的呢?她自己说发洪水,和自己的男人失散了,后来听说男人死了,后来又听说男人没死。她提到过你们的婚姻,不过她没有说你的一点坏话呀。可是你,我老弟,你却让她等得太苦了!我毕竟比你多活了几年,所以我跟你说,你在广州混,一定不要忘了自己的老婆。身后有一头家,你心里就是踏实的,干什么心里都有谱。葡萄说,你还能炒期货?这是怎么个挣钱法,我连听说都没听说过。”

“是期指。”

“能赚钱?”

“是的。”

“我不懂这东西,难道它就不赔钱吗?”

“赔钱。”

“这就是说,也赚钱也赔钱。等于什么也没落下。”

“我们炒期指,这是风险很大的职业。”

“是啊,那还用说,不过,又赚又赔的,你怎么在夜间睡得着呢?”

“我从不想这些烦人的事。”

“可是你现在又找到老婆了,这样担风险,我都替你害怕。”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这个世界是没有免费午餐的,我只能这样干下去。”

“长江,你完全可以找一份安定的职业。”裙姐说。

“我喜欢干我现在干的工作。”

“我来问问你,”裙姐说:“你是更喜欢你的工作呢,还是更爱你的老婆?”

“老婆当然爱啦,可工作也很重要。我从来都认为爱情是好的,可是爱情多了就不好了。你们想想,一个女人死缠在男人身上,缠得他喘不过气,这有什么好处?现在我找到葡萄啦,我要提供给她一份安定的生活。可是安定的生活没有钱来支撑是不行的。所以我要继续在外面闯,葡萄守在家里也是对我的支持。如果葡萄希望我总是呆在她身边,那我会憋得想发疯,男人总要在外面经风雨见世面……”

“行了,行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不想再听下去了。”葡萄用手捂住耳朵。

沉默了一阵,只有土城还在呼呼地吸着烟。我向葡萄瞟了一眼,突然想起问一声,“几点了?”接着我自己也看了看手上的表。

“三点了。”

“我今天要赶到深圳,晚上美市开盘我一定要在场。”

“当然,当然,我会帮你照顾葡萄的。可是这间房你到底是租,还是不租?”裙姐问。

“租,当然租。裙姐,要多少钱你开口说一声,我没二话。不过,我真的要走了,不然就赶不及了。”说着我掏出钱夹,给裙姐数钱。“先给你两个月租金。”说罢我将两千元递到裙姐手里。

“你要半夜上班?”土城还没弄明白,追根究底地问,“在我眼里,半夜上班的人都有些神神密密的,在一些更没见过世面的人眼里,半夜上班真值得大惊小怪。有什么必要夜里忙活呢?在我们湖南老家,只有秋收后打场看场才整夜地不睡。”

“你懂什么?长江要看美市。美国天亮时我们这儿就天黑了。”

“干这活的人一年四季都不睡觉吗?”

“一收市就睡觉。睡几个钟头再起来干别的。”

我说完站起来告别,并感谢裙姐的款待和土城的友情。葡萄带着问询的神情安详地看着我。她看上去好像原谅了我娶苹果似的。她在我的背后拉了我一把。

“希望你不要因为工作耽误太久。”裙姐说。

“你什么时候回来?”土城问,“我有点事情要跟你谈谈,咱们就算是自家人了嘛。”

“我忙里抽闲会过来的。”

葡萄在前面给我带路。裙姐把我送到门口才回去。这时葡萄走到我身旁,我牵起了她的一只手,心里涌起了一阵孩子气的喜悦。我欣赏葡萄给我带来的这种生活活力。这里同宝安区我和苹果建立的家一样,甚至比宝安区那个家更叫人高兴。明摆着自己和苹果结了婚,葡萄呢,没有计较这些。说来也许别人不信,反正葡萄已经接受了这个生活现实,而且在外人面前对我表现出了心悦诚服的样子。裙姐也分明满心喜欢地瞧着我。谁知道今后的生活将给我带来多少人生乐趣啊!

“我能跟你去深圳吗?”

“你也要……噢,这可不成。”

“你会不会又一去不复返?”

“不会。不过,你要明白,我不会和苹果离婚,因为她救过我的命。”我说。

“既然这样,你的女儿死了,为什么不叫她为你生个孩子?”

“我说过,我不想要孩子。”

“为什么?你不觉得这样对不起你死去的父母吗?我碰到过一个在洪水中失去五个儿女的女人。她不仅失去了儿女,还失去了所有的亲人,但是现在她又嫁了一个丈夫,又有了一个孩子。许多人又重新开始了生活,为什么你不能?我在你走后想了几天几夜,想跟你有一个了断。如果你不和苹果离婚,你就一定要同我离婚。难道你不想健康而安然地生活下去?”

“我再说一遍,我不能和苹果离婚。”

“那你也不想对她忠诚?”

我说:“你根本不了解我的实际情况。”

“你还有什么什么实际情况我不知道吗?”

“有。我还另外有一个女人。”

葡萄脸上没有吃惊的表情,只是露出一丝苦笑。“我没料到会这样。但我也一点不吃惊。你娶了一个大傻瓜,她准是被蒙在鼓里。我还猜想,苹果在这个城市里都辨不出东南西北。你另养的那个女人是谁?”

“也是让大水冲出来的。”

“你干嘛不跟这个女人结婚,反而跟苹果结婚呢?”

“她是广东英德人。是英德发大水把她冲出来的。在我和苹果结婚之前还不认识她。”

“我明白了,这是你的爱情加法。不管怎么样,你还是说了真话。你不会还隐瞒着什么事吧?”

“没有了。”

“对我来说,你有一个还是几个情妇都是一回事。在我嫁给你,我还年轻漂亮时,你对我都不一心一意,现在你就更没必要对一个半老徐娘忠诚了。问题是那个,你的情妇知道这些情况吗?”

“她知道。因为她爱上了我,她没有别的选择。”

“你也爱她吗?”

“当然爱啦。”

“得啦,得啦,你是见一个爱一个,见一双爱一双。她很漂亮?还是用城市人的话说,她很迷人?”

“都谈不上。如果你硬是要我回答,我说她很聪明。”

“你一年四季在她们中间跑来跑去?”

我拉着葡萄的手一边走一边说:“你对我的情况还是不了解。如果我没有亲眼目睹那场洪水,我可能仍然是原来的我。我周围的每个人都安慰我说,时间会治愈我心灵的创伤。事实恰恰相反,时间愈长,创伤愈深。不知为什么,我一定要把生活弄乱,葡萄,我不能再像正常人那样生活。做一个骗子到容易些。如果我不愿见自己的妻子,我只需要转一下方向,到另一个家中去。但是我不能对每个人说出实情,别人都像待善良的人那样待我。我不想和你离婚,我永远不想只有一个家。当然,除非你想离婚,那么我会同意。”

“不,长江,我不想离婚。我对你的感情是任何人也别想夺走的。”

“为什么你这样对我?我欺骗了你们的感情,嗯,而且我是不可能改变的。我不想对你再说什么,因为你也在欺骗你自己,你要知道,你不会从这种乌七八糟的关系中得到任何好处的。”

“你的情妇是否很年轻?她能不能为你生孩子?”

“我不想要孩子!”

“你在欺骗谁?我知道,一个女人如果爱上了一个男人,她就会希望给他生孩子。她也会希望做他的妻子,不会叫男人跑到别处去。你在骗谁?”

“葡萄,我一直在欺骗我自己,但这不是我的过错。”

“这就是你所谓的爱情加法在作怪。”

“我需要爱情。”

“可爱情又是什么?”葡萄表情暗然地抬起头,讽刺地说:“你的爱情很多,可就是拿不出一个实在的给我看看。”

“我已经拿出一个给你看了。”

“在哪儿?”

“我刚为你租了房子。”

我们就这样靠在车站牌前交谈着。我又一次忘却了对荔枝的承诺,可葡萄却想起太太晚上要回来吃饭,她必须现在赶回去了。葡萄说:“至少你让我了解了你。我听说广州是个自由思想的地方,可重婚还是要吃官司的,长江你可要小心啊!”

我没有理会葡萄的话,我说:“葡萄,下次我见到你到你时,希望像第一次见到你时那么漂亮。”我的言外之意就是希望葡萄打扮的更像城市人。

葡萄问:“下一次你什么时候来?”

“后天晚上吧,我来你的新居吃饭。”

突然,葡萄走近了我,双臂将我紧紧地搂住了一分钟。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了,所以我来不及对她表示一下。只见葡萄很快就掉转身走了,没有再回一次头。
 0   2005-07-15 02:11:23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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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05-07-15 02:05:53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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