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1 故园
走出上海火车站,我长长松了口气,终于逃出来了!
乍暖还寒的春天,有些冷,我拉了拉大衣的衣领,看了看四周,广场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没人注意我,很好,我不希望有人注意我。
我拦了辆出租车,司机问我要去哪里,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哪里,对于我来说,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人,陌生的建筑,陌生的马路。我想了想,问他能否送我去一家路段偏僻的旅馆。司机说没问题,于是二十多分钟后,他把车开到了一条僻静的马路,停在了一家旅馆门前。
我进了旅馆,一个身材臃肿的中年妇女正坐在沙发上嗑瓜子,估计是老板娘。见我进来,放下手中的瓜子,起了身,一脸真真假假的笑容,问我:“小姐,住宿吗?”
我问:“多少钱一晚?”
“你要住什么房间,我们这儿有单人间,双人间,三人间,还有四人间。”
“我要单人间。”
“两百块。”
“打折吗?”
“打7折。房间很干净,床单被罩一人一换,消过毒,还带独立卫生间。”
我同意了。她让我拿身份证登记,我摸了摸钱包,犹豫了片刻,没拿出来,说:“我的身份证在火车上被偷了,能不能不要身份证。”
她的眼光在我脸上停了一会,说:“你没有身份证我可不敢让你住,万一有什么事我担不起。”
“您看我像坏人吗,我的身份证真的是被小偷偷走了,钱包都被偷走了,不然我就去住酒店了。”
她瞟了眼我身上的挎包,说:“你的钱包都被偷掉了,那我让你住你也付不起房费呀?”
“我还有钱,没放钱包里,您要多少押金?”
“你住几天?”
“大概一个星期吧。”
“八百。”
我走到一边,从包里找到钱包,抽出八张钱来,然后递给她,说,“您点点,看对不对?您放心,我绝对不会给您惹麻烦,我的身份证的确在火车上被小偷偷掉了。”
她看了看我,可能觉得我的确不像坏人,脸上的表情缓和了一点,接过钱说道:“听你口音是北方人吧,到上海来干什么?”
我愣住了,我也不知道到上海来干什么,当时只想赶快离开北京,越快越好,所以在北京站看到有一趟开往上海的列车正要发车,于是毫不犹豫地买了张来上海的火车票,如果当时是辆开往沈阳,开往长春的车,或者是开往其他哪个城市的车,我可能就去了另外某一个城市。
“你是来旅游还是……”老板娘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脑子转得飞快,赶紧回答道:“喔,我来见一个朋友,可不巧,她刚好出差了,说过几天才能回来,我第一次来上海,人生地不熟,所以只好先住阵子旅馆等她回来了。”
“原来这样啊,出门在外可得小心点,来见朋友也得先联系好,冒冒失失的多不好。我先收你八百块押金,你在这儿签个字。”
她开了张收据,让我签名。我拿起笔,写了一个“秦”,停了半秒,接着写了个“非”。
“你叫秦非啊?这名字有点意思喔。”她对我笑着说。
我笑笑,不做解释,这不是我的真名,只是我用半秒钟的时间编出来的,也没想它是什么含义,到底好不好。
老板娘带我上了楼,经过一个阴暗的过道,她把房门打开了,房间里有一张单人床,一个衣柜,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台电视机,地上铺了一层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的地毯,房间带了个狭小的卫生间。
“怎么样,不错吧,比一般旅馆强多了,带独立卫生间,洗澡也方便。”
不过我不想洗澡,我想痛痛快快地睡一觉。老板娘走后,我反锁上门,一头倒在了床上。
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血,腥红的血,一点一点,一滴一滴,越来越多,惊恐的眼神,绝望的笑声,慢慢倒下的身体……
我张着满是鲜血的手一路狂跑,我的鞋跑掉了一只,我的长发在风中凌乱地飞舞,睡衣的腰带不知被什么缠住了,我摔了一跤,跑不到动了,鲜血潮水般地向我漫过来……
不!不!
我大声喊叫,惊醒过来,一身冷汗,是一场噩梦!
我用手捂住了眼睛,我不想再看到这一幕,永远都不想。
我已经逃出了那座城。
我从床上下来,走到窗边,窗下是条马路,天色已晚,路灯亮了,桔黄的光线,有些浑浊,有些冷清,光秃秃的树枝在地上折叠着细碎的影子。不远处有一家餐馆,昏黄的小灯泡忽闪忽闪,映衬出“故园”两个字。
故园,多么诱人的两个字。
我不知道我的故园在哪里,北京,可是我的故园?我的父母在北京,可北京没有我的家;宓水河,可是我的故园?一针一线的岁月,一日三色的木芙蓉,可宓水河已经没有我的亲人,一切都随着那条清清的宓水河流走了。
我离北京更远了,离宓水河更近了,可远近两处都没有我的故园。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腕上的玉镯,清冷冰凉。
故园,真令人惆怅。
肚子咕噜一声,我感觉到了饿,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吃过东西了,连一滴水都没喝过。
我不想饿死,否则我不会逃出来。
我出了旅馆,本能地看了看四周,没一个人多看我一眼。我去了“故园”,“故园”很冷清,没几个人,可能跟它的地段有关,这是一条偏僻的马路,来往的车辆行人不多。服务员对我的到来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兴奋和热情,可能她猜想我一个女孩子吃不了多少东西,扔给我一个菜谱,一脸漠然,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故园”的温情。
故园,真是令人惆怅。
没一个客人注意我,要么在埋头吃饭,要么在谈自己的事情。旁边一桌坐了对男女,女的在说她新找的一份工作,下周一就可以去报到了,语气满是欣喜。
我想到了我以后的生活。
男的祝贺她,鼓励她加油,说有付出一定会有回报。其实有付出未必一定会有回报,我付出过那么多,可最后什么也没得到。
离开“故园”,我决定去找点东西。路上没什么人,只有一盏盏桔黄的路灯陪着我。走了一会,走到一条宽阔的马路上来了,路灯也亮了,人也多了。我找到一个报刊亭,翻了翻报纸,买了份《申江服务导报》,上面有不少招聘和出租房屋的信息,还买了张上海地图,我要在这个城市留下来。
拿着报纸和地图往回走时,在一根电线杆上看到办证件的小广告,虽然平时我对这种“牛皮癣”很痛恨,但此时我对它的出现很欣慰。
我掏出手机,犹豫了一会,开了机,没有一个SMS。我有些纳闷,然而我顾不了那么多了,拨打了广告上的电话号码,通了,是个男低音。我问他能否办身份证和毕业证,男人在电话里说能,什么证他都能办,结婚证离婚证都没问题。我不要结婚证离婚证,我只要身份证和毕业证。
他问我在什么地方,我看了看路牌,说出了地名。他说他就在这一带,问我是否急着要,我说是的。他让我等十几分钟,他马上到。
十几分钟后,一个瘦小的男人向我走了过来,低声问我是不是要办证的。
我没想到这个办假证件的男人还挺讲信誉,果真十几分钟就到了,没让我久等。我说是的,并问他多少钱。他要三百,我跟他讨价还价了一番,把价钱压到两百,他向我诉苦,说城管打击厉害,生意难做,能不能再加五十。我不想做二百五,拒绝了。
他带我去了家照相馆,数码冲印,不一会儿大头照就出来了。然后他从包里拿出一支笔一个本子,让我把证件上需要的姓名、出生年月、住址、毕业学校等内容写下来,我于是一一写给了他。
他看了看,喃喃自语道,“北京啊?”
我点了点头,我本来想把住址写成宓水河,想了想还是写成了北京,宓水河毕竟很多年没去过了,想必都变了模样,免得日后露出破绽。
我给了他四十块钱订金,他说明晚就可以把证件给我,让我给他打电话。
地下交易,见不得阳光,所以得在晚上进行。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他揣着四十块钱走了,我不知道他会不会还像刚才那样讲信誉,明晚把证件给我。
回到旅馆,老板娘还在不知疲倦的嗑瓜子,估计是为了磨练嘴皮子。见我回来了,送给我一个职业性的笑脸,让我带瓶开水上去喝。我接过开水瓶,并向她借了支笔,上了楼。
我翻开《申江服务导报》的招聘版,仔细看了看,圈了几个招服装设计师和办公室文员的信息。
划完一个一个圆圈,我泡了杯茶,不知是什么茶叶,苦不堪言,估计不是碧螺春,也不是毛尖。我换了杯白开水,清淡无味。
我端着茶杯,看着窗外,桔黄的路灯像个寂寞的少妇,发着幽幽的光,“故园”忽明忽暗,像远去的岁月。
惆怅、茫然、孤独、寂寞……悄无声息地一齐向我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