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还没哭诉完，老人家一头死过了。等到再次睁眼时，感觉周围天旋地转，人影重重，乡亲们抚胸的抚胸，端水的端水，说：“您喝一口吧，”又说：“您可得想开点啊！传宝他娘。”老人家满眼四处看着，嘴角抽搐成一团，眼泪哗哗往下掉着，昏蒙的老脸上，沟壑纵横，衰老的让人不忍再看。半天，伸着干枯的手指叫了声：“传宝，我的儿呀……”喉咙只“咯咯”两声，一口气咽住了，手一软，人又昏迷过去了。

就这样老人家昏死几次，大家都是又伤心又气愤！听查案的人说，传宝兄弟可惨了，头都砍下来了，那住处的墙边被掘了个洞，凶手是挖墙进去的。钱是一分没有了。几个年青媳妇都含着眼泪在旁边替老人家难过，说：“也不知哪个天杀的强盗祸害了传宝兄弟。他为人这样忠厚，为什么还遭人毒害？大娘遭罪一生，结果还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以后可怎么办啊！

人家说：“林子，你不跟传宝住一屋里吗？”林子哭道：“我要知道有这事，怎么也得跟他住一快啊！可那晚，我赌瘾上来了，卖完东西就让传宝兄弟帮我牵驴先回店家。我玩会儿再回去。谁知一玩就天亮了，我才回来，一进屋就看见……呜呜——”

“唉，传宝好人不长命……”大家只好叹口气。

人死了，不能复生。按照当时的规矩，凶死的人口，没查出案犯，三月不得入葬。老人家请人把儿子的尸首拉来家，用一口棺木盛了，天天哭，到后来，眼泪都哭没了。可县里的官说，这是人命案子，得慢慢查，一时证据不足，不好办。

这件事以后，林子也不再做驴馱贩子。他被赌馆头儿看中了，要他做了跟班，比贩东西来钱倒多很多。恋着赌场，回家一次比一次少，他爹骂他：“你这个不孝的东西，赌，终究是败家把式，有几个赌鬼能好起来的？你给我来家，不许再去赌。”

林子可不是听他爹的话，还跟他爹嚷：“你懂什么，本钱是赌馆的，不要我掏银子，只净赚。我运气好，天下好事都被我遇上了。”

“我呸！”他爹气的跺脚道：“好？好个屁！好，能给你赌个老婆出来吗？”

林子更得意了：“怎么不能，老板看我人机灵，说我有出息，还真想把闺女嫁我呢。”

他爹那里听得进去，过来就拉他胳膊吼道：“就是把九天仙女嫁你，也不准再去赌！”

林子只把他爹一搡，老头儿就一个趔趄，差点趴地上了。再抬头看看，这小子都跑老远了。气得老头儿只能在后面干骂。

可是，这林子真就有运头，还真做了赌场老板的女儿。一年半年根本不回来，撇下他爹娘老子，自己越发逍遥快活起来。每天吃呀喝的，再也不愁没钱花。时常在本城最好的酒楼喝醉了酒，再去各处收赌帐。谁都知道他是少老板，不会得罪他，巴结着，说好话。他高兴了，给人家宽恕两天，不高兴翻了脸，就是两嘴巴子。对方挨了打，也不敢回口，还得笑脸陪着，这种日子好不威风。

转眼到了秋天，离八月十五没几天了，老板让他女婿到处收收帐，中秋之前要理一次帐。他收了几家帐，拿着钱先到酒楼猛喝了一顿，要了最好的酒，灌了个饱。下了楼，风一吹，脑子清醒了：不成，回去怎么跟老鬼交帐呢？心里想起东庄有户人家 还欠不少钱，不如收了来，先交帐再说。叫了辆马车，手一指，就驶出东城门。天渐渐黑下来了，车夫说：老板，你倒底去哪里啊？自己睁着醉眼一看，一棵棵杨树包裹着零零星星的人家，心想，没错就这里了。付了帐，就歪歪斜斜地进了庄子。

风一吹，酒劲涌上来了，步子更缠脚，身子摇摇晃晃快撑不住了，心想：不成，我得找人家住下来。刚好，月亮出来了，白亮亮地照着前面一溜子土墙。

上前敲开一户人家大门，开门的是个老太太，说：“你有什么事吗？”

“我想在你，你，这住一晚，我有的是钱。”说着，去腰里揣钱带。

老太太连忙说：“后生，我不要钱，我家也不能住人。你还是上别人家去问问吧。”说着，要关门。

林子劲倒上来了，一把扛住门，嚷道：

“怎么着，我非要住。你这破房子，平时我才不住，你不知道我是谁吧！”

老太太解释道：“后生，大娘不是不给你住，是不方便。”

林子蛮劲上来，粗鲁地推开门硬着舌根说：“什么不方便？我……我……我说方便，它就方便！”

老太太没办法就说：“后生，你喝醉了吧。我家没地方，只有一东厢房空着，不过西厢房有口棺材，我怕你害怕，所以……”

“我会怕吗？笑话！”林子说着已经闯进这户人家的院子了。

老人家说：“好吧，你要不怕就住吧，不过夜里请你给我西厢房驴子添把草料。我不要房钱的。”说着，已经把林子扶到一张床边上，还说：“后生，洗脚水我烧在锅里了，一会放堂屋（中间的客厅称为堂屋）地上，你自己用吧。林子一挨着床，身子一歪就躺下去了，一会就呼呼大睡起来。

也不知什么，大约大半夜过去了，林子朦朦胧胧醒过来了。只觉得下身憋的慌，想小便。刚爬起身来，突然，一种极细微的声音传倒他耳朵中。再一听，却没有。他下意识地看看四周，墙是土墙，一阵风从木格子的窗户透进来，冷侵侵的。此时，离中秋只有两天了，月亮快满了，月光斜照进屋来，半边床上，白泠泠的颜色，另半边，浸在黑暗中的部分却显出奇异古怪的影子来。我怎么到这破地方来了，又脏又破！妈的。林子咒骂着，准备下床解手。陡然间，又有声音传入过来，再一听窸窸琐琐的象是风吹草叶子的声音。可是，院外空荡荡的，没有草丛。自己爬起来伸头向窗外看了看，只有一块捶布石孤零零地在那里。林子松了口气，头还晕乎乎的，拿起床边夜壶就尿起来，眼皮重的不想睁。可就在这时，突然一声“哩啾啾”低沉声准确无误地传入他耳朵中，他的手一抖，尿撒了一半，停住了。这是驴的声音，这里怎么会有驴？！他突然想起，几年前做驴驮贩子的事，还有传宝……隐约想起自己是去东庄收帐的，怎么会到了这里？然后？然后老太太说……天，这屋里有棺材！？林子几乎惊叫起来，他全想起来了，浑身乍丁丁起了层鸡皮疙瘩。心想，自己怎么会和一个死人住一屋里啊！他慢慢转过头去，向东厢房的门望去，那个门确切地说，只是门洞，根本没有门扇！穿过堂屋，笔直相对的，就是西厢房——那里停着一口棺材。旋即，林子又想，也许自己听错了，根本没有，怎么可能让我跟一个棺材同处一屋呢？不如，不如自己过去看看究竟。这样想着，就一步一步挪过去，出了东厢房的门，一进堂屋那里黑漆漆的，因为正厅是没有窗户的，又关着门。黑暗中，有种湿冷的气味直逼了过来，林子大睁的两眼，挪过去，目光穿过西厢房的门洞看见地上一堆干草被淡淡的月光笼罩着。他乍着胆子伸脖子向里面只瞅了一眼，就感觉头皮一乍，果真，一具暗黑的棺材赫然摆在正中央！旁边，旁边栓着一头驴正在嚼草。

这时，只听“咯嚓嚓”棺材盖竟然向旁边移动了一下，林子只觉的头脑“嗡“地一声，酒就全醒了。而这种“咯嚓嚓”的声音还在继续，棺材后面慢慢伸出一双脚来。林子吓坏了，“哎呀”一声，裤裆全湿了，原来刚才的尿只撒了一半。他再也顾不也许多了，猛地跑到堂屋门前，手忙脚乱地去拉两扇木板门。可是木门只“吱呀吱呀”地发出惶急的磨擦声，拉开了一条小缝，透进一缕微弱的月光，并没有打开。原来里面的门拴是没拴，可是老太太可能是怕风把门吹开，所以从外面把门鼻子上插了木棒。林子，拼命地大叫：“来人啊——快点来人啊——闹鬼了啊！”

可是，夜深了，并没有人赶过来。老太太还住在前院，这会儿，大概也入梦了。然而，更让林子恐惧的是，身后传来了低沉而缓慢的脚步声！

他不敢向西厢房再看一眼，也不知将向何处躲藏，只是糊里糊涂又跑到了东厢房，慌乱中扯起床上的被单子握在手里，似乎那握的是他的生命。可是东厢房有什么用呢？根本没有门扇。此时，他多希望那敞着的门是有门扇的，那怕是薄薄的一层板呢！然而，脚步还是一步“咯登”，一步，“咯登”地响着，那样低沉冗长。在静夜里，这是怎样的声音啊，此刻林子才明白世上居然还有这么丝毫没有生命机象的脚步声。他抖着，浑身每一部分都在发抖，他用被单子盖住自己的头，脑海翛地一声，陷入一片虚空。

然而，脚步声却硬生生不见了。

一秒钟，两秒钟……五秒钟！一切都死一样的寂！

林子的头紧张的象快爆裂的球，从不停抽搐的紧闭的眼皮下向缓缓睁开一条缝，透过被单的缝向外偷觑：就在他五步开外的地方，站着一个人！不，那不是人，那只是一个手中捧着头的无头尸！月光下，无头尸悠悠跪了下来，捧着头的身子僵直地朝月光拜了三拜。然后，双手抱着头，慢慢按到脖子上去。本来，那张脸是背对着林子的，现在却正对着他。“啊！？”林子，再次倒抽了口冷气，心猛地停止了跳动。这颗头显然是传宝的脸面！那五官，没错。还有那厚厚的嘴唇。可是再也不是住日那样红润健康的颜色，却是肿大而青黄，眼睛直勾勾。林子想叫，喉结滚动了两下，嘴色大张着，舌头象干瘪的鲶鱼一样，紧帖在上颌上，半天还是发不出声音。神经却又格外清晰。他太后悔了！后悔不应该杀害传宝。就因为自己赌输了钱，就起了夺财害命的心。他是知道传宝睡哪间房的，那些土墙那样松软，根本不费劲就挖开一个洞。站在床前，看着睡梦中的传宝，脸上竟显出一缕孩子般的天真，宽宽的鼻翼却有着厚实质朴的感觉。他举起刀来时，竟暗笑传宝，这个从小和自己一起玩大的傻小子，只知道孝敬老娘，只知道象一条牛似的苦干，竟从来没上象样的酒楼吃过一顿好饭。真是笨，笨到没长脑子。如今要死了，还睡的那么沉，可能一天太累了？可是累又有什么用，赚的这些钱，还不是要拱手相送？

可是，林子怎么也想不通，这个该埋在某一处荒效野外的烂死人，怎么会躺在一户人家的屋里？

他那向来以机灵著称的大脑，此刻再也不灵了，那个接上脑袋的尸首正准备向他走过来！出于求生的本能，林子“嗷”地一声，扑向堂屋的门前，却感觉脚下一阵锐痛，一只铁锅被他重重地踳破了，力度太猛，竟然穿背而过，铁锅箍在了脚脖子上，割破了肌肉，要在平时早就骂娘了。可是现在，身后的僵尸正直着身子，一步一步向他走过来，眼看着那干枯如老树的手，不，那爪，那爪子就要抓住后背了，可是脚上这该死的铁锅怎么也甩不掉！林子，急忙转了个身子向堂屋后墙跑，脚上的锅在运动中陷入肌肉更深了，他感到自己的血正沽沽流淌。僵尸缓慢地转过身子，灰暗苍白的眼珠子直盯着，依然向他这边走来。他只好又转过方向，扑向门边，使劲地晃门。一下，两下，三下，他不知是多少下，只是感觉身上的冷汗下雨一样，流淌下来，后背后湿了。此时后面的声音越来越逼近了，就在这时，门居然“吱——”地一声打开了，一股月光倾泄而入，林子狂叫着奔出来，来到捶布石前，抬起腿对着上面猛撞，他看见月光下，自己通红的半条腿，抡起一路血雨撞击着那块石头，终于，混合着鲜血掉下几块碎铁，他甩开锅的束缚，再次向院子的大门跑去，可是只一晃，他就放弃了，因为那门是用锁结结实实地锁着。

此时，夜风大起来，天空一块块纤云从月亮上飞快地飘移着，月光变得更加惨白。忽儿明，忽儿暗。“咕咕喵——”一个凄厉如梦魇的声音从院中唯一的杨树上传来。

他不顾一切地扑到树边，飞快地向上爬，可是动作太过急促，脚下搓着树杆竟象涂了油似的，上不去。他努力地爬着，不敢回头看后面那僵直的尸体还离他几步，他依然努力地爬着。终于爬上来了，又爬高一步，他回头看看下面，传宝僵立在树下，仰头盯着他，迎着月亮，惨白的眼睛根本看不见瞳仁。那里充满着恶鬼的诅咒。“咕——喵——呵呵”他又听到了这似哭似笑的叫声，他竟懂得这声音的含义，那是充满着怨恨凄苦，而又嘲笑的鸟的凶咒！仰头向上看，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分明看见，那只大猫似的鸟端坐在枝杈上，圆圆古怪的眼睛嘲笑着他，眼睛里竟同样散透出精白惨厉的光芒。僵尸双手摇晃着树杆，这粗壮的树，竟簌簌地抖起来，硕大的叶片漫天飘荡下来，飘荡下来……“扑扑”这只鸟突然飞走了，这次竟没再叫一声。

天亮了，村庄的晨羲那样静谧，那样湿润。远处，可是听见雄鸡的鸣叫声，林间的百鸟也开始了晨唱。老太太推门进来，她还心想昨晚的年青后生，醒了没有？要劝劝他，不要这样喝酒，会伤身子的。可是院中一地的树叶，昨晚没刮大风，怎么会满地落叶呢？于是，她就看见了自家那棵大杨树，树下，传宝的尸体抱着树杆跪着，头滚在一边。在看树上，也有一个人，身子保持着着搂抱树的姿势。她认识，那蓝衣衫，是昨晚的住宿的客人。老人家，并没有大叫起来，而是叹了口气，走开了。

一会儿，从前院拉来一个满头苍白的老太太，正是传宝的娘。老人家一看见就捧起那颗头大哭起来，说：“传宝啊，我的儿！难怪你尸身不坏，娘舍不得埋你。没想到都三年了，住你大姨家，终于报了仇了，你也可以安息了。儿啊，我的儿……你安息吧。”

七天后，老太太请人缝上传宝的头，在乡邻的帮助下，把他埋在了村沟的东面坡上。当然，旁边还有林子的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