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一场绚丽突围——30岁后去留学》

课堂上有很多眼泪，

不足为奇。

杰瑞·阿尔巴里（Gerry Albarelli）是我在哥伦比亚大学文学写作课和论文指导两门课的老师。其实，他一直都是美国一个非常贵的文理学院——莎拉劳伦斯学院（Sarah Lawrence）的文学写作核心教职员工，因为他多年来一直做口述历史方面的采访，在此领域颇有建树，被我们的系主任邀请到哥大口述历史专业兼课。他第一年秋天教的文学写作课是选修课，第二年春天教的论文指导是必修课。

莎拉劳伦斯学院（Sarah Lawrence）(来自网络)

我一直不清楚杰瑞的真实年龄，是50多还是60多，这对我来说一直是一个谜。他有些花白的头发，透露着他经历过的沧桑往事。但是他那无时无刻不在思索观察的眼神和时不时蹦出来的一句冷幽默，又让人感觉到他其实很年轻，好像身体里有一个顽皮的灵魂。他对人有时候很和善，有时候又没有缘由地很苛刻。他骨子里对学生特别好，但是面对学生糟糕的部分又喜欢犀利甚至刺人地指出来。他希望别人都来选他的课，但是一旦来了又无限地挑战别人的压力底线。好像偏偏要看看，能把你身体里的潜能压榨成什么样子。在哥大这样本来就压力重重的环境下，杰瑞的风格像雾像雨又像风，我在哥大上学期间的很多极致体验，都是他给的。

杰瑞的文学写作课，是我参加完系里的适应培训（orientation）后，在哥大上的第一门课。也就是说，我第一次坐进真正意义上的美国文科课堂，就是坐在了杰瑞的文学写作课堂上，我的战战兢兢可想而知。虽然，当时我们还是处在shop around （四处听课选课）的阶段，选不选这门课还不一定。但是，杰瑞的课完全没有让我对美国文科课堂的害怕落空。

那是一部如同意识流电影一般的课堂，让我完全沉浸在如同科幻电影般的感受里。二话没说，杰瑞上来就很干脆地说，我先来读一个文学作品给大家听，让大家体会一下这个作品的写作方法。随后，杰瑞用急速的语调开始朗读一个在我看来没有逻辑的蒙太奇式的文学作品。情节没有平顺地衔接，我也不能听懂其中的很多内容，只是明显地感觉到，这个作者用极度跳跃的笔法写作，这种风格，即便对于美国人来说，都有点极端。

听着这个有点疯狂的作品，我心里默默地想，“这门课太美国了。而且最终的要求还是用英文来写作。这对于一个我这么晚来美国上学的人，实在是太难了。”

我一边看着课堂上投入地读作品的杰瑞,一边在思忖着我对这门课的选择。

这个时候，杰瑞忽然停了。

“你来说说，你对这个作品的感受！”杰瑞这时候用炯炯有神的眼光看着我。全班一下子都变得很安静，刚才还在面面相觑的同学，把所有的目光都转向了我，看我怎么来接这个烫手的山芋。我如梦初醒，脸一下子变得火辣辣的，脸上的神情非常尴尬。杰瑞明明看得出我是这个教室里唯一一个亚洲长相的女孩，是这个班里唯一的外国人，他还偏偏把这个问题抛给我。我的心脏已经快跳出体外。

我压抑着自己乱七八糟的情绪，看着他，淡定地说：“嗯，没听太懂。有点跳跃吧。”

“好吧，泰勒，那你来说。”杰瑞马上把头转向了别的同学。没有对我的回答做出任何评论，我也感知不到他对我的表现满意与否。

课堂还在继续，而我，还沉浸在刚才那一秒的惊吓剧情里。

这是我和杰瑞的第一次“过招”。

这节课，杰瑞给每一个人留了一个小作业，就是不允许用任何形容词，只能用叙事的方式来写一个人，500字，最终的结果是让人物的性格跃然纸上，否则都算不合格。我默默在心头记下了这个要求。

我是个不服输的姑娘。杰瑞第一次上课就“挑战”我，虽然我上了第一节课就萌生退意，但是我决心，即便有一天退出了这个课堂，我至少要让杰瑞知道，我并不是因为自己太差，才退出他的课程的。

第二节课，杰瑞的风格缓和了很多。到了快下课时，他说：“上次我留了一个作业，500字的人物描写，谁愿意把自己的作品在课堂上读一读？”

有好几个同学都读完了。但是，杰瑞默不作声。最后，我倔强地举起了手，说：“我可以吗？”

“当然！”

我打开打印好的A4纸，开始读了起来。

“我有一个朋友，他的主要特点是，能记住很多人的名字，犹如电子版的谷歌，只要一个名字往他如同搜索引擎一样的脑子里一放，他就立刻告诉你这个人的背景，甚至他的近况。他有很多朋友，主要是由于他爱帮助别人，也因此通过这种方式和朋友建立了交往。只要一听说朋友有困难，他都会第一个冲上去，关切地问： “怎么啦？你怎么啦？没事吧？需要帮助吗？”有一次，他办公室有个同事一次群发了一封邮件，说： “I have a lot problems on hand（我手头有很多事情）”。他第一个跳起来，拿起创可贴，冲到对方的办公桌前，说： “本,你的手没事吧。我可以帮你治。”原来，他没有读懂这句英文，还以为对方的手受伤了。

我慢慢地读着这篇随意写来的文章，笑声嘻嘻哈哈地开始出现在课堂里。而杰瑞收回了探寻的目光和不轻易表态的表情。第一次，我瞟见了他的嘴角，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我和我的写作课老师杰瑞

我原本的文章远比这个长，后面的内容我实在想不起来了。这节课后，杰瑞和我并肩从国际关系大楼地下一层的教室走上楼梯，开始了我和杰瑞第一次一对一的谈话。

杰瑞淡淡地说： “你怎么样，决定选我的课了？”

“我不是特别确定，您知道，我是一个外国人，这种纯美国式的带有文学色彩的写作课，实在是太难了。我觉得，我可能不选。”

“海涛，你知道吗，我知道你之前在中国出版过书，这说明你一定是一个会写的人。我呢，刚刚听了在课堂上你写的文章，我觉得你还是挺有天赋的。

实际上，刚才很多人都读了自己的文章，他们还是用了很多的形容词，比如形容自己的姐姐是个温柔的、温暖的人。只有你，领会了我作业的要求，没有用形容词，而且把文章写得非常风趣。我的课，就是把你变成一个写得更好的人；你的目标，就是将来可以用英文来写作。”

我的严肃的杰瑞，此时此刻变成了一个非常温和的人。被一个词——“天赋”所描述，我的内心也感受到了莫大的鼓励。被一个目标——双语写作所吸引，我的内心又被一个梦想搅得蠢蠢欲动。

事实证明，杰瑞的课教给了我很多关于写作的真谛，他教会了我们无时无刻地在生活中进行细致的观察。当我就一些不明白的作业要求请教杰瑞时，他会给我写一封长长的邮件告诉我，比如这封：

海涛，所谓观察，就是观察你周边的即时环境——无论何时何地，无论你看到了什么。尝试用你的眼睛去记录具体的细节。衣服可能会是一个好的例子。其他的例子包括，自行车的颜色，当自行车骑过时发出的吱吱声，一个街边的报摊缺少了一条腿，一群鸽子，一对老年夫妇在公园的长椅上亲吻，一个男人就着一个棕色的纸袋在喝里面的一瓶啤酒，你偷听到的两个年轻人的争吵，你不小心听到的一个有趣却奇怪的对话。用语言记录下这些感觉，记住，把这些你观察到的东西，随时写下来……

杰瑞的课走上正轨以后，涉及写作的作业方方面面。和他性格中“奇怪”的部分相符合，他的作业有很多涉及“解放天性”的内容，有时候好像在把人推到一个从未到过的边界。这些内容好像是在让我们去更深层次地探寻自我。除了之前提到过的撰写一个编年体的自传之外，他的作业经常会有——“写一个你意识到宗教的瞬间”，“写一个你偷听到的对话”，“写一个你从未告诉他人的人生秘密”这样的题材。

这些作业，往往让人目瞪口呆。

我记得我的朋友克里斯汀，还被要求在课堂上朗读她的那个“一个从未告诉过他人的人生秘密的故事”。那个故事大概是她的男友在遭遇车祸时她经历的剧烈的思想起伏。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她和男朋友本来感情出现了淡漠的迹象，几乎处于要分手的边缘，但是有一天，她的男友在加州的高速公路上，由于自己的过失导致了车祸，给另一个家庭带来了悲剧。此时克里斯汀坚定地站在了男友身边，他们处理完了所有的事情，抚慰了悲伤的亲属。更重要的是，克里斯汀的男朋友因车祸被判做三年社区服务，克里斯汀一直陪着他，在社区做有关交通规则的宣讲。经历了这三年，克里斯汀和男朋友的感情已经如同亲人。

可以想见，在杰瑞这种课堂和写作内容的设置下，课堂上有很多眼泪也不足为奇。我在课堂上依然不怎么发言，但是，我承认，我在写作中对很多往事进行了情感的释放。

有时候,杰瑞的课程会因为纽约城的一些事件而发生小的改动。比如2012年10月份，震惊全球的“占领华尔街”事件发生了。大批的纽约人聚集到位于倒塌的双子塔附近的祖科帝公园（Zuccotti Park）举行游行示威。大家对贫富不均、银行家的贪婪甚至美国的资本的罪恶发出了抨击。杰瑞决定，组织我们去公园里对那些抗议的人们进行采访。

“占领华尔街”运动（来自网络）

不幸的是，当我们每个人都准备好了录音机，要到公园去现场采访的时候，下起了大暴雨。当我们如约来到了百老汇大街116号学校的正门口集合时，每个人都穿着雨衣，或者狼狈地打着伞。杰瑞也拉着箱子来了。

他说：“今天的天气不太好。所以呢，我准备了plan B，也就是备用的方案,我们可以选择按照原计划去采访那些抗议者，也可以去看一部反映艾滋病历史的纪录片Common Threads: Stories from the Quilt（《共同线索：艾滋被子的故事》）。现在为了公平起见，我们来进行一个民主投票。哪个计划得票多，我们就执行那个计划。”

“谁想去冒雨采访占领华尔街？”

我唰地举起了自己不拿雨伞的左手。但是左顾右盼，我发现自己如此孤独。原来，只有我一个人投给了计划A。

杰瑞笑着说：“我就知道你会举手。海涛，I know you!（我了解你）”

我百思不得其解，我上课其实根本不太发言的，杰瑞怎么会说他了解我。后来，我想了想，可能是那些解放天性的论文和作业泄露了天机吧，也许在杰瑞眼中，我是一个和他差不多的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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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范海涛

历任《北京青年报》财经记者，新浪网驻华盛顿记者，《美国新闻与世界报道》中国区总顾问。2009年，与时任谷歌全球副总裁李开复博士合作出版《世界因你不同·李开复自传》，迄今销量超过100万册。2013年成为第一个获得哥伦比亚大学口述历史硕士的中国人。2014年创办海涛口述历史·人物传记工作室。2016年，出版《就要一场绚丽突围——30岁后去留学》。先后在北京大学、香港中文大学、中国传媒大学、暨南大学讲述非虚构写作和口述历史。2017年10月，与奇虎360董事长合作出版周鸿祎授权自传《颠覆者：周鸿祎自传》。

《就要一场绚丽突围——30岁后去留学》是范海涛心路历程的一场记录，有理想和现实、选择与坚持，自我成长和人生奋斗的交互思考。描述了魔幻般的美国大学文科课堂，再现了跌宕起伏的求学经历，并首次向国内读者披露了口述历史学科的教学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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